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棻哲学追问与文学创作中的左翼坚守
2016-01-25周之涵朱双一
周之涵++朱双一
摘要:郭松棻早年服膺左派理论。1970年保钓运动爆发后,又积极投入运动,拓宽视野,发展出批判美、日“新殖民主义”的左翼话语,建立起他的社会主义身份认同,并将保钓运动推向中国统一运动。保钓退潮后,他将全副精力投入到对马克思主义的探索上,试图为运动的挫败找到理论突破的出口。1983年,郭松棻中断了抽象的哲学追问,重回感性的文学创作。在《月印》等小说中,他通过描写光复初期那段暗潮汹涌的台湾经验,以艺术形象的方式凸显出其左翼的历史视野及祖国情怀。
关键词:郭松棻;左翼;保钓运动;批判“新殖民主义”
中图分类号:I0-0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6-1398(2015)06-0117-09
引论
郭松棻在台湾文学史上是一个富有争议的作家。他早年服膺萨特等人的左翼思想,并在1970年代参与了海外保钓运动,在思想上逐渐左转,行动上也颇为激进,成为一个标准的保钓左派,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然而,保钓运动落潮后,在经历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汲汲探索后,郭松棻重回文学创作轨道,自1983年在《文季》杂志上发表小说《青石的守望》以后,他在1980年代的台湾文坛一鸣惊人,陆续发表了《月印》《奔跑的母亲》等多篇在艺术形象和思想深度上颇受好评的小说,引起文坛注目。
郭松棻左派的政治立场,他的文学成就,以及他从政治运动转向文学创作等问题,都使他成为台湾文学史上一个炙手可热的研究话题。不过,遗憾的是,当前有关这些问题的研究,台湾学术界大多根据保钓运动发展过程中的高潮和息落,热衷于将他的精神状态作截然二分,认为郭松棻:保钓前,左翼意识高涨,保钓后,左翼意识低落;保钓前,身份认同是社会主义新中国,保钓后,是对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失望;保钓前,信仰马克思主义,保钓后,马克思主义精神信仰幻
收稿日期:2015-11-02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台湾左翼文学史论研究”(15BZW173)
作者简介:周之涵(1985-),男,湖南怀化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台湾文学;朱双一(1952-),男,福建泉州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台湾文学。灭,等等。这种研究范式及其所得出的研究结论,或出现在一些针对郭松棻小说的专题研究中,如吴达芸《赍恨含羞的异乡人——评郭松棻的小说世界》(1993)、张恒豪《二二八的文学诠释——比较〈泰姆山记〉与〈月印〉的主题意识》(1996)、黄锦书《诗、历史病体与母性——论郭松棻》(2004)、许素兰《流亡的母亲·奔跑的父亲——郭松棻小说中性/别乌托邦的矛盾与背离》(2002)。或出现在一些人物的侧记中,如谢里法《二〇〇五年,飘的联想——追念陈其茂、蔡瑞月、郭松棻》(2005)。或出现在高校广大青年学子的硕博士论文中,如简义明博士论文《书写郭松棻:一个没有位置和定义的写作者》(2007),魏伟莉硕士论文《异乡与梦土——郭松棻思想与文学研究》(2004)。
这样一种观点,似是而非,它并非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也不成其为一个普遍的“事实”,然而它在当前台湾社会却被普遍接受,成为一种十分流行的论调。本文以史料为基础,并细读郭松棻在文学转向后《月印》等小说创作,来重新梳理、认识其人生历程和思想轨迹,还原一个符合史实的郭松棻。
一早期左翼思想的萌芽
属于战后第二代的郭松棻,1938年生于台北,为日据时期知名画家郭雪湖之哲嗣。在台大外文系期间,他浸润于欧美文学,于1958年发表小说处女作《王怀和他的女人》。然而,这篇处女作并未引导他走向持续的文学创作,之后,他开始接触二战后盛行一时的存在主义,参加剧场、电影等活动,思想和行动颇为不安和反叛。
