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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人生的几个片断

2009-03-30尹守国

小说林 2009年2期
关键词:天宝

刘臣长到九岁时,突然会叫娘了。只是在叫娘之前,得做一番准备工作。他把头略微昂起来一些,眉头和鼻子拧成一团,深吸一口气,在闭眼和低头的一瞬间,一个娘字和放屁一样被崩出来,听起来很清楚和响亮。刘臣娘也因为儿子会说这个字,便不再承认刘臣是个哑巴。她认为,儿子能管她叫娘,慢慢地就能管刘天栋叫爹,也一定能管刘君叫哥。由一个字到两个字再到三个字,一点一点地学,等人长大了,话也就学全了。

刘天栋是个急性子,他看到儿子会叫娘了,便逼着儿子管他叫爹。刘臣叫不出来,他就骂刘臣是个死种揍的。他越是骂,刘臣越是叫不出来。刘天栋气得要打他,吓得刘臣看见他爹,就像耗子见到猫似的,赶紧往娘的身后躲。刘臣娘便劝丈夫,说你别着急,心急吃不着热豆腐,这种事得由着孩子的性子来,指不定哪天孩子突然就开窍了。刘天栋气得跺着脚说,看来我这辈子是甭指望他管我叫爹了。

刘天栋说完这话不久,正赶上生产队开山修渠,想把美丽河的水,从黑龙山那边引过来。为了赶工程进度,生产队长曹天宝命令村民们动用炸药。刘天栋在部队里当过几年炮兵,被曹天宝任命为炸山组的组长。眼瞅着黑龙山就要被刘天栋从中间劈开时,出了点意外,装在山里的一马车炸药没响。村民们问刘天栋咋办?刘天栋说可能是雷管反潮,再放进两根试试。村民们都认为危险,劝他等一会儿再去。刘天栋瞪起牛眼说,操,你们懂个蛋毛?老子在部队当的可是炮兵,放炮就是我的职业,要响早他妈地响了,不响就他妈地不响了。说完,拿着两根雷管向洞口走去。就在他走到炮眼的一刹那,山炸开了。刘天栋终于没能等到刘臣学会管他叫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曹天宝也是当过兵的人,只是他当的是警卫兵。刘天栋在内蒙古服役,他在福建服役。但他们之间,退役后一直以战友相称。曹天宝念在战友一场的情分上,口头追认刘天栋为合庄的烈士,并号召全体村民,向烈士学习并永远照顾烈士的家属。当时曹天宝采取两条措施:一条是刘臣娘干一天活,生产队给她记两个工;另一条是让刘臣去生产队当羊倌,跟着葛八赖一起放羊,享受成人待遇。

这两条措施实行后,三十五岁的刘臣娘得了个外号,人们都管她叫“老将”。人们说她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而九岁的刘臣,也得了个“小小社员”称号。孩子们还根据德国故事片《英俊少年》那个插曲,给刘臣编一首歌,说他是“小小社员,没有烦恼,拿着羊鞭满山跑……”

措施执行之后,这个家的工分由原来的每天两份变成三份,只有正在上学的刘君算是一个吃闲饭的人。刘臣家里的日子,也因为多出一份工分和减少一口人吃饭,渐渐地比以前好过一些。

曹天宝算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他对烈士家属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没用半年的工夫,他不但在白天照顾烈士的老婆,就连晚上也时不时的去“照顾”一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曹天宝对刘臣娘的过分照顾,引起了合庄人的非议。人们当着曹天宝和刘臣娘的面,自然是不敢说了。当着刘君的面也不敢说,他们怕刘君把话传到他娘的耳朵,再通过他娘传到曹天宝的耳朵里,那时的队长还是很有权威的。大伙都觉得当着刘臣面说应该没有问题,因为刘臣除了会说那个娘字,其他的什么都不会说。

刘臣天天放羊,每天都能看到公羊与母羊做那种事情,所以对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也多少无师自通一些。大伙说他娘时,他先是羞得脸红,听到半道就悄悄地溜了。后来再有人说起,他就朝说的人瞪眼睛,吐唾沫,甩鼻涕,以示警告。但说的人,越是看着刘臣这样,就越感觉到刺激,说得反而更欢了。其实这些人,并不是故意跟刘臣过意不去。曹天宝在庄上也不单单只搞刘臣娘这一个女人,他们是看着刘臣家挣着三份工分而觉得心里不平衡。尤其那些跟曹天宝有一腿而又得不到工分的女人,她们竟公然地问刘臣,说曹天宝每天去你家,他们都干啥?你娘是咋伺候他的?

