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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魂、中体、西用”:方克立先生对中国文化发展方向的展望和沉思

2017-05-31何中华

理论与现代化 2017年2期
关键词:西化西学儒家

何中华

方克立先生主撰的《马魂·中体·西用:中国文化发展的现实道路》(谢青松编,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以下凡引该书只注页码)一书出版了,拜读之后,使我们对中国文化发展的现实道路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这部著作共分甲编、乙编和附录三部分。甲编收录的是方克立先生自2006年以来阐释“马魂、中体、西用”论的13篇文章。阅读甲编可以得知,在2006年4月致刘鄂培、朱汉民的信中,方克立先生首次将张岱年先生的新文化建设理论概括为“马魂、中体、西用”论(第5页)。但这并不表示,方克立先生到2006年才开始思考这一问题。我们可以把方先生的《现代新儒学与中国现代化》(1997年版)和《中国文化的综合创新之路》(2012年版)两书中收入的2006年之前的文章,看作是“马魂、中体、西用”论提出之前的酝酿准备期的成果。也就是说,方先生的“马魂、中体、西用”论所蕴含的许多思想,早在2006年之前的论著中就已经提出并展开论述了。1991年,方克立先生在一次谈话中将自己的文化主张概括为“古为中用,洋为中用,批判继承,综合创新”这样四句话[1],后来方先生以更加简洁凝练的语言将其概述出来,并加以深化。在致陆信礼的信中,方先生提到他“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有文字轨迹可寻的”(第7页)四篇文章,其中有三篇见于《现代新儒学与中国现代化》一书。忽视方克立先生2006年之前的作品,“马魂、中体、西用”论就将变成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因此,我们要全面准确地把握方先生的“马魂、中体、西用”论,就不能无视方先生此前的论著。

方克立先生认为,中国社会自20世纪以来存在着自由主义、文化保守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三大对立互动的文化思潮(第16页),它们在今天的中国依然发挥着各自的影响力。自由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虽然说各有优点,但都存在着不可克服的内在缺陷。“马魂、中体、西用”论的马克思主义文化主张,不仅可以吸收前两种思潮的长处,而且可以克服它们各自的内在缺陷。

以陈序经、胡适为代表的早期自由主义者,持“全盘西化”的立场。他们认为,应当全方位地模仿西方模式,从科学技术、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到思想艺术等各个领域,莫不如此。全盘西化派的出现有其历史根源,这和晚清以来孱弱的中国在军事上的不断失败深刻相关。以至于到了五四时期,出现了对传统文化的全面不自信和全盘向西方学习的思潮。西化派的长处在于对西方文化抱着一种开放接纳和虚心学习的姿态,认识到西方不仅在科学技术方面优越,而且西方的政治制度、思想文化同样有其独到之处。学习西方就要进行全面地学习,对我们的文化进行彻底改造,仅仅学习西方的某一个部分是无济于事的。但是,西化派的理论存在弱点。第一,西化派没有看到西方的文化并不是一个单一的纯粹整体,而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综合体。西化派持把文化看作是一个高度整合的有机体,是不可分割的。这一点陈序经讲得很清楚,所谓“文化本身是不可分割的”(第186页)。既然文化是不可分割的有机体,那么要学习西方,就只能是“全盘西化”,彻底否定传统就只能是全盘地否定。其实,这种文化整体观否认了融合中西文化的任何可能性。西化派的思维方式是形式逻辑的,是抽象的,它并不合乎西方文化的真实情况。第二,他们受到单线进化论思维模式的影响,把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差别仅仅归结为发展阶段的不同,中国传统文化属于前现代,西方文化则属于现代,因而西方文化是中国文化未来发展的样板。前现代的就是愚昧的、落后的,现代的才是先进的、文明的。西化派偷偷地把事实判断置换成价值判断,在他们看来,既然中国传统文化是前现代的,就必然意味着是愚昧的和落后的,因而是没有价值的,它应当死掉而且必须死掉。因此,西化派在看待本土文化时内心是极度自卑的,他们在现代社会的构建中没有给传统文化留下一席之地。由于对传统文化持全盘否定的态度,西化派在向西方学习时未曾考虑到把西方文化和本土传统嫁接起来,如此一来,外来的文化在中国大地上很难落地生根。第三,西化派把西方的现代文明看作文明的顶点和人类历史的最终完成,他们迷信于西方文化,无法批判地吸收外来的文化。早期西化派对科学的崇拜充分暴露了这一点。方克立先生说,“一些人因开放而学习西方,当他们对西方文化有了全面的了解之后,大概也不会再盲目崇拜西方了。”(第177页)第四,西化派陷入彻底反传统和继承传统文化真精神的悖论当中。西化派一方面全盘否认传统文化的价值,另一方面又抱着救亡图存的理念,这反而体现出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真精神。现代自由主义者大多放弃了“全盘西化”的主张,林毓生就对“五四”的彻底反传统进行了抨击,而认为学习西方的文化要“与中国传统连接上”(第314页)。