这一时期,郭松棻深受萨特存在主义影响,富有哲学气质。20世纪60年代初,他便在《现代文学》和《文星》杂志上发表了两篇文章,专门探讨萨特及其存在主义哲学,洋洋洒洒,长达万言。在这两篇文章里,郭松棻指出西方哲学自二战以来,传统经院哲学超然而不关心人事,而存在主义的出现,是“欲图闯破学院的围墙,在街头市井直接建立一种实际的生活准则”[1] 。为此,郭松棻推崇存在主义,认为萨特“介入境遇的行动(包括文学)”的主张,是他超越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的根据。而萨特本人以行动超越虚无,在自由里创造自己,他的浪漫与理想主义气质,不苟且偷安的生活态度和战斗精神,也被郭松棻视为“殉道者的荣耀”,赞誉他是“当今最觉醒、最能正视困境而企图解决困境的典型知识分子”[2] 。
在这两篇哲思性论文中,郭松棻表面上说的是西方哲学,但言此而义彼。考虑到六十年代台湾的社会背景,其更深一层的意思似乎是:知识分子应走出现代主义的藩篱,直面台湾眼前的现实。1949年以后,国民党通过反共防共、恐怖肃清、社会噤声的政治低气压,将台北打造成了一座禁城,自绝于五四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之外。而在另一方面,对战后西方国家的冷战攻势来说,台北却又是一座彻头彻尾不设防的城市。五十年代的台湾知识分子开始全面地吸取冷战下新的欧风美雨,尤其是对现代主义的耳渲目染,日久成自然,到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现代主义西方的图案已深深地印在他们的心版上,《文学杂志》《现代主义》成为一群失落知识分子吐纳西方思想的场所。然而,现代主义崇尚个人意识流片面的捕捉,摒弃历史、社会的大动态的刻画,讲究点滴、瞬间特殊经验的摄取,而无视于连贯的、整体现实的掌握,与19世纪以来的中国近代历史及台湾现实明显脱节。因此,如何摆脱台湾文化领域内二十年来西化派的指使,走出狭隘的个人感受,进入宏阔的现实历史,成为这个阶段郭松棻思想的中心。
这反映出郭松棻左翼思想的萌芽。因为能够洞烛个人所处政治、经济、文化的社会历史环境,并自觉地掌握时代脉搏,发现问题,面对问题,进而付诸行动去解决问题,这是左翼的基本内涵。而萨特本人也是西方公认的左翼知识分子的代表,他的一生从未停止过社会、政治的抗争。郭松棻曾在一次访谈中表示,他这一时期思想上所受萨特的影响: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喜欢卡缪的荒谬主义,大学时代左派思想萌芽,开始排斥他……大学时,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动荡不安,当时觉得沙特的左派思想更接近我;我未出国前,模糊感觉到沙特已经很左了,但卡缪却没有。[3] 46
萨特和卡缪,同为一个时代的法国思想家,他们既是艺术上的同道,也是思想上的伙伴。至于郭松棻为何“更接近”萨特而“排斥”卡缪,这在1974年他所写的《战后西方自由主义的分化——谈卡缪和萨特的思想论战(一)》中有具体说明。郭松棻认为,卡缪和萨特这两人虽然都信奉自由主义,但前者是保守派,对于眼前的现实处境多半采取“中庸”之道,消极的批评多于积极的创发,而后者是激进派,反对形而上的历史观,强调个人投身于现实,定位于历史,不超然于历史之外。因此,他褒萨特而贬卡缪,剖析了卡缪荒谬主义所面临的问题,遭遇的窘境和没落。比如诟病卡缪形上学“追求共相的盲动”,就认为这是一种知识单纯化的现象,它忽略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具体的、鲜明的、活生生的人性是由“殊相”,而不是由单纯化的、过分概念化的“共相”所造成。换句话说,在“共相”层次上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些东西只具有苍白贫乏的概念,而无实际内容。它们还不能构成人性。非得涉及怎么喜怎么悲,为什么喜为什么悲等问题时——也就是不同的客观条件造成不同的主体反应的实际和原因——这些东西才转化为有生命的现象,才具有人性的条件。 [4]
将知识分子的知性和意理,纳入现实的、具体的、历史脉络的,而非超然的、抽象的、瞬间片段的层面,是郭松棻一以贯之的哲学主张,而这也正是左翼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典型风格。
