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之“长亭送别”的语言及修辞魅力
——从王实甫到许渊冲
2012-01-21孙宏兴
孙宏兴
《西厢记》在元代就被誉为:“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贾仲明吊王实甫的《凌波仙》曰:“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郭沫若亦赞语道: “《西厢记》不但是杂剧中的杰作,也是一部好诗。”[1]可见《西厢记》之魅力。既有魅力,今人不能弃之不观,且应传播经典,使其能为异域他邦欣赏以促进世界文化交流。而翻译则能担此大任,成就文化交流的宗旨。
《西厢记》被喻为我国古典戏曲中的“花间美人”,是高度融合了诗词意境美、语言美的“诗式戏曲”,其“长亭送别”更是由于特殊的艺术价值而饱受赞誉。本文择《西厢记》之精彩部分“长亭送别”及翻译大师许渊冲的相应译文作一些分析与欣赏。
语言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的魔力,它不仅帮助人类交流思想,沟通感情,进行有声思维,而且能以文字的形式唤起读者各种想象。然而,读者群不同,所唤起的想象也不尽相同。而不同文化归属的读者(本文特指中西读者群),其差异尤甚。翻译是施加于语言的活动,它对译者的语言水平有较高的要求。译者需力求其译作译语既忠实于原文,又晓畅生动;既能使译语读者群抓住源语表层意义,又要尽可能完整地将源语文化内涵传达至译语读者。
因此,译者译文大不易,而大大不易者应属译中国古诗词戏曲。中国古诗词戏曲文化内涵丰富,艺术风格独特,寥寥数字便是文,但却是语言高度浓缩又不失形神的一种艺术。想要翻译它们绝非易事,要做到“忠实”与“达意”,使译文与原作相映成趣,更是难上加难。这一点,许渊冲先生给文学翻译树立了模范。许先生的语言精深造诣、艺术独创精神和高超翻译技巧,使翻译达至艺术之美又盎然诗情。
“长亭送别”巨大的艺术魅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语言雅俗共济;二是巧用多种修辞。下文即从这两个方面来分析和欣赏原作与许渊冲的译文。
1.语言雅俗共济
《西厢记》是一部诗剧,其语言达到了文学性与戏剧性的高度统一。由诗的语言观之,它是“花间美人”,辞藻华丽典雅,意境幽深窅远。就曲的语言观之,其语言朴素生动,通俗明快。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的曲词在偏重华美,化用前人名句之优美意境的同时,善于提炼民间生动的口语,其语言朴素而生动,准确地刻画了人物性格,充满浓厚而鲜明的生活气息。总言之,此折戏曲语言既有浓厚的生活气息,符合人物身份和性别,又有强烈的文学意味,具有诗情画意的美,做到了雅俗共济。 如何把这份“下里巴人”和 “阳春白雪”在隶属不同语系的译语中尽量展现,对任何翻译大家,均是一大挑战。以下撷取相应的源语译语加以赏析。
至于“雅”处,从“端正好”即可见一斑。作者大块着色,点染了几种常见而又包融着无限诗意的形象,让人一来就如置身于凄恻缠绵的送别场面之中,替莺莺忧恨。该曲开头“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2]化用范仲淹的《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句,从天到地,背景雄浑而单调,气氛沉闷而悲凉,一种孤独之感顿生。与此相连,以“紧”写西风,以“南飞”写大雁,从而完成了萧索凄凉的艺术境界。末句中用“霜林”替换如丹的枫林,已使人感到冰冷异常,又进一步说这些都是“离人泪”染成,更添凄惨悲凉。作者虽是写景,却注入感情,巧妙移情,把人物哀婉凄绝的情感通过景物透彻淋漓地表现出来。许渊冲此曲译作亦文雅兼备:
With clouds the sky turns gray, /o’er the yellow-bloom-paved way.
How bitter blows the western breeze! /From north to south fly the wild geese.
Why like wine-flushed face is frosted forest red? /It’s dyed in tears the parting lovers shed.
至于“俗”处,以“叨叨令”为例,“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打扮得娇娇滴滴的美”等等。用叠字,口语化。“俗”在信口捻来,口语气息浓厚,真现生活。纵观我国文学经典,可知汉语叠词因其绘声绘色朗朗上口在诗歌中被广泛采用。英语中也有叠词,但其使用频率委实不高,应用范围也不广。所以在英译汉语词曲时,如若将相应的叠词在译文中隐没,难免会造成文体风格缺失之憾,使译语读者难于体味中国经典的风采。然当风格确难保住时,译者当在不得不失其形的境况下力争保其神。许先生在处理“熬熬煎煎”时,用了一个 “gnaw”,却也把“煎煎熬熬”表达得淋漓尽致。说“gnaw”措词适当的另一面在于它的语音。赵彦春先生曾云:“长元音可以拖长,听来犹如叹息、呻吟,故可以表示忧郁、悲伤,增强诗文的挽歌效果。”[3]“gnaw”,重重读来,长长地一拖,凄凄惨惨戚戚之感油然而生。如是便真实再现了王实甫先生欲诉之笔端的主人公那凄惶感喟的愁绪。
2.巧用多种修辞
《西厢记》包含着丰富的修辞技巧,有人曾说《西厢记》是我国古代戏曲修辞之大成,成为我国古代戏曲修辞手法运用的理想范本。许渊冲在译作中熟练运用多种修辞,增强了语言表现力,使译作秀美优雅,含蓄蕴藉。
(1)对偶、夸张等修辞的运用
在许渊冲译文中“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华岳山峰低”对应为:
My tears would make the Yellow River overflow,
My grief would make three mountain peaks bend low.
