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令》模式与六经中的时间结构
2014-04-29丛月明
丛月明
[摘 要]时间是一种秩序,也是一种结构,事物的发生与发展无不遵循着时间的往来顺序,因此从记事的角度而言,文章的书写不能脱离时间。包括六经在内的古代经典文本之中,或明或暗的蕴含着深刻的时间结构,《礼记·月令》则是这一结构的集中体现。与自然的时间顺序不同,典籍之中的时间结构更多呈现出人文价值与人文理想的形态,因而区别于客观的记录,具有阐释结构的意味。
[关键词]《月令》;六经;时间结构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1-0000-00
时间构成了历史,历史被记述在时间之中,章学诚有言:“六经皆史”,《说文》:“史,记事者也”,如果从记事的角度理解,事情总是按照时间的顺序发生和衍变,因而包括六经在内的经典文本,无疑或明或暗的蕴含着时间的结构,而这种时间结构,又集中的体现在以《月令》为代表的一大批早期岁时文献之中。但是与自然的先后顺序不同,文章典籍中的时间结构在体现为客观时间秩序的同时,更多的展现出文化价值与社会理想的形态。
一、典籍的编纂与《月令》时间结构的产生
在《月令》及其他岁时文献中,自然与人事的安排不能缺少时间上的顺序。同样,没有了时间结构,其他文章或典籍的书写编纂,也是不可想象的。时间是记述的法度,《左传·定公四年》:“祝、宗、卜、史,备物、典策。”正义:“备物典策,谓史官书策之典,若传之所云发凡之类,赐之以法,使依法书时事也。”[1](p.1506)“备物”即是对所发生的事物进行记述,而在岁时流转之中,则首先表现为对自然物象变化的记述,《月令》:“乃命太史守典奉法,司天明星辰之行,宿离不贷,毋失经纪,以初为常。”最初的史官也是天官,他们首先要负责对天象及自然物候进行准确的观测和记录,不能出现偏差,郑注《月令》中多次将史官的这种记录称为“记时候”,即记录每一时节的自然物候。然而,自然的时间,不能不与种种人事相对应,杜预《春秋左传序》即言:“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纪远近、别同异也。故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1](pp.3-5)。对自然现象的叙述,要与人事结合起来,是所谓“表年以首事”。因此,一方面人事的发展顺序以自然物象为分界;而反过来,自然物象的变化也以人事为参照。两相交互,其中便蕴藏了如前引《月令》中所说的“典法”和“经纪”之类的原则。因此,在文章典籍的书写之中,事物之间不仅存在着自然时间上的往来顺序,同时也深刻的蕴含着人文价值上的时间结构。
如同自然中的物象一样,人类社会中的事件也有着时间上的距离。但是,在文章与典籍的书写编纂之中,逻辑上与价值上的联系都被建立起来。而且,只有建立起相应的联系,具备了时间结构,才能被称为文章或典籍,否则只能被称之为零散的材料。古代文献中大量保存着原始材料,即以《月令》等岁时文献而论,史官每月观测天象物候,留下了丰富的记录,《国语·周语上》载:
古者,太史顺时覛土,阳瘅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谷乃不殖。”稷以告王曰:“史帅阳官以命我司事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动,王其祗祓,监农不易”[2](pp.7-8)。
太史“顺时覛土”,通过观测天象与物候来查知时间,其所布告之言,则成为当月的原始记录,《月令》称其布告为“布德和令”:
先立春三日,大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天子乃齐。立春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春于东郊。还反,赏公卿、诸侯、大夫于朝。命相布德和令,行庆施惠,下及兆民。庆赐遂行,毋有不当。
每月的“令”中都包含了对时间与物象的记录说明,并对相应人事做出了规定,《月令》中保存了一些这样的“月令”材料:
先雷三日,奋木铎以令兆民曰:“雷将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仲春)
是月也,命司空曰:“时雨将降,下水上腾,循行国邑,周视原野,修利堤防,道达沟渎,开通道路,毋有障塞。田猎置罘、罗网、毕翳、馁兽之药,毋出九门。”(季春)
乃命有司曰:“寒气总至,民力不堪,其皆入室”。(季秋)
命有司曰:“天气上腾,地气下降,天地不通,闭塞而成冬。”(孟冬)
