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
2009-03-30吴言
吴 言
一
太阳像块巨石打的磨盘,血红,沉重,砸在黑黝黝的远山尖,山尖就起了火,山石烧起来,烧出了红,黄,蓝,紫,青。比了烧着的山石,云气倒淡了,像七彩的光。远山就这么烧着。起了风,山和云分了手,不再那么凝魂聚魄,粹精砺神。山,沉了下来,显了浑厚。云,浮了上去,显了婀娜。
如絮如锦间,村人似乎看到山腰那七零八落的林间影影绰绰走出了黑爷。
一声闷雷,几许凄雨。
雷电里,黑爷斑驳了,片刻,化作了雨丝……
在键盘上敲了删节号,结束了到这座城市里来的第一部中篇。
连了昨天写的一篇杂文,一篇小品,就是三个东西了。东西们像婴儿,扬了深蓝色的图标的头,屏幕上爬来爬去。
揉揉困涩的眼,伸伸僵酸的腿,却碰倒了木板搭成的写字台下的音箱。我骂声狗日的,点了根烟,靠在呀呀作响的木椅上,仍然浸没在小说里。
小说写了个一辈子没娶过女人没挨过女人的护林老人黑爷和他的黑狗的故事。在那个钱是图腾的年代,黑爷不知外面世界变化,虔心戴着红箍,和黑狗守着大山,守着林子,守着自己职业理想。一年里,只有过年时,林业站长来看看他,给他带一年薪水和一些米面。一个黑漆漆的夜,黑爷跟盗伐林木的村人争斗着,落入深渊。黑狗疯了般把村人扑咬得四散逃命,接着,跳下深渊去救主人。至此,人们再没见到黑爷,也没见到黑狗,人和狗不知是死是活。村人肆无忌惮糟践大山。黑狗变了狼,搅得村落鸡犬不宁。村人忏悔自己的罪,给化作雨丝的黑爷祈祷,不再祸害大山。此后,那变了狼的狗便无影无踪了,可大山却荒秃了,不再养人了。
肚子跟了呀呀的椅子咕咕响。喝几口罐头瓶里的凉水,我又摸了键盘,遵照鲁迅先辈教诲竭力删去可有可无的字句段,譬如那据说原先是老外的狗日的定状补结构,没有也完全能弄清领属修饰状态的一句话里能出现好几次的地得后,已是夜半时分。
肚子越发咕咕。我又喝了几口水。
罐头瓶是个维纳斯造型。浅绿色瓶口瓶底,石膏色瓶身。这样,维纳斯就长了颗绿色头颅。要是通身石膏色,不管装了什么,一定能卖上好价钱。至少我会买的。为什么要弄个菜色脑袋呢?看来,设计者一准儿就长了个菜色脑袋。艺术养分短缺。不该有的残缺。残缺就是世界。也许,残缺是对的,我错了。维纳斯装的荔枝,瓶体上标了。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图解了。画得不错。写实笔法。很细腻。只是杨贵妃有点儿过,杨贵妃不该站在城门楼上等,杨贵妃也不该馋涎欲滴。杨贵妃馋涎欲滴勾得我饥肠辘辘,无法再琢磨维纳斯了。
打开窗下暖气管道上搁着的纸箱子。里边是三包方便面,我明天一天的伙食。今天,哦,两点了,应该说昨天,昨天擦黑时从小区门口女孩那儿买的。我住到这儿一周零一天了。一周来,除了抽空写个把小东西,就是写这个中篇了。
女孩的售货车靠在门边。门边还有个修鞋老头。老头在两个摊子间撑了把很大的碎花阳伞,阳伞同时罩了老头和女孩。女孩可能是哑巴。我买了她一周的方便面,没见她说过一句话,静静地听你说买什么,静静地给你拿玻璃柜里的东西,静静地收你钱找你钱,有熟人,也只忽闪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笑笑,笑从小巧的嘴的角落挤出,挤在同样小巧的耳朵边就消失了。昨天,哑巴女孩又同情地看了看我,却像了熟人,也把一个模糊的笑挤在耳朵边。我知道,那双眼睛里除了同情外,还挂了一串问号:你很穷吗?没钱为什么还住这儿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我的确很穷。
我是住在小区别墅里,却是住在一栋别墅的一间底层。每次进出别墅门,总碰上院里转悠的那个长着鹰钩鼻子的保安,鹰钩总冲我仰了头挺了鹰钩。鹰钩是小区保安们的头儿,很敬业,肯定是审视我小城的衣着和蜡黄的脸,尽管八天前办了临时居住证来时他看过我身份证。每次受鹰钩审视都很尴尬,可我又不得不在白天三番五次去院里公厕方便,我有前列腺炎。夜里用痰盂,白天是不能用痰盂的,女主人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光临我的底层。
租我底层这家的男主人是个刚发了财的老板,整天不着家,穿着件我都不穿的中山装开了八成新的二手宝马抠抠搜搜忙事业。女主人是个文学爱好者,全职太太,上午捧了莎士比亚全是的地得的剧本读,下午去女友家赌,晚上要不看了正在热播的琼瑶电视连续剧哭得悲天戚地,要不趴在枕头上写从头到尾由对话组成的小小说。那种小小说一周里便写了七、八篇,也光临底层请教了我七、八回。
我是看了电线杆上的招租启事,跟女主人电话上谈妥,住到这间地下室的。两口子管地下室叫底层,我也跟了叫底层。底层大小十几间,我囊中羞涩,租了最小一间,约十平方米,月租金五十块。我的底层很不错,只有窗下这根粗的和墙角直立的和一根细的两根暖气管道。女主人电话里说,如果不是郊区是闹市区,这样的底层至少得一百二十块。跟女主人见面后,她看了小城作协发给我的作家证件,就把对我的欢喜一丝不拉浮在脸上,要我只象征性给三十块就行了,还叫人给我的底层装了网线。后来,男主人跟女主人因此吵了一回。
我对小区满意的不仅是十分便宜的房租,女主人领我在小区里逐一参观草坪灌木雕塑喷泉超市医院以及人工湖夜总会时,我竟在院里一些垃圾箱里发现了我能用得着的不少东西,诸如维纳斯、木板、木椅、暖壶、痰盂等等。住来头天夜里,我悄悄出去把它们收罗进了我的底层。进入底层的通道是别墅大门里一个向下的窄楼梯,向上的那个宽楼梯通往一楼足有八九十平方米的客厅,客厅里有旋转楼梯通往楼上,有个女主人让我用的小卫生间,还有几个不知里边是什么的门。这些是我拿定主意收罗那些东西时便仔细看好了的。女主人第二天一早下来看望我时,见我打了地铺,很响地哇了一声,随即就打电话让小区超市送来个行军床。
女主人叫米拉,长着一张鼻翼密布了浅紫色细碎雀斑的脸。因而我背后管她叫紫米,就是超市那种能把水也熬紫了的装在紫色包装里的紫米,据说有补血益气降压功效。当然,我管男主人叫葛朗台,他也正好姓葛。紫米后来跟我说,原打算留几间自己用外全租出去的,因了我,就一间也不再往外租了,好让我安安静静在我的空间里潜心创作。紫米说:作家的时间是宝贵的。作家的空间更是宝贵的。很难想象没有空间的作家能写出什么空间来。人间的恩恩怨怨悲悲戚戚打打闹闹死死活活都装在空间里。紫米说:我们不缺钱。家里事儿我管,外头事儿他管。他老不回家。我只是寂寞,寂寞得好像住月亮上看嫦娥跳舞吴刚砍树。上边下边都住了人,便觉得如同一口大锅热热闹闹熬粥,好玩儿。紫米说,她本想都租给民工,她正考虑写篇民工打工生活的小小说,可除了一身破烂一身汗酸臭一身没文化一点儿也不知道民工是怎么回事儿。紫米说话跟她的小小说一样,把情节场面细节描写叙述评论抒情一总装在对话里。
这些事儿,我不想讲给哑巴女孩听。我很忧郁。
当然,我原先也很自信,也很幽默,有着那种能够把女性牢牢粘住的智慧含量极丰富的男性幽默。我的幽默因长久忧郁也变异成了黑色幽默,没有了性的区分,当然也没有了阳光,只有自卑,自暴,自弃和对周围一切的冷漠,鄙视,嘲讽。譬如:这小区和我,我说是皇上和皇上裤头里的御虱子。葛朗台和紫米,我说是耙子和漏勺。这印了块猩红硕大牛肉的方便面袋子和里边酱色些许的牛肉沫,我说是牛屎和老鼠屁。
肚子实在太空了。在杨贵妃勾引下,我终于下定决心,拆了一包方便面,不待泡软,就狼吞虎咽塞进了肚子。吃完,还想吃一包,却极力克制了自己。明天得去市里找工作,得坐公交,得买有职业信息的晚报,得打电话。一来交了紫米三十块,买方便面花了二十一块,买烟花了十块,买晚报花了三块,一百块只剩了三十六块,已经再拿不出多少来买方便面了。一周来,我就靠了方便面,还有紫米家打的开水维持着生命,写着小说。也吃过一袋涪陵榨菜,那种六毛钱小包装的,是哑巴女孩看我老买她方便面,第三天头上赠送的,我像碰到了山珍海味,一顿就吃完了,把袋子也翻过来涮了水喝。缘此,我蜡黄了脸,以致引起鹰钩注意。
洗了碗筷,在网上查了报刊信箱,把两篇小文章发在本市晚报,把小说投往北京一家很有影响的大刊后,困顿缠身,呼呼睡去。
二
我是揣着一百五十块钱到这里来的。五十块买了汽车火车票,找到紫米家时,只剩了一百。我妻子和我俩人的积蓄,一并走了。
在我们那个小城,我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在一所中学教语文,职业不起眼儿,可我起眼儿,我是崭露头角的文学新锐,一年里总有几个中短篇发在小城文学刊物显著位置,在小城作家群里引起轰动。小城刊物主编是位老作家,极看重我。主编说我的小说沉稳,大气,厚实,凝重,敢于触及社会敏感地带,敢于探究人类灵魂深处,虽还稚嫩,但极有潜力。可我对自己在文学上的发展从来就不自信。我知道,我大专底子像沙子,浅薄生活像白萝卜,白萝卜埋在沙子里是无论如何长不成大树的。主编厚爱我,不是我什么厚实凝重,而是我不像小城作家群里一些家伙要不叫春聊裸要不先锋梦幻要不红道黑道。我的稿子,跟我人一样,淡漠,冷僻,有着一种忧郁格调,对他路,合他脾气。他在刊物扉页上印了“读图时代坚持读字”八个三号黑体字,我小说里写了传统的人文哲理天道,我俩在对现实的审美意识审美情调审美旨趣上几乎一致。主编说我淡漠里藏着真诚,冷僻里掖着热情,忧郁则是男人另一种刚劲。我想,主编要不是写了小说,尽可去当评论家,他能见微知著发掘出当事人也没察觉的优点和长处。