译文同样做到了对偶、夸张以及押韵。虽然overflow是单个动词,而bend low借动词短语之义之形为之,虽不严格对等,但因译者这份灵活机变,仍使译语如源语般朗朗上口。
(2)汉语典故的灵活处理
汉语典故多由四字组成,形式简练,意义精辟,具有浓郁的民族色彩,所以翻译汉语典故实属难事。正如傅雷先生所言: “译本与原作,文字既不仵,规则又大异。各种文字各有特色,各有无可模仿的优点,各有无法补救的缺陷……中西文字的扞格远过于此,要求传神达意,铢两悉称,自非死抓字典,按照原文句法拼凑堆砌所能济事。”[4]在处理汉语典故的英译时需要理解汉语典故,把握其在行文中的话语效果,尽可能地做到行义兼顾,既使译语读者了解汉语典故的本义,又使译语读者理解它的深层意义即寓意。在二者不能兼顾的情况下,需要采纳傅雷先生上面所言的翻译观——“重神似不重形似”,把忠实源语典故的意义放在首位,把忠实源语典故的形式放在第二位。源语中,“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是一典故,讲的是蜗牛触角上有两个国家经常为争夺地盘打仗,苍蝇为喝到碗中的肉汁而不惜冒溺死之险。译作如是译:
“For fame as empty as the horn of a snail, for profit trifling as the head of a fly.”
通观译句,可见源语的典故修辞虽被迫隐身,但译语表达出了源语意义,且译语运用比喻、对偶的修辞格,颇为悦目赏心。诚然,在力求精炼的译语中不方便展现汉语典故的幽窅原义,但译者可以借助脚注的方法把具有中华民族特色的汉语典故美呈现给译语读者,从而帮助他们更好地亲近博大精深的中华民族文化。
(3)原著中叠字的巧妙运用
王实甫大量叠字运用又使曲词显得浅俗本色,用于人物情感的抒发,声口惟妙惟肖。例如“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帮着重重叠叠的调”,“昏昏沉沉地睡”,“白泠泠地水”,“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在许先生译文中难寻王实甫叠字的身影,但他仍然成功地用别样的表达将源语文字内涵表达得生动到位。以“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帮着重重叠叠的调”为例,许先生译文为:
And let my hundred-folded dress with flowing sleeves
Drown in a steam of tears no one perceives.
用“hundred-folded dress ”似确数实虚指,极言泪之多,连百层衣衫都给打湿了。这就把崔莺莺与张生二人深深的相思之苦用具体的物象 “hundred-folded dress”承载起来,生动、形象,达到了可感可触之效,有助于外国读者领会。
[快活三][happy three]中:“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被译为:
“One here, the other there, we’re going sigh for sigh.”
“sigh for sigh”叠字巧妙运用,充分抒发了被逼拆散的相思人儿郁怨惆怅之情。
(4)押韵的灵活运用
在许译作中最突出成功的修辞运用莫过于押韵了。娴熟得体的偶韵、交韵的运用,不能不让人佩服。以[Murmuring song]为例:
Seeing the cab and steed ready to start/How can I not feel grief and anguish gnaw my heart?
How can I rouge my cheeks and powder my face/Adorn myself with winning charm and grace?
What can I do is but to bury deep/ My head between my coverlet and pillow and sleep;
And let my hundred-folded dress with flowing sleeves,/Drowned in a stream of tears one preserves.
O what uncontrollable grief! /O what uncontrollable grief/Could words and letters bring me any relief?
译作中,通曲押偶韵,每偶韵中又全押尾韵,可谓是上乘译作。而且为取韵之效,许先生还适宜调整语序,如“滚绣球”中“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连出十里长亭,减了玉肌。”
“I’m going ,”when a voice is heard to say/My body seems to waste away.
When the Pavilion of Farewell comes in sight/ My bracelet becomes no longer tight.
为了求韵 “say /away” 、“sight /tight ”,作者灵活地将上下末句调换了位置,却毫无“不忠实原文”之嫌。因为“减了玉肌”和“松了金钏”均表达莺莺“为伊消得人憔悴”之情。
总之,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在戏剧语言方面,善于汲取古典诗词精华,擅长驾驭民间朴实语言,且能巧用多种修辞手法,既典雅又质朴,既文采斐然又不废戏曲本色,诚可谓文学性和戏曲性的完美统一,为我们构建了一座迷人的语言艺术殿堂。而享誉中外的翻译家许渊冲则以其精湛的翻译技艺和对源语及译语的参透把西方读者引进了这座瑰丽的语言艺术殿堂,成就了现代西方人和中国古代文人的心灵对话和交流。许渊冲先生在进行语言转换时,既最大可能地留住了原文的典雅和通俗,又尽力以译语的语言及修辞特色弥补了中西方语言差异。除此,从许先生的译作中不仅可欣赏到译文之美,还帮助我们加深了对曲词翻译技巧的领悟。
[1]游国恩.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161.
[2]王实甫.Romance Of The Western Bower[M].许渊冲,英译.北京:外文出版社,1992:89.
[3]赵彦春.翻译归结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287.
[4]党金学.中国翻译理论选读[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