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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左翼文学的复杂涵义

2014-04-01聂国心

粤海风 2014年2期
关键词:涵义左翼文学

聂国心

一、问题的提出

新世纪以来,不少学者开始关注“中国左翼文学”的具体涵义。有的学者如程凯直接提出要寻找左翼文学的“历史规定性”[1],刘海波对“左”、“左翼”、“左倾”等词语作了详细的“语词梳理”[2];有的学者如王富仁、周景雷则间接触及这个问题,他们认为中国左翼文学早就“被民族主义文学所消解”[3],“延安文学并非左翼文学”[4],这些命题的背后都涉及如何理解“中国左翼文学”的问题。

回顾“中国左翼文学”的研究,人们对这个概念的理解确实很不一致。

就这个概念的内涵来说,有两种代表性的情况:一种是不少学者对“中国左翼文学”的概念未作认真的梳理,把一些不属于或不完全属于“左翼文学”的“现象”不加区别地当作“左翼文学”来研究。一种是许多学者看到了鲁迅、茅盾与创造社、太阳社、周扬等人的矛盾,却没有人认真梳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论争”和“左联”的内在矛盾及其不同的文化诉求。他们更喜欢把“中国左翼文学”当作一个整体来研究。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删繁就简”,突出“中国左翼文学”的历史地位和影响。缺点是忽视甚至遮蔽了其内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造成对它的“统一战线”性质认识不足,进而影响到对它评价的真实性和科学性。

就这个概念的外延来说,也有两种代表性的意见。概括说来,即是所谓广狭二义。广义的理解是把从1928年“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论争”开始的“中国左翼文学”一直延续到1980年代的“新时期”。比如胡乔木1980年在《携起手来,放声歌唱,鼓舞人民建设社会主义新生活——在纪念“左联”成立5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5]中就明确地说:“我们现在的文艺和文化仍然是左翼文艺和左翼文化”,“仍然是30年代的文艺和文化运动的继续。”一些流行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作,虽然在论述不同年代的文学时使用了诸如“工农兵文学”、“延安文学”、“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新时期文学”等不同的词语,也从“发展”的角度看到了它们之间的某些不同点,但在论述它们之间的联系时,与胡乔木的观点是基本一致的。

进入1990年代后,尽管有学者注意到了不同年代的“中国左翼文学”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仍有不少学者强调它们之间的联系。比如程光炜就认为“中国的左翼文学运动”,是“在‘五四文学革命的基础上发展起来,却在许多重要方面改变了‘五四新文学的价值目标和思想选择,而转向中国革命具体实践。我们现在称之为50—70年代文学的‘当代文学,实际是此前左翼文学思潮在新的、特殊历史语境中的一个发展。”[6]林伟民的《中国左翼文学思潮》,全面论述了“中国左翼文学思潮”的发生、发展、巅峰及衰落,其时间段是从1928年到1976年。他在后记中“感慨万千”地说:他“无法直面左翼文学思潮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历程”,“一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学壮潮犹如‘飞流直泻三千尺之气势涌进了‘文化大革命的大峡谷,掀起震撼中华大地的千层浪,导演出中国二十世纪文学最悲壮、最惨淡的最后一幕。”[7]显然,林伟民是把“无产阶级文学壮潮”和“左翼文学思潮”看作是可以互换的概念在使用的。

狭义的理解则是把“中国左翼文学”限定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第二个十年内,或者限定在“中国现代文学”的范围内。所谓“左翼十年”、“红色的三十年代”等等说法,都是在表明“中国左翼文学”的特殊时段。虽然持“狭义的中国左翼文学”观的学人有许多并不否认“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论争”和“左联”对后来的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甚至也承认它的某些准则还左右了后来文学的走向,但很显然,他们更多地看到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论争”和“左联”的独特性,更多地看到了它与后代相类似的文学的不同之处。比如,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就把“中国左翼文学”限定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1927—1937)”。艾晓明的《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其论述的时段是从1928年到1949年。按学界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时段的一般界定,艾晓明论述属于“现代”时段内的“中国左翼文学思潮”,应该在书名中加上“现代”的限定词。她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可能一方面是她的专著重心在“探源”,自然更多地考察“源头”的“左翼文学思潮”;另一方面则显然隐含了她对“中国左翼文学思潮”特定内涵的独特思考。她在书的“引言”中,简要辨析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无产阶级文学”、“左翼文学”等“在这一论题中要经常接触到”的“几个相互联系的概念”。虽然她明确表示,她“所讨论的左翼文学思潮”,“其时间的下限并不限于‘左联的解散”,但却严格限定在“中国现代文学这个历史阶段”内。只有在讲“无产阶级文学”时,她说到了“当代文学”中的“文革文学”。她说:“无产阶级文学这个概念,指的既是在20世纪20、30年代这一特定历史阶段盛行的一种文学运动,更是一股具有20世纪时代特征的思想潮流。”它“时隐时现,起伏不断,并不限于20世纪20、30年代。”但她也同样明确地认定,“20世纪20、30年代的革命文学与60、70年代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当然有着质的区别”[8]。

