夜游人
2015-09-10衣水
衣水
一
“天蒙蒙亮,我们就步行二十里到镇上,乘汽车五十里到县城,再渡船二十余里到驿城市,我的个天,再坐火车,哐当哐当小半天,才来到省城。”
麻天宝坐在办公室里,嘴巴一张一翕,双手比比划划,他在表演火车行驶的声音和形态。这是二十多年后,一伙从穷乡僻壤到省城发迹的人回首往事时的埋汰样。我也在其中,事情就是这样,一开始喝着茶水正襟危坐谈吐优雅,后来就在烟雾缭绕里大腿翘到二腿上神吹胡侃了。
我讨厌这样的麻天宝,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我也知道,这样的麻天宝和我,才是最真实的我们自己。
麻天宝邀我神侃,早在他没发迹之前,我们都要定期吹吹牛皮侃侃大山,有时候两个星期一次,生意忙乎了就一个月一次。
一个月一次,女人进行的是例假,麻天宝说,我们呢,就叫吹牛皮会,或者神侃会。
我喜欢“神侃会”这个名字,但是麻天宝邀约时喜欢用“吹牛皮”这个名字。每次神侃会,不仅仅是神侃,还要喝点酒,高兴了就喝个大醉,那是年轻的时候,现在一般只喝个微醺,不耽误接下来打扑克,麻天宝说可以预防老年痴呆。
五十多岁了,脑子确实没有以前好使了,时不时忘掉了一些重要的正经事儿。不过定期的神侃会,谁也忘记不了,尤其是两个老大哥,一个痴呆了一个去世了之后,麻天宝的邀约就更频繁了一些。可是没有了两位老大哥,我们喝过小酒侃过大山之后,打扑克也就凑不成一桌了。
老弟,接下来干什么?神侃之后,麻天宝说。
不知道,我回答。
我看看手表,不过夜晚十点多一点,省城的夜生活也不过刚刚开始。可是,我讨厌去夜店,也讨厌去酒吧,那是年轻人美妙的时间和地点。我虽然比麻天宝小个五六岁,不过也快小五十了。如果不是麻天宝的邀约,此刻我可能在家读读闲书,如此细雨沥沥,那将是一个奢侈的夜晚。可是麻天宝邀约了,我听着他那嘶哑沧桑的声音,短促而凄婉,我不出来陪陪他或者说陪陪自己,是说不过去的,我们可是二十多年的哥们了。
老张,麻天宝打电话说,我们吹吹牛皮。
麻天宝喜欢叫我老张,而不是我的全名张少武。麻天宝说吹吹牛皮,其实是我们年轻时沿袭下来的说法,早在十年前我们就不再瞎吹了。我们聚在一起,大多是唠唠生意上的事儿,我虽然不是生意人,从一个记者混了二十年混了一个副总编,我给他们唠唠媒体圈的事儿,他们也乐乐呵呵地听着。此时此刻,我在想,麻天宝和我,还能唠唠什么?唠唠生活?我知道,我们都没有了兴趣。
麻天宝说,我们吹吹牛皮。
我迟疑了好一阵儿。
我想唠唠诗,麻天宝感觉到了我的迟疑,他在电话那边补充了一句。
唠唠诗,我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
如果是一个文青,或者是一个作协的人,想跟我唠唠诗,我会感觉理所当然。可是麻天宝提出想跟我唠唠诗,我做梦也没想到。不是说麻天宝不配跟我唠诗,我是说我不过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只是坚持涂鸦了三十年。我跟麻天宝虽然是同一个小镇的老乡,可跟他熟识,也是在省城的某次诗朗诵会上。这事儿距今已经二十多年,麻天宝也搁笔二十多年,不过那时,是麻天宝三十岁之前,他已经写了十年的诗了。
麻天宝电话里说想跟我唠唠诗,有一会儿确实让我恼火了。
麻天宝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十八年前的一天,我拿着刚写好的几首诗歌,几首能够让我心血来潮激情澎湃的诗歌,我似乎能感受到诗歌的热气和新鲜。我拿着这几首手抄的诗歌找麻天宝,我当然是来和这位老哥分享我那一刻的快乐和幸福的。
我敲开麻天宝办公室的门,这时候他已经是“小孤山”土鸡宰杀公司的总经理了,我兴冲冲地对麻天宝说,老大,我习惯叫他老大,我写出了三首不敢说是经典诗歌,但必定是荡气回肠的作品,它们是我迄今为止最厉害的作品。我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麻天宝的反应。麻天宝从座椅上站起来,像往常一样给我沏了杯绿茶。我喜欢老大给我沏的茶水,至少他用的茶叶是特级绿茶,清香扑鼻。这时候老大已经身家千万,有时候他还送我几桶这样清心降火的茶叶。
老大,我说,这可是两个月来灵感附体后一挥而就的率性之作,你给瞅瞅?