郭松棻早年萌芽了的左翼思想,在赴美留学后日益激化。1960年代,美国黑人民权运动、反越战运动以及法国学生运动等新左翼浪潮的蓬勃发展,证明了资本主义并非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这对很多来自“反共”戒严体制下的台湾知识青年而言,是个大开眼界的机会。很多留学生表示,在留学之前,他们往往把西方奉为理想社会的唯一标杆,而在此之后,他们不仅开始对西方社会体制进行反思,也开始摆脱冷战心智,重新认识被妖魔化的新中国,在海外寻找另类出路。
1966年郭松棻入读加州柏克莱大学,而此时的柏克莱是美国学生运动的中心。置身其中的郭松棻自然不能免于影响,在思想上更往左偏,并开始实践其左翼的政治主张。1969年左右,保钓运动前夕的美国华人知识圈,山雨欲来风满楼,各地陆续成立组织,出版刊物,串联分散的保钓成员。继林孝信在美东地区创办《科学月刊》以后,1969年秋,美西地区的柏克莱也成立了“大风社”,其主要参与者就包括郭松棻、刘大任等人。该组织原本只是聚集左中右三派的一个松散社团,但在郭松棻等人的推动下,其立场和观点不断偏左。据刘大任透露,1970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召开的“大风社”年会上,他与郭松棻、唐文标提出了在当时看来十分激进的主张,即“重新学习新中国,抛弃不敢谈政治的温和立场”[5]。郭松棻等人的左翼实践,影响明显。不到一年,保钓运动爆发,而发源地就在普林斯顿大学。
从早期迷恋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左翼思想萌芽,到赴美留学后思想激化,再到“大风社”的初步实践,这反映出一个随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变化而不断成长的郭松棻。而1970年代的海外保钓运动,则为郭松棻左翼思想提供了更广阔的活动空间。
二保钓运动与批判“新殖民主义”发言
1970年左右,美国为了拉拢日本分担东亚围堵的防务,发表声明称将于1972年把二战后由其托管的琉球群岛移交给日本,这其中就包括中国固有领土钓鱼岛。然而,由于台湾国民党当局在政治、经济上依赖美、日,就采取息事宁人的政策。这便引起了台湾留美青年学生的不满,他们纷纷走向街头,游行示威,组织串联,举办读书会,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保钓运动。
是年冬,郭松棻投身于这场爱国保土的“海外五四运动”,广泛接触左翼思想,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发表街头演讲,与保钓志友创办《战报》《东风》等保钓刊物,推动保钓运动从朴素的爱国主义运动走向支持社会主义中国的统一运动,终致放弃了博士学业,上了国民党黑名单。刘大任在回忆郭松棻投入运动的无畏精神时说道:
我至今不能忘记松棻走上讲台前那个仿佛决心自杀的动作。他把夹克、毛线衣和衬衫一件件脱下来,甩在地上。身躯瘦小的他,平常动作并不十分轻巧,这时却一步跳上了讲台,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文质彬彬的文学系博士研究生,竟然用近乎哭泣的音调,声嘶力竭地呐喊:“你们,鬼鬼祟祟的特务,躲躲藏藏的职业学生,有种的话,给我站出来……[6]
在忘我投入现实政治运动的同时,郭松棻在思想上也发展出他反殖反霸的第三世界左翼立场,批判美、日在台湾及落后地区推行的“新殖民主义”政策。1971年,郭松棻发表《打倒博士买办集团》一文,指出“钓鱼岛事件”的症结在于国民党政权的买办性质,而其根源是美、日两国在台湾推行的“新殖民主义”政策——它改直接的军事、武力占领为文化、经济等手段的入侵和掠夺。通过这种“殖民”,台湾的国民党政府,已完全降格为美、日在台的政、军、经各方面的总代理商,毫无独立可言。
在这篇文章中,郭松棻还进一步揭示西方国家如何通过意识形态助长其“新殖民主义”政策的推行。他指出,西方白人中心主义论调具有很大的欺骗性。因为当它强盛时期,它就会挟军、经势力向外扩张侵略,“援助”落后民族,成为侵略的口实;而在其衰弱不能利用军、经势力逞其霸气时,只好在文化、思想上散布其“世界主人”的观念。他还看到人道主义、自由主义间接助长了“白人至上”现状的延续。他说:
若果有色人种,在政治、思想上还没独立起来之前,便跟着唱起人道主义、自由主义,那是白人所最乐意不过的。事实上,白人在意识上根本认为有色人种天生的应该像笼中的鹦鹉一般,白人散布人道主义,他也学叫人道主义,白人放言自由主义,他也学唱自由主义;至于白人把有色人关在笼里这一事实,则尽量让他忘记。[7]
