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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号里的革命:从辛亥革命到北伐

2012-04-29张文涛

粤海风 2012年1期
关键词:党人革命党革命党人

张文涛

1894年6月,学成归来的孙中山,北上天津,向掌权的李鸿章上书建言改革。此刻,天朝的上空难得笼罩着一层祥和之气,满朝的臣工忙着给太后老佛爷筹办甲子诞辰大庆。康有为、梁启超等才俊在准备来年的乙未科会试。震惊朝野的甲午战争还没有打响。可能来得并不是时候,孙中山的建议,并没有被一代改革能臣李鸿章所接受。他“怃然长叹,知和平之法,无可复施”,决绝地走上暴力推翻清廷的道路。

革命万岁!

“革命”,语出《易·革·彖辞》中“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的名句。

孙中山究竟在何时何地在何意义上自称“革命党”并以“革命”作为反满的口号,这是一个可以让学者们继续争论的话题。据国民党元老冯自由《革命逸史》所载,孙中山1895年赴日本,“登岸购得日本报纸,中有新闻一则,题为《支那革命党首领孙逸仙抵日》。总理语少白曰:‘革命二字出自《易经》‘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一语,日人称吾党为革命党,意义甚佳。吾党以后即称革命党可也”。我们可以从当事人陈少白的著作《兴中会革命史要》中找到类似的说法,且他对冯说有所补充,“我们从前的心理,以为要做皇帝才叫‘革命,我们的行动只算造反而已。自从见了这样的报纸后,就有‘革命党三字的影像印在脑中了”。至此,“革命”,这个夹杂了中国古典和日本及经其转手的西文“revolution”意涵的词汇,便与孙中山领导的政治活动结下了不解之缘。

也许是清政府半个多世纪丧权辱国、贪腐不堪的执政记录,业已将其“奉天承运”的神话消解殆尽。“革命”的口号,一经革命党人借助报刊等喊出后,就再也无法被遏制了。上自公卿大臣,下自贩夫走卒,或主动支持或被动反抗,大家都开始竞言革命。

《朝野新谭》一书记有一则八旗才子裕庚的女儿谈革命的趣事,这位满族千金竟称“以个人意见言,吾亦赞成革命”。更有趣者,1910年4月汪精卫刺杀摄政王不成被捕,清政府欲判处死刑以儆效尤,不料肃亲王善耆竟然以“革命党人遍天下,旦夕且暴发”为由,示意法部尚书廷杰从轻处罚。此举之出乎意外,以至鼓吹革命、人称中国卢梭的章太炎特意致书善耆,劝其加入同盟会,合谋革命。以上虽为稗官野史,也足见“革命”口号的影响之大。同时,“革命”也“飞入寻常百姓家”,甚至孩童的课堂。有同盟会入会第一人之称的曹亚伯,壬寅年间(1902年)任教湖南新化中学,“虽教博物及数学,然处处引发学生革命之思想”。所教加法一节,谓“清兵入关时,大杀汉人,在扬州十日,杀八十万人。在嘉定屠城三次,杀二十五万人”,“又杀十八省同胞几三百万人,共杀汉人若干云云”。

在众口一词的口号鼓动下,革命成为众人追随的时髦。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他以为革命党就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对革命是深恶而痛绝。然而,不料,革命却使威风八面的举人老爷害怕不已,于是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当口号之下的革命成为时髦,也就渐渐挣开了“排满”革命的藩篱。辛亥革命前后,“家庭革命”、“婚姻革命”、“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乃至于“宇宙革命”,都成为国人的谈资。

1911年10月10日,一次意外,使得孙中山都不知情的武昌起义提前打响了,数月之间清王朝土崩瓦解。早先,年轻的革命党人曾预言“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辛亥这一年,全球的革命浪潮虽还未到来,但中国的革命却将皇帝拉下了马。从此,国人一致山呼“皇帝万岁”的时代过去了!革命万岁!