我很传统,不仅稿子传统,工作传统,生活也传统。传统的我,却娶了个奔腾的老婆。
跟我有头有脸一样,妻子在小城也有头有脸。
妻子很美,是美得腼腆男人乍见不敢看第二眼的那种美。妻子也大专毕业,也在我那所中学教书,教音乐和美术。妻子衣着极入时,她的服装产地不是上海就是香港甚至扩展到日本俄罗斯新加坡马来西亚欧美一带。可以这么说,妻子穿什么,小城姑娘们穿什么。且其间的丑女也不顾了基础跟了穿,穿得一塌糊涂。妻子引领了小城服装消费,进一步引领了小城服装市场,经常有商场商店商摊老板电话打家里来,请教妻子款式格调进货渠道零售批发等方面一系列问题,当然,更多是打她手机上。她总是极认真地解答,一时解答不了就于浩瀚网站上查了来,再极认真地或发短信或回电话解答。也经常有老板得益于她的信息发财,拿了颇丰厚的报酬屁颠屁颠给她。妻子知名度和权威性日见提升。后来,发展到她整个儿人像家高速运转的服饰咨询机构。她自己也越发新潮,每日里要严格按照早午晚来换晨装日装晚装。家里不得不添了好多衣柜,一排排肩并着肩手拉着手挤满客厅厨房卫生间以外各个房间。
我问起过她,要不干脆辞职做服装得了。她说,你不懂。
其实我懂。妻子是学美术的,从作画上说,人在画外和人在画中,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她要的是后一种感受。同时我还懂,那些老板们为什么不自个儿泡网而要放个拐弯儿屁找她。男老板们,我敢说至少一半蛇蝎心肠,看上了她人,女老板们,才是心悦诚服她的知识。自然,其间若有同性恋者另当别论。
如此这般,妻子在小城成了服装的偶像,星辰,图腾,享受着神般供奉。
妻子是个对待生活像对待衣服的主儿,不久,又移情作画,捡起了她的国画专业。老板们给的咨询费都买了纸墨笔砚,一天价弄得身上色彩斑斓。后来她问学校食堂管理员要了件炊事员的白大褂儿穿了,从早穿到晚,上街买菜也色彩斑斓了去。
老板们见妻子不再入时,甚至有点儿邋遢,咨询电话便少了,我才落得安静,有心情夹在她衣柜间写小说。书画相同,我和她在各自创作中找到了一些切合点,交流切磋后又在切合点上各自升华,一时相得益彰,也自比往日相亲相爱了许多。
我同妻子裂缝的缘起,在审美评价上。我俩的相得益彰维持了没多久。她于我小说上得益不多,当然,我于她美术创作上也非获益匪浅。这裂缝终于由静静悄悄积聚到嘎嘎吱吱。
一天,她的一幅画在市报副刊发表了,碰巧,我的一个短篇也发在省里一家文学月刊上,寄来了样刊。
她的画是株枣树:古旧欲塌的门楼,门楼前一株枝繁叶茂的枣树。枣树后坐了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老妇边一群小女孩在欢蹦乱跳跳绳儿。绳子边,也就是画面边,是几只白白胖胖的羊在捡吃地上落枣。
我的小说是个网恋故事:由于工作过分认真得罪上司在报社失意的记者、青年散文作家彭照,在网上叫了阿Q找精神寄托,结识了商场老板女助理陈颖。年轻的阿Q有点儿经不起人生初次坎坷,抱了玩世不恭态度跟陈颖暧昧相处。陈颖却对阿Q痴情一片。两种不同动机的矛盾的接触中,因了陈颖的善良,本性也善良的阿Q真心爱了陈颖。阿Q也因了陈颖舅舅是市委宣传部长而改变了自己命运。
我评价她的画:作为背景,古门楼很好。枣树却该是株老枣树,树身子要斜躺了去,疏枝落叶。疏落间有数颗枣儿即可,不能像现在盈枝探叶全是红嘟嘟的枣儿。小女孩和羊只能要一样,两样都要,便芜杂了。问她主题是什么,她说生命。我又说,这枣树肯定得老,门楼老,老人老,枣树也老,才托得出要么羊要么小女孩的生机。最后我说,把小女孩删了,就是羊了。但要改作小羊羔,小羊羔在吃老枣树落枣,能有更深喻义。
她认为还是年轻枣树好,年轻枣树能表达生命勃然。红嘟嘟也好,红嘟嘟也能表达生命勃然。小女孩她倒同意删去,却撇了嘴,说,你以为你电脑上写小说呢?说删就删了?
她评价我的小说:阿Q后来当副总编,应该是自己奋斗结果,不该吃老婆软饭,这样写有损阿Q形象。
她的画我多不看,我不大懂画,可这回我认为看得对,就坚持自己看法。我的小说她也基本不读,她看不起我的小说,可这次她认为也看得准,也坚持自己意见。杂了其他因素,包括我俩没孩子到底是谁生理机构出了问题谁应该承担全部责任,就吵了起来。我摔了杯子,她扯了自己一条有着红枣般斑点的裙子。
于是,我们面壁,各搞各的,不再去找什么切合点。随之,我们更多争吵,波及面越来越大,却也越来越低级,一直低级到瓢盆锅碗。内容至此,也就基本无话可说了。
妻子到底跟了个浙江老板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我俩的积蓄同时也走得无声无息。虽说穷家富路,她也忒狠了点儿。
我不恨妻子,也不恨浙江老板,事后邻居告诉我时,我默默想了她的作画和她作的画。
业余时间她后来多半作画。她作画要泡了咖啡,要放了音乐,要把脸捯饬得明明快快,说是对艺术尊重。她很少用冷色,多用暖色,春夏秋冬四季节,梅兰竹菊四君子,在她笔下一如那一树红嘟嘟,绚烂,热烈,奔放。她走了,她的作品没走,依旧挂在墙上,压在玻璃板下,塞在书橱里。她的画就是她说出的话,她有自己情趣和追求。据小城文化圈儿里人讲,那个浙江老板先前是江浙一带很有名气的画家,因家里红杏出墙才刺激到小城经商的。作的画也属妻子这种奔放类型的,把托着主题的东西一味渲染放大到得光忘月地步,最后不要了主题。我不懂画,不知道非主题东西充斥了画面,算不算喧宾夺主鹊巢鸠占?莫不然也是某种流派,非主题流派?原生态流派?火热的浙江老板比了我的冷,也许会跟火热的她协调。我和她之间显然是冰与炭的永恒的不协调。我俩迟早是要分手的。她还年轻,小我四岁,才二十六。愿他们和和美美吧。
邻居素来敬重我,但看我面对家庭变故竟然无言,把我连个武大郎也不如的诧异满满挤了一脸。邻居后来跟人说:我老婆衣服都是浙江老板给的。我养不起老婆。我不是男人。
我知道:妻子衣服都是她自己买的。说我不是男人,是指我没有武大抓捕西门歹徒的勇气,不是说我养不起老婆,抑或生不出孩子。一般人确实难以理解我当时的大度和宽容。
自邻居,自认识我俩的人始,关于妻子红杏出墙我不及武大的绯闻不胫而走传遍小城,连我的学生上课也拿课本挡了脑袋叽叽咕咕。
师道尊严,文人清高,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士可杀之,不可辱之。于是,我在小城无法再待,便背了电脑和铺盖,拿了从妻子梳妆台抽屉里翻见的一点儿钱,大笑了告别小城。
虽然大笑了走的,我却自那天起就越发忧郁了。
三
夏日,太阳也勤快,刚八点就热火朝天跑到窗户口。我是让热醒的。底层按说凉快,却自生一种憋闷,多长了层皮肉那般紧绷绷的。
刚卷了铺盖,紫米打手机,让上去洗脸。到紫米家头天,我们双方就约定俗成了我饮食起居方面一些规矩:吃饭,自己解决;洗漱,在客厅小卫生间,有淋浴,也可以洗澡;解手,我自觉了去院里公厕,一次也没用过小卫生间,紫米两口子也知道我去公厕,我的自觉符合他们意图;晚间就寝前的文娱生活,紫米跟葛朗台倒是都请我去客厅看电视的,可我知道,紫米是诚心的,葛朗台是让的,我一次也没去。
洗了出来后,紫米请我去客厅一个大些的门里用早餐。这是紫米家第一次请我吃饭,推脱不过,就去了。门里是个极大的餐厅,约有三四十平方米,地面、墙面、吊顶都是粉白色,幻紫的顶灯和幽绿的壁灯便于白里吐出一分恬淡。大餐厅里还套着个小餐厅,装潢用料极为考究,以红黄两色为基调,显了华贵,也显了低俗。跟紫米小餐厅入座后,紫米说,整个别墅都是她领料装修的,就让葛朗台这儿做了回主,就做成了这模样。
保姆端来早餐。紫米说,他不在,我们吃。
尽管肚子很空,我绅士地抹了果酱吃了两小片面包,小口啜了一小杯鲜奶后,就不再吃。我维护着自己尊严。还有一小盆浮了油花的拌汤,一大盘搁了葱花的烙饼,估计盆里盘里物件都塞进肚子我也不一定会饱。这些天来我就没饱过。
在紫米一家人眼里,我除了小城衣着,还有着作家光环,他们不知道我差不多一文不名。至于到我底层的维纳斯之辈,紫米肯定认为我买了新家具就会像小区里那些扔掉它们的主人那样毫不怜惜地再把它们扔掉。
谢过紫米,我出去找工作。
门口碰到哑巴女孩,跟她打了个招呼。虽然没饱,也是几天来第一顿正常饭食,我招呼打得蛮有精神。
售货车边冷冷清清,阳伞下,她静静坐着,老头静静修鞋。她又冲我笑了,拿了张市晚报给我。我在她这儿买过一次晚报。我给她钱,她不要,眼睛告诉我,报纸也是我买方便面酬劳,跟那袋榨菜一样。
小区一带人很少,小区旁有两家商场,小区里又有超市,我奇怪她为什么要这儿做生意。我说,姑娘,换个地方吧,这儿挣不着钱的。
修鞋老头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可怜见的。她爸是民工,盖这小区时,出事故,没在这儿了。没得惨,好好个人砸成肉饼。妈气病了,也没了。她是跟她爸,在这儿做伴儿哩。
哑巴女孩依旧不吭气,垂了头,揪了只衣扣揪来揪去,睫毛上就揪出了几颗泪珠。碎花阳伞下,那泪珠也碎,圆,滚来滚去。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跟女孩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我也叹口气,什么也没说,摸出张十块票子扔她柜上,扭头就走。
钱,大哥,钱。是女孩在说话。她不是哑巴。她追上我,把钱塞进我口袋,说,我不要的。大哥你也没钱的。
怅然望了女孩背影,我大声问,你叫什么?