文化保守主义者的派别比较多,有极端的保守主义者和各式各样的“中体西用”论者。极端的保守主义者并不多见,辜鸿铭是个例子。方克立先生重点探讨了文化保守主义里面的现代新儒家。他们一方面认可传统文化的积极价值,积极回击把传统文化看作已经死掉的博物馆里的文物的言论和“全盘西化”导致的民族虚无主义,另一方面愿意接纳一部分西方文化。方先生认为,现代新儒家迄今为止可以大致分为四代。在1923年爆发的“科玄论战”中,第一代现代新儒家张君劢驳斥了西化派所信仰的科學万能主义,恰当地指出了科学的局限性。第二代现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牟宗三、唐君毅等,一方面揭示出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另一方面在东西文化的会通上作出了有益的探索。第三代现代新儒家提出“儒家资本主义”的说法。第四代现代新儒家提出儒化共产党的政治主张。方克立先生认为,现代新儒家的理论同样存在着不可忽视的缺点。第一,现代新儒家眼中的传统文化是有限的,他们往往把儒家学说看作传统文化的全部,而排斥传统文化中的其他因子。第二,牟宗三、唐君毅等人所提出的通过“良知自我坎陷”或“暂忘”等途径由“老内圣开出新外王”、由道德主体开出认知主体,是不可能的。第三,现代新儒家所认可的西方文化同样是有限度的,主要就是科学和民主。现代新儒家并未看到民主所固有的缺陷,林毓生指责“新儒家们对民主的评价,相当天真,几乎完全是正面的。牟先生说:民主政治表现‘正义公道。从这个观点出发,不易正视民主的问题并提出在一定程度之内解决的办法”[2]。第四,现代新儒家所提出的“儒家资本主义”的道路也是有问题的。方先生指出,“新加坡经济发展并不是推行儒家伦理的结果,倒是经济发展以后,工业现代化带来种种社会问题是要求推行儒家伦理的原因。现代新儒家正好是倒因为果、倒果为因,完全颠倒了历史的因果关系。”[1]87-88

自由主义西化派和文化保守主义者,存在着一个共同的偏见,那就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漠视。西化派认为马克思主义是西学的异端,把它排除在西学之外;极端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排斥一切西学,拒绝会通中西;现代新儒家大多仇视马克思主义。如此一来,马克思主义这个在中国近现代史上起着重大作用的学说就处于一种相当尴尬的处境,马克思主义学说中对现代性进行深刻批判的理论成果无法发挥出其应有的作用和价值。

正是为了克服自由主义西化派和文化保守主义各自的理论缺陷,方克立先生提出了他的“马魂、中体、西用”论。“马学为魂”指的是以马克思主义作为“精神指导原则”。“中学为体”指的是“有着数千年历史传承的,经过近现代变革和转型的,走向未来、走向世界的活的中国文化整体”作为生命主体、创造主体和接受主体。“西学为用”,“既是对于作为指导原则的马克思主义来说的,也是对于作为接受主体的中国文化来说的;对于指导原则来说它是‘应事之方术即原则的具体应用,对于接受主体来说它是为我所用的‘他山之石。”(第6-7页)