人道主义、自由主义,在脱离现实和历史语境之后,成为白人欺骗第三世界落后国家和地区的实用工具。而在思想文化界,如果台湾的知识分子置外在恢广的世界于不顾,哲学、文学、艺术不能面对广大复杂的社会而发言,对自己的“本行”是否切用于本国、本地区等问题缺乏分析的能力,相反去臣服于抽象的人道主义、自由、民主等观念,将这套“知识”抛售到台湾,郭松棻指出这就很容易变成“拉皮条”的勾当,只会助长美国的文化殖民。
1972年5月,美国将钓鱼岛的行政权移交给日本,保钓运动开始走向息落。但即使这样,郭松棻仍然对台湾文化被殖民现状有着清醒认识。1974年,他发表《谈谈台湾的文学》一文,批判了帝国主义对台湾的文化殖民,提醒台湾知识分子认识到民族主义和现代主义在感性经验上的差别,并肯定台湾文学自1895年以来,一条绵延不绝反抗外来侵略和殖民的民族主义脉络。这种以第三世界左翼视野来诊断台湾文学的做法,有学者称之为“马克思的目光”[8]。在这一目光的审视下,对于没有现实精神、反抗意识的作家或作品,郭松棻皆有相当严厉的批判:
台湾的一些作家努力移植洋种思想和情操于自己的园地,西方作家们从台湾的作品中发现了自己,于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一些成名作家之一厢情愿为人作嫁衣裳的意识形态,与一些以民族主义为主干的台湾文学(战前的和战后的)可以说几乎背道而驰,与大陆五四运动以来的文学主干也大相径庭。[9]
以现代诗和现代主义小说为代表的现代派,是郭松棻严厉批判的对象。他认为现代派与民族主义脉络脱节,只是剽取西方书架上的感情,拿它套在台湾社会现实之上,其始于格格不入,终而阴差阳错。相反,对于陈映真、黄春明等作家则投以期许的目光。认为他们刻画的人物和事件,如果能在技巧和内容上都趋于成熟,则比那些以都市生活为题材的台湾现代派作品,更能代表近代亚洲人的命运,象征20世纪的历史。
郭松棻在《打倒博士买办集团》和《谈谈台湾的文学》等文中,率先指出并严厉批判美、日在台湾及落后地区推行的“新殖民主义”政策,在台湾岛内产生了回响。七十年代,乡土文学作家黄春明在《莎哟哪啦·再见》、王祯和在《嫁妆一牛车》等小说中表现出的批判“新殖民主义”的文学主题,陈映真在其理论上发展出“第三世界”的批判视角,某种程度上说都衔接着郭松棻的思路。批判“新殖民主义”甚至也成为1977年乡土文学论战中争论的焦点,直接影响到王拓等人的文学创作。陈映真指出:
发表在一九七四年香港钓运刊物《抖擞》上的罗隆迈(现经《抖擞》创办人证实为最近过世的小说家也是钓运的健将郭松棻)的《谈谈台湾的文学》,直接影响了一九七七年当时尚未转向于“台独”的王拓所写的乡土文学论战文章《是“现实主义”文学,不是“乡土文学”》。[10]
另外,郭松棻的这些理论主张流入台湾后,对1970年代知识分子产生了思想启蒙的作用。郑鸿生在《青春之歌》中提到:
刘大任与郭松棻两人在出国前就都属于与陈映真一样有着强烈社会意识的作家。在当年的知识分子中拥有不少读者,也是我们敬仰的前辈。我们在流入岛内的海外保钓刊物上,读到了这些前辈开始发展出来的批判帝国主义霸权的第三世界左翼立场,他们在思想上的激进发展自然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与鼓舞。他们在这些保钓刊物譬如《战报》上面还大量引用鲁迅的批判文章,譬如“痛打落水狗精神”,批判某个“国府”驻美官员。对于当年只读过《阿Q正传》,只知道鲁迅悲天悯人那一面的我们,很惊喜地发现他们战斗气概的这一面。[11]
这些受到启蒙的青年一代,纷纷走出书斋,走出校园象牙塔,来到现实社会中,关心“国是”和民生疾苦。他们超越冷战思维,或批判国民党在台湾长期打造的“反共意识形态”,或质疑西方尤其是美国式的自由、民主神话,蜕变为愿思想、肯行动,既有思考能力、又有实践能力的一代,并成为此后数十年台湾社会变革的中坚力量,影响到七十年代至今台湾社会从政治到经济,到思想文化各方面、全方位的变革。
三钻研马克思主义及文学转向诸问题辨析
1972年,美国将钓鱼岛行政权移交日本以后,海外保钓运动暂告一段落。此后,郭松棻基本上退出了运动,进入联合国工作,生活趋于稳定。1974年,他与妻子、父亲三人几经辗转,登上了正值“文革”的大陆。返美后的大约十年时间,他先后发表了五篇同题文章《战后西方自由主义的分化》,溯本清源,投入到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探索中去。1983年,郭松棻中断了抽象的哲学追问,重新回到文学的感性世界,在台湾《文季》杂志发表了小说《青石的守望》,正式宣告他重回文学的轨道。翌年,他写出《奔跑的母亲》《月印》《月嗥》等几篇小说,奠定了他小说的基本风格。