与艾晓明这种“犹疑”相类似,洪子诚一方面运用了笼统的左翼文学“一体化”的概念,另一方面又谨慎地指出,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与1940年代的工农兵文艺和1949年后的社会主义文学有着不同的内涵。他不断地对自己使用的“一体化”概念进行解释。他说:“在谈到50到70年代文学的时候,我和另一些人经常使用‘一体化的说法。这个说法不是意味着这个时期的文化、文学的单一性,事实上仍存在复杂的,多种文化成分、力量互相渗透、摩擦、调整、转换、冲突的情况。”[9]直率地说出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已被后来的文学“改造”甚至“消解”的是王富仁、王得后等先生。王富仁说:“我们总是认为在十七年的时候取得胜利的是左翼文学的文学观,从而认为左翼文学到最后成了一种主流文学。实际上不是。左翼文学很早就被解构了。”“到了40年代在解放区文艺里左翼文学就受到了一种压制,除了少数人成了毛泽东思想的阐释者。像萧军、丁玲、王实味,这些左翼文学的人物,直接受到了整改,不是说消灭,是改造,改造成适合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这就是说不是左翼文学改造了其他的文学,而是左翼文学被另种文学所改造,这是一种消解形式。在40年代的抗日战争当中,左翼文学被民族主义文学所消解。抗日了,一些左翼文学家已经不再坚持原来的左翼立场。”[10]王得后在“粗略地考察了鲁迅文学和左翼文学的异同”后也得出结论:“左翼文学已经终结”[11]。

长期以来,“中国左翼文学”的涵义好像是不证自明的,即使学术著作也不做必要的界定。人们习惯于用极端化的政治思维来思考文学,也就容易简单化地使用政治思想的理论框架来度量文学,以党派或其他政治势力的性质来确定其所倡导或赞赏的文学的性质。这样做很容易出现“文不对题”的错位,常常会误把一些不属于或不完全属于“左翼文学”的“现象”当作“左翼文学”来研究,而把一些典型的“左翼文学”排除出自己的研究视野。比如,左翼政党在其与执政的右翼政党抗争的时候倡导的文学,显然具有“左翼文学”的性质。但对于一些并未与左翼政党结成反抗的联盟,甚至对左翼政党的政纲进行过激烈批判的政治势力创造的具有抗击“右翼文学”作用的文学,是否应归入“左翼文学”的研究范畴?在左翼政党夺取了部分地区或全国的政权后,它所倡导的文学是否还一定具有或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左翼”的性质?当“左翼文学”成为共和国唯一的文学时,是否还能称作“左翼文学”?它与“国家文学”有着怎样的关系?与新生的具有“批判性”和“反叛性”的“异端”文学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左翼文学”的主要特征是什么?是单一的“批判性”,“革命性”,“歌颂性”,“激进性”,还是具有多方面的特征?“左翼文学”为何还要反“左”?“左翼文学”内部的“左”、“右”又是如何划分的?如何看待“左翼文学”内部不同的文化追求?