这些人在问刘臣时,她们知道刘臣不能回答,她们也没指望刘臣能够回答。但遇见刘臣,特别是跟前没别人的时候,总要问一下,或许是因为他不能回答才要问的。后来刘臣被她们问得实在不耐烦了,他张几下嘴后,和叫娘一样,突然崩出一个“操”字来。这个字发音清晰,短促而有爆破力。起初她们还以为刘臣在回答她们的问题,但笑过之后,才从刘臣的神情中咂摸出滋味来,原来刘臣是在骂她们。

自从刘臣会说这个字后,人们便不再问起他娘的事了。大伙都在想,自己挺大个人了,和一个小孩子逗扯啥,逼得人家哑巴都张口骂人了。而刘臣,这个字一经出口,便一发而不可收了。羊群里的哪只羊不听话,跑到地里吃庄稼,他在赶羊之前,总会骂上一句;那些小孩子,再叫他“小小社员”时,他也骂上一句。这个字成了他的原子弹,无论跟谁说话,只要是他不高兴了,便会扔一颗。

有一次,曹天宝指挥着社员在地里干活,天下雨了,大伙都跑回家。曹天宝也跟着跑回家,但他跑回的不是自己家,而是刘臣他们家。他进屋后,看刘臣在家里,就以队长的口气命令刘臣,让他去生产队部待着。曹天宝说你今天挣着生产队的工分,你就得去生产队上班。刘臣坐在炕上没动,他用眼睛盯着曹天宝。曹天宝又撵他一次,刘臣用他会说的那个字崩了曹天宝一炮,炸得曹天宝讪讪地走了。打这儿之后,曹天宝看见刘臣在家,就再也不进屋了。

刘臣学会这个字后,竟不会叫娘了,弄得刘臣娘十分地伤心。刘臣娘哭着说,难道这孩子命里注定只会说一个字,怎么跟黑瞎子掰包米似的,掰这个扔那个呢?刘臣娘每天起早贪晚地教儿子,说咱们不说后学的这个字了,咱们还是学着叫娘吧。后边的这个字不好听,不如叫娘好听。可是不管刘臣娘怎么说,都无济于事。最后刘臣娘把儿子教急眼了,刘臣也把这个字对他娘使用一次。

几年之后,生产队这间被岁月风蚀的茅草房,在一场大雨里,哗的一下塌了。原来靠这间屋子遮风挡雨的人们,噌地一下都跑了。曹天宝叹着气对刘臣娘说,往后你自己多保重吧,我也没法照顾你了。刘臣娘便擦着眼泪对刘君说,孩子,别念书了,往后这个家就靠你了。

刘臣娘每天领着两个孩子下地干活,她看到别人家的秧苗,棵棵长得五大三粗的,而自己地里的秧苗,和身边这两个孩子一样,精黄面瘦的,她就想起了刘天栋,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他是个害人精,骂他是个死鬼,每天都要骂上几次,每次都能骂出些眼泪来。刘臣娘这样骂了一年多,便不骂了,她又跟刘天栋住到一起去了。

刘臣长到十六岁那年,曹天宝把原来镇上的砖厂承包了。曹天宝回合庄招了一批工人,他指名要去的都是些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曹天宝开出的工资价码很高,每个月都能挣好几百块。

刘君听到消息后,便去找曹天宝,也想让刘臣去砖厂干活。曹天宝不同意,他说刘臣这孩子不懂事,还动不动就张口骂人,他管理不了。刘君听后,抬头瞅曹天宝一眼,目光从曹天宝的光头上掠过,箭一样地射到他身后的墙上。刘君说,让刘臣来砖厂干活,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我爹的意思。我昨天晚上做梦了,梦着我爹了。他说跟你是老战友,让我来找你。他说你要是不答应,明晚上他亲自来。刘君说的时候,表情极为庄重。曹天宝听后,先是一惊,继而苦笑一下,又低下头合计一会儿,才抬头说,那就来吧。