这次转向是郭松棻人生当中重要的选择,学术界对他的评价所产生的偏差也源于此。一些研究者认为,他从抽象哲学转向感性文学,是他马克思主义左派理念破产的结果,也标志着他的社会主义理想的幻灭。如陈芳明说:“一位社会主义者,在彻底幻灭之后,转而变成现代主义者。”[12]但这种非此即彼,将一个人的思想截然分断的做法,往往以一己偏见掩盖了当事人思想的复杂。在一次访谈中,郭松棻表示他对保钓运动的青春无悔:
生命中最美好的三十至四十几岁全用在运动上,回想也没什么不好,未尝不是很有意思的经历。那时在加州,一有空就到处跑“运动”,也不觉得可惜。……目前台湾对“保钓”负面评价,但在七〇年代,不仅在海外,台湾的知识分子普遍对中国之为祖国也有一种情怀。……今天以台湾意识否认当时曾经存在的情境,连带全盘否定“保钓”是不恰当的,不公正的。[3]19
甚至保钓退朝后的1972年至重回小说创作的1983年,这十余年时间里,郭松棻还汲汲于马克思主义的探索。在写就于1974至1978年之间的《战后西方自由主义的分化》五篇文章里,除首篇谈卡缪和萨特的思想论战以外,其余四篇笔锋突转,将关注的焦点投向了马克思主义。在这些文章中,他梳理了西方现代社会的发展对马克思主义形成的新挑战,也看到了马克思主义在苏联模式中成为“现代宗教法庭和新教义”的弊端,还厘清了俄国十月革命中知识分子“替无产阶级规定历史任务”的来龙去脉,最后一篇更是详细地回顾了“行动中的列宁主义”。在这些考据翔实、思辨精密的文章里,隐约可见郭松棻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还原一个真实马克思主义的巨大努力。考虑到保钓运动中左派实践的息落,以及1974年他登上正值“文革”的大陆所看到的混乱局面,这种埋头于马克思主义的做法,似乎是在为他的挫败经验找到理论突破口,带有很强的当代所指。研究郭松棻的青年学者简义明说得好:
更重要的是,这些研究不是为了要满足学院的要求,每一个论辩几乎都是指向台湾或中国的思想困境或问题症结,藉此喻彼的心志昭然若揭,连那本未曾翻译完毕的《欧洲共产主义与国家》都是别有用心之作。[13]
通过长期钻研,郭松棻最终发现,苏联的斯大林模式和中国“文革”时期的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被扭曲和误用了的马克思主义,它们都只是各自特殊历史环境下的产物,有自己的背景和特点。而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在当今社会依然有着相当的生命力。李怡在一篇有关郭松棻的访谈中记载:
至于马克思主义的优点,郭松棻认为:马克思主义是西方智慧到目前为止所能设想出来的较完备的社会思想体系。关于这一点,只有以前的基督教思想可以与之相捋。其次,马克思主义较之其他社会思想体系所呈现的最大特点就是它指出了人类的未来,而且把未来置于历史发展的线索上去预想。……其三,是马克思对人类前景的乐观,对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一直是一个解脱的指标。……应该说的是,八〇年代,马克思主义消沉了,但它并没有死。认为它已经寿终正寝、难以死灰复燃的人未免太一厢情愿了。在历史面临新的危机时,它经过一番修正,应运而生。[14]
即使是1983年郭松棻重回文学后创作的《月印》等小说,隐微处也可见他的左翼历史视野、他的中国情怀,他的民族意识,他的社会主义理念。
《月印》是1984年郭松棻在《中国时报》副刊上发表的一篇中篇小说,这篇诗意绵绵的小说,以女性的观点,诉说着日本战败后,一个新婚妻子深深的羞愧,只因她无心(或无知)的告发,亲手造成所挚爱的丈夫的惨死,同时也导致了一桩理想壮举的毁灭。小说中的主人公文惠和铁敏是对患难夫妻。文惠,一个典型的台湾传统女性,乐观、坚毅、善解人意、勇于牺牲,充满了母性爱。她一如既往地深爱着身患肺疾的丈夫铁敏,希望在战争结束后,能与爱人厮守终生,共建美好家园。但保守知足的她,在丈夫病体和精神逐渐康复、活跃后,却一步一步远离这简单朴实的梦想。她不能理解“二·二八”之后丈夫思想上发生的变化,丈夫内心居然还有自己不能参与的空间。两人因此而渐生隔膜,“那不能说出来的部分,随着日子不断扩大起来,文惠感觉到彼此转眼已成了陌生人”[15]88。这种内心不断发酵的不满,终于酿成了一场人间的悲剧。因文惠的天真,他告发铁敏私藏一箱红色禁书,遂使丈夫与蔡医生、杨大姐及一群大陆来台的革命志友惨遭捕杀。斯人已去,徒留生者悲伤,故事在文惠无尽的羞愧和痛苦的忏悔中结束。
