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核心期刊”

潘小松

一

我们身处的这个五彩斑斓的时代，是个在学术社区也需要进行常识灌输的时代。若谓不信，读者诸君请看下面的推论是否常见：

某论文注释不足十个，所以它不是一篇高质量的论文。某论文注释不合编辑规范，所以不宜刊用。某专著参考书目太少，所以它的材料来源可疑。

如此往下推便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凡是注释不足十个的论文都不是好论文；鲁迅先生的《摩罗诗力说》注释不足十个，所以他的这篇“论文”不是好论文。

接下去往下推，还可以有结论：凡是不合编辑规范的论文都不宜刊用；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不合编辑规范，所以不宜刊用。

再往下推：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参考书目太少或者没有列参考书目，所以它的材料来源很可疑。

论文的作者们写的文章存在学术规范问题，设立“规范学术”的刊物和出版社就显得重要了。我想，“核心期刊”大概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

“六经”的年代似乎没有“核心期刊”；“史、汉”的年代似乎也不存在“参考书目太少”的问题。“汉学”“宋学”似乎也不屑于谈注释合不合“编辑规范”；乾嘉时期倒是很强调学者汉字认全了没有，满不在乎你注释少于十个。梁启超想用小说来进行社会启蒙，陈独秀、胡适要闹新文学革命；他们在乎的都是主张，而没有谁去理论《新青年》之类是否“核心”。

既有“核心”之立，“非核心”当然代表水平不足。于是学子们甚至学者们趋之若鹜，非“核心期刊”不足以论文，不足以论高下——很简单：高下立判啊。

于是，评价机构也就依此论学者的高下了：

凡未刊登于“核心期刊”的论文都难属于“科研成果”。凡记入“绩效”的必须是“核心期刊”上刊登的成果。往下推便是：

只有“核心期刊”上刊登的论文才叫论文。一切不是刊登于“核心期刊”的论文都难说是论文。

陈寅恪先生的许多文章只收入于一本叫《金明馆丛稿》的书里，所以不能被称为“论文”。资中筠先生的《美国十讲》是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的，不是“核心”出版社出的，所以不叫“学术”。

既然有“核心期刊”，当然也就要求有“核心”元素。比如，论文的写作必须符合特定的路数，否则就不“规范”。比如，先要把导师们或者导师们看过的同一领域的专门著述罗列一番，否则就是你功夫用得不深。近贤们的研究成果你都不看，怎么能研究原典呢？君不见《文心雕龙》《诗品》《人间词话》《谈艺录》《管锥编》《柳如是别传》都是要罗列近贤们的“研究心得”的么？罗列的时候也要胸中有“核心”。因为，逻辑告诉我们：“泰安煤炭学校”之类是不可能有“好的科研成果”的，因为它不“核心”。

文章要起承转合，有无“新意”两可，一定要让评委们觉得没有什么突兀。“文似看山不喜平”属于神话，不属于学术研究：“不合学术规范”。年轻的学子出道千万别走歪了路，轻则写不了“论文”了，重则影响饭碗。

二

终于面临学术有没有“等级”的问题。

我们学术界的口号是喊“学术不分等级”的，并且“学术无禁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枝独放不是春”。揆诸实际，学术等级是存在的，就跟社会其他领域存在等级一样。

传统马克思主义者是讲“阶级”的，他们并不回避等级差异。我们这片土地脱离封建社会刚刚过百年，脱离“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不足65年。封建等级观念以及“官本位”观念即便在学术界也影响深远，根深蒂固。这种观念必然影响学术判断和学术评价。

此中逻辑是：国字号的学术必然高过省市字号、地方字号的学术。往下推到极致就是 “核心期刊”所操学术必然高过“非核心”期刊所操学术。由于期刊属于“核心”，此类期刊的编辑们当然也就处于学术的核心位置。“核心”期刊的编辑们选取稿子的眼光当然是“非核心”期刊编辑们所不能望其项背的。论文一经“核心”期刊的编辑们首肯，其身价也就非同寻常：至少是论文作者求职、升级、绩效评价的依据。论文作者惟此马首是瞻，全然忘了自己是文化产品的生产者、意识形态的主张者、知识良知的体现者。我简直要怀疑学术媒介分等级是阴谋论的组成部分（此是题外话，按下不表）。

学术研究以及学术成果的形成过程是个极其复杂的心灵活动过程。任何行文方式，只要它不违背语言表达和逻辑思维的基本规律，都构成学术成果的形式。我们这个时代允许句读不分、句子不通，却不依不饶不容有个性的论文写作方法，一个“规范”抹杀了多少思想和警句！

三

这是一个令学术产品的生产者困惑的年代。

学术语言的单调枯燥让大众读者对你的产品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你若生动活泼，编辑说你的论文不够“学术”。几个来回，知识生产者的自信心基本泯灭。接下来操心的便是生计与学术的关系了。论文要是不被“核心”期刊的编者俯允，也就是你的学术研究存在问题。“核心”期刊因此成为学术的门槛；“核心”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因此就成了学术行当的“敲门砖”。学子的可造就与否，要看他（她）的论文合不合“核心”期刊的标准。我们的学术成就要看“核心”期刊认可与否。

于是，办学术刊物的，想尽办法也要取得“核心”期刊的资格；否则，就算你捧出另一个陈寅恪来，也无济于事：何况这个时代好像注定出不了文科学术大家。既然出不了“大家”，大家就以“核心”期刊为标准吧。这是我们这个时代产生的另一个逻辑。

“核心”期刊不需要考虑知识产品的消费者的感受，因为它们的工作是为读者设计一种阅读物。“核心”期刊甚至自信到了“我但出我的，你读不读无所谓”的程度。这是学术“核心”期刊少有读者的根子所在。“外行人不知你在说什么，同行觉得你故作深沉”。别的领域我不敢插嘴，文学研究今天的末路就是学科范围内的“理论建树”铺就的。而这些“理论建树”十有八九是“核心”期刊发表的。

学术期刊的“核心”界定是行业标准生产程序带来的结果，是工业流水线（福特汽车流水线是其滥觞）的产物。现代企业的管理者正缺少钳制异端的工具呢，“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流水线的标准生产程序为他们提供了“管理模式”。把你都框进来，看你还异想天开不。可怜见儿的，知识生产者居然首当其冲，最严重地成了标准生产程序上的一个工种。人文学科本应当是最异彩纷呈的，结果还是难逃被“框”的命运。

知识产品的消费过程需要智力积累。即便是积累了许多年知识的消费者，也还有个“段位”高不高的问题。因此，文科知识产品的评价就有难度。段位高的，不一定有机会评价，也不一定屑于评价。于是，知识产品的评价工作就有赖于操“选政”的专业人士了。专业队伍跟别的队伍一样有着一百单八将的排序。此排序很能决定学术的话语权。知识产品因此脱离了消费者的好恶而成为一种学术机制的附属物。学术评价最终成为OPC（Office Politics Correctness）范畴内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

“世法平等”。

期刊只有水平的高下之分，并没有身份等级的必然分别。

“文章无定法。”

这是我国优秀的文评传统里少有的几句精华语录之一。现代人居然仗着电脑的便捷，想给文章“立法”。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握“选政”的专业人士千万要多掂量一下。严重一点说：有一天要是学术文脉断了，这责任很大呢。印刷出来并发行各地的文字比“学术规范”厉害得多——后代读者是要跟前辈算学术账的。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