老大连看我一眼也没,把茶水提给我后,又静静地坐在了他的老板椅上。我用嘴唇挨了一下茶杯的沿儿,鼻子已经嗅到了绿茶的清香,可是滚烫的热气袭人,我只好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急不可耐地把三首诗歌递给麻天宝。
我的一只手在半空里伸着,麻天宝应该感觉到我的眼睛里喷射出的是火辣辣的光芒,是这三首诗歌光辉的延续,我当时就这么认为。可是麻天宝一边微笑着,一边伸出来一只手。这只手被我误解了,我以为它会接过那三首旷世杰作,会迫不及待地送到他的眼睛下面。可是他没有,那一只手轻轻把我递出去的一只手挡回来了。
我是一个生意人,麻天宝不紧不慢地说,我从此不再写诗看诗了。
我的愤怒,你该理解,我的愤怒已经不是诗的问题了,而是他的不礼貌,而是我的热脸撞在了他的冷屁股上。可是作为一个诗人,我不能对老大发火,在他没有做生意之前,我们毕竟一块写过好几年的诗歌。
我在愤怒,而麻天宝仍是微微颔首而笑。
我们谈谈女人,麻天宝说,我知道你需要女人。
我知道麻天宝有至少三个女人,并且都已经有了孩子。一个是媒妁之言定下的,有一个女儿叫麻琳娜,至今还在家乡;一个是他的合伙人徐美,带着一个女儿徐娇娇;一个是生了麻小宝的那个保险推销员丁秀英。
我是缺女人,可是我自己会找,我还找不到媳妇吗?
你不知道女人的好处,麻天宝说,她们是男人寂寞的良药,又是不发工资的员工。
我感觉麻天宝,我这个老大,有点不可救药了。我告诉麻天宝,老大,此时此刻,我只想谈谈诗歌。
我感觉我扯淡扯得远了。
麻天宝在电话里说,想跟我唠唠诗,我确实感到意外。挂掉电话,我去洗手间抽了一根香烟,中华牌子的香烟,是前几天麻天宝送我的两条,至今我刚刚抽了两盒。我夹着一根香烟,猛吸了一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喷了过去。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家伙,一个一心一意往上爬从而忘记了诗歌的家伙,还能唠出诗歌的真义吗?一口烟气模糊了洗手间里的镜子,里面那个老气横秋的人也模糊了眉毛胡子。
老大叫我,不过是吹吹牛皮,我相信他不会真的要谈诗歌。
果真也如此,我的老大,麻天宝,我们两个,在他的办公室喝了两个小时的特级茶叶泡的绿茶,谈社会上的新闻,谈各种各样的女人,可是没有谈一句诗歌。我们去附近的小馆子吃过饭,也喝掉一瓶五粮液,再谈跟他睡过觉的女人,已经谈到八九点了,可是我们仍旧没谈到诗歌。接下来,我不知道还要谈些什么,仿佛这一段我们哥俩要谈的话,已经倾洒殆尽了。
老弟,接下来干什么?神侃了两三个小时之后,麻天宝说。
不知道,我说。
二
打扑克是凑不成一桌了,麻天宝一边走向窗户,一边说,一个痴呆了一个去世了,我突然感觉这世上,打扑克是驱赶孤独的最好办法。麻天宝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说,你听,雨还在哗哗啦啦的,估计还得好大一阵儿下呢。不用麻天宝说,我也知道雨还在下着,还要下好大一阵儿。在我看来,雨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就是聋瞎的人也知道外面还在下着。
这雨下得好,麻天宝看着我说,我不留人天留人,咱俩再侃一会儿。
该侃的早侃过了,我们找不出什么可以乱侃的话题了。
再侃一会儿?我说,侃点什么呢?