命有司曰:“土事毋作,慎毋发盖,毋发室屋,及起大众,以固而闭。地气沮泄,是谓发天地之房,诸蛰则死,民必疾疫,又随以丧,命之曰畅月。”(仲冬)
引文中的原始“月令”材料大多语言整饬,四字为句,间或有韵,可以看出经过了初步整理。但是比这种初步整理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材料被编纂进了《月令》之中,成为一个完整时间结构的有机部分,与整体的其他材料之间建立起意义上的关联,从而由零散的材料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文章、典籍,甚至成为狭义政教与广义文化上的经典范本,《周礼·春官》载“大史”之职守有“颁告朔于国”之事。“告朔”之内容即是“月令”,《左传·僖公五年》:“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为备故也。”史官于月朔所备之物需要颁布,用以为生活实践提供参考与指导,蔡邕《明堂月令论》:“古者诸侯朝正天子,受月令以归,而藏诸庙中,天子藏之于明堂也,每月告朔朝庙,出而行之。”[3](p.58)《周礼·天官》“大宰”有职曰:“正月之吉,始和布治于邦国都鄙,乃县治象之法于象魏,使万民观治象,挟日而敛之。”此外,如《春秋》经传、《论语》、《礼记》、《大戴记》等先秦典籍皆存“告朔”明文,则告朔即布告月令之文,按“大宰”职,所布告月令之文当公示于象魏,象魏即门阙,各级贵族之制不同。[4](p.119-124)颁布时震动木铎以聚众观之,《月令》仲春即曰:“先雷三日,奋木铎以令兆民。”又《周礼·小宰》、《小司徒》、《小司寇》、《士师》皆有木铎聚众观令的记载,其中《士师》更明确其令是“书而县于门闾”。而这些依时间记录的告朔之令,总要汇集成典章,又进而成为经典的范本,《左传·哀公三年》记桓宫、僖宫失火:“季桓子至,御公立于象魏之外,命救火者,伤人则止,财可为也。命藏象魏,曰:‘旧章不可亡也。”布于象魏之上的“令”,成为可珍可重,需要遵守的典章,其中的“旧”字,更突出了典章悠久的历史,而《月令》无疑是其集大成者。
在按照自然时间顺序记述的同时,《月令》也将事物按照阴阳五行的顺序分属各月。从本质上来看,阴阳五行实际上也是一种时间结构。阴阳关乎时间,《管子·四时》:“四时者,阴阳之大径也。”《白虎通·四时》:“岁时何谓?春夏秋冬也。时者,期也,阴阳消息之期也。”阴阳最初指太阳运行所产生的现象,古人多论及阴阳思想与时间的渊源,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以为,阴阳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汉书·艺文志》亦谓:“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而五行在《月令》之中被划归到“东南西北中”五方,分属春夏秋冬和季夏,由此产生了春天“盛德在木”,夏“盛德在火”,季夏“中央土”,秋“盛德在金”,冬“盛德在水”,五个时间段的转换。所以,《月令》中的阴阳五行,在整体上也体现为其文献的编纂结构。而在战国末期的邹衍有五德终始之说,《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邹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汉志》将《邹子》49篇,《邹子终始》56篇归入阴阳家,可见邹衍及其五德终始之说与阴阳五行同源,也是时间结构。
二、六经之中的时间结构与阐释结构
规章典制不仅意味着行事有章法,同时也意味着书写与编纂有规矩。在时间中形成的经典,必有时间上的规矩,章学诚谓“六经皆先王之政典”[5](p.1),作为政教典范与文化经典的六经之中,蕴含着深刻的时间结构。
《春秋》无疑是六经中时间结构最明显者,其书遍采前代史料,将之系时编年,四季有事必标春夏秋冬以纪,而“春秋”二字本为各国史书通称,《墨子·明鬼下》提到过“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墨子甚至宣称“吾见百国春秋”(按:今本墨子中并无此语,今附于孙诒让《墨子间诂》的“墨子佚文”中)[6](p.656)。又《孟子·离娄下》:“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则《春秋》的时间结构之中,蕴含着夫子的微言大义,不独是一种先来后到的自然顺序,按照孔广森的解释,《春秋》之中的时间书写,无一不是夫子大义的体现:“孔子之修《春秋》也,至于上下内外之无别,天道人事之反常,史之所书或文同事异、事同文异者,则皆假日月以明其变,决其疑。”以时间决疑,“是故齐、郑均平,然记月与否有判;而武宫、炀宫皆立,而系日与否有分,”《春秋》之时,“可得谓无意乎?”[7](p.282)各例详见《春秋公羊经传通义》。