方克立先生在为《马魂·中体·西用:中国文化发展的现实道路》一书所写的序中说,“‘马学为魂受到的挑战是最严峻的。”(第1页)应该说,这种现象在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在文化观念领域都不难觉察得到。自由主义者接受的是现代性的思维方式,它本身就是现代性的意识形态修辞,而马克思主义则是批判和解构现代性的,因此自由主义者大多无法接受马克思主义。现代新儒家误以为马克思主义的传入是导致儒家文化衰败的根源,马克思主义与儒家是水火不容的,他们在看待马克思主义时表现出强烈排外的民粹主义倾向。对马克思主义的仇视在现代新儒家的第二代和第四代的身上表现得最明显,这严重背离了孔子“和而不同”的主张。方克立先生在2005年写的《甲申之年的文化反思》一文中提到在我国的高校教学和学术思想领域中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都受到削弱和边缘化的现状,“很难听到马克思主义派学者的声音”。方先生本着守土有责的高度责任感维护着马克思主义在国家意识形态中的指导地位。虽然由于历史的原因、文化的原因、意识形态的原因等等,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受到了来自各种各样的挑战,但也应当指出,一些现代自由主义者和现代新儒家开始意识到马克思主义的价值,不再简单化地否定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者林毓生就说,“人在资本主义笼罩下,只有异化之一途。早期马克思,受到黑格尔的影响而形成的关于资本主义这项病态的理解,确是看到了真相。”杜维明则“多次说他赞成张岱年先生的‘综合创新论”(第24页),主张现代新儒家“在社会政治经济的层次要同马克思主义对话”。

方克立先生指出:“只有中国文化生命整体才能作为自强不息、变化日新的‘创造主体和厚德载物、有容乃大的‘接受主体,某一阶段、某种形态、某个流派的中国文化都不足以担当此任。”(第7页)把中国文化看作是“活的”生命体,这与现代新儒家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方克立对中国文化的看法已经批判地超越了现代新儒家理论的狭隘性。现代新儒家对中国文化的看法存在两个缺陷:其一,现代新儒家“坚持儒家‘道统论不变,还是以孔孟程朱陆王为‘正统,把墨、道、法、释诸家排除在民族文化传统之外,把儒家中真正富有人文主义精神和唯物主义的思想也排除在儒家传统之外,这种思想史观应该说是相当落后的。”儒家学说的确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构成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但儒家学说并不是中国文化的全部;第二,“儒家注重修己体认、躬行践履的传统在现代新儒家中并没有真正得到继承和发扬。”现代新儒家大多勇于构建思想体系,把儒家学说当成精致的学问来做,从而出现了“知”和“行”之间的某种脱节。这种对待儒学的态度本身,同儒家的真精神相去甚遠。针对这两个弊端,方克立先生才主张“中国文化生命整体”论,他把中国文化看做自强不息、变化日新的“创造主体”,这意味着中国文化不是固定不变的,它在吸收西方优秀的文化成果时,自身会作出相应的调整和变化,在变化中仍旧保持着自我同一性,它仍旧是“中国的”文化,而非别的什么文化。极端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把中国文化看作固定不变的,他们无法容忍任何的变易,其思维是机械的和僵死的,无法辩证地看待“变”与“不变”之间的互蕴关系。西化派所主张的全盘照搬西学、彻底否定传统,这样的西学无法也根本不可能在中国社会落地生根,只能沦为无体可依的游魂。只有把中国文化看作厚德载物、有容乃大的“接受主体”,才能对全盘西化派构成批判性的超越。