女孩返身回走几步,笑笑,是苦涩的笑。等把苦涩的笑挤在耳朵边时,脸上又绽出笑,是灿烂的笑。她晃晃留着短发的脑袋,挤挤眼睛说,就叫我哑妹吧。我爷爷说你背后叫我哑巴!哼!你够坏的!
我这才发现,哑妹很美。哑妹灿烂了笑,淘气了笑,像只小灵雀。我们小城外就是大山,山里有很多小灵雀,拇指那么大,灿黄的背,雪白的腹,粉红的脚,一高一低飞,极快极高,飞累了,就落地上蹦,唧唧喳喳蹦来蹦去。喜欢人,人越多蹦得越欢闹,人走近,就噌地飞了。
后来我知道,哑妹叫丫妹,父母双亡后,就吃住在修鞋老头家,叫老头爷爷,叫老头老伴儿奶奶,跟老两口相依为命。爷爷做了个售货车给哑妹,哑妹白天跟了爷爷修鞋摊子卖货,晚上帮纸盒厂打工的奶奶做纸盒。我以后就玩笑了叫她哑妹。
四
坐公交车上,翻了晚报中缝广告看。
中缝广告办得很糟糕,把我看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神圣庄严的职业信息,与某淑女征婚一次性根除性病电脑程控保您肛瘘痔疮痊愈单元楼热卖男内裤狂销等等乱七八糟东西杂了,顺溜儿排下来。我奇怪,编辑为什么不给广告分分类呢,譬如鸳鸯洲康乐园内衣中心什么的。
第十六版中缝总算有个满意职业,是一家国有大型企业总经理工作部副主任。在随了车子摇晃不时挤进眼睛的性病内裤中匆匆看了所列条件,我不仅全部符合,且有独特优势,他们要求这个岗位精通文秘,我又何止是个精通呢?按广告上地址,很快在市中心找到了这家企业总部。
总部三十层大楼,富丽堂皇,看得出经营不错。我喜滋滋乘电梯去了十二楼人资部。
楼道休息处长椅上坐着四五人,从跟我一样拘谨上,估计都是应聘者。一个站着的戴眼镜的女孩见我打听有多少应聘者,就咯咯了笑,其余人也跟了笑。一个男人介绍那女孩,说她是这里人资部负责应聘人员登记的。我赶紧把对女孩的不满咽进肚里,诚惶诚恐对她说了我基本情况。女孩依旧咯咯笑,满不在乎听我说,满不在乎给我一张表格,满不在乎接了我极认真填好的表格。
时人资部紧关的门开了,一颗人头门缝晃了一下,丢出一句话,下一个!女孩便把一个下一个让进了门。那门又关了。
如此,到长椅上的人都进去都出来都跟女孩告别,已近午时。门没再开,当然也没叫下一个的我。
看我虔诚模样,女孩说,先生,要不您稍候,我去说说,我们加会儿班?
望了那紧关的门,我赶紧说谢谢。
女孩却趴了我耳朵嘀咕,您知道他们几个为啥笑?我们单位招聘这个副主任纯粹幌子,给上级领导看的。他们虽说跟您一样是外来应聘的,可不知咋七扭八岔都明白。光内部有头有脸的两巴掌数不完,还登报向社会招个狗屁聘!人们说,最有脸的是我们这个区党委书记儿子,二有脸的是区政府秘书长女儿,可那秘书长连襟又是市委副秘书长,这就难说谁最有脸谁二有脸。老总们也说不好,就日鬼了个社会招聘。所以呢,您呐,我看聘不聘吧。
我肚子凉了半截儿,外头到底报了多少呢?
女孩说,外头就你们几个,内部多,有二十来个。今儿上午面试外头的,下午晚上面试内部的。
我说,他们几个不知道吗,知道了还来?
女孩笑道,万一呢?万一争不出个高低,情况就会变,变得万一呢?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我不想扯这个蛋,便辞别了女孩。
刚进电梯,见人资部门开了,几个衣冠楚楚的人出来,招呼女孩去什么酒店,说有饭局。
挤上公交,玻璃里望了那总部楼,我坏笑了想,狗日的,哪天塌呢?
一家小饭店花两块钱吃了碗面后,有了精神,翻了晚报,又看到一份比较好的工作。一家私企,叫蓬莱绿色食品有限责任公司,要个文秘。条件不高:大专以上文化程度,懂电脑,通英语,男女不限,月薪两千,它酬面议。两千工资和还可以面议的它酬极大诱惑了我。再说,吃饭坐车又花去了四五块钱,我没有更多时间去找更好的事做了。我必须马上有事做,有工资,有饭吃。
公司在一所平房,经理办公室门墙上挂满了铜牌子,除了公司赫然的红字名号外,还有什么食品卫士先进单位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企业。推门进去,却听哎呀一声女子的尖叫。尖叫出处的黑皮沙发上,是那已揪了沙发巾捂在脸上的女子,女子光着上身撩着裙子,女子身上是个也光着上身褪去半截裤子的男人。男人回头看我时,我已重重摔门而去。
走出小巷,很饿。到家超市看看满柜台胖胖瘦瘦的面包,最便宜的也要一块,掂对再三,没舍得吃。
返街头,夜色朦胧。车水马龙间,突然一阵恶心,浑身乏力。路边高楼大厦像要塌,摇摇晃晃;楼顶姹紫嫣红像要飞,闪闪烁烁。
我赶紧叫了出租回家。跟司机说了地方,问多少钱,要十块。嫌贵,想下车,又觉身子十分不好,就少气无力说声行,后座上躺了去。
五
院里静静的。底层也静静的。
躺行军床上,百无聊赖,便看窗外。窗户太小,只能看到紫米家对面别墅半截顶子和半截顶子后一点儿天空。这城市天空只有雨后蓝,平时灰的。顶子也实在没什么好看,跟紫米家一样,也是个白顶子。小区别墅看外表,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建筑面积大小由顶子区别,最大的红顶子,稍次的蓝顶子,再次的便是这白顶子。紫米家一带都是白顶子。我极奇怪小区建筑商怎么会想到用清时的官顶子来分开房子等级。许是无意巧合。
回视底层,一只浅褐色蜘蛛房顶布了张网。网布得匠心独运。于顶面、墙面和那根直立的细管道上分别拉了根儿丝,组成个等腰三角形,这样,就最大限度占据了那里空间,若圆形,则所占甚少。三角形里勾了边疏中密的网,于中心到管道那个角上多勾了几道丝形成条通道,蜘蛛就缩了头伏于那角上。弹个烟头去,其果然张了细长的腿移动到身边管道后藏起来,那移动却慢条斯理,显然,安全上很自信。不时,一只肯定是吃了我血的黑胖蚊子挂网上。蜘蛛复出。角上静观。片刻,沿通道极迅速爬到猎物处,馕然大嚼。
一声猫叫,我又看窗。一只肥肥黄猫随叫声踱了来,玻璃里白顶子和天空就换了极愣的猫头。晶亮眸子盯了我,胡须间就龇出两只尖牙,尖牙间就发出呜呜声响。估计这家伙先前来这儿窥视过,没准儿还偷偷进过这间底层,似以房东自居,对我不期而入甚为不满。
瞬间,猫头又换了两条人腿,皙白细长的少女的腿。我目光由不得沿了那腿向上蹿,就相继蹿到了白色裙上和裙底白色内裤上,觉了一处黑。我身子瞬间就蓬勃了,赶紧闭了眼。脑子里先闪出的是非礼勿视古训,后闪出的是妻子离家日子。
大哥,是我。一只猫,我赶猫哩!
玻璃里是哑妹脸。刚才那腿是哑妹腿。哑妹蹲了,把头歪窗台上大声跟我说话,笑着。
我很感激哑妹。这次病,多亏了哑妹。那天我一下出租车就晕倒了,醒来才知道,是哑妹叫了紫米,她爷爷,还有鹰钩,把我送进医院的。我在医院人事不省了三天,哑妹一直护理我。出院后,仍无力站起,在底层躺着,到今天又是三天。紫米家保姆给我送饭,哑妹抽时照看我。我不好意思问起住院花费,估计也是哑妹和她爷爷替我付的。问了也没用,我一时也还不上,我想等有了钱再问再还。
小小个中暑竟折腾了六天。营养不够,太虚弱了。
出院那天,坐了葛朗台车。车上,哑妹不经意说,她知道我是饿的。哑妹话音落下时,坐前排的紫米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脸惊诧。开车的葛朗台扶扶墨镜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拿屁股蛋子看我。我估摸我连脖子也红了。
当了紫米面,特别是当了葛朗台面,我很尴尬,手足无措。瞬间,我觉得全世界人都挤了眼睛看我,看宝马车上的龌龊的我,张了嘴巴哈哈大笑。哈哈里,那宝马便不是宝马了,哈哈成一幢耸入云霄的巨厦。我也不是我了,哈哈成一个矮小逼仄的鸡窝。妻子养过鸡,砖头瓦块琢磨了一天琢磨出个鸡窝,养的两只鸡只能进去一只,母鸡进去了,公鸡卧在鸡窝顶上。
我写小说,却作不了诗,梦里作过诗,时间长了,记不得梦境,却记得诗,好像是个弄周易的白胡子老者预测我前程,就两句:万卷破书装门面,一斗谷糠填肚皮。醒来默念,觉对仗工整,亦有意境,且是梦来的,便得意地念与妻子,说我有诗人潜质,可惜教了书,写了狗屁小说。妻子多少知道诗,特别是爱情诗朦胧诗,什么但丁《新生》,戴望舒《雨巷》。妻子嘴角立刻撇出极严重的不屑,她说我这不叫诗,叫顺口溜,最多能算个楹联。自那顺口溜或楹联,妻子就看不上我的小说。
斗米不折腰,嗟来拒食之。也许这就是文人一种酸吧,也可以说是自卑,也可以说是好面子,也可以说是陶公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人格独立。我不想让紫米两口子知道我拮据,尽管一斗谷糠填肚皮,我装得人模狗样。
我头上所有光环那一刻都从半空掉下来,都乒乒乓乓叮叮当当碎裂了,什么作家,生活,体验,写作,小城衣着不拘小节,绅士地抹了果酱用早餐,维纳斯们还要被扔回垃圾箱,呵呵,什么也不是了!一个穷人,一个穷到要饭地步的穷人,一个觍了脸钻到富人堆里来的穷人!