诸如此类的问题,都说明探讨“中国左翼文学”的涵义,不仅需要,而且是必须。但要做好这项工作很不容易。本文想简略地做一点梳理。

二、“左翼”的涵义

在汉语中,“左”、“右”最初都是指人的身体的一部分,即左、右手。《说文解字》[12]释“左”字为“手相左,助也”。释“右”字为“手口相助也”。可见,同样是“辅佐”、“辅助”之意,“左”、“右”手的功能地位并不等同。“右手”的作用更直接更重要。后来,由左、右手引申出指称方位的意义。“左”指人“面向南时靠东的一边”[13],“右”则正好相反。

“翼”的本义是“鸟类和昆虫的翅膀”,“左翼”指左边的翅膀。它后来的引申义用于军事领域。中国古代有所谓“三军”即中军、左军、右军之说。“左翼”即指军阵中的左边一阵。这仍只是在确定方位的意义上使用,并没有现代政治学意义上的涵义。但因为鸟类和昆虫的翅膀天生两边各一,有“左翼”必有“右翼”,而且左右中间还有“主躯干”,这样的“本义”倒与现代政治学意义上的左、右翼的寓意有着天然的叠合。

自然,这毕竟只是一种“联想”,并没有确凿的历史依据。因为从现有的资料来看,现代政治学意义上的“左”、“右”翼的概念完全是西方议会制度的产物。《辞海》对它的起源是这样描述的:“法国大革命初期,1789年5月,国王召开三级会议,贵族与僧侣坐在右边,第三等级坐在左边。其后,国民会议召开时,主张民主、自由的激进派坐在左边,保皇派、保守派坐在右边,无形中形成左右两派。19世纪,欧洲国家的议会也以议长座椅为界,分左右两派就坐。后左派、右派即分别成为政党派别政治上激进或保守的代名词。”[14]

可见,在现代政治学的意义上,“左翼”是相对于“右翼”而言的。“左翼”应该是与追求民主自由的“在野派”联系在一起,“右翼”应该是与强调稳定和秩序的“执政派”联系在一起。西方议会制度是现代国家的产物。只有在承认和尊重个人及社会各阶层的基本权益,允许他们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并运用约法的方式来调节他们之间的矛盾的现代国家,才会有所谓“左翼”、“右翼”之称。中国古代是专制社会。专制皇权最忌讳臣民结成“朋党”,更没有“约法”的形式来保障个人及社会各阶层公开表达自己思想的合理权益。它只需要“左”、“右”手的“相助”,而不会允许有“对称抗衡性”的“左翼”的公开存在。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左翼”一词至少具有四个基本涵义:一是“抗衡性”。也即是说,“左翼”的存在,是以社会政治生活中“多翼”的存在为前提的。只有“一翼”的社会,就无所谓“左翼”。二是“批判性”。“左翼”的“抗衡性”作用,只有通过“批判性”对抗才能实现。放弃了“批判性”,也就放弃了其自身存在的意义。三是“民众性”。“左翼”应该是关注底层民众的生活,代表着底层民众的权益的。四是“先进性”。西方议会制度诞生之初,专制皇权思想仍比较浓厚。“左翼”的“先进性”,是在激烈地反对皇权、追求民主自由这个特定意义上获得的。如果离开这个特定的涵义去谈“左翼”的“先进性”,则无论穿着什么漂亮的外衣,至少都是一种明显的误读。

值得注意的是,“左翼”的这四个基本涵义是“一个问题”的四个侧面,它们是相互联系、不可分离的。换句话说,只有同时具备这四个特点才算得上是“左翼”。

当然,“左翼”一词的实际使用情况相当复杂。其中最突出的是“左翼”内部还有“左”、“右”翼之分。而且,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史实来看,“左翼”内部的“左”、“右”翼之争,其“激烈”与“残酷”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外部”的“左”、“右”翼之间的对立,有时候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其“外部”斗争只反“右”不同,“左翼”对自己内部的“左”、“右”翼两个极端都反对,有时候还突出反“左”。列宁甚至于1918—1920年连续写了《论“左派”幼稚性和小资产阶级性》、《严重的教训与严重的责任》、《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等一系列文章,明确地把“左翼”内部的“左派”错误表现说成是“幼稚”,把它的实质归结为“自由散漫”、崇尚“革命空谈”的“小资产阶级性”[15],揭示其产生的根源是“离开无产阶级进行坚韧的阶级斗争的条件和要求”,“不能表现出坚韧性、组织性、纪律性和坚定性”,并把这种“动摇不定,华而不实”的“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看作是“工人运动内部布尔什维主义的另一个敌人”[16]。列宁第一次把“左翼”内部的“左”的错误历史化、系统化、理论化,为日后世界范围内“左翼”内部的“反左”运动提供了理论依据。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两次“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其时间前后相隔三十六年,但重心均在反“左”。1945年4月中共六届七中全会做出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主要批判了中共早期历史上三次“左倾”错误,即1927年底形成的“左倾盲动主义”、1929年下半年形成的“立三路线”和1931年1月—1935年1月长达四年的王明“左倾冒险主义”。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确认了建国后中共所犯的历次错误,都属于“左”的性质。指出了像“文化大革命”那样的错误,是“全局性的、长时间的左倾严重错误”[17]。