刘臣上班后,曹天宝对他不但不照顾,比对别人还苛刻。别人干完这件活后,都能稍微呆一会儿,可刘臣没等干完这件活计,早就有那件活计在等着他了。刘臣从上班的第一天,他就不打算从这里干了。可回到家里,看到同样干一天活的哥哥拖着疲惫的身子还得给他做饭,还得喂鸡喂猪,他吃完饭又赶忙去上班了。

这天,刘臣刚推完几车砖坯,砖机突然停了,电工检查一下,说停电了。大伙都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开始聊天。刘臣也拿两块砖搭到一起,坐到人群的外围听着。刘臣刚坐下不一会儿,曹天宝走过来对他说,就着现在停电,你去给砖机上点油,等一会儿来电好干活。刘臣很不情愿地找来机油,开始给各个齿轮上油。他也快把油上完了,砖机突然运转起来,刘臣左手的四根手指齐刷刷地让机器咬去了。

刘臣用右手抓着自己的左手腕,站在那里啊啊地大叫,这是人们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如此洪亮的声音。等曹天宝跑着赶过来时,刘臣疼得昏过去了。曹天宝赶紧找车把刘臣送到医院,并打发人去合庄找刘君。

刘君正在地里干活,听到消息后,整个人都吓堆了。来送信的人拽着他,两个人走到地头,刘君才问刘臣的手是不是以后不能干活了?送信的点点头,刘君呜呜地哭起来。

送信的人是骑摩托车来的。刘君坐在摩托车后面,双手死死地扯着送信人的衣服,好像送信人就是肇事者,他一撒手,这人就会跑掉一样。摩托车一路里了歪斜地来到乡医院,送信人的衣服扣子让刘君扯掉了三个。

曹天宝早就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等刘君了。他说刘臣正在做手术,那四根手指都让机器压碎了,只好截去。他说手术估计得两个小时完成,你先到病房里休息一会儿吧。

刘君说啥也不肯进医院的大门,他在医院的大门口蹲着,他说他害怕看到血,一见到血就想起他爹。曹天宝说那咱们就找个小饭店坐一会儿吧,反正里面在手术,咱们在这站着也帮不了啥忙。刘君不去,曹天宝硬是把他拖去了。

两个人来到离医院不远的一个小吃部,坐下后,曹天宝问刘君吃点啥?刘君说他不饿,要吃你自己吃吧。曹天宝说他也不饿,但来到这儿,不吃不喝的干坐着,老板会不乐意的。说完就点了两个炒菜,要了两瓶啤酒。

菜上得很快,刘君刚喝完一杯茶水,菜就端上来了。从打他们俩人坐下到端上菜来,曹天宝没提刘臣的事,刘君也没提刘臣的事。曹天宝不停地问刘君,哪块地里种的啥?长得咋样?刘君只是机械地回答着。

刘君喝完一杯啤酒后,情绪比刚才稳定很多。他的眼睛像蚊子一样叮在曹天宝的秃头,疼得曹天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不住地用手摸着,从刘君的眼神中,他觉查出,刘君这只蚊子,这次可能要吸他的血了。

曹天宝又给刘君倒上一杯啤酒,他把第一个酒瓶子放在桌子下边。他在低头时,看到刘君的一个脚趾头露在鞋的外边,在那里虫子一样地蠕动着。曹天宝对刘君说,往后你就别回家了,在这伺候你弟弟吧,你家地里的活,我打发人去干,家里的鸡猪,我也找人替你经管着。一会儿我领你去买双皮鞋,你看你的鞋,都露脚趾头了,在医院出出入入的,多寒碜。曹天宝说完,看了刘君一眼,又补充一句,说我再顺便给你买一身新衣服。

刘君低下头,把脚往桌子底下移了一下,他对曹天宝说,不用,我家里还有一双新鞋,明天我回家换上。刘臣是从你厂子里出的事,你找人伺候他吧。

曹天宝说,那哪成啊?别人伺候赶上你周到吗?那样别说你不放心,就连我也不放心。

刘君说,让我在这儿也成,但我不要你给我买东西,刘臣这事不是买东西就能解决的。

曹天宝听后,呵呵地笑起来。他说你真是个孩子,给你买衣服,跟刘臣这事没关系。我是怕大夫看你穿的这样,瞧不起咱,不给咱们好好看病,不给咱们开好药,没别的意思。我跟你爹是最好的战友,刘臣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你回去后跟刘臣好好合计一下,你们提啥条件,我就是倒房子卖地都答应你。这回你放心了吧?