我突然感觉跟麻天宝神侃了几个小时,那些憋起来的兴致早一览无余地消隐了。倘若再无休止地胡侃下去,就是再咀嚼一次之前的话题,真是无聊透顶。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很龌蹉的比喻,当我来跟麻天宝唠嗑时,仿佛是一个充满情欲的中年男人,和一个中年美女亲吻、抚摸、勃起、做爱一个小时,突然喷射之后,全身无力和疲倦,倘若再进行一次你又无法勃起和做爱,只是不断地亲吻和抚摸,那真是无聊到恶心的地步了。
再叫两人,麻天宝说,我们接着打扑克。
打扑克不是驱赶孤独的好办法,我说,我们没有孤独。
麻天宝冷冷地看着我。
你这不是孤独,我说,老大,你是这是寂寞。
我这么说,麻天宝乐了。
我寂寞吗?麻天宝说,我有三个女人。
不止三个,我说,做生意的人有的是钱,有钱就很任性,任性的有钱人哪只能有三个女人呢?
我有那么威武么?麻天宝乐呵呵地说,不是孤独吗?
我突然来了兴致,刚才那种射过之后的恶心感一扫而光。
一个生意人,有孤独吗?
人的孤独只在哲学家那里,只在诗人那里,他们在用语言和这个世界沟通,当无法沟通和不被理解时,他们的孤独感就产生了。而你我有的只是寂寞,一个无法被清扫干净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尘世之心。
我们真的那么不堪吗?麻天宝瞅了我一眼,又瞅了一眼窗户,雨还在噼噼啪啪下着。
我感觉我们不配有孤独感,我说,我们的孤独感毫无意义,甚至显得可笑至极。
我们不够深刻吗?麻天宝看着我的眼睛说。
如果非要说我们的寂寞是孤独的话,我说,那也只是形而下的孤独,是物质的孤独,当然,也是可以用物质解决掉的孤独。
我看见麻天宝的眼睛,从空洞里升出几丝光亮,慢慢形成了两堆燃烧的火焰。是我招惹了他吗?这家伙好像坐不住了,我看着他从老板椅里窜出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探身瞅了一会儿灯火通明的街道和倾洒而下的雨粒,又把脑袋往外探了一点,他的光光的脑袋顿时打上了几粒雨珠。一个大光头,探到暴雨里,我似乎突然听到了雨粒打在玻璃上的清脆的声响。一个大灯泡,折射出的光芒,都淹没在雨声里了。
你在洗头吗?我走到窗前说,老大,外面下的是银子吗?
麻天宝把光光的脑袋扛回来,如果没有五官的坑坑洼洼和冒着气儿的几个窟窿,它就是湿淋淋的一个大肉球。我慌忙从盆架上取过纯棉手巾,把这一个装满纸币的存钱罐包着擦拭了一会儿。
真舒服。
我把手巾递给他,他自己擦拭时说,雨粒均匀地打在脑袋上,这种感觉就像回到了儿时赤身裸体奔跑在雨水里。麻天宝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墙角,把手巾挂在盆架上,又走到窗前,又走到办公桌前,又走到盆架前。麻天宝不停走着,一只手摸索着刚刚擦干的光头,还有点潮湿,我看见灯光在他的脑袋上忽明忽暗。
我以为你在洗头呢?老大,我说。
麻天宝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说,老张,有点想象力,好不好?
我以为外面在下银子呢,我说。
求求你了,老大说,别把我想得这么俗不可耐,行吧?
那你在干什么?我说。
你想想,老大说,我刚才给你提示了。
我一脸困顿,两眼迷惑,实在想不起来老大说的提示是什么。
什么提示?我只好说。
我的脑袋是天线,老大说,我在接收大自然的信息。
你没说过这话,我说,我哪里知道?
我说过“我就像回到了儿时赤身裸体奔跑在雨水里”,老大看着我。
你这是和上帝交流?我迷惑地问。
不,老大说,我在和大自然融为一体。
那你应该再赤身裸体奔跑在雨水里,我说,尤其是奔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这样,你不止是脑袋,你全身都是天线,你全身都能和大自然交流。
你有过这种想法吗?老大问。
以前有,我说。
现在呢?老大问。
现在也有,我说。
我们在夜雨里裸奔一次?老大问。
说实话,你敢吗?我似笑非笑地问。
麻天宝看了我一阵儿说,不敢。
我也不敢,我回答。
我们还敢干些什么?
麻天宝怪怪地看着我,他把我和他用一根廉价的破绳子捆在了一起。我知道,我不敢裸奔,他也不敢裸奔,即使是在夜幕降临的夜晚,别说是在大街小巷,就是在城郊的野外,我们谁也不敢,谁也不敢跟这暴雨下的大自然赤身交流。
裸奔并不具有意义,我想了半天这么对麻天宝说。
夜雨裸奔呢?麻天宝问。
夜雨裸奔也不具有意义,我回答。
为什么?麻天宝问。
我们的年龄和社会地位,我说。
年龄怎么了?麻天宝问,社会地位又怎么了?