有意思的是,尽管“左翼”对自己内部的“左”进行如此的“清算”,但“左”的泛滥却仍是“左翼”内部难以革除的痼疾。

三、“中国左翼文学”的涵义

“中国左翼文学”是在特殊的国际国内背景中产生的。从外在表象上看,它与当时国际左翼文学主流“同步”;细察其内在特征,则发现“它与世界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也“具有非共时性的非同步发展的性质”[18]。如果从“左翼”一词的基本涵义出发,着眼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论争”和“左联”内部的矛盾,那么,它至少具有五层涵义:

一是急功近利的政治实用性。

“文学”属于人的思想、情感等“精神层面”的内容,更多地蕴含着文化层面的涵义。虽然议会政治中的“左翼”不仅具有政治实践层面的涵义,也具有政治文化层面的涵义,但相对于丰富复杂的文学而言,其文化层面的涵义不同,覆盖面也不一样。

“左翼”与“文学”的联姻,使得它既具有鲜明的政治文化色彩,又具有与生俱来的“文学”特性。这个道理本来是清清楚楚,无须多说的。但在“中国左翼文学”的演变过程中,来自“左翼政治家”与“左翼文学创作者”中的大多数人,却在“不同的运行方向”上不约而同地忽视了本来应该作为“左翼文学”主体特征的文学性。

“左翼政治家”是立足于政治思想斗争的需要而向文学伸手,努力把文学改造成为本阶级政治思想斗争的工具,成为“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19];“左翼文学创作者”则是从改造社会与人生的理想出发,主动承载政治思想斗争的内容,以至于在这种“积极接纳”的过程中甘愿做政治革命的“留声机”而忘记了自身立足的本性。这种状况,即使在鲁迅、茅盾等一直强调“文学性”的作家身上,也不同程度地存在。鲁迅、茅盾等作家在加入“左联”后创作上的变化,就不能说与这种“追求”的“时代潮流”毫无联系。“中国左翼文学”创作中普遍存在的“公式化”、“概念化”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也与这种特点密切相关。

二是你死我活的党派斗争性。

在“中国左翼文学”兴起的时候,中国非但没有类似西方的议会政治制度,而且是在“中国式的议会政治”也已经“溃败”,国民党武力夺取全国政权后又进行大规模的“清党”行动时开始的。当时中国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党派斗争,尤其是处于执政地位的国民党与处于被围剿地位的共产党之间的斗争,不是通过合法的和平手段进行,而是以“你死我活”的“武装斗争”为主要形式,充满了血腥的武装杀戮。国民党就多次动用政权的力量查封书刊书店,逮捕杀害左翼作家。这就从政治层面决定了“中国左翼文学”不仅具有与生俱来的浓厚的党派政治性,而且具有特别彻底的否定性和异常激烈的对抗性。所谓甘愿做政治思想斗争的“留声机”,热衷于描写行刺暗杀等个人恐怖行动,甚至公开表达自己的“辱骂和恐吓”,都从一个侧面表达出这种斗争的“你死我活”性质。

这种斗争性质决定了中国的“左”、“右”翼文艺集团理论主张上存在的一些差异和不同的侧重点,不可能通过理性的学理探讨和理论论争予以解决。他们都希望依靠政党的力量去争夺“唯我独尊”的话语控制权。“右翼文艺”借助政权的力量,要求取消“多型的文艺意识”,企图以“民族主义文艺”的“中心意识”来统领文艺界[20]。“左翼文艺”所要求的也“是全般,不是一角的地位。”[21]“左翼文艺”的这种思维,在与“新月派”等自由主义文艺的论战中,表现得也非常突出。

如果说,“否定性”和“对抗性”的特点,与“左翼”的基本涵义还是吻合的话,那么,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性质,则明显与民主政治的基本涵义相左。