葛朗台豪华的宝马忽地又小了,小成了逼仄的鸡窝,鸡窝里钻了我。我汗流满面,却浑身发冷。
保姆开大门,哑妹噔噔走了来,敲我底层门。
我让进哑妹,想了刚才偷窥,遮掩地笑笑,复躺了,没说话。
几天来都这样,我极少说话,哑妹说。
我从哑妹嘴里知道了她曾经的大学梦,她爷爷曾经的市棉纺厂劳动模范,她奶奶曾经的村铁姑娘队队长,葛朗台的花,紫米的善和挥金如土的赌,小区里几个别墅主人的发迹史,当然包括葛朗台葛朗台般的吝啬和天才的房地产炒作。
从我极少的话里,哑妹知道了我的家庭离异,我的背井谋生,以及我的一些小说。
哑妹听我作品里的悲剧和我现实的悲剧时,清澈的眸子上总是挂出几丝忧郁,总是轻声问,真的呀?为什么要这样呀?不能不这样呀?
她问时,我便觉了窗外天空应该很蓝,蓝得清凌凌,透亮亮,才装得下她那颗纯洁的心,那颗心里那块美丽的圣地。
哑妹问我好些了吗,给我倒了杯水。杯子还是维纳斯,暖壶哑妹从她售货车上拿了把新的。杯子哑妹也要给换,我不让。我喜欢了维纳斯,赤身裸体的,像此时的我,已无须遮羞布。
哑妹拿来份当天的晚报,说报上有篇说雍正的文章很有意思,坐在椅子上正要给我念时,紫米来了。
紫米后边跟了好几个穿着蓝大褂儿的人,搬了写字台转椅书橱电风扇来,都是新的。
我赶紧说,小米,你这是干什么?老葛不又要说你吗?小米,老葛,是我当紫米两口子面的称呼。
紫米说,哼,他算什么玩意儿。我说过,家里事儿我管。
蓝大褂儿们拾掇了我那些破烂走后,紫米说,吴哥,你就安了心这儿养病。有你吃,有你喝,有你用,有你住。钱是什么?王八蛋!有了王八蛋,人就成了王八蛋。不是吗?你看看,这院里有几个不是王八蛋?吴哥是我笔名,作家证上就填了吴哥。
紫米粗口逗乐了哑妹,哑妹说,米拉姐,你积点儿德吧,何苦来得罪人。
紫米也笑了,吩咐哑妹我这儿有事儿喊她,就走了。
哑妹给我读文章。读了几句,我便知是投给晚报的那篇杂文登了,心里便喜。不是喜文章发表,我这个年龄已没了发表欲,是喜有了稿费可赚,不会挨饿了。
我打断她读,把下文接了朗朗背下去。
哑妹大惊。我大笑。
我笑道,作者是不是叫吴哥呀?呵呵,吴哥就是鄙人,鄙人就是吴哥。
哑妹也笑,粉拳捶在我身上,一个劲儿说我坏,说紫米都知道我叫什么,她倒不知道。以后,哑妹改口叫我吴哥。
时我手机响了,是发我杂文的晚报编辑打来的。也姓吴,沙哑声音,估计五十来岁。说我稿子写得不错,文坛存
知己,相见只恨晚,约我晚上去家里一叙。
六
老吴住的很远。一条幽静小巷,小巷尽头一所老院,老院里一株老槐,老槐下一口老井,老井显然不用盖了盖子,盖子上堆了杂物。
老吴迎出来。老吴极瘦,长面阔嘴,一副瓶底子眼镜架蒜头鼻子上,额头汗津津也把衬衣领口袖口扣得严丝合缝,灰布裤子却满是皱褶,黑面布鞋趿拉了当拖鞋。
老吴见面就紧握了我手夸我那篇杂文,说后生可畏。
老吴拉我坐了,泡茶,水急,茶叶溢在几上,三个指头把茶叶捏回泥壶,裤子上擦了手,给我让烟。
老吴点了烟,抽两口就咳,咳得惊天动地。掐了烟,说,烟这东西,害人不浅,尤其是害我们这些码字儿的。接着就说我的稿子:稿子发时,我把题改了。你的题是《雍正之正辩》,我删了辩。这样,反而更能突出你给雍正辩的意思。雍正之正嘛,落在一个正字上,就醒目了,到位了。
我这篇杂文,是就一些史学家对雍正奸险伪诈,杀兄屠弟,苛权专政,乃世路英雄的说法,列举了雍正整财政,课农桑,倡荒垦,修水利,护国统,御外侵,强中华,为其正名。重点说了雍正吏治。康熙重明珠,乾隆倚和珅,都是于用人上出了毛病。而雍正则认识到了治乱安危寄于贪廉之舍用,临政后针对康熙末年吏治松弛局面,清赃官,用廉士,克除了贪官横行,国库亏空,十室九寒状况。文章最后说,康雍乾三帝千秋各具,然在为政者首重用人这点上,雍正高瞻远瞩,切中要害,是高于其父过于其子的。
老吴品着茶,来了谈兴:你这篇文章语言泼辣,文笔犀利,思想深邃,是借古讽今的,寓意很深刻。古是什么,古是镜子;今是什么,今是今人的言行举止;讽是什么,讽就是照镜子,照照我们脸上干净不,要不要洗。借故喻今,要婉转些。可讽多好,投枪,匕首,拳拳赤子之心,跃然纸上,不是吗?
老吴说时,镜片折了头顶日光灯,闪闪亮亮,额头的汗津津也折了日光灯,也闪闪亮亮。
墙角乌黑。墙皮脱落。方桌写字。条案置书。书堆旁一泥塑老牛,老牛背上坐了牧童,牧童吹了笛子。
接下来,我知道了老吴鳏居。老吴夫妻是大学同学,学校出来一起在晚报做编辑,其妻三年前谢世,无子。我觉了老吴日子苦。
告别时,老吴才作恍然大悟状,问我哪儿工作,啥地方人。
我说眼下就靠码几个字儿生活后,老吴更紧地握了我手,连连说往远了看,会好的。告诉我,我给晚报那个小品,他明天就编,后天见报。
第二天,我完全康复了,就跟紫米打招呼,胡诌了个单位名儿,说去上班。我不能老白吃紫米家饭,也不能饿着肚子写东西,我得出去找工作,哪怕是苦力。紫米听说我有了工作,很高兴的样子。
我没再买报看广告,也没敢再花钱坐车,步行了在离小区三四站地的地方找到个建筑工地。
工地很大,临街处拿白底红蓝两道的编织布幔围了。我在布幔边找到了工头。工头姓杜,也穿了白底红蓝两道的T恤,长了个很隆起的肚子,把红和蓝隆得凯旋门似的。
杜工头听说我是中学教师后,诚惶诚恐,一口一个吴老师,说他最尊重老师,老师是天底下最值得尊重的人,一点儿也不亚于最可爱的人,解放军解放受苦受难的人类,可人类灵魂却要先由老师启蒙解放。
杜工头安排我当了工地食堂管理员,把原先的管理员三狸子贬作采购。后来得知,杜工头跟三狸子老婆有一腿,三狸子知道,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却一喝酒就操杜工头祖宗,把老婆打得鼻青脸肿。三狸子有次跟我喝酒,告诉我杜工头不是什么好鸟,要我小心了他。
自此,我就在杜工头工地上混饭吃。开始管食堂,后来又兼了杜工头秘书,给杜工头起草一些七短八长文字,用来应付城建消防质检环保以及建设单位有关人员。那些有关人员在酒足饭饱之后都要带走一份打印装订得像模像样的有关材料,而这些杜工头的女秘书是不会做也不屑于做的。看得出,杜工头跟女秘书也有一腿。
一天,杜工头要我给他女儿做家教,开车带我去他家见他女儿。他女儿叫莎莎,高二,正当功课吃劲儿时,却不好好念书,放了学就市里游荡。杜工头要我双休日抽两个半天做家教,除每月一千五的食堂管理员秘书工资不变外,每个半天另给我二百,还有五十块交通费,让我的来的往。
杜工头家在西郊,跟我在东郊的小区反了个向。很不错一栋小二楼。
莎莎很活泼,嘴里炒豆般蹦出的话跟她新新人类穿戴一样活泼,一见面就说,不知是跟她爸爸妈妈说还是跟我说,哇塞,极品帅哥!就别叫吴哥了,就叫极哥了!极哥一百二十个放心好了,本姑娘一定听从老爸老妈和极哥教诲,从今往后,下课不吃零食,上课不做小动作,团结同学,尊敬老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保证门门功课跟着极哥及格,考本,读硕,念博,留洋,赶明儿一腔热血一片冰心一息尚存地报效祖国,为中华巨龙腾飞献出自己美丽的青春。
杜工头嗔道,咋回事儿?咋老疯疯癫癫的?告诉你,吴老师可不是一般人,一般老师,是作家,是写书的人!好好听吴老师话!以后礼拜六礼拜天必须在家,听吴老师辅导!
