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资中筠的《士人风骨》

邵燕祥

“国进民退”是近年的整体趋势，并不限于经济领域。

思想文化领域，则早在“三大改造”前的50年代之初就已开始。

资中筠提出“道统”的承载，实际上提出的是一个社会中知识分子的地位和作用，这也是知识分子对一个民族、一个社会文化的发展传承应该担当的首要责任。而我们的民族和社会属于人类的一部分，因此这也是对人类的责任。

关于继五四运动以来，乃至上溯一百五十年来的“启蒙”，资中筠廓清了对“启蒙”的望文生义的误解，还它以最朴素的原始语义。即以清明的理智之光，照亮被各类愚民政策造成的“蒙昧”。

资中筠补充了李泽厚的命题——“救亡压倒启蒙”——归根结底是后来的革命压倒了启蒙。

1988年王元化重提启蒙，办了专刊《新启蒙》。前两年刘军宁重提启蒙。

资中筠《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承载与失落》，反思过去，探求出路。是提纲挈领之作。

一种精神，一种思想：中国传统士人求“道”，“铁肩担道义”；现代知识分子追求真理的精神，与现代进步人类的一般价值观念，是相通的。

对当代史的再认识，首先要接近历史真相。

资中筠提到，当下为历史倒退制造舆论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利用人们对历史的无知和隔膜（这都是有意地遮蔽造成的），特别是几乎一代年轻人，不仅不知道1949年后的前三十年，而且不知道后三十年；更不要说1840年后的一百年。关于这一百年，过去只宣传列强入侵，其实远不止于此，贯穿其间的有为社会转型、文化转型即现代化所做的大量努力。这其中甚至也是众多成年人所不知道或不深知的，例如在绵延百年的新文化运动中，至少有两代堪称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前仆后继。

对上世纪下半叶中国知识分子改造史的研究，需要进一步细化。如马寅初（应还有冯友兰等党外学者）等牵头联名上书要求党帮助进行思想改造一事，似与周恩来现身说法，号召“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相呼应。

中国过去还有秉笔直书的史官，今天则只剩下听命于长官的官史。

不关心历史（中国历史的骨干就是政治史，是权力博弈史），缘于不关心政治。

整个社会都关心政治，像“文革”时那样，不正常。但“整个社会”（即大多数人）都不关心政治，恐怕也不正常。都不关心社会怎样一步步走来的历史，当然不正常，而且危险！

在弄清六十年历史脉络的同时，应对知识分子角色作出反思。

“追求真理”这句话，或只是“真理”两个字，现在主流文化极少涉及了；高唱“要为真理而斗争”的《国际歌》也很少人唱了。有些地方曾宣布此歌禁唱，据说是它带煽动性。

举鲁迅文学院旧例。上世纪80年代迎门张挂着屈原的辞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谁知到了80年代末，权力者却提出异议：“现在有党的领导，有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的指导，你还要上下求索什么！？”撤掉了。现在不知恢复了没有。

的确，在只需要有一颗大脑的时代，每一个人都以最高当局的思想为思想，以最高当局的是非为是非，是不需要人们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的，以免导致背离“思想统一”、“保持一致”的“精神出轨”。

在那种一元化的思想空间里，更不需要知识分子这样一个群体来进行什么思想文化的传承和创新。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所有的人，都要做“驯服工具”，也就是会说话的畜牲，甚至是不开声的哑巴畜牲。

而知识分子之所以为知识分子，正在于他们赋有传统士人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同时有现代知识分子的自由思想和独立人格。他们一不是驯服工具，二不是谋士幕僚，他们不会成为长官意志的阐释者和御用的辩护士，他们拒绝做乡愿与犬儒，不会屈己迎合在位的权力者。相反，由于他们求真、护道的品格，坚持自己的核心价值观，他们天生地是与专制主义格格不入的，他们必然在反对专制主义的同时，反对它派生的奴隶主义和蒙昧主义。他们要批判，他们要启蒙，因此他们在权力者眼中就成了捣乱他们的文化秩序以至社会秩序的人，就成了不稳定因素，就成了眼中钉，必欲拔之而后快。

虽然我们今天指认的知识分子，不完全同于过去的士人，但同是作为“学而思”的读书人，他们有其一致之处。历代统治者对读书人，大抵有怀柔和打击的两派。即使前者，对读书人，也是有两手，一手无非是让他们“入我彀中”，为我所用，也不过“倡优畜之”罢了，如果有犯上之嫌，也还是不能容的（魏征尚且如此）。纪晓岚也难免发配新疆。至于随时可能制造的文字狱，那就是不言而喻的露骨的一手了。

古代的读书人，难以摆脱皇权的体制，然而有骨气的可以在有限范围内努力做到面折廷争。而专制制度豢养了更多软骨病，只求避祸全身，甚至沦为鹰犬打手奸佞之臣。

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一定要从观念上和制度上走出此前读书人命运的这一怪圈——这就是我们所期待和致力的社会转型——包括文化转型，以及政治文化的转型，它与政治转型是分不开的。然而舍此没有别的出路。

当然，资中筠说了：“任重而道远”，这不是简单地重复一句成语，而是充分估计到前路的艰难。难就难在观念可以通过自省来改变，制度的变革，却不以知识分子的意志为转移，而要依靠整个社会的合力。知识分子为此要在社会合力中加大自己的力度，为了社会，也是为了自己的解放。

附带说一句，资中筠先生在一个注解中提到我罗列了朱元璋删去的《孟子》的话。该文初刊于《中国文化》时，因我打字后疏于校对，出了明显的差错，主要是所有的“转”字都误为“黑心”二字（在王码中属于同一联想词）。后来在上海《文汇读书周报》上重发时，连同其他的误差都予改正了。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