三是困难重重的启蒙批判性。

左翼文学的理论背景,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斗争。按照罗伯特·文森特·丹尼尔斯在《革命的良心》一书中的说法,欧洲大陆普遍采用“左”、“右”来区别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是在19世纪70年代。当时欧洲大陆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早已形成,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日益暴露并趋尖锐化。作为左翼文学最重要理论根据的马克思主义,就是在深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无法调和的内在矛盾的基础上创建的。左翼文学的核心理论就是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从理论上说,左翼文学首先应该出现在西方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中。

但是,世界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发源地,是在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后的苏联。这个既有着西方血脉,又有着东方传统的国度,虽然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有很大的差距,其本身存在着专制思想的浓厚印迹,但也早在18世纪后期就开始了资产阶级民主自由思想的启蒙。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反专制斗争过程中,俄国的资本主义得到较大发展,资产阶级逐渐壮大。这为马克思主义在俄国的传播以及左翼文学的出现,提供了一个相对成熟的基础。

比较而言,“中国左翼文学”产生的基础又要薄弱得多。“中国左翼文学”兴起的时候,被认为是中国资产阶级伟大的思想启蒙运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才刚刚过去不到十年,其演化的趋势还是逐渐走向衰落。虽然中国社会由“五四”开始加快了由传统的专制向现代资本主义的过渡,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没有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形成规模,更不用说中国资产阶级的成熟及其弊端的暴露。中国社会专制思想仍然相当浓厚,专制制度仍然相当普遍。软弱的中国资产阶级在与顽固的专制思想和制度的激烈斗争中,屡屡显得力不从心。以资产阶级为主体的反专制的历史任务远没有完成。这就给“中国左翼文学”提出了一个双重性的历史责任:按其本身的理论,必须努力创造“无产阶级文化”来反抗“理论上”处于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文化”;但其现实的历史任务,却又必须联合“资产阶级”去共同反抗“实际上”占据着统治地位的“专制文化”。遗憾的是,虽然“中国左翼文学”提出的口号是“反帝反封建”,但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把自己批判的重点放在了资产阶级。不但大资产阶级要批,连小资产阶级也要批。而对于“反封建”的理解,侧重点也不在清除专制思想。有时候甚至还反过来运用“专制”思想来批判“资产阶级”。也许这并不是它的“本意”,但由此造成的思想混乱却是我们认识“中国左翼文学”时不能不特别注意到的。

当然,“中国左翼文学”中也有以鲁迅为代表的一小部分人坚持反专制的启蒙批判性立场,但因为“主战场”在批判资产阶级,他们不但遭遇到专制势力的顽强抵抗,而且时时受到“左翼”内部的严厉批评。他们的声音显得微弱,行动更是困难重重。

四是理论资源的混杂性。

“中国左翼文学”的理论资源和创作方法都是从国外移植过来的。除了瞿秋白等少数懂俄文、了解俄国的知识分子直接从苏俄翻译介绍了一些马克思主义著作、无产阶级文学理论和作品外,绝大多数是由鲁迅、沈端先、冯乃超等曾经留学日本的知识分子从日文、英文、德文等“第三国”文字转译的。而且,从当时翻译工作总的演变趋势来看,开始主要是翻译介绍苏联、日本等国的作家理论家阐释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著作,后来才将翻译介绍的重点转向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鲁迅特别看重瞿秋白的翻译,既因为瞿秋白是从俄文直接翻译,也因为瞿秋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比较系统地翻译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如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拉法格、普列汉诺夫等人的论著的第一人。

鲁迅对当时“中国左翼文学”理论上的混乱非常不满,曾寄希望于懂俄文的人能从原苏联直接翻译一些著作。但懂俄文的蒋光慈既看不起翻译,也看不起理论。以他为代表的太阳社中的大多数人也是如此。

其实,即使直接从俄文翻译,苏联的无产阶级文艺理论也是存在着巨大差异的。1923年在苏俄发生的一场激烈而又影响巨大的文艺论战,托洛茨基、沃隆斯基与“岗位派”的观点就势不两立。如果再进一步追问,情况亦复如此,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创始人的主张就存在差异,在后来的传播、接受、实践过程中,因民族、国家、政治文化等的不同,而有不同的阐释,出现不同的派别、路线,并引发激烈的冲突。”[22]