《乐》经或曰亡佚,或曰本无,无从考察,然古乐本身却内在于时间性之中,《论语·八佾》:“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古乐的演奏,按照时间顺序由始至终,谓之成。然而,乐的真正意义却并不只在于时间上的先后顺序,《礼记·乐记》:“是故先王本之性情……律小大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古乐一始一终的时间结构,既表现在器物与仪节上的先后顺序,同时也是这种顺序所体现的亲疏、贵贱、长幼等人伦秩序,而这种人伦秩序不仅是政教事业兴盛的最高体现,同时也在根本上发源于人的性情(“是故先王本之性情”),故孟子以古乐解说夫子为“圣之时者”的意义,《孟子·万章下》曰:“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古乐由金声(敲鎛钟)开始到玉声(振特磬)的演奏程序,不仅是音乐节奏之成,也是人之修养的“集大成”,古乐演奏的时间结构,由此被理解为人本身自我性情指向智、圣的修养过程。当乐指向了人本身的时候,在自然界中不可逆的时间顺序便被打破,是以《乐记》又曰:“大小相成,终始相生,倡和清浊,迭相为经。”每个开始都指向终结,而每个终结又是一个开始,言“始”即意味着言“终”,故《乐记》:“乐著太始。”而《春秋繁露·楚庄王》亦言:“故凡乐者,作之于终,而名之以始,重本之义也。”始者,人之所生,人之所本也。始所指向的是成就人之为人之本,终所成就的是人始为人之质。每一个始都指向终,故曰:“原始要终”(《易·系辞下》),每一个终都指向始,是以“终则有始”(《易·恒》)乐之成,人之始终,是为古乐的时间结构。
乐必以礼,礼中有乐,可统称礼乐,古礼今存三礼,其本经不具。《礼记· 礼器》:“礼,时为大”,“作大事,必顺天时”,《大戴记·诰志》:“以礼会时”,古人行礼的一条首要规矩就是不不违时,但与自然界中的客观时间结构不同,礼乐之时更多的指向人文价值,《乐记》:“乐著大始,而礼居成物。”礼乐之间,虽曰一居其始,一居其终,然《乐记》又曰:“乐也者,施也。礼也者,报也。乐,乐其所自生;而礼,反其所自始。乐章德,礼报情,反始也。”礼乐之始终无二,一本于人之所自生,人之所自始,而成于其所当成。
在时间中,一些原本零散的材料被整合起来,从无结构到结构。以《易》而言,《易》本为卜筮之用,一事一卜,占卜之过程与结果记录于甲骨之上(或者是简牍,但考古尚未有殷商时期简牍出土),今本《易》中便存留着不少这样的史事,对此,顾颉刚先生早有论述[8](p.44)。《易》的卦爻辞最初原本只是用来“卜以决疑”,李镜池以为,《周易》最初“并不是要人发议论,谈思想。《周易》之有议论式的句子,很可以说明有个编者在整理材料时,把许多事实现象进行了分析研究,做出了判断,把事实变为理论……它(《周易》)不单编纂,不单汇集资料,而且是出于编者的匠心编著;不少地方,不特是编者有意识地组织编排,而且还有哲学意义和艺术性”[9](p.192)。《易》本来只是一事一卜,其材料零散而不成系统,没有整体上的思想结构。然而,当它被按照某一主线编纂起来的时候,就成为了有系统的著作,而时间无疑是其中的重要结构。时间成为《易》的结构,不是由一两个编者设计操作的结果,事实上这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甲骨文中已经有完整的六十干支表,其每卜必标出干支以纪时,《礼记·礼运》:“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徵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徵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坤乾》为商代《归藏》之《易》,夫子将之与明属历法的《夏时》对应,则《易》内之时间结构足徵,章学诚即言:“(《坤乾》)盖与治历明时,同为一代之法宪”[5](p.2)。
具体而言,《易经》之卦系由不同的材料编纂而成,但其中的一些卦却在整体上显示出生动的时间结构,其中乾坤二卦犹为典型。《易传·系辞下》:“子曰:‘乾坤,其易之门邪?”关于《乾》卦,很多学者注意到其内容与天象之间的关系,而陈久金论述则最为详实,他指出《乾》卦从初九到用九的卦爻辞,实际上展现了东方苍龙星宿从春到秋之周天运动的时间过程[10],而在对这一过程的描述之中,《周易》自然而然的把原有零散的史料纳入到有序的时间结构之中。与《乾》卦相对,《坤》卦是大地之卦,顺序的描述了从秋天到冬天的大地物象变化过程,体现了时间的嬗递[11](pp.37-43)。