刘臣从手术室出来时,刘君穿着一身新衣服站在门口等他,手里还拎着一袋苹果。刘君问刘臣疼吗?刘臣没点头也没摇头,径直朝病房走去。曹天宝跟在刘君的身后,他对刘君说,你看咱们刘臣,多坚强啊!

一个月后,曹天宝找刘君商量了结刘臣的事。刘君提出四个条件:第一条,曹天宝负责刘臣住院期间的全部费用和他与刘臣住院期间的工时费;第二条,为刘臣家提供盖四间房子的砖瓦;第三条,赔付三万块钱的精神补偿;第四条,刘臣出院后,还回砖厂干活。

对于前三条,曹天宝都认可,只是这第四条,曹天宝死活不答应。曹天宝说刘臣已经干不了活了,他不能养着个闲人,要是以后再出现点意外怎么办?刘君说我不管你怎么办,你不答应,刘臣就不出院,咱们看谁靠得起。

事情又僵持了几天,最后曹天宝提议,说这事咱们听刘臣的,如果刘臣愿意,他也答应。他们俩人一起来到刘臣的跟前,刘君把事情跟刘臣说明后,刘臣摇了摇头,示意再也不去砖厂了。刘君看到刘臣摇头,他就瞪刘臣,给他使眼色。之后刘君又问刘臣一遍,刘臣还是摇头。刘君气得在心里骂刘臣,说他嘴不好使,心也不好使了。

协议敲定那天,刘君对曹天宝说,啥时候砖瓦送到我家当院,现金交到我的手上,咱们的事才算完了。曹天宝害怕刘君再节外生枝,从第二天,就雇用两辆卡车开始往刘臣家里搬砖。仅用一天的工夫,砖瓦就拉到位了,整整齐齐地码在刘臣家的院子里。第二天晚上,曹天宝把三万块钱的现金拍到刘君的手上。

刘臣家的正房,还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土坯房,共三间。原来刘天栋活着时,他们俩口子住东屋,刘君哥俩住西屋,中间的那间,是这个家的厨房兼做进出东西两屋的过道。刘天栋这辈子也盖过一次房子,不过盖得是三间西厢房。他说现在家里没钱,盖不起正房,就先盖三间厢房吧,留着正房的地基不动,等以后儿子大了,家里有了钱,再盖四间正房,两个儿子一人两间,等他老了,他就和刘臣娘到这厢房去住,这也算是刘天栋生前给这个家规划的宏伟蓝图。

刘天栋刚死那阵子,刘君每天吵着说害怕,刘臣娘就让俩儿子搬到她的屋子去住了。刘君哥俩原来住的那间西屋,就成了仓库,盛上粮食和一些杂物。刘君哥俩在娘的屋子里住了不到半年,刘臣娘就以炕太小,三个人住着有点挤为理由,把两个儿子撵到厢房北头的那间屋子里去了。这之后就传出刘臣娘跟曹天宝的新闻。再后来,生产队分队时,刘臣家分到一头小毛驴,这头驴也算是刘家最主要的劳动力。刘臣娘就把厢房南头的那间做了驴圈,又把中间的那间盛上了干草,当成草屋子。这样,刘臣哥俩就和那头小毛驴同住在一栋房子里。直到刘臣娘死后,刘臣哥俩又搬进了正房的东屋。

刘臣家现在要盖的,就是这正房。动工的前一天,刘君和刘臣还特意去了一趟爹娘的坟地,给他们烧点纸,刘君顺便把准备盖房子的事也跟他们说了。刘臣也对着坟头张动几下嘴,啊啊几声,临走时,刘臣还落下几滴眼泪。刘君看到刘臣哭了,他训斥刘臣说,盖房子是喜事,你哭的哪门子,爹娘都没实现的事,现在咱们实现了,爹娘在那边儿也应该高兴。