年龄让我们的身体日益丑陋,社会地位让我们日益庸俗,我说,就这么简单。
你说,麻天宝说,怎么才有意义?
我们回味一下,我说,回味一下幼年在暴雨里裸奔,那种感觉就很有意义。
仅仅是回味?麻天宝说,太没意思了。
想象一下,我说,只要不真的夜雨裸奔,想象一下我们此时此刻在夜雨里裸奔,虽然没有意义,可是却很有诗意,不是吗?
诗意?
诗意。
是诗意才能驱赶人生的孤独,麻天宝说,我们拿起搁置二十年的笔,接着写诗吧。
还能写吗?我问。
不知道,麻天宝说。
诗意才是驱赶孤独的最好办法,麻天宝情不自禁地说。
也许是,我说,和诗意粘在一块了,也许寂寞就成了孤独。
还能写吗?麻天宝问。
不知道,我说,不过,老大你刚才把光头伸进夜雨里,我就感觉到了诗意。
我看了一阵儿麻天宝,麻天宝正好也在看我。一扇门正在打开,我仿佛看见了沉闷的夜晚里射进来了一丝丝光亮。
我知道,一首诗正在诞生。
三
此刻,户外的街灯正等待在雨里照亮回家人的路。
在宽敞的总裁办公室,我看着麻天宝,麻天宝瞅着我,两个中老年男人终究是瞅不出来意味盎然的事儿。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身体上的那点事儿是不足为谈的。这么说,我们似乎真的进入了孤独的人生阶段。
麻天宝无语,我也不说话,神侃之后的沉静让我突然感觉从未有过的充实。我看着一杯清澈的茶水,无数片细芽儿从睡梦里舒醒过来,从焙制的煎熬里回到青葱的枝头,一片一片鲜活的生命,长满春天的梦境。我在安静里欣赏一个尘封已久的春天,我也在渴饮一个春天孤独的生命释放。
麻天宝招呼我,要我去他的书房里坐坐,可我只是安静地坐在客厅里。我知道,那里藏着一个成功的生意人的青春往事,我不想扰乱他的幻影。我只是坐在寂静里,一言不语,却不知不觉突然置身在许许多多的热闹里。是蝉嚣,是蝉在做最后的合唱,它们躲在嘈杂人声的背后,躲进我的孤独的身体,在一浪接过一浪地疯长。这不是现实的,而是我体内蛊惑出来的海市蜃楼。这时候,我感觉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它在不断吞噬我,让我一下子埋进了空荡荡的夜色。我在挣脱自己,从这个怪异的幻觉里走进另一个幻觉的现实。
麻天宝一个人走进书房里,门却一直洞开着,仿佛一个张开的嘴巴,等待着我不由自主地陷入它的深暗里。我在警惕着这个陷阱,绕开它,绕开一个孤独男人的喋喋不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另一个男人陷进了往日的孤独里。
我知道这不是梦境,而只是一个记忆中的游戏。
我一直走在一条稀奇古怪的街道,踽踽独行的脚步嗒嗒地响在青石地板上,没完没了。一个又一个人,一个又一个人影,正在我的心底杳无踪迹。我这是在驱赶寂寞,还是在酝酿孤独?
一条狭长的街道,我踟蹰了一个下午。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我很想从虚幻的幕帘里,捉出几个无聊的小鬼。让我们一起玩耍吧,我想,几个开心鬼便从阴影里窜出来,我们来捉迷藏吧。可是傍晚的街道里一个开心鬼也没有,四周只是静寂和无聊。我踢翻一片枯黄的树叶,却没有期待已久的鬼魅,反而把自己盖在了它的阴影里。
让一只蚂蚁去游说它们吧,告诉它们,我躲在一片树叶的下面。
终于有几个鬼魅出其不意地蹦出来了,在满地枯黄的落叶里追逐,一脸脸幸福的表情让它们遗忘了在人间的孤独。这是它们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它们藏匿在不为人知的狭小空间,藏匿在阳光拐不进去的地方。几个小鬼叽叽喳喳,在街道微弱的折光里,追赶那些走不动的残阳。它们像一只只笨拙的熊,走起路来就像摔跟头似的。它们好像不想与我玩耍,它们自顾玩着自己的游戏。
我知道,世间的人已经忘记了我,世间的鬼魅也忘记了我。
一个被人忘记和被鬼魅忘记的人,是不是一个孤独的人?