“革命军起,革命党消”

1912年,原本君临天下的皇帝退回到方圆数里的紫禁城,一个被称为“中华民国”的新政权出现在古老的中国大地上。浴血奋斗十多年的革命党人,也似乎觉得告别革命的时候到了。走下临时大总统宝座的孙中山,认为他三民主义中的民族、民权主义俱已实现,于是决定致力于民生主义建设,并当选为中华民国铁道协会会长。黄兴则在他39岁生日时的自题诗中写道:“卅九年知四十非,大风歌好不如归。惊人事业随流水,爱我园林想落晖”。好一番功成身退、老于林泉的心境。

武昌起义之后,各政派领袖纷纷回国,筹划中国的未来。1911年11月,章太炎从日本归来,在回复武昌革命党人谭人凤的函电中集中表达了他的主张,“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天下为公,乃克有济。今读来电,以革命党人召集革命党人,是欲以一党组织政府,若守此见,人心解体矣”。太炎先生反对同盟会革命党人一党组织政府,主张多党互竞。这是典型的欧美近代政党观念,也是辛亥革命所刻意追求的民主、共和的体现。由是,“革命军起,革命党消”的口号提出后,迅速得到各派政治势力的认同,孙中山对此虽有不同看法,也未能改变局面。1912年8月25日,作为革命党的同盟会被改组为宪政政党国民党,原同盟会成员大多加入。当然,也有如章太炎组建、加入其他政党。那时的中国政坛,可供选择的机会实在太多了,一时间竟然冒出了百余个政党。“革命军起,革命党消”的口号无疑顺应也刺激了民国初年的建党热潮。

政党政治的观念甚至渗入到了偏远的乡村。2004年第四期《湖南文史资料》刊出作者署名李实的《辛亥革命时的乡居记闻》一文,一读之下,竟然把我们带回了100年前的历史现场。作者所描述的是一个湖南的穷乡僻壤,在辛亥革命后居然也闹什么民主党、共和党。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许多秀才、举人、绅士老爷、乡下的读书人,一下子似乎又找到新的出路。他们有的参加民主党,有的参加共和党,还有的来了个双保险,民主党、共和党都参加了。在他们看来,革命了,反正了,参加一个什么党,才能升官发财,这个机会不能错过。如此建党参政的盛况可谓空前绝后了,以至于我们今天听来都好像是海外奇文。但这确实是民国初年的实况,“革命军起,革命党消”的口号生逢其时,也与闻其事。

然而,革命党人在政党政治框架中设下的架空总统的议会内阁制,并没有困住手握重兵的袁世凯。1913年1月20日,代理党魁的宋教仁被刺杀于上海,国民党通过赢得议会大选进而组阁掌权的希望落空了。革命党人以此事为袁世凯主使的名义,再次起兵,是为二次革命。不料,由于国民党自身的散乱,二次革命很快失败。孙中山有鉴于此,于1914年7月8日在日本东京成立了中华革命党。“革命”不仅未能告别,反而写进革命党的名称。短短的两年间,对革命党人而言,却有若天渊,辛亥革命由成功而至失败。从此,被国人称为中国拿破仑的袁世凯一步步走上帝制,中国的华盛顿——孙中山也就无法待在他所缔造的民国,被迫流亡海外。“革命军起,革命党消”,这一个口号被孙中山此后当作革命失败的主要原因一再提起。

辛亥革命旨在学习欧美,建立宪政民主的近代国家。然而,这一美好的希望却成幻景。清末革命党人浴血奋战,所为者“排满革命”“民主共和”,辛亥之后,原本革命的敌人满清及其所承载的千年帝制,起码在表面上散于无形。这不能不说是革命党人十余年奋斗的业绩。然而,民国初年的政党政治太过仓促也太过流于形式了,以至于在强权者袁世凯的运作之下长期为之奋斗的革命党人也在这一制度中被迫出局。袁世凯说辞直白而有力,他说他看透了孙中山、黄兴,除捣乱外无本领。左也是捣乱,右也是捣乱。他受四万万人民付托之重,不能以四万万人之财产生命听人捣乱。在当权者眼中,“革命”就是“捣乱”,捣乱就要被镇压,此事不管时处民国还是大清。