动工那天,刘君买了一挂一万头的鞭炮。刘臣站到他家老房子的屋顶上,抱着一个长杆子挑着,刘君便把鞭炮点着了。鞭炮声噼啪啪的,把合庄的人全惊动了。鞭炮响过之后,庄上的孩子大人都赶来看热闹,人们都说你瞧人家这小哥俩,这日子过的,都开始盖瓦房了。刘天栋两口子要是地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新房子的确是四间,这与刘天栋当年的愿望相符。但房子的设计,并没按刘天栋的意思。西边的那间是个单间,只有门,没有窗户。西边的第二间,前边也是一个门,窗户开到后墙上去了。东边的那两间,前边都是窗户。人从西边第二个门口进去,向里有一扇门,通向后边的厨房,向东有一扇门,通向第三间大屋。在第三间大屋的东边墙上,还有一个门,通往最东头的那间。刘君指着挖好的地基对刘臣说,这间西屋,咱们当仓库,盛粮食。这间大屋,用来吃饭,以后咱家有电视了,也放在这个屋里,边吃饭边看电视。东边的那间,用来睡觉。他还说,把睡觉的屋放在东头好,到冬天暖和,有西边的三间房子挡着,西北风吹不着这间。

刘君在指挥着工匠干活,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夹着一支烟。刘君是在医院里陪护刘臣时才学会抽烟的,那时抽的香烟是曹天宝送来的。曹天宝说烟可以提神,抽支烟,省得在刘臣打点滴时,你睡着了。刘臣出院时,刘君的烟瘾已经达到每天一盒的程度了。刘君每次去镇上赶集,回来时总带一条香烟。刘臣曾比画着问过刘君,这香烟多少钱一条?刘君说没几个钱,这烟是烟店里最贱的了。

刘臣跟在哥哥的身后,他看到哥哥抽烟,就捂着鼻子离开了。自打他从医院出来后,刘臣好像怕闻到香烟的气味。每次哥哥抽烟,他都这样。刘臣的左手也和刘君一样,揣在裤兜里,没人能看到他手上的毛病。但他的右手总不闲着,一会儿帮人拿点这个,一会儿给人递点那个。刘君看到后,便把他叫到厢房里。刘君告诉刘臣,说这活计是包出去的,你不用帮他们干,你只管看着他们就成了,哪疙瘩干得不好,等结账时,咱们扣他们工钱。刘臣哼哼地应答着。

由于砖瓦充足,又是包工,房子的进度很快。不到一周,房子就封顶了。原来老房子拆下来的檀木,正好用来打制门窗。刘君还告诉木匠,顺便用剩下的木料,打了一个碗橱子,一个电视柜和一套吃饭用的桌椅。

房子竣工后,刘君本来打算再放挂鞭炮庆祝一下,可正赶上这天下大雨。从早上五点多开始,一直下到晚上七点多。合庄一半人家的房子,都漏得稀里哗啦的。刘君哥俩躺在新房里,呼呼地睡了一整天。晚上起来,刘君看着窗外对刘臣说,你知道啥叫高枕无忧吗?刘臣摇头。刘君说咱家往后的日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臣家盖完新房子的这年秋天,家里上媒人了。当然了,媒人是来给刘君说亲的。说的这个女孩虽然长得不是太好看,但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正经人家的过日子人。女孩的父母也很厚道,看到这个家里哥俩过日子很清苦,屋里没个人做饭洗衣服,便答应当年的冬天就可以结婚。

刘君结婚前,他和刘臣又一次来到爹娘的坟前。按照这里的规矩,家里有了喜事,都要到祖上坟头压张红纸。过路的人,只要是看到坟头上是红纸,就知道这坟主人的后人结婚了。

刘君哥俩在烧纸钱时,由于风大,把坟头的草全烧着了。他们手里头也没什么可以扑打的工具,只好用脚去踩。等把火踩灭后,刘臣的那双布棉鞋的鞋面上,烧出很多洞,露着里面被燎的发黑的棉花。刘君指着刘臣脚上的鞋子笑起来,他笑够了,这才对刘臣说,反正过两天我要换新鞋了,你就穿我这双吧。皮鞋这东西没新旧,打上油一样。刘君说的这双皮鞋,就是刘臣住院时,曹天宝给他买的那双。