此时此刻,我从树叶下面,噌的一下就蹦了出来。几个开心鬼吓得嗖的一声就钻进了墙壁,它们所有的乐趣一下子被恐惧覆盖,而我的乐趣却被无聊淹没。我看到它们两股战战兢兢,寂静如白纸。
我也看见自己陌生的颈项,四周孤独如烧过的灰。
我从虚幻里回过神来,是麻天宝从书房的那道门里爬出来了。
我没有看错,麻天宝是爬着出来的,他背上驮着的是几本诗集,一本是波德莱尔的,一本是里尔克的,一本是是艾略特的,还有一本是刚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特兰斯特勒默的。这四本诗集,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麻天宝步履维艰。我急忙站起身,小步奔跑过去,可是从客厅到书房门口三四米的距离,我竟然疾步跑了好大一阵儿,才来到麻天宝跟前。
老大,我说,这四本诗集就这么重么?
我不知道,麻天宝说,你扛两本。
麻天宝说着,把波德莱尔和里尔克的诗集掀在我的背上。我一直很惊奇,只是在这时候才明白,我和麻天宝在这四本诗集面前,就像两个小矮人。
真够重的,我气喘吁吁地说着,急忙翻开里尔克的诗集,一道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客厅,一切虚幻的幕帘和鬼影都不见了。我喜欢这一首诗歌,我指着里尔克的《秋日》朗诵了一遍: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让秋风刮过田野//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阴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你喜欢这首《秋日》吗?我问麻天宝。
喜欢,可是我更喜欢《豹》,麻天宝说着,在安静的语调里朗诵了里尔克的《豹———在巴黎动物园》: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觉得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强韧的脚步迈出柔软的步容/步容在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图像侵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
站在里尔克诗集旁边的两个小矮人,我和麻天宝,朗诵了两首诗之后,好像是从蹲着趴着的姿态直起了身子,一下子长高长大了。我看着麻天宝,麻天宝看着我,我们两个已经是两个正常大小的人了。这时候,我们各自捧着两本诗集,沉甸甸的诗集,安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我的心安静下来了,我用一种淡若秋水的表情,瞅了一眼坐在老板椅里的麻天宝,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自我反省的冲动。
我看见了自己,我说,老大,我得告诉你另一个我自己。
麻天宝静静地瞅着我,不说话,但他的一丝不苟的眼光在鼓励我,他在鼓励我说出那个孤独的自我。
我很讨厌自己,我说,老大,你讨厌过自己吗?
麻天宝不吱声,他在怂恿我说下去。
这么多年来,我说,我一直想逃离那个人,那个人就是你,也是我。
麻天宝“嗯”了一声,算是对诉说的回应。
以前我很津津乐道我后脑勺的一颗大瘊子,一有空我就摸摸它,圆鼓鼓的瘊子趴在我的脖颈上,我以为这就与他人不同了。可这只是我的自我迷信,一颗瘊子没有足够的力量,把我从别人的人生里区别出来。于是我有了新的想法,我要看看自己的背影。我加快脚步或者放慢脚步,只有这两种可能,我才能看到自己的背影。我想从我的背后看看陌生的自己。然而在一个稀奇古怪的街道上,飘飘渺渺的人影、鬼影都被晚风吹乱了、吹散了。青石板街道记忆着我的甩远的步伐,我看见了前面那个人的后背。这是千万个背影中的一个,它就是我的背影,一个被庸碌淹没的背影,像一张巴掌一样大小的纸,惨白而飘忽不定。
这就是我的孤独吗?