莎莎说,杜老板,您走您的,本姑娘这儿没您什么事儿!您呐,就踏实了把心搁肚子里。不过,不是我说您,请什么家教,纯粹恶搞,小儿科!说完,仍嘟嘟囔囔,塞了耳机听MP3,一边给我倒水,一边变腔变调哼歌:学习学习再学习,我爱你,爱着你,没有天,没有地,就像老鼠爱大米……
杜工头走后,我叫了莎莎去她书房开始家教。入座,我清清嗓子,正要开场白,莎莎却凑我耳朵上悄悄说,嗨,极哥,你特像我们班一个男孩哎。他叫李杰伦,跟周哥就差个姓儿。看我不明白,莎莎嘿嘿笑,不知道周哥?嗨,你真老土哎,周哥就是周杰伦啊,我们都这么叫啊。李杰伦也帅,倒没周哥帅,可作文酷,每次作文,老师都在班上念,还贴在学校网上,整得全班女生都喜欢他。哼,你别笑,可没本姑娘哎。我早看出那小子不是什么好鸟。你猜猜,后来怎么了?后来啊,那小子网恋,偷了他老爸钱,也没跟学校请假,就去九寨沟跟那个川妞幽会去了!好笑吧……
莎莎其实很单纯。我的家教,她还是认真听的。听了大约几周,成绩便上去了。学习好了,有了自信,也很少外边游荡了。只是后来我没法再给莎莎做家教了。家教时,她看我的眼睛潮乎乎的,我是过来人,这孩子早熟。再说,我也受不了莎莎毫无顾忌老紧贴着我身子,那种如兰似馨的青春气息每次都让我想入非非。我实在也不是什么柳下惠。我只得跟杜工头和他老婆说,莎莎没问题了,自己能跟上了,自己跟上要比跟着人跟上对她好。杜工头一高兴,除家教费交通费又额外给我发了五百块奖金。
七
在杜工头那儿做到两个月头上时,我有了些钱。期间,晚报也寄来了两篇小稿子稿费。区区几十块钱,却让我想了日后生计有着。如今稿费可怜,但只要我勤奋了,维持简单生活还是可以的,当然,不是一天三包牛屎和老鼠屁。我知道,杜工头给我的钱再多,我也得离开那儿,我不是老师了,就剩了个作家了,我得坐下来写东西。
我找哑妹还我住院的钱。哑妹却说,那钱是紫米垫的。紫米不让哑妹告诉我,说告诉了,就不认她这个妹妹了。紫米跟哑妹处得好。
这天晚上,紫米到我底层,她又写了些小小说请教我。我最近一早就上班,很晚才回家,紫米见不到我,小小说攒了一大摞。
看得出,紫米刻意打扮了下来的,连雀斑也看不大清了。我觉得,紫米还是挺耐看的,虽然额头高了些,眼睛细了些,嘴角翘了些,皮肤黑了些,但这些个零部件组装在一起却显得极和谐,既各安本分,又相互帮忙,便整出一张妩媚的脸来。紫米也爱笑,笑时,妩媚里便有了灿烂,便显了俏丽,便娇憨可人了。
看了紫米两篇作品。说实话,比先前大有进步,语言畅了,意境深了,也听我指点了,将对话里不该有的东西搬迁了不少,合了小说之道。当然,除上述优点,我又给紫米指出部分缺点。紫米缺点太多了,主要还是表现在没有把小说和戏剧写法分开,如我前说,好多东西装在对话里,好像只有人物对话才能包罗万象,东西不在对话里就不在世界上了,就不是东西了。不知紫米跟哪儿学的这套数。估计误人子弟的是莎士比亚。紫米太喜欢莎老先生剧作了,读小说或许也当了莎老先生剧作读,字字句句间要读出对话来,以至于认为文学艺术的存在形式就是戏剧,就是戏剧里除了旁白天地人鬼都要从剧中人嘴里说出来的表现方法。有天晚上我去小卫生间洗澡,洗完出来,琼瑶那部电视剧刚播完,紫米跟保姆正守了电视评论。剧情我没看不知道,听她们说法大概是一对热恋的少男少女几经风雨历尽坎坷终成眷属。紫米脸上跟片尾叠了演职人员字幕的主人翁脸上一样洋溢着幸福的笑,却说莎士比亚要是写,肯定不会这么写,要么让男孩死去,要么让女孩死去,反正得死一个,死时说一大通撕心裂肺感天动地的话,人们才爱看,才会看得抹眼泪,而只有抹了眼泪,才是好电视剧。
紫米坐床上,行军床很软,身子由不得陷于床心,却拿胳膊把脑袋撑在床边写字台上,尽量离我近些。她蹙着眉,很认真听我说话。
看紫米东西太累,我实在没心情看第三篇,就掏了钱给她,要她把住院费和两个月房租一块儿算了。我一再感谢紫米对我的照顾。
紫米极不高兴,抽了张五十的算房租,剩下的摔桌上,说,你以为你是谁,王老五啊?你以为我谁,老葛啊?像他那,一个钢镚儿捂出俩来?
紫米说着,不知怎么就哭了。紫米给我讲了她和葛朗台的故事。这是我们第一次长谈。
紫米读大学时认识了葛朗台,在学校组织的大学生与企业家联谊活动上认识的。整个联谊活动会套会,茶话会后酒会,酒会后舞会。舞会上,女同学都让企业家邀去了舞池,客座上紫米形单影只。紫米发育晚,时该凸处没凸,该凹处没凹,加之雀斑,抑或再加之幽暗中面部组装效果出不来,便没人理睬了。灯光乐曲里,望着女同学一个个顾盼生姿千娇百媚,紫米便觉了伤害,一种刻骨铭心的伤害。如果说紫米不是弄文学的料,那么,恰恰是弄工科的料。紫米大二时就过了英语六级,担任一门基础课两门专业课课代表。紫米自尊心极强,紫米认为,她因了学习好在班里乃至系里同学中所获得的崇拜在舞会上也该同样有才对。紫米忿而离场,走到门口时,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很有礼貌地邀她跳舞。那男士就是葛朗台。葛朗台的出现让紫米自尊心得以满足。二人跳了一曲后,回客座坐了。喝着果汁,葛朗台自我介绍,侃侃而谈,谈他的木匠出身,瓦匠后学,五千块起家,二十万资本发迹,第一次炒房子把院里的个破厕所也拿曲尺仔细量着跟买主讨价还价等等,居然谈得紫米兴高采烈起来。于是,就有了二人一次两次以致无数次约会。
第一次,葛朗台送了紫米一束油菜花。他家门口农民菜地里拔的。好在紫米专心学业,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花店,看那花儿,绿茎喷翠,金蕾吐艳,倒也喜欢。
第二次,葛朗台送了紫米一把五色椒。他自己盆里养的。刚挂果,五颜六色蚕豆般大的小辣椒像卡通里珠玛公主戴的小尖帽儿。紫米也喜欢。
第三次,葛朗台拿来一堆酸刺子。进山买石材让石材商砍的。酸刺子,野生植物,学名沙棘,亦俗称黑刺,酸柳,酸溜溜。枝干遍布棘刺,叶子条形,似柳叶,花开早于叶生,果实肉质,球形,直径五至十毫米。秋,果熟,始为黄色,霜冻后,呈橘红色,汁多,味甘酸。葛朗台在紫米宿舍详尽介绍了以上关于酸刺子的资料,勾得一屋子女同学包括紫米直流口水。葛朗台走后,大家蜂拥而上抢了吃,吃得张张脸花红柳绿。花红柳绿后纷纷觉了倒牙,唏唏溜溜声不绝于耳。唏唏溜溜后女同学们便骂葛朗台小气,便告诉紫米光学校门外一条街上大小花店就有四五家。紫米面子上很是下不来,当了同学给葛朗台打电话,气咻咻转告了同学说的关于花店及送花的学问。
于是,第四次见面时,紫米终于收到了葛朗台一捧康乃馨,里边却杂了一半向日葵。时紫米已在网上查过,也去几家花店看过,熟知了各类花草各类语言,向日葵是向往、忠诚、光辉的象征,而康乃馨寓意基本上就是个爱字儿。于是,在一家门票一块的老公园的一株老柳树下,紫米闭了茸茸的眼,启了红红的唇,娇喘不已地献出了自己的初吻。于是,在深夜紫米面红耳赤捧了杂了向日葵的康乃馨回宿舍遭到同学讪笑时,因了那热吻的怦然,美妙,奇幻,紫米一再强调了向日葵便宜是便宜,可比康乃馨更深远。也于是,紫米对爱情婚姻希冀便满是了忠诚,满是了光辉,满是了幸福。
然婚后一切,却让紫米失望。金钱没有填补二人学历差距,吝啬加剧与善良矛盾,两口子最终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葛朗台移情墙外,有了彩旗,墙内倒将红旗举得更高,自己一如既往葛朗台,到紫米身上,却大撒把,红顶子蓝顶子里那些女性也没紫米展活开心,紫米绝不是那个木板商女儿待遇,零用钱每次不超过六法郎。左邻右舍白顶子主妇们不知就里,都夸葛朗台是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的好男人。
紫米寂寞无奈,便读莎士比亚,便豪赌,便写一周写七八篇的那种小小说。
小区里很有几个男人对紫米有点儿意思,紫米没搭茬儿。紫米不是守身如玉,紫米是看见男人就觉恶心。
我不知紫米为什么喜欢我,不恶心我,只收个象征性房租就让我住来。
紫米故事没出我预料,但仍令我十分感动,欷 再三,叹息不已。
不知该说什么,胸腔骤然涌出一股热烘烘的怜悯,把紫米搂怀里。紫米也抱了我,哭得抽抽搭搭,一头扎我胸口。我们紧紧抱着。紫米的体香、体温很快刺激了我,我将拥抱由纯洁转向原始,越抱越紧,低了头吻紫米头发。发香淡淡的,幽幽的,带着一股几乎闻不出的浅浅的汗味儿,沁入鼻腔,终于把我最后一根礼义神经扯断,我喘着粗气扳了紫米脸去找紫米唇。我发现,紫米脸红扑扑的,滚烫,眼睛热辣辣的,也滚烫。在紫米闭了眼微张了唇显然让我吻她时,我手机响了。一个生疏号码。
电话是晚报一位姓廖的副总编打来的。问我记不记得报社老吴后,告诉我,是老吴给他介绍了我,又问了我基本情况,要我明天有时间的话去见见他。
可能是跟我约稿吧。我跟紫米说。
紫米不说话,仍伏我怀里,搂了我脖子,闭着眼,等着我的吻。
时,老吴谦谦君子样儿现在眼前,我邪火已败,想了自己为人师表。
我轻轻推开紫米,说,谢谢你,紫米,你很好……我不能的……我们不能的。
紫米眼泪刷地涌了出来,起身拿了稿子,低着头揉着眼睛默默走了。
紫米肯定是觉了羞,尽管是我主动的。
睡下。热。开了电扇,还热。辗转反侧间,我狠狠咒骂,咒骂自己肯定是荷尔蒙多于一般人,刚吃三天饱饭就思淫欲。
我把人品和文品联系得很紧密,甚至看做一回事儿,尽管我也知道雪莱在性准则上对自己的豁免,萨特给偶然的爱的两年租期。我总认为,无以立身,则无以问道,无以问道,则无以为文。
八
次日上午,跟杜工头请了假,如约去报社找廖副总编。
廖总看上去与老吴年纪相仿。廖总说找我的意思是报社要招聘一批采编人员,老吴就推荐了我,说我底功厚实,思维敏锐,一定是个好副刊编辑。廖总说,他看了我发在他们报上的两篇短文,文虽短,长已尽显其中,老吴所言不谬,报社决定录用我,无须参加应聘考试。廖总递给我张表,说如果愿意,填了表,明天即可上班,三个月试用期。
双手端了表,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吧嗒吧嗒掉表上。印表的纸薄,手抖得厉害,那表就从中心湿出的一片圆处下沉,开裂,裂作了两半。
自打离开小城,贫病交攻,饥寒交迫,寄人篱下,真应了那两句我叫诗妻子叫顺口溜或楹联的说法。因了生存,落魄到给民工当火头军,给杜工头做男秘书,想方设法给杜工头打民工嘴里抠银子,冥思苦想帮杜工头方方面面充胖子,要不就是守着莎莎做家教差点儿犯采摘祖国花朵的逆天之过。如此境遇,一傅众咻,哪里还有什么时间什么心情什么脑水什么灵感去什么作品什么纯文学呢?只有寂天寞地,行尸走肉。
也是作家的廖总看我激动,也激动起来,说了一通如今纯文学作家艰难,纯文学创作艰难,纯文学刊物包括纯文学报纸副刊也艰难后,不知是问我,还是问他自己,声嘶力竭道,还写吗?写什么呢?怎么写呢?写了干什么呢?