哥俩走出坟地后,刘臣回头看了一眼,爹娘的坟被火燎成黑糊糊的一片,那张红纸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了。

刘臣回到家里,便开始收拾西边那个单间。他想把里边的粮食、土豆和大白菜倒腾到厢房去,腾出这间房子,再搭一铺火炕,他住在这间屋子里。他刚把房门打开,才搬出一袋粮食,就让刘君看到了。刘君说你真笨,这间房子靠西头,阴冷阴冷的,还得搭炕,你费那个劲干啥?厢房的那间屋子有现成的炕,打扫一下,烧点火不就完事了吗?说完,他又把刘臣搬出来的那袋粮食扛了回去。

刘臣是在刘君结婚的头一天搬进厢房里的。他又和家里的那头老驴住进了一栋房子里去了。

刘臣二十岁那年春天,他又重操旧业,开始放羊。刘君用家里的全部积蓄,买了八十只小尾寒羊。刘君发现自从土地分给个人以后,人们都在忙乎地里的庄稼,养骡马的人多起来,而养羊的却越来越少了。大伙都觉得骡马能拉车种地,而羊只是个白吃饱。羊少了,树林子里的草就壮了,随便到哪片树林子里,草都没过脚面子。那些骡马虽然也吃草,但自家地里薅出来的莠子就够用的了。即便是供不上嘴,家里还备有干草。他们宁可在家里喂牲口干草,也不愿意去到山上放牲口。谁都知道牲口吃青草长膘,但问题是放牲口需要人手,每家每户只有一匹两匹的,出一个专人去放,谁都觉得有些不合算。

刘臣每天早出晚归地放羊,羊群每天回来时,都吃得跟怀了羔子似的。庄上的大人见了刘臣,便夸他,说他真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刘臣听后,就啪啪地甩着鞭子,朝说话的人笑一下,算是答谢。也有那些好和刘臣开玩笑的人,他们见了刘臣,说你在山上咋把羊鼓捣的,连公羊都给整怀孕了。刘臣也啪啪地甩着鞭子,费劲地骂着他会说的那个字。

到了秋天,刘臣的羊群已经发展到了二百来只了。刘君说要把当年生的小羊留下,把那些长成个的大羊卖掉,这样,既倒出了本钱,又能减轻刘臣的负担。

刘君这个想法刚提出来,就遭到刘臣的强烈反对,刘臣摇着头啊啊了半天,也没改变刘君的主意,气得刘臣到羊圈蹲了半宿。刘君的媳妇去叫他几次,刘臣也不进屋。刘君媳妇从她屋里拿出一件刘君的军大衣来,给刘臣披到身上。回到屋后,刘君媳妇对刘君说,刘臣不同意就别卖了,这些羊他都经营出感情了。你要真想卖的话,最好是一只一只地卖,一下子卖去一半,他能不心疼吗?家里现在又不缺钱用,卖出钱来也没别的用项,这就不如再养一年,等明年秋天再说吧。

刘君听了媳妇的话,瞪媳妇一眼,说你个老娘们家知道个屁呀,现在卖了,倒出钱来,过两天我想用这笔钱收瓜籽,把瓜籽存起来,等到明年开春,再卖给城里那些卖瓜籽的小贩子。瓜籽多好保管啊,这一冬不吃草不吃料的,到了春天用开水一闷,还能涨秤,这样里外里的挣多少啊?刘臣他要是乐意放羊,等我卖了瓜籽后,再给他买回来不就得了。

刘君媳妇觉得丈夫说得在理,便不与他争辩了。她说,那你跟刘臣把事说开了,他也不是那种死心眼儿的人,他能看着挣钱不乐意吗?他也是这家的一份,不能你说怎的就怎的,啥事你得跟他商量一下。