麻天宝抽了一根香烟,只是把香烟抽得忽明忽暗,让我的心也跟着忽明忽暗。
窗外的雨,仿佛打在了麻天宝的沉默里,逐渐悄无声息了。
四
雨中裸奔,麻天宝瞅着我,悠悠地说,在没有人烟的地方裸奔,我要去裸奔。
我惺忪睡眼一般看了麻天宝一阵儿,感觉他在喷吐的烟圈里突然耸了出来,魁梧而清晰;也仿佛听到被沉默吞噬的雨声霍然又响在耳边。一个自由的麻天宝已经在奔跑了,另一个踟蹰不前的麻天宝需要找到自己。我要推他一把,也是推自己一把,把自己引领进一个诗意的未来里。
为什么要在没人烟的地方裸奔?我说,不如现在就裸奔出去,从你的办公室里跑出去,我们赤身裸体,两个老头子赤身裸体。
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正是这个想法一下子拨动了我心里的哪一根弦儿。我仿佛是一株枯萎的草儿遇到了甘露,一下子返青了,而且是透着浑身碧绿的兴奋一样。
这可是我的由衷之言,我看着麻天宝奇怪地看着我,我解释着说。
我显然是用力过大了,仿佛是把麻天宝推得趔趔趄趄,他一时弄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不能这样裸奔,过了一阵儿麻天宝缓过神儿来说,满身赘肉地乱跑,这可是丑到家了。
那就穿着衣服裸奔?我说。
穿着衣服还叫裸奔吗?麻天宝说。
那就穿着裤头裸奔?我说。
裤头不是衣服吗?麻天宝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还要不要裸奔?我懊恼地瞅着他,眼睛里仿佛喷出了火。
你先要搞清楚夜雨裸奔的意义,麻天宝说,我们裸奔,不是裸奔给世人看的。
那裸奔给谁看?我有点纳闷。
裸奔给我们自己看,麻天宝说,我们不哗众取宠。
那我们立刻裸奔吧,我说着看看手表,手表在一往无前地走着,滴滴答答,已经十点了,路上的人不会很多。
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麻天宝说,我是裸奔给自己的。
你的心还不够自由,我说,你还有顾虑。
我的心还在一个笼子里,麻天宝说,我的心是一只要飞的鸟雀。
麻雀还是喜鹊?我插科打诨。
麻天宝没想到我会这么取笑他,龇牙看着我,好像是想了一阵儿,才说,是麻雀。
为什么不是喜鹊?我说,我感觉,至少应该是一只喜鹊。
不,就是一只麻雀,麻天宝说,麻雀是也是高贵的。
看不出来,我说,麻雀到底高贵在哪里?
还是说夜雨裸奔,麻天宝说,我们开车去郊外,去葵园。
这是个好主意,我说,葵园这个时候不会有人了。
那里只有鬼,麻天宝说,我平整葵园荒地时,挖出了好多白骨。
是小动物的骨头吧,我说,听说那里以前是牧场。
不是牧场,是墓场,麻天宝说,都是人的骨头。
麻天宝嗤笑了我一阵儿,意味深长地说,怕了?
怕什么?我什么时候怕过?我嘴硬着,可是腿好像有点发抖,这个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知道,葵园还没有开发,一千亩平整过的荒地还在荒着。这就像麻天宝和我此刻的心情,一直不知所措地荒了那么多年。也许到了冬天,麻天宝要先种上一千亩小麦,才能解决掉我们的燃眉之急。不过我已经看到,在白雪皑皑一千亩冬小麦之上,我和麻天宝早已裸奔而过。
不怕?麻天宝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小孩一样。
真不怕,我故作坚定地说。
那咱们就出发,麻天宝一边往外走,一边关掉办公室的灯。
我艰难地站起身,步履维艰地走向门口。当麻天宝关掉最后一盏灯,仿佛把我也关在了黑暗里。我们走进地下停车场,各自开着越野闯进灯光闪烁的街道。
夜晚十点的非主干道,仿佛瞌睡的草蛇,早早东扭西摆地睡着了。可是两辆越野从一个洞口里突然蹦出来,它立刻清醒了,也立刻笔直了。两辆越野时而一前一后紧紧相随,时而并排招呼着前行。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次冒险,老大说得对,热闹是给别人看,而孤独才是给自己的。我们只裸奔给自己,裸奔给倾洒在大地子宫里的雨水,裸奔给这茫茫理解不尽的黑夜。
裸奔过吗?并排行进的时候,麻天宝摇下车窗向我吆喝过来,声音像擦过雨水的子弹,鲜艳而明亮。
没有,我大声吆喝过去,但我不知道这一声枪响,是否击中了他。
我裸奔过,麻天宝也打过来一声脆亮的枪响。
我知道麻天宝裸奔过,这事儿他已经告诉我好几遍了,我是说今夜,他这是第三次告诉我了。当老大把光亮的脑袋从窗户上探进呼呼啦啦的雨水里,我就隐约感觉到今夜的意义只在于裸奔了。