廖总肥脸细眼黑肤,时瞪了眼,眼里便多了白,便越发显了肤黑,黑里带紫,便瘆人。
填了廖总给我另拿的表,告辞。我说,这下好了,明天就能跟老吴一起工作了。
廖总看看我,眨眨眼,淌出几滴泪来,说,老吴死了,前天死的,肺癌。老吴是在病床上推荐你的。他一辈子忠厚,不说假话,我信。老吴没能知道你来啊。
我是从报社楼里摇晃出来的。
中午下班时间。三四十米长的不锈钢自动门外停满了各色各样的小车。有显然是编辑记者的人让显然不是编辑记者的人让进小车。小车开往四面八方。小车屁股后喷出或蓝或灰或白或几乎看不见的尾气。
翌日,我便打杜工头处跳槽,在报社副刊部上了班。
副刊部主任人称老太太,看上去有五十岁。后来知道,她不到四十五足龄,老太太是报社人送她的外号,因她经常引经据典评说某某人某某事某某观点如何如何而得名,全称是碎嘴老太太。人们自然背后用全称,当面用简称。老太太以为尊重她,一向很响地答应。老太太对世间一切都看不惯的样子,且有着言简意赅的评论。老吴死,她说聪明一生,愚忠半世,许是说老吴不该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么个死法儿。廖总人,她说临事省身,克己太过,许是说廖总不该红紫成泥泥作尘这么个贴上自个儿的忧国忧民。老太太自己,她说小富由勤,大富由命,便是说她一辈子也发不了大财,尤其跟了廖总这么个严于律己的分管领导,副刊部弟兄们就是个两袖清风干瞅着什么记者部广告部那些家伙们脑满肠肥了。我来报社,她干脆说人到无求品自高,物欲,名欲,官欲,你必有其一,才来应聘,才不甘于做你那清清贫贫自自由由的自由撰稿人。有欲,混迹于这欲世刚强得了吗?刚强不了,能成啥大事儿呢?所以,用不着沾沾自喜,哭的日子且后头呢。
老太太其实是个很不错的老大姐,其所言非其所为,说的多反话,骨子眼儿里跟老吴廖总一样正统。
一天,我跟她去县里采访,准备写篇报告文学报道当地一位在安置残疾人就业上颇具善心的私企老板。采访是总编亲自安排给老太太的。
老板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史五十二,说是史家三代单传,他爹五十二上才有的他这根儿独苗,是心肝肉蛋了叫的。史五十二在阔绰的总经理室接待我们,县长也陪了在座,紫果红提脐橙椪柑,时令水果摆了一茶几。
县长哈哈笑着就史五十二名字解释了一番后,史五十二开始介绍经验。他的介绍也像水果一样时令,搭建企业和残疾人双向选择就业交流平台,开通残疾人就业和再就业多种渠道,对残疾人事业全方位关注全方位开拓。他说他和他的企业在县委县政府正确领导下在上述方面倾力而为投入甚多,最后用关爱生命健康和谐八个字总结了他和县里的善举。
午间就餐,酒至半酣,史五十二说开了段子,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荤。说实在,段子还有点儿情趣,粗而不俗,举座喷饭。
史五十二说得兴头,酒也喝得兴头,不一会儿酩酊大醉,便骂县长。说县长跟他老同学,见不得他发财。说县长搞什么狗屁爱心工程,拉他垫背。说就这么垫下去,过两天连他厂子大门也得豁牙露齿。说你当你官儿,我发我财,碍你啥事儿。
县长便笑,笑史五十二一毛不拔,那笑却多少有些不自然。
史五十二女秘书一个劲儿给史五十二使眼色,其哪里省得。
时一盲丐入。史五十二看那盲丐,不知想了什么,结结巴巴说了个段子:鸭子和螃蟹赛跑,同时到达终点,难分胜负。兔子裁判说,你俩要不来石头剪刀布吧?鸭子大怒,黑啊,算计我,我一出就是个布,它一出可就是剪刀!说完,喝退盲丐,不见半点儿善心。县长倒摸张票子,叫自己秘书去给盲丐。
老太太见状,想想,也说了个段子:蜈蚣被蛇咬了。青蛙大夫诊断,为防毒液扩散,须截肢。蜈蚣跟青蛙说,幸亏我腿多。青蛙安慰道,兄弟,问题严重得多,想开些,你以后就是蚯蚓了。
史五十二听得嘿嘿笑,笑间掏出票子塞到县长口袋里,说哪里要领导破费,又接了个段子:什么是骄傲,牛呗。什么是谦虚,装呗。什么是勤俭,抠呗。什么是奉献,傻呗。什么是政绩,吹呗。
事先,稿子商定由我执笔,老太太改定。回来我把稿子写好给了老太太,却好几天不见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见稿子见报。我问她,说稿子可是总编安排的。
她笑道,老板、县长其行不端,你没发现?我知道总编跟那县长熟,可新闻的生命是真实,面对真实,谁敢说什么?
事后,的确没见总编检点稿子。廖总得知此事,直夸老太太,说我们副刊部就是要有股子文人正气。
九
不久,总编找我谈话。
总编很大个头,我不得不仰视。报社周例会上我见过一回总编,极严厉的样子,是不点名批评一个记者,说那记者拿采访对象红包,且不止一次。底下的编辑记者们却不在乎那严厉,三三两两说笑自己的。看来此风久矣。总编真的不在乎会场秩序,一片嗡嗡声里说着什么仰可对苍天俯可对黎民平可对良心。
总编说我到报社应聘以来,老实本分,表现不错,给副刊编的稿子,自己写的稿子,尤其是我那篇熬了个通宵的五千字的反映官僚主义的讽刺小说,显示了很深的素养,很强的实力。为了加大人才整合力度,更好培养人才,出名记者、名稿件、报社的拳头产品,决定调我去记者部当记者。
我接受调动致谢告辞时,总编拍拍我肩膀呵呵了说,小伙子,其实呢,我是担心你在副刊部学不好。一帮子酸文人,可天底下数自己个儿高!穷酸!再次呵呵了后,又严厉了脸往深了说,廖总那人,还有你们部主任,我也不多说,你大概没看过他们写的东西,哼,要放过去,典型右派。反右也不是都不对嘛,右派还是有的嘛,多多少少总是有的嘛。
于是,我便到了记者部。
报到当天晚上,就让部里请去喝酒,市里一家五星级酒店。我从没进过那么高档的酒店,连路也不会走,座儿也不会坐了。
我一个聘用人员,打工崽,居然让正式记者们让在了记者部主任旁。记者部主任姓杨,兼着编委,大家叫他杨委。
杨委祝酒词却比副刊部穷酸们还要酸:今天,我们记者部蓬荜生辉,一颗璀璨新星冉冉落在了记者部。这颗新星,即作家吴哥是也!杨委捶了我一拳,以示亲热,吴哥作品,真真大家手笔,哥儿们日后皆当拜读,拜读了就知何为力作,何为大作,何为大作家了!旧戏千篇一律:公子家贫,小姐痴情;嫌贫爱富,岳丈不准;公子落难,小姐赠银;公子高中,好梦终成。虽戏戏如此,可人们就爱看。为啥,我以为是词儿好,也就是文章好。现在有那文字?有那字字珠玑的文字?没了,整个儿乌七八糟,除了炕沿上,就是裤腰带下。大家别乐,不是吗?而我们吴哥的文章呢,就是那字字珠玑般好!所以然呢,我们记者部有吴哥,将别开生面,将蒸蒸日上,将如日中天!
看来,这个杨委肚子里没几部小说,也不懂何为文学。我打断他话,举杯同敬,在众人掌声里说杨委过誉,愧不敢当,承蒙厚爱,还请各位老师日后多多关照的话。
人们却哈哈大笑,有人问我,你也叫他杨委?
杨委也哈哈,指指自己裤裆,告诉我,杨委非杨委,乃阳痿也。狗日的们看我人好,尽拿我开涮!