保钓人士唐文标说郭松棻写《月印》,是“他要说出台湾这块土地,怎样在那个年代通过历史”[16]。小说虽然写一个因无心大意而造成夫妻阴阳相隔的人间悲剧,但它显然不止于讲述一个已逝不返的乱世悲剧,而着重在阐述作者的时代关照和思想意识。小说表面上描述一段刻骨铭心的男女情爱,骨子里却是试图写出光复初期这段暗潮汹涌的左翼台湾经验。铁敏,一个正直、热情、诚恳、深具理想气质的台湾知识分子。小说一开场,他即身患肺疾,而幸免于南洋战场,被抬回了家休养。由于妻子文惠的精心呵护,他从战争的废墟中重获新生。不仅病体得以康复,思想也接引上新的时代精神。短短几年间,铁敏从一个文章写得晦涩的沉默青年,逐渐成长为一个托尔斯泰式的人道主义者。光复后,台湾阶级矛盾激化,社会冲突升级,铁敏发展了的思想在其康复后进一步左转,很快他脱离了病时妻子为其营造的狭小家庭空间,投入“二·二八”之后广阔、复杂、激荡的社会局势。
郭松棻在小说中将铁敏思想和行动上的左转,与两个人物联系起来。一个是为其治疗的蔡医生,另一个则是从大陆来台、具有左翼身份的杨大姐。在铁敏看来,蔡医生“他是个有思想的人,带着一双病理学家的眼力,能够随时找出生活的病原体”[15]46。正是他的出现,不仅挽回了铁敏病弱的身体,更唤起了铁敏对中国锦绣山河的地理想象:
说也奇怪,铁敏的病在这样的高谈阔论中,居然能够一天好似一天。病人好像突然被遥远的某种东西吸引住了,而把自己眼前的病体忘记了。夜里,铁敏的热度不复再来。[15]50
铁敏的精神,那天从蔡医生家回来后,可就慢慢恢复了起来。现在不但精神爽朗,而且简直变了一个人。……铁敏滔滔不绝,竟谈起大陆来。他谈起金沙江、西北、塔里木河。还谈起柴达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青海、拉萨、吐鲁番……奇奇怪怪的一堆名字,挂在他的口上,生硬、奇妙、可爱。一听眼前就唤起了一幅遥远而美丽的图画。[15]71-72
铁敏这一苏醒了的中国意识、对“文化中国”的眷恋[17],在体面、明理、美丽而又懂得体谅别人的杨大姐适时出现后,被进一步要求落实到政治意识当中去:
突然有什么东西哽住了杨大姐。随之沉默来到了客厅。“那地方……是我们大家的。”……“文惠,你不觉认为那块地方是我们大家的吗?”杨大姐换了口气,这次却闲闲地问。“是你的,也是我的,是我们大家的。”……是的,是大家的,是中国人的。然而怎么才算是大家的,她却没有想过。[15]79
蔡医生所召唤起的“一幅遥远而美丽的图画”,是思想上的启蒙。而杨大姐所说“那地方……是我们大家的”,则要求具体的政治实践。正是在与杨大姐等人频繁接触后,铁敏迅速走上了一条革命的道路:
夜里他忙着看中文书,还用中文把读后感记下来,锻炼自己的中文写作,才同这些大陆朋友交往一阵子,国语可进步得很快。“不久,应该可以拿中文来创作罢。”有时从外面带回来钢板,夜里就埋头抄写着什么。……过了一阵子,这伙朋友慢慢忙起来,每个人手边都有做不完的工作似的。来到家里,逗留时间不那么充裕了。反而铁敏跟着他们往外跑的时候多了起来。[15]83
经过这些政治洗礼,铁敏建立起他的祖国认同:
“我们一样都是汉民族啊。”那是铁敏从蔡医生家学来的口吻。在家里他就拿着这些朋友的话转过来跟她说。[15]73
也是因为政治洗礼,铁敏开始汲汲关切台湾的自然生态:
“这些人再用炸药去炸,碧潭的鲫鱼迟早要绝种的。”他愤愤然冷不防一句话,没头没尾的。不知在外头怎么听来的。
……一个人悻悻叨起来:“后山的鹭鸶也会绝种的。”“怎么会?”“怎么不会?”话里不知在跟谁斗气,“这些人再乱打滥捕……。”[15]84
从铁敏病体的康复,到他中国意识的觉醒,再到他对现实的关切,可以看到左翼对于台湾知识分子的疗救意义。这种疗救,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研究者黄锦树看到:“铁敏的康复是个关键的转折点,小说中并没有提供任何医药的说明(如肺结核特效药盘尼西林在二次大战时被发现),而是强调那是精神上的治疗。”[18]的确,对处于日本殖民及光复后国民党高压下的台湾,精神而非身体的疗救也许更显紧迫。这一如鲁迅观影后,在国民健全茁壮的身体和愚弱麻木的精神之间所要做的选择。