1913年的二次革命及其失败,堪称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拐点。“革命军起,革命党消”,这句一年前还代表着民主共和理想的口号,转眼就成了革命党人的绝大讽刺!二次革命中,革命党人并没有真正地起来,坐镇一方的一些党人作为局部利益的既得者彼此观望,率先起兵的黄兴等人久等援军不到,很快被强大的北洋军各个击破、归于失败。革命军未起,而革命党实消!也许,在流于形式谈不上真民主、共和的宪政中,某些曾经为民主共和理想而奋斗的党人,率先实现了自己的民主共和,而不愿多作他顾了。然而,这显然不是孙中山所想要的,但他又怎样得到他想要的呢?那些享用自己民主共和的原党人大概是靠不住了。

鉴于党人的涣散,1914年新成立的中华革命党已然不同,用孙中山的话说就是“本党系秘密结社,非政党性质”。作为党首的孙中山,要求党人签字画押效忠于他。这种选择与近代民主政治下去除绝对权威的诉求大异其趣。在1914年的《中华革命党党章》中,孙中山将中国的革命划分为三个阶段:军政、训政、宪政。显然,他放弃了西方式的议会政治道路,民主宪政的目标被推迟了。可惜,由指向“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口号相反思路而来的中华革命党,也同样没有肩负起孙中山的革命理想。

在此后的数年里,除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护国运动与各方配合而成功外,中华革命党发动的多次护法运动均告失败。神圣的革命似乎不再灵验了!又似乎不是。袁世凯帝制的迅速败亡,说明辛亥年间所唤起的民主共和浪潮并没有消退。但先前的二次革命、其后的多次护法运动为什么失败呢?孙中山也在自问。1918年5月,他在辞去护法政府大元帅的通电中,悲痛地写到“顾吾国之大患,莫过于武人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革命党人所要救护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孙中山空怀这样崇高的理想,却怎么也找不到实现它的力量。那时,他想联合的南方武人,欲讨伐的北方武人,并不是曾经入主中华的满洲异族,也还不是黄袍加身的专制帝王,“排满”时代的“革命”过去了。在孙中山业已做出的选择中,“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口号所昭示的时代也似乎过去了。

“党军可爱,党人可杀”

章太炎提出“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口号后大约十五年,也就是1926年前后的北伐时期,又有一个叫“党军可爱,党人可杀”口号主宰并标志了一个时代的转移。这个口号的发明权,不像“革命军起,革命党消”那样明晰,但人们还是多将其与老革命党人吴稚晖联系起来。比起“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党军可爱,党人可杀”的口号敌我有别、爱恨分明,此外还多了一层充满血腥的肃杀之气。这是一个怎样的新时代啊?

1925年3月,即“党军可爱,党人可杀”口号出现前一年,近代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革命党孙中山在北京去世了。不过,那时候“党人”和“党军”都还很可爱,还不存在爱恨有别的地步,更谈不上彼此打打杀杀。在孙中山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他走出了1918年5月写《辞去大元帅职通电》的悲痛心境。但他并非“化腐朽为神奇”,在“如一丘之貉”的南北武人中重新找到了知己,相反他径直将他们称为军阀,号召“打倒军阀”,重塑民国。这与中华革命党时期对中国革命分军政、训政、宪政三期的观念是相通的,但这一改变的实现却直接导源于他引入的苏俄革命经验。孙中山找到了实现他理想的力量,他所学到的除“打倒军阀”之外,还有“打倒帝国主义”、“扶助农工”,建立黄埔军校培养中国版的红军——国民革命军,也就是其后被称做可爱的“党军”。这时候的革命党也已经不是中华革命党——它在1919年就被改组为中国国民党。1924年1月,中国国民党“一大”,刚刚成立不久的中国共产党的党员被容许以个人身份加入。这是一批全新的党人!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这个时代所喊出的最醒目的革命口号,不再是当年的“排满”,而是此时的 “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和“国民革命万岁”。