众人笑作一团,觥筹交错,酒宴气氛也至高峰。
在记者部待了一段,我才发现别有洞天,远非副刊部可比,无怪老太太说这里脑满肠肥。记者们热衷于跑会议。最吃香的是企业特别是私企的会,会会有红包;次之是市里各厅部委局办的会,一般都有纪念品拿,稿子也由办会者事先拟好,拿回来给拟稿者挂个通讯员头衔,在通讯员名字前填上本报记者某某就算交差;最不吃香的是市委市政府的会,仅仅能混个肚子,一般没有纪念品。因了总编其身不正,报社从上到下风气极糟。
大和尚敲钟,二和尚念经,挣下贡献大伙分。杨委的确好心性,不一人贪,公公道道当着洞天住持,大小会议余缺调剂,把记者们都安排得桃红李白。
跑了几个会后,我也很有了几个钱,一天便回请了杨委们,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后,我突然想起杜工头来,杜工头对我不错,滴水之恩当涌泉,便给杜工头打电话说请他吃饭。杜工头说话却带着哭腔。问他怎么了,说莎莎丢了,丢好几天了。
听他说,我也着急,打车去了他家。
杜工头只穿个花布裤头,开门让进我,却自热锅蚂蚁似的客厅里窜来窜去。他老婆沙发上坐着,恨恨看着他。多日不见,杜工头肚子隆得越发厉害,行走竟有些不便。
杜工头终于坐下,擦着胖头上汗,摸着脸上青紫的伤,跟我说了莎莎情况。
莎莎考高三,差五分落榜,心灰意冷,复又游荡,却不似先前,三天两头问杜工头要钱。杜工头说娃儿心情赖,花就花哇。谁知道莎莎是泡歌厅,隔三差五夜不归宿,白天回来,酒气冲天。一天夜里,他把莎莎从歌厅拽回,狠狠揍了一顿。第二天起来,却不见了人影。满世界找,歌厅酒吧网吧找遍,也没找着。找的当儿,他竟让几个青皮后生打了。
杜工头老婆说,吴老师,你叫他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那德性,以为狗窝里能爬出金钱豹哩。娃儿就是跟他学坏了。娃儿学习好,娃儿能走?天杀的,枪崩的,缺了他家祖宗八代德。娃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他拼了。
杜工头讪讪道,吴老师,这他妈的不是叫人引上黑道,能上哪儿?
我劝他不要太着急,说莎莎心地不坏,不会走到那步。心里却也虚虚的,跟他好一顿臭骂了时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我请了两天假,同杜工头一起找莎莎,脚脖子跑细了,也没见莎莎影子。
日后几天里,我只要有机会去歌厅酒吧那类地方,当然是让人请了去,都注意莎莎踪迹,毫无所获。
该说说我的堕落了。到报社后,免不了灯红酒绿应酬。初去歌厅,我很纯洁,维系着我人品文品的理论,保持着正人君子模样,淡淡唱两首歌,便自坐了抽烟,品茶,决不染指什么小姐。后来,就近墨者黑了,学了跳舞,学了跟伴舞小姐打情骂俏,也乘没人注意时把小姐搂得紧些,闭了眼体会那异性身子上气息。要去酒吧,更能放得开些,酒盖了脸,公然把手伸进小姐衣服里揉搓。
我知道,我堕落了。开始那么做,还有点儿羞耻心,能想起自己为人师表身份,想起老吴廖总老太太。之后,便想不起了。堕落原因我也找过,一是人们说的男人有钱就变坏。尽管不是我埋单,但不管谁埋单,从理论上说,那时那刻支配于我的那些钱本质上就是我的。二是我久不碰女人,荷尔蒙蓬蓬勃勃耐不得清闲,属正常生理反应。
很奇怪,每次堕落,当时无所谓,可只要回家碰上哑妹,就想起廉耻二字,想起,就觉了愧,觉了羞,觉了自己不是人了。
哑妹什么也不知道,见到我,依然忽闪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笑,笑依然从那小巧的嘴的角落挤出,依然挤在同样小巧的耳朵边。
一天,哑妹问我工作累吗,要是累,就注意休息,注意吃好一些,晚上写东西也注意了不要写得太晚。说时,眼睛黑亮亮的。说完,拿个粉色小塑料袋给我装了好几袋榨菜,就是先前给我的那种涪陵牌的,却是一块钱大包装的。
接了塑料袋,觉得沉甸甸的。
我恍然大悟,我爱哑妹,哑妹也爱我。
我却很快自责,哑妹小我整整十岁!哑妹叫我吴哥!她是我妹妹!我竟能有这想法!
哑妹小,不懂事。我呢,而立的人了。
我便以为自己不仅不是人了,连禽兽也不是了。
我应该像我要求的底层窗外的天空,很蓝,很蓝,蓝得清凌凌,透亮亮,才装得下哑妹,才配给哑妹当哥。
我从心里死死封闭了我对哑妹的爱,也死死拒绝了哑妹对我的爱。
自那几袋榨菜,即便去灯红酒绿,去堕落,我也固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十
大约因莎莎去杜工头家的十天后,杜工头给我打电话,手机里一迭声哈哈乐,我就知道莎莎找到了。果然,莎莎找到了,自己回的家。杜工头说,莎莎说去了村里她姥姥家,说心里烦,散心。他也让老婆给娘家打了电话问,的确是去她姥姥家来。杜工头说找我说个事儿,撂下电话,抬腿就到了底层。
杜工头一屁股蹾进转椅,转了好几个圈儿,才停下。啪地点上烟,吐了一串烟圈儿,才神秘兮兮说,吴老师,想不想挣钱?
我笑道,想啊!赵公元帅,谁不敬?
杜工头也啪地给我点上烟,说,那就成,那就成,那咱就说事儿!
原来,有个姓孙的老板钱多得不知怎么花了,就想起了写小说出书当作家。写了好长日子,稿纸撕了一堆,也没写成几个字儿。又让秘书电脑上打,他口述,述了好长日子,秘书肿了指头肚子,也没述成几个字儿。他就四处托人打听捉刀的,也托了杜工头,杜工头就找了我。杜工头说孙老板说了,工农商学兵啥题材都成,东西南北中啥风格都成,只要写得让人爱看,传了看,手抄了看,千人万人看,就成。小说出版后,他可给作者千字三百的稿费。杜工头说,孙老板还说了,小说至少要写到二十万字,少于二十万,每少一万扣一千块,多于二十万,每多一万奖一千块。
我动了心,说,行是行,可我没写过长篇啊。
杜工头笑了,只管写,好了赖了,书上又没你吴老师半个名儿,操那心!
于是,我告假躲底层整整二十天,写了部二十多万字的言情小说。小说写得不伦不类,自己也不知道想说什么,说了些什么,只是照杜工头说的只管写,整日里汗流浃背,昏头涨脑。
期间,哑妹常来看我,看电脑屏幕右边那越缩越短最后缩成一根线的滑块儿,看时,伸了舌头,越伸越长。哑妹岔行隔段看,偶尔看到写性处自羞红了脸不再看,所以,她最终也不知我写的什么。其实,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写的什么。那种东西,我写也惭愧,能让她看吗?我虽锁了心,锁了对哑妹的爱,却更觉哑妹纯洁美丽,像一条清澈见底汩汩流淌的小河。我没有权利污损她。
紫米也来看了我几次,天天叫保姆给我送饭。我把房租加到五十,还交了伙食费,吃个心安。怕紫米不要,直接跟葛朗台说的。紫米自跟我有了那回,也不好说什么,就要了。
上班后,杨委叫我跟他下县采访,说没我这大笔杆子,他都快拉不开栓了。
出去我才知道,采访纯属扯淡,杨委还真看重我,是叫我跟他一块儿下去玩儿。
我们去的是我跟老太太上次采访的那个县。见了县长,我很是尴尬。杨委显然跟县长熟,也知道稿子没发的事儿,就说我丫环拿钥匙,管柜子管不了银子,说这回来,叫吴大作家好好弄个稿子,报道报道县里亮点,他做主,回去一准儿发头条。
县长很高兴,亲自陪我们,还叫来那个史五十二陪,烟酒住行一概由史五十二埋单。县里名胜古迹秀山丽水真不少,折腾了三四天才算完。
我不好意思,夜里挤时间,凭记忆把上次写的县里救助残疾人工作的报告文学改写成条消息。杨委看过,哂笑我认真,说他是请小姨子做伴儿——歪心,狗屁头条,哄县长玩儿哩,嘴里淡寡,出来打打牙祭而已。
临走那天晚上,县长和史五十二在县里最高档的梦兰酒店给我们饯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史五十二酒又高了,又说开了段子,却荤腻异常,不堪入耳。县长就把酒店经理叫了来,挤眼睛,说能管住他。
酒店名字就是经理名字,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梦兰一来,史五十二就不吭气了。梦兰说段子比他强。梦兰说了个公公调戏儿媳妇的段子:
公公担水回家,一只桶杵进了门,见门帘下儿媳妇脚,就停下问,他媳妇,捅进去没?媳妇知道公公没安好心,却帘子里顺了公公话说,桶进来一只,那只哩?公公一听,以为媳妇说的也是个捅字,满心欢喜,就说,捅进一回没意思,要捅进二回,那瓮才满哩。媳妇接口道,爹,我知道哩,头回捅,捅出个你儿我男人来,二回捅,这瓮里就保管捅出个毛驴来哩。
众人大笑,县长笑得岔了气,起身告退,要梦兰史五十二好好款待,要我们好好喝好好玩儿。
席散。众人喷着酒气,去酒店地下室的歌城唱歌。一间装潢雅致的大厅。
杨委歌唱得不错。没想到那家伙一个破锣嗓子,能有那么标准的男低音。一首《深秋月芽儿》,凄切悲凉,缠绵哀婉,加了他东倒西歪扭动暗合了歌词意境,竟把几个陪唱姑娘唱得嘤嘤哭将起来。
史五十二指了梦兰跟姑娘们笑道,不哭,不哭,你们哭,你们经理以为我舍不得小费哩。说着便掏一把票子出来,却冲我咧嘴,表示心疼。我酒涌了头,也冲他咧嘴,表示同情。
姑娘们接了票子,便分头领我们去了大厅旁边几间小歌厅。
虽有几分醉,可我知道,真正的玩儿开始了。我本不想去,可想了杨委,早听说这家伙是花花太岁,怕他有想法,就随了众。
小歌厅很小,一只长沙发摆了,便显得更小。屋角一盏幽幽壁灯,把房间也映得幽幽暗暗。
陪我进来的女孩打开音响关上门就扑我怀里,双臂搂了我脖子,把张樱嘴凑到我嘴上。酒盖了脸我自然照旧堕落。女孩刚才唱歌,嗓音甜甜的,舌头也甜甜的,伸我嘴里搅动,凉若锦缎,滑似游鱼。我不禁紧抱了女孩。女孩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短衣,我便觉了她胸口那对鼓鼓的东西和东西中间的凸处。我开始粗重喘气,更紧地抱她,摩挲了一段白生生腰身。她也喘了,让我跟她去楼上开房间。
到了我荒唐极限,我自克制,放开女孩,沙发上坐了,点了烟抽。
女孩说,要不就这儿吧,也行的。说着就脱衣服,那雪白的胸脯便滚了出来,上边罩了乳罩,乳罩看不清什么颜色,灯下朦朦胧胧。
是时,自有动物界就有的占有雌性的雄性本能让我控制不了自己,又把女孩搂怀里使劲儿吻着。
可能是听见我胸口咚咚打鼓般响吧,女孩说,吴哥,您放心,这里很安全的。
乐曲太响,我没听清,什么?你叫我什么?