除了《月印》所展开的知识分子左翼台湾经验,《雪盲》(1985)也可见鲁迅等中国三十年代新文学作家在台湾的传播和影响。小说写一位退休失意的小学校长,将自己私藏了半辈子的禁书《鲁迅文集》传承给一个小孩。这本书也默默启发着他的成长。长大后,他开始试着继承鲁迅的人格,走出了宁愿自我放逐于异国他邦,也不妥协(不返乡)的心灵道路。《姑妈》(1983)写一位海外华侨回国探亲的所观所感。虽然官僚欺瞒,干部矫饰,但作者对生活在灾难深重的故国亲人怀着的那份眷念与不舍,却足以令人动容。
结语
对于海外保钓运动左派,台湾知识界热衷于根据运动发展过程中的高潮和息落,将他们保钓前后的精神状态二分为高涨和幻灭。这种思维上的简单二分法,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新自由主义、“本土化”等社会思潮在台湾泛起后,人为建构的产物,具有强烈的政治所指,而并非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也不成其为一个普遍的“事实”。因为至少,保钓大将郭松棻终其一生在哲学追问和文学创作中的左翼坚守,可以佐证上述流行论调的似是而非性。可以这样说,郭松棻及海外保钓左派同仁,有他们矢志不渝的理想追求,有他们最牢固的左翼磐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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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eft Wing Persistence for Guo Songfen s Philosophical Inquiry
and Literature Writing
——Jointly Discuss the Criticize Neocolonialism of Movement to
Defend the Diaoyu Islands
ZHOU Zhi-han1,ZHU Shuang-yi2
(1. Chinese Department,Xiamen Univ.;
2. Literature Department,Taiwan Research Institute of Xiamen Univ.,Xiamen, 361005, China)
Abstract:Overseas Chinese Intellectual Guo Song-fen adhered to leftist theory early. When the movement to defend Diaoyu islands erupted in the 1970s, he joined in it, broadened horizons, generated the left wing words criticizing neocolonialism to America and Japan, built his identity of Socialist China, and pushed the movement to defend the Diaoyu Islands to the Chinese Reunification movement. After the movement, Guo explored Marxism whole-heartedly, in order to find the theory when the movement failed. In 1983, Guo interrupted abstract philosophy and went back to the Sensual literary. In YUE YIN and other novels, as describing the Taiwan experience during the recovery early, he showed his left wing history horizons and motherland feelings to art images way.
Key words:Guo Song-fen; the left wing; the Movement to defend the Diaoyu Islands; criticize neocolonialism
【责任编辑程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