蒋光慈的创作更多地受到原苏联文学的影响,后来也是最早被“清算”的作家之一。

五是理论辨别和消化能力的薄弱性。

“中国左翼文学”所借鉴的外国文艺理论如此斑驳陆离,而大多数倡导者又缺乏理论辨别和消化能力,往往只能够跟随别人亦步亦趋。太阳社大多数人看不起理论,其理论家钱杏邨又被胡秋原批评为“充满理论混乱”[23],被冯雪峰批评为“不理解文学和批评的阶级的任务”,“常常表现的阶级的妥协与投降”[24]。即使注重“理论斗争”的创造社“新锐”如李初梨、冯乃超等人,专注于理论指导工作的周扬等人,也对流行的无产阶级文学理论缺乏辨别和消化的能力,在他们倡导无产阶级文学的过程中,机械搬运的印痕也非常明显。

“中国左翼文学”理论家的这种状况,一方面使得他们的批评常常难中腠理,往往需要运用唱“空城计”的方法来虚张声势。鲁迅对此极为反感,曾希望能“有一个能操马克斯主义批评的枪法的人来狙击”[25]他,但结果却令他非常失望。另一方面的表现是思维的混乱。比如,在对“左翼”、“右翼”的理解上,左翼作家普遍把“左”仅仅看作是“提出一种目前还不能实行的方针,超过了现实的革命阶段”[26],而没有认识到有许多“左”的东西其实是与人类的普世价值背道而驰的,是永远不能实行的。于是,不少人毫不顾及这些词语的基本涵义,往往是把他们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就往“左翼”中塞,认为不好的东西就往“右翼”里套。明明胡适、梁实秋是“自由主义者”,但因为他们曾批评过左翼文学,就把他们斥之为“右翼文人”。明明在“左联”解散问题上周扬等人持的是“右”的观点,却仍批判成“左”的错误。有时面对同一个历史事实,同样的评论人在不同的时期也可有截然不同的评价。比如,针对冯雪峰在与“自由人”、“第三种人”论争中写的文章,夏衍等人在1950年代末可指责其为“右倾机会主义”,在改革开放后又可说成是“左倾机会主义”。这种思维的混乱也给后人认识“中国左翼文学”带来了许多迷障。

总之,“中国左翼文学”的涵义具有多方面矛盾纠结着的特征,它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聚合体。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

本文为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项目(GD11CZW13)

[1]程凯:《寻找“革命文学”、“左翼文学”的历史规定性》,《郑州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年第1期。

[2]刘海波:《二十世纪中国左翼文论研究》,上海:复旦大学2003年博士论文。

[3][10]王富仁:《关于左翼文学的几个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1期。

[4]周景雷:《延安文学并非左翼文学》,《江西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

[5]《人民日报》1980年4月8日。

[6]程光炜:《左翼文学思潮与现代性》,《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02年第5期。

[7]林伟民:《中国左翼文学思潮》第350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8]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第3—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9]赵园、钱理群、洪子诚等:《20世纪40至70年代文学研究:问题与方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2期。

[11]王得后:《鲁迅文学与左翼文学异同论》,王得后:《鲁迅教我》第252页,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12]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影印版。

[13]《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第168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修订第3版。

[14]《辞海》(第6版缩印本)第2573页,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

[15]列宁:《论“左派”幼稚性和小资产阶级性》,《列宁选集》第3卷第530、53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版。

[16]列宁:《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列宁选集》第4卷第188、18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版。

[17]《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注释本》第3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18]王富仁、杨占升:《冯雪峰与中国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冯雪峰与中国现代文学》第2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

[19]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6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版。

[20]《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宣言》,北京大学等校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第3册第79页,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

[21]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鲁迅全集》第4卷第20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2]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1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23]胡秋原:《钱杏邨理论之清算——马克斯主义文艺理论之拥护》,苏汶编:《文艺自由论辩集》第54页,上海:上海书店1982年根据现代书局1933年版影印。

[24]冯雪峰:《“阿狗文艺”论者的丑脸谱》,《雪峰文集》第2卷第35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25]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鲁迅全集》第4卷第236页。

[26]赵浩生:《周扬笑谈历史功过》,《新文学史料》1979年2月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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