其实不独乾坤两卦,《易》经的六爻,每爻一个时位,这本身就代表了时间的演变,是以孔颖达《论“易”之三名》总括为言,曰:“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迭来,日月更出,孚萌庶类,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12](p.4)。在天地万象的时间变化中,又贯穿着君子的生生之德,是以《乾·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象》:“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无论是天道之行转,还是时势之运转,时间的结构都不是单纯的自然客观存在,它总要被理解为一种价值指向,在根本上关涉到人类存在的意义。
人总是在时间中追寻意义,就此而言,时间的结构其实便是阐释的结构。在时间中,事物与人之间发生了持存性的关联,从而使结构得以产生,秩序得以确立,也因此生发出意义所在。就如同那些组成经典的材料,它们之间或自身本来未必有如此的关联和意义,但随着时间的流衍与结构、秩序的建立,意义也便相应产生。而反过来说,不断处于更新过程之中的意义,同时也意味着不断更新的结构。如在《春秋》之中,其原本的“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的时间结构非常显明,但这并不妨碍阐释者另行发展出一套时间结构。如在汉代,人们就将《春秋》十二公以“哀、定、昭”、“襄、成、文、宣”、“僖、闵、庄、桓、隐”分组,从而建立起了“有见、有闻、有传闻”的“三世说”时间结构,三世皆以君子所见、所闻、所传闻为准,蕴含了“近近而远远,亲亲而疏疏也,亦知其贵贵而贱贱,重重而轻轻”的价值原则,即时间上(是人文时间而不是自然时间)的近被理解为亲、贵与重,而时间上的远被比附成疏、贱与轻 [13](pp.9-11)。进而究之,三世在时间上反映出的不同差异,又体现在文章“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按:《公羊》中凡三见此语,分别是在隐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的不同书写方式上。按照《公羊传·隐公元年》的说法:“公子益师卒。何不以日?远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何休注:“孔子所不见”[14](p.25)。则记或不记,可能只是因为时间久远,书记难征,夫子无法见知,并无修辞义例、文章笔法于内,但这并不妨碍人们从意义的阐释出发,在那些原本零散而模糊不清的材料中,建立起一套有关时间的书写结构与法则。“《春秋》是为秩序而存在的,虽然春秋截取的是242年的短暂历史,却为中国古代社会确立了善与恶的永恒时间法则”[15]。 作为一套关乎时间的阐释结构,《月令》中所反映的阴阳五行或曰五德终始系统虽然源远流长,但其完备却至于战国晚期,并广泛影响了当时的典籍编纂和书写,傅斯年指出:“战国晚年五德六数之义盛行,人们著书当趋于系统化。”在傅斯年的考察中,《慎子》、《吕氏春秋》等著作无不内嵌五德六数的结构,而后世《太玄》、《说文解字》等著作,更是结构整齐,“都在那里有始有终,托于系统哲学啦”[16](pp.19-20)。不仅是战国晚期至以后出现的著作,即便是前代经典,也受其影响。如《周礼》之中有不少前代真实的内容,可与出土金文相互印证,但这些材料首先被纳入了时间之中,其六官以天、地、春、夏、秋、冬排列,又与阴阳五行之说相结合,钱穆先生以《周官》祀典论其五行五运之说,而于“方泽祭地”、“救日食月食”、“阴阳男女”中证其阴阳,可确实不移[17](pp.323-368)。
与《吕氏春秋》、《周礼》等在战国以后,甚至更晚成书的著作相比,六经虽然已经定型,但这并不影响后来者在其原有的结构上,进行阴阳五行式的阐释,并依据这种阐释建立新的时间结构。如汉人以阴阳五行说《易》,其爻或“--”或“—”,本有阴阳之义,但《易》中本无五行,赵翼《陔余丛考》已指出:
窃意伏羲画卦,专推阴阳对待变化之理,言阴阳而五行自在其中,其五行之理则另出于图、书。唐虞以前图、书自图、书,易卦自易卦,不相混也。后儒以阴阳、五行理本相通,故牵连入于《易》中,而不知《易》初未尝论及此也[18](p.3)。
赵翼所谓之河图洛书固无可考,阴阳五行于《易》中也本不合流,然后儒却终将两者打通,用以阐释《易经》。而在阴阳五行的阐释基础之上,汉人又发明《易》之卦气说,将五星、二十八宿、二十四气等历数入卦,尚秉和即指出:“《时训》为《逸周书》之专篇,书云周公所作,其气候皆以卦象为准”[19](p.3)。周公所作云云,不过是指其源远流长而已,而将作为岁时文献的《逸周书·时训解》准之于阴阳五行视野下的《易》学,则可以看成是这一时间结构的又一次阐释更新。