从“革命万岁”到“国民革命万岁”,这是一个时代的转折。在唤起国民进行革命的呼声下,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学生运动等等,一切都动了起来。这是一个运动的时代,也是一个口号的时代,正是在这个时代,国人第一次有意识地制造各种口号,在口号中寻找敌人和朋友。口号成了一种艺术,成了一门学问。当时的主要政治势力都参与其中,乐此不疲。国民革命一方尤其是其中的共产党更是此中高手,引领着口号的时代风潮。北方的武人政府也善于学习模仿。南方政府喊出“反帝”,北方政府就以“反赤”应对。国共两党大量宣传三民主义,草莽出身的张作霖就在三民基础上外加“民德”而标榜四民主义。那个满脸挂着朋友般微笑的胡适对此似乎颇为不满,他在《打倒名教》一文中生气地说“中国已经成了标语口号的世界”。

随着北伐战争的到来,尤其是国共两党关系的逆转,“打倒”开头的激烈口号越来越多。“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北洋军阀”、“打倒资产阶级”、“打倒土豪劣绅”乃至于“打倒知识阶级”。1926年,在北伐中实力膨胀的蒋介石在南昌意图另立中央,先期迁往武汉的中共及国民党左派则喊出“打倒新军阀”的口号。“党军可爱,党人可杀”口号也是在这一时期流行起来的。此口号以“杀”字取代“打倒”,预示了一个恐怖时刻的来临。1927年,蒋介石、汪精卫先后武装“清党”,国共两党兵戎相见,那些曾被唤醒起来的革命的工人、农民、学生,鲜血四溅!不论敌我,大家都同意口号中可杀的“党人”就是指在北伐军队中做思想政治工作鼓动反帝反封建,破坏社会秩序的中共党人,可爱的“党军”则是蒋介石等“武装同志”。“今方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中共党人更是将这一口号与当年的“革命军起,革命党消”联系在一起,认为都是想消灭真正的革命党人。

“党军可爱,党人可杀”,1927年的国民党“清党”以血淋淋的场景诠释了这句口号。1927年4月13日,《东方杂志》的编辑胡愈之在上海和朋友看到了宝山路上屠杀后的惨象,他和朋友走在闸北鸿兴路上,微雨过后的街道,血水向阴沟里流淌,他们的鞋底沾上了血迹,于是不禁觉得国民党比北洋军阀还要凶残。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倒在国民党屠刀下的还有国民党自己的忠实党人。上海“清党”时,国民党市党部的一名“忠贞同志”张君毅被捕杀害,市党部与警备司令部交涉也是无效。“清党”时被杀的不全是“可杀”的“党人”——共产党,但杀人的却是“可爱”的“党军”。这样的“党军”还可爱吗?吴稚晖没有说,作为旁观者的梁启超却忍不住说了。1927年5月5日,他在给女儿的信中就注意到,“党军可爱,党人可杀”口号在南方极流行,但近来党人可杀的怨声虽日日增加,而党军可爱的颂声却日日减少。

历史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袁世凯捕杀国民党人的时候。那时候革命党人的罪名还只是“捣乱”,这时死去的革命党人却有一个更醒目的罪名——“反革命”。不仅如此,杀人的和要被杀的都自称自己“革命”的,而叫骂对方为“反革命”。这还不够,在一旁坐山观虎斗的国家主义派也说自己是搞“全民革命”的。何谓革命?又何谓反革命?鲁迅先生在1927年9月的《小杂感》中,悲观、疑惑却又近乎绕口令地写道:“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对于那些死在革命屠刀下的党人来说,恐怕曾经为之而奋斗的国民革命已死,曾经喊出的革命口号万岁!对国共两党而言,“革命尚未成功”,打倒反革命,继续革命万岁!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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