此时此刻,回想一个小时前麻天宝跟我谈夜雨裸奔的意义,我在支支吾吾中并没有明白裸奔的丰厚内涵。懦弱和苍白那时还深刻地藏在我的没有开门的内心深处,藏在我的每一根肉质纤维里。那时候,我只想在意淫里享受某一时刻突袭而来的快乐,决不想让雨水淋湿我的皮肤。
你见过牛吗?麻天宝冷不丁向我提起了牛。
当然见过,我说,我家就有三头牛。
抽空把你家的牛杀了,麻天宝说,我们喝牛肉汤。
我知道麻天宝希望我说“没见过牛”,可是我也是在山村长大的孩子,能没见过牛吗?牛是我们家最重要的财产。
杀我家的牛?我说,连牛毛你也拔不到一根了。
为什么?麻天宝鄙视了我一眼。
那是三十年前的牛,我说。
你放过牛?麻天宝问。
放过十年的牛,我答。
你就没有和牛一起裸奔过?麻天宝惊讶地问。
你才和牛一起裸奔过,我极其不满地挖苦了他一句,你才和母牛好上了。
我和牛裸奔过,麻天宝嬉笑着说,我还不只一次和牛裸奔过。
雨中裸奔?我问。
雨中裸奔,麻天宝说,当然都是夏天了,下雨的时候一群牛扎堆吃草。牛们和人们是一样的,叫“仓廪实而知礼节”。牛们吃饱了喝足了也会感到孤独,就弄出一点艺术来驱赶孤独。牛们的艺术很简单,要不就是打架,要不就是裸奔,尤其是在下雨的时候最爱裸奔。
麻天宝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见我在静静地聆听,那鄙夷的眼神立刻温暖了。
牛们爱在雨中裸奔,这启示我在空阔平坦的山谷,我也可以赤身裸体地奔跑。当我把衣服脱掉,跟雨具一块藏在山洞里,当我从山洞里赤身裸体地跑出来,闯进哗哗啦啦的雨水里,牛们不再打架了,牛们都惊愕地望着我,透过密密的雨帘,它们看到的是另一头牛,雨水正冲刷“它”的全身,当然也像它们一样冲刷在“它”的睾丸上。
有一头牛从牛群里跑了,我跟着它裸奔在雨水里。是裸奔,身上没有一点点衣服,连裤头都没有穿。麻天宝看见我的怀疑目光,解释说,我还穿着鞋子。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头小牛,跟在一头大牛的后面,跑在一条狭长狭长的小路上。
意义呢?我问,你那时候就知道雨中裸奔的意义了?
只是雨中裸奔,麻天宝说,没有意义。
我抽着一根烟,让吐得圆圆的烟圈,盘旋在头顶之上。
麻天宝告诉我四十年前他在雨中裸奔时,我也逐渐想起了一个个雨中裸奔的自己。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往事,彼时彼刻,我还没勇气告诉他。
五
快到葵园时,雨突然下大了,几乎是一盆一盆泼在挡风玻璃上,刮雨器使足了劲儿,咯吱咯吱上下走动,却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两根木棍,只能徒劳无功地做着摆设。车前灯射出去的两管白光,走不多远就涣散了、模糊了,隐约成了黑影,渐渐被夜幕吞噬。
麻天宝把车停下来,向我张大了嘴巴喊叫,可是我却听不到他的声音。“等雨下小了再走。”这是我从麻天宝的翕张的口型上看出来的。我把车往前开了几步远,停在麻天宝的前面,停在了路边。
我两眼望着前方,看着两根刮雨器挣扎在雨水里,不由自主地说一句“雨下得真大”。这时候我听见另外一个声音,也说了一句“雨下得真大”。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醉意袭来,幻听了。可我一点倦意也没有,看着这多年不遇的暴雨啪啪地砸在车顶上,我几乎兴奋得不知所措。不会幻听的,是有人在重复我的话,我知道这声音不是麻天宝的,也不是我自己的。飘飘悠悠的声音,不是很响亮,却是清晰可闻。我双手拧着自己的耳朵,拧疼了,耳垂快拧掉了,拧出性欲望了,我肯定这不是幻听。
“雨下得真大”仿佛是五个大雨点,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我的耳鼓上,咚咚咚咚咚,坚硬而有力。当这五个字再次响在我的耳朵里,我四周看了个遍,除了我,车内没有一个人,更没有一个人影。车外呢,被雨帘裹了个实实在在,我看到的是空空洞洞的黑暗。我只好再次靠在椅背上,注视着车前灯两管灯光消失之处,此时此刻我什么也没想,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只是寂静,是喧哗里的寂静。此时此刻,我不清楚是寂静围绕着我,还是喧哗围绕着我。我感觉这喧哗仿佛是叽叽喳喳的麻雀,一个劲儿骚扰着、捣乱着。可是当我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时,我却感觉到了无边辽阔的寂静。此时此刻,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滴雨,也想象成一只麻雀,我是寂静底色上的一个孤独的点。