以上论及六经中之《春秋》、《乐》、《礼》、《易》,《书经》将另撰文阐述。此论《诗》。古人诗、乐相合,说《乐》往往说《诗》,《周礼·春官·大司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鞀》、《大夏》、《大濩》、《大武》。”郑玄注:“此周所存六代之乐”[4](p.1725)。六代之乐,也就是六代之诗。大司乐所掌的诗乐不仅是一种技能,更是诗乐中所表现的盛德。按照《礼记·乐记》的说法:“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又《史记·叔孙通列传》:“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必有德而后作诗兴乐,诗乐之中,隐含着王者的政教功德,是以存之,如《史记·太史公自序》所云:“《诗》三百篇……述往事,思来者。”《诗经》的编纂,必系小序于三百篇之首,以述其世之事,备载德业升降,并在一述一思之中确定了“正变”的历史评判标准与艺术原则,《诗大序》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在这里,自然时间的演变,因与人事相俯仰,产生了一正一变的价值差异,而时间结构之中也由此有了“治世”与“乱世”的区分。正是这一区分为那些有志于文章的后来者提供了创作与鉴赏的标准:下笔不仅要从形式上效正声、避邪音,更要在精神内涵上追寻历史上郁郁乎文哉的治世风雅。
至于汉代,齐诗又依阴阳五行的原则,将《诗经》进行了“四始”“五际”的阐释,《诗纬·汎历枢》:“《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牡》在寅,木始也。《嘉鱼》在巳,火始也。《鸿雁》在申,金始也”,“卯,天保也。酉,《祈父》也。午,《采芑》也。亥,《大明》也。然则亥为革命,一际也。亥又为天门,出入候听,二际也。卯为阴阳交际,三际也。午为阴谢阳兴,四际也。酉为阴盛阳微,五际也”[20](p.244)。“四始”、“五际”说中的金木水火等物质,其实质不过是亥、寅、巳申等干支所代表的时间。而所谓的“革命”,《诗内传》云:“五际,卯、酉、午、戌、亥也。阴阳终始际会之岁。于此则有变改之政也”[21](p.3173)。是以“革命”意味着人事的变更。如我们所一直强调的那样,自然界中阴阳交替,干支迭代的时间转换,总是要和人类历史的流变相互结合。《诗》本身、《诗》序和其他有关《诗》的载籍之中既然有前代事迹,则“四始”、“五际”与历史转变的结合也获得了相应的史实作为内容,有研究者对《诗》旨与齐诗说的比较研究即表明,“四始”、“五际”所选的《诗》,实际上是对西周王朝发展进程及相关重大历史事件的反映,如其中对《大明》革命的定位,即本于此《诗》“燮伐大商”、“肆伐大商”等诗句中所展现的文、武两代君王受命兴周,承天代商的历史,而这些历史被齐诗说纳入到阴阳五行之中进行推衍[22],由此构筑了《诗经》在汉代作为历史规律的时间结构。
余论
如我们前面通过对经典的讨论中所表示的那样,无论是书写还是编纂,文章典籍之中的时间结构实际上是一种阐释结构,体现为编纂或书写的意义与原则。如果没有阐释的存在,那么所谓的著作,不过是一堆零散的材料而已。在大多数经典那里,时间常常隐而不显,作为一种深层结构而存在,《公羊传·桓公四年》早就指出,《春秋》有“常事不书”的义例。也就是说,那些处于固定关系中的事物不体现在叙述上。相应地,在时间上有规制的常事也不加书写,而通过文章中隐含的时间结构,将这些不书之事含蓄地表达出来。其文章的修辞效果则表现为,文句得到了锤炼,语言俭省,用笔紧凑,以少量的文字承载丰富的信息内容和意义指向,是以包括六经在内的经典大多辞约义丰,且讲究凝炼含蓄。反而言之,对那些含蓄蕴藉、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进行把握,又不能不理解文章的深层结构。更进而跳出经典的视域,古人把所谓的文章都看做是六经之道的演变,则古人文章之中作为背景存在的、深藏着的时间结构值得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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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陈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