刘君又瞪了媳妇一眼,他说我跟他商量啥?他知道屁。当年他要是听我的,赖在曹天宝的砖厂不走,每月还不开个七头八百的。曹天宝的砖厂一天不黄,就得养活他一天,这比送到敬老院里还省心。这样的好机会都让他放过了,还不是死心眼儿是啥?以后家里的事,你们两个都给我少掺和,我打十几岁就当家,这个家我都当了十来年了。

第二天早上,刘臣没起来吃饭。刘君媳妇做好饭后,去厢房叫他。她见刘臣没有起炕的意思,知道刘臣还在跟刘君生气,就把刘君的打算跟刘臣说了。刘臣听完后,噌地一下就坐起来,朝嫂子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并向嫂子挥了挥手,让她出去,示意他要穿衣服了。刘君媳妇刚回到正房,还没等放上桌子,刘臣就过来吃饭了。他见了刘君,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向刘君伸了一下大姆指。他匆匆地吃了两个馒头,就又赶着羊群上山了。

这一年收瓜籽,刘君果然偿到甜头了。每周往返县城两次,不但拿回大把的票子,也大开了眼界。刘君在县城里剪头,在那里洗澡,还在那里给自己和媳妇买了衣服。有几次说是喝多了,住在县城的宾馆里。

瓜籽卖光了,刘君没买羊,他从县城买回来一辆农用三轮车。他每两天开着车奔走于合庄和县城之间,买卖的东西也由瓜籽扩展到杂粮和青菜。家里的活计,完全交于他媳妇和刘臣。每个月他在家里住的次数和在县城里住的次数是一样的。

地里没活计时,刘臣就上山放羊,留嫂子在家里做些家务。等到地里有了活计,刘臣就让嫂子上山放羊,他下地干活,毕竟放羊比地里的活计轻快一些。每次刘臣都把羊赶到树林子里,让嫂子看着就行了。到了晌午,刘臣再去树林子替嫂子,让她回家做饭,等她吃完饭后,刘臣再回家吃饭,下午接着下地干活。到了晚上,刘臣收工后,再去树林子里把羊群赶回来。

自从刘君跑买卖以来,庄上的人看到的都是刘臣和他嫂子出出进进地过日子,很少见到刘君。那些好开玩笑的人见了刘臣,总是问一句,说你哥不在家,你和你嫂子都干啥呀?刘臣听后,气得啊啊地喊叫,把鞭子甩得啪啪地响,鞭梢抽到人家的脸上,他张了几下嘴,但这次,他没骂出那个字来。

刘臣平生第一次用他会说的那个字骂刘君,是在去年的上秋时节。这天,镇上派出所的人来刘臣家,说刘君在县城嫖娼被抓了现行,县局罚他三千块钱,让家属交钱后才放人。

刘君的媳妇听后,她说啥也不肯交这笔罚款。刘臣去柜子里拿钱,她就坐在柜盖上。刘臣用没有手指的左手来回地晃动着,右手的食指不断地刮着自己的脸皮,他示意嫂子认了吧,咱们丢不起这个人。刘君媳妇还是不肯从柜上下来,最后气得刘臣把嫂子从柜上推到地下。嫂子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刘臣哭着把钱交给了警察。

第二天,刘君回到合庄时,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多钟了。刘君进屋后,没几分钟,两口子就吵起来了。刘臣听到正房里传来吵闹声就赶紧起来,他串堂过室地跑到刘君他们住的东屋,看见刘君正把媳妇按在地上打呢。刘臣蹿上去抱住刘君的后腰,把他拖到当院。刘君还不依不饶地要回东屋,说一定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臭娘们儿,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嘴硬。

哥俩在当院撕扯了一会儿,刘臣把刘君摔倒后扔到地上,他跑进正房并把房门插上了。刘君在门外敲打着房门大叫,他说刘臣,你这个笨种,你想干啥?

屋里传出很响亮的一个“操”字。

作者介绍:尹守国,男,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在《鸭绿江》、《芒种》、《山西文学》、《飞天》、《芳草》、《长江文艺》、《延河》、《中国铁路文艺》、《文学界》、《小说林》、《星火》、《当代小说》、《黄河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45万字。有中短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和《小说选刊》等转载,并收入漓江出版的《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中。

责任编辑 何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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