车到葵园时,暴雨不是那么狂暴和歇斯底里了,只是有些粗暴,瓢泼大雨变成了漫无边际的雨线。车一直发动着,两对车头灯穿过雨线,一直照到遥远处———我感觉不到的灯光消失的地方。雨线是白色的,像千千万万的伤心泪不断从天上掉下来,这时候我感觉那灯光好像消失在未来里了。
麻天宝从车里赤身裸体地钻出来,弯腰拱背像一只直立的大龙虾。
一只白花花的大虾米。
这个想法突然袭击了我,我一阵情不自禁地笑着,几乎笑出了眼泪花子。麻天宝在雨里暴淋了一阵儿,直起了身体,把捂住裆部的双手举起来,在头上和脸上抹着哗哗而下的雨水。麻天宝回过身来,把前裆一下裸露在了灯光下。一只肥硕的大鸟昂首挺立在两个巨卵上,似乎要冲天而飞了。
麻天宝向我挥手,我躲在车上也向他挥手致意。
麻天宝转身跑走了,沿着车灯射出去的光线,两瓣屁股像两个车轮,飞速转动着,牵引一具失落的背影,跑向光线的终点。
当麻天宝消失在前方,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落寞。我和麻天宝说好的夜雨裸奔,寻找丢失的刺激,捡拾生命的一点点诗意,可是我却无端地退缩了。我是在欣赏麻天宝复苏的内心吗?好像不是,在我的目光里仿佛多的是讥讽和嘲笑。这想法一直持续到麻天宝从远方裸奔而回,越来越强的灯光照亮他越跑越近和越来越清晰的裆中大鸟,摇摇摆摆展翅欲飞。我不能像麻天宝一样,把丑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麻天宝跑到我的车前,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许是汗水。
还没下车?麻天宝说,我终于找到了自己。
我找到了你的大鸟,我说着,指着他的垂下去的大鸟,足够大,你不愧有三个幸福的女人,它也找到了自己啊。
什么大鸟?麻天宝说,哪有什么大鸟?
我哈哈笑了一阵儿。
你这个坏家伙,麻天宝说,我只顾跑得尽兴了,忘记了它。
麻天宝说着,用一只手捂住它。不过过了一会儿,又松开了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把还在粗暴下着的雨水,抹掉。
快脱衣服,麻天宝说,快下车,淋雨跑两圈。
跑两圈?我问自己。
我犹豫着,麻天宝一把拉开车门,把我从车里拽了下来。不过十来秒钟,我已经被淋湿了。我看着赤裸裸的麻天宝,突然感觉赤裸在夜雨里,也没有我所担心的那么可耻。
跑两圈?麻天宝说,穿着衣服跑两圈?
还不至于那么软蛋,我鼓着勇气说,这暴雨里除了鬼魂,没什么人来瞻仰。
鬼魂?麻天宝说,我刚才好像感觉到一个鬼魂,跟着我一块奔跑。
你吓不着我,我鄙视地笑了一下,我喜欢跟鬼魂一块夜雨裸奔。
那就快点,麻天宝说,还磨叽个啥?
我把贴在身上的衣服脱掉,只穿了一双鞋子,我感觉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就是一只直立的大虾米,麻天宝似笑非笑地说,让我们在夜雨里游弋吧。
这是嗤笑,我明白,这是嗤笑我,也是他在嗤笑自己。我感觉麻天宝就是一首诗了,他在内心里把自己也当成了一只大虾米。
齐白石画的虾,我说,我们是齐白石的虾。
臭美吧,老张,麻天宝说,我们就是一只臭虾米。
麻天宝一边跑进光柱的暴雨里,一边调侃我,也调侃自己。我紧跟在他的身后,很快赶上他,我们并排跑向光柱的暗淡里。跑着跑着,我突然感觉跑进了一处嗖嗖的意境里。路已经逃逸了,噗噗噗的脚步声,招惹来了一群鬼魂,一路尾随而至。有一会儿,我感觉自己是一头刚满一岁的小毛驴,抖着棕黑油亮的毛发,飞起四个滚圆有力的蹄子,嗖嗖地掠过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
这时候我感觉,夜雨裸奔只是一个起点,我说,一个自己的起点。
这是一首诗,麻天宝回头一脸雨水地对我说,从今夜开始。
哦,是两只臭虾米。
我说着,追上麻天宝,并排跑进两管光线里,耳边传来噗噗噗踩在雨水里的声音,像是击打在夜晚里的最奇妙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