方克立先生所讲的“西学为用”中的“西学”,是一个广义的措辞,它“并不限于西方文化,而是指其他民族文化或外域文化中的一切对主体文化有学习、借鉴价值的东西”(第7页)。方先生的“西学为用”主张,克服了现代新儒家吸收西学极其有限的弊端。现代新儒家第二代重要代表人物牟宗三先生“认为西方文化发展到康德已经到头了,‘消化康德就等于消化西方文化,‘好好念康德就行了,你去念什么海德格尔、萨特尔……干什么!马克思主义更是被他排斥在人类文明的康庄大道之外”。现代新儒家在吸收西学时的成见之深由此可见一斑。这就否定了从其他途径会通中西文化(比如说海德格尔和道家思想之间的会通)的可能性。西化派倒是要求全方位地引进西方文化,但是他们不能“与把‘自由、‘平等、‘博爱、‘民主、‘人权是‘普世价值的资本主义价值观划清界限”(第96页),也就是说不能批判地、结合中国社会的特殊性来吸收西方文化。林毓生指责胡适的自由主义立场停留在常识的层次而不够深刻,这无疑是有道理的。方先生的“西学为用”主张与西化派颇为不同,它是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批判地吸收,并且这种外来的文化为我们的文化所接纳和消化,内在地融合成一种更高形态的文化。马克思就对资本主义社会的 “自由”、“平等”、“博爱”、“民主”、“人权”等价值观念进行了深入的批判,揭示出它们不过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意识形态的修辞罢了。方先生的“西学为用”主张,不仅充分地吸收西方文明的优秀成果,而且也要充分地吸收其他民族的文化,这就打破了西化派“唯泰西是效”的欧洲中心主义的狭隘偏见,不再受单线进化论思维模式的束缚,真正平等地看待世界上的一切优秀文化,从而有利于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创造性的融合。

“马魂、中体、西用”论兼顾到了中、西、马三个方面,这种文化主张合乎儒家“和而不同”、“道并行而不相悖”的思想。方克立先生特別推崇张岱年先生的“兼和”之道:“兼赅众异而得其平衡,富有日新而一以贯之。” “马魂、中体、西用”论充分体现了张岱年先生的“兼和”之道,它既是马克思主义派的文化主张,又主张开放地对待西方文化,同时还合乎儒家学说的真精神。

《马魂·中体·西用:中国文化发展的现实道路》这部著作的乙编部分汇集了学术界近年来讨论“马魂、中体、西用”的24篇文章。学者们高度赞扬了方先生“马魂、中体、西用”论的时代价值,其中也有一些善意的商榷的文字。刘东超在《从“综合创新”说到“马魂、中体、西用”》一文中比较了方先生“古为中用,洋为中用,批判继承,综合创新”十六字提法和“马魂、中体、西用”六字提法之间的两点差异,“一是‘综合创新说中有清醒的批判意识,这在后者中是没有的;二是后者强调了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而这在前者的表述中并没有直接体现。我们当然明白,如果对两者进行更为详细的说明,这两点差异也可以通过解释而消失。”(第237-238页)刘东超认为,我们要充分注意到简单表述的局限性,“简单表述主要是为了突出思想的倾向性,也正因此它可能忽略事物客观过程和现实操作的复杂性,尽管这种忽略是必要的”(第238页)。刘东超的这些说法,对于我们理解方克立先生的文化主张是有帮助的:在理解方先生的十六字提法时不要忘记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在把握十六字提法时不要忘记清醒的批判意识。“综合创新”说和“马魂、中体、西用”论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两者“就其精神实质来说应该是相同的,或许还能相互补充”(第12页)。应该说,从《现代新儒学与中国现代化》到《中国文化的综合创新之路》,再到《马魂·中体·西用:中国文化发展的现实道路》甲编,方克立先生对中国文化发展的思考是一以贯之的,同时又是不断深化和完备的。方先生谦逊地承认,“‘马魂、中体、西用论作为一家之言,优点是兼顾到了中、西、马三个方面,弱点是‘魂、‘体、‘用的关系还没有形成为一个很强的解释力、有相当的普世性、为大家所认可的经典范式,它能否成立还要在‘百家争鸣和历史实践中经受考验。”(第11页)我们期待着方先生能进一步地完善“马魂、中体、西用”这个理论范式,使之尽善尽美,以便为我们中国文化的未来发展筹划一种可能的前景。

参考文献:

[1]方克立.现代新儒学与中国现代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597.

[2]〔美〕林毓生.中国文化的创造性转化[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465.

责任编辑:王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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