吴哥呀。您不是吴哥吗?我们经理说您叫吴哥的呀。女孩大声说。
我听清了。一清二楚,她是在叫我吴哥。
吴哥二字让我震惊,酒自醒了一半儿。
哑妹叫我吴哥。我是哑妹吴哥。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一错再错呢?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呢?
我垂了头,脸越来越烫,狠狠抽了自己个耳光。懵懵懂懂间,女孩变作哑妹,一人晃作俩人,两人晃作仨人,眼里全是哑妹,哑妹甜甜叫我吴哥,很甜很甜。沁出一背冷汗,酒完全醒了,却是那女孩音乐声里吴哥吴哥唤我。
我使一把蛮劲儿,推开女孩,开门就走。
出门喊杨委,不见应答,就挨个推那些个小歌厅门,却空无一人。我歇斯底里拽着裤裆大声叫骂,阳痿!阳痿!狗日的,你出来!你狗日的个阳痿!这回,我叫的不是杨委,是阳痿。
杨委闻声趿着拖鞋从楼上慌慌张张下来,边系裤链边问我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我揪了他领口,当胸一拳,就把狗日的打倒在地。杨委也骂我狗日的,说我喝醉了,咋喝成这样。
史五十二和梦兰也慌慌张张从楼上下来。
史五十二扶起杨委。梦兰看了躲在楼道角落的那女孩,问我是不是女孩服务不好。
杨委涨红着脸,紧握着拳,盯了我看。
四目相对,我才想起自己身份和杨委身份。
我摇摇脑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委笑了,哈哈笑,跟史五十二和梦兰说,这狗日的,醉了,酸!
十一
杨委狗日的真以为我醉了,没记仇。第二天回市里,把史五十二给带的一箱县里产的啤酒,两条烟,连同我,一并开车送到了小区。看了我底层,瞪了眼说,哎哟,大作家,就住这儿?你得赶紧弄套房子!
第三天,我写的那条消息见了报,真像杨委吹的,发在头版头条,老大一块儿。
样报刚送到报社,杨委就叫我去他办公室看。这是我到记者部发的第一个头条,杨委直夸我。我正乐颠颠把报纸铺办公桌上欣赏自己大作,老太太打手机训我,其训如老太太一向言简意赅,就四个字:明知故犯。
杨委见我红了脸听电话,就凑过来听,听了就问,是老太太吧?不待我回答,把手机接了去,恶狠狠说,种自己地!扫自己院!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杨委说,哎,我说老太太,你能不能积点儿德?你怎么就知道报道失实呢?要不失实呢?要不失实,那算谁的?
杨委很恼火的样子,把手机扔给我,便出去了。
事情闹得很大。杨委去找老太太。老太太说我稿子严重失实。杨委说,他跟我一起采访的,可以作证,完全属实。二人便找了总编。稿子是总编签发的,总编签发时便想起此事他先前曾安排老太太报道而老太太没报道,是憋了火把总编室原拟的二条改作头条的。是时自然向了杨委,便问老太太根据什么说失实。老太太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便说那史五十二和县长看着不地道。总编便批评老太太凭印象出发,而且上次就是凭印象出发。老太太不服,便去找廖总。廖总火了,找了市委宣传部长。总编见廖总上边找人,也火了,便找了市委分管副书记,最后竟闹到常委会上。市委派了调查组去县里调查,结论是该县救助残疾人工作成绩显著,事情方不了了之。
杨委认为他胜利了,兴致勃勃叫我出去喝酒。杨委喝多了,也有些卖弄的意思,说了一大套关于报社的学问。
杨委说:报社不是官场,却是官场神经,所以,比官场还要敏感。可以把报社比作电话局机房。你想想机器后边那千丝万缕,千纠万葛,千红万绿!眼花吧,头疼吧,呵呵,那就是报社!官场一冷一热,一动一静……干脆说放个屁吧,都要通过那千千万万反映到报社。报社呢,闻了这大大小小的屁,就得做大大小小的文章。怎么做,就是学问了。比如说,咱们总编,你别看他好像连个人也管不住,连个会也开不成,那是大处落墨,那是大智若愚,那是学问海深了的外在表现形式。他整天考虑大事儿,顾得上那些个鸡毛蒜皮吗?顾得上那些个七零八碎吗?比如这回吧。老太太懂什么?廖总懂什么?什么也不懂!你知道那县长是谁?不知道吧?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我要知道,看你稿子时我就不会说你认真了,那稿子就轮不上你写了,我早写了。可总编知道,总编要是不知道,就不会给他发那个头条了。学问就在这儿。报纸批评谁,表扬谁,什么时候批评,什么时候表扬,怎么批评,怎么表扬,批评到什么份儿上,表扬到什么份儿上,都是学问。
事后几天,廖总和老太太见我都爱理不理的样子。
我嘴上跟杨委说,工作人家县上的确做了,人家做什么,我写什么,能叫失实吗?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老太太有理,就凭印象,就凭感觉,县长肯定不是个东西,史五十二更不是个东西。
老太太说我有欲,欲盛,无刚,做不成什么事儿,想想也是,自觉无颜。随后想了自己从小城出来这些日子,想了这些日子走马灯般接触的人和事儿,整日里恍恍惚惚,无心再写一个字腿儿。杨委托关系帮我找了套单元房,很便宜的租金,我也懒得去看。
一天,杜工头给我打电话,说我写的那部书已印出。杜工头拿了样书,很晚了送到底层。
新款大十六开本。覆亚光膜封面。封面上女郎玉照隐隐约约。玉照上孙老板大名赫然醒目。
我木木呆坐椅上。不想看哪家出版社,不想知道是正式出版,还是非法出版。
杜工头从提溜的大皮包里掏出厚厚几沓钱,说是孙老板给的稿费。
掂了厚厚的钱,掂了同样厚厚的书,不知怎么,眼前一黑,满是金星。陡然间稿费和书飞起来,飞在房顶蛛网处,碎裂。碎片复聚,幻化。化作小城杂志的老主编,又化作长脸阔嘴的老吴。
我摇摇头,伏在写字台上号啕大哭。
杜工头愕然,想想说,嗨,吴老师,你真没见过钱。这点儿钱算什么?往后照这么写下去,那钱海了,还值当哭?
我晃晃悠悠站起来,一股热血冲上脑袋,抓了书和钱啪啪扔在他头上,大吼道,你,狗日的,拿了滚,滚!
杜工头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装了书,却把钱捡起堆写字台上,一本正经说,吴老师,这事儿全怨我。稿费你还是要。不管咋说,咱劳动得的,不丢人。
我却觉得丢人。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吴哥,一个教师,一个作家,这回,是彻彻底底堕落了,完完全全堕落了,无可救药地堕落了。
十二
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才起来。饭也没吃,去上班,却坐车过了头,坐到了终点站。
下车看了站牌,好似来过。琢磨了方位,认定是上次去老吴家坐到的那个站,离老吴家不远。心里不免漾出几分伤感,便想了去看看老吴旧居。
想不起怎么走,打车比画了让司机找。司机左转右转找不着,不小心闯红灯让交警罚了款。司机很生气,问我到底去哪儿。这才想起手机上有老吴约我去他家时发给我的地址,就翻了找。司机听了门牌号数,更生气了,说陈猫古老鼠,那地儿早拆迁了,正盖楼呢。我连了罚款给了司机一张大票子,叫他就带我去那盖楼地方看看。司机马上堆出一脸笑,又左转右转,不到五分钟便到了。司机停了车殷勤等我,让我尽管去看。
一栋盖了半截儿的大楼,好像是用作商场。楼旁该是小巷尽头和老吴院落。
院落已荡然无存,只是那株老槐在,老槐下那口老井也在,井盖不在了,井里填满了砖头瓦块。
我从井里捡了块砖,掂掂,想这砖该是老吴家砖,就拍去土,捡个塑料袋装了。提溜了砖,走车旁,回头复望老槐老井,驻足良久,才上车。
司机开着车,见我怅然若失,便小声了问,先生原来这儿住?念旧?
我点点头,说,是,是我老宅。
司机笑道,先生一看就是好人。念旧的人,一般说,都是好人。要是连旧也不念了,就算是心口搭了笊篱,爹娘也得漏了。
司机很饶舌,先生,您呐,看着像是个闹文的人。
见我不吭气,就认定了我是文人,说,这文人呐,呵呵,就是多愁善感。花开了,想为啥开,想得笑。花落了,想为啥落,想得哭。这一想啊,就想出好些东西来。想出东西来了,就写出书来了。我们这些个没文化的看了书呢,就也多愁善感了,跟了笑,跟了哭。其实呢,这笑的哭的,呵呵,不怕先生您生气,都是假的,一个压根儿就没有的世界。可要是没有这个压根儿就没有的世界呢,光是眼前这个世界呢,油盐酱醋,吃喝拉撒,也就没意思了。那压根儿就没有的世界,跟眼前这个世界,哪个是真的呢?也不知道了,好像你们文人编出来的世界倒是个真的。真的当了假,假的当了真,笑了,哭了,却不知道笑的哭的是真是假。他晃着脑袋,有意思吗?也有意思,也没意思。
走出老远,司机才问我去哪儿,说不好意思,光顾跟您说话了。
我点了烟,半晌儿才说回家。时已不早,也没半点儿上班心思了。
到了小区门口,又没回家心思了。却想了杜工头,昨天对他有些粗暴,该去赔礼。就让去杜工头工地。
工地除了楼起得高了不少,其他还是老样子。
没见到杜工头,见了三狸子。三狸子说,莎莎昨天晚上又没回家,又丢了,杜工头去找莎莎了。三狸子很有点儿幸灾乐祸。
我骂他句狗日的,又打了辆车,叫去杜工头家。
车行至离杜工头家不远处,见路边一姑娘像莎莎。停车看,正是莎莎,正捧了本书边走边看。
我下车一把拽住她。
莎莎吓了一跳,见是我,哇塞叫了一声,就把我抱住了。
我推开她,说,别胡闹!为啥又不回家?你爸爸到处找你!
莎莎却扬了手里的书,说,极哥,你真了不起,你真伟大,你真是极品帅哥。我是看了这篇东西才决定回家的。我本来打算今天去我姥姥家的,本来打算再不上什么狗屁学了的。自从上了高三,老爸成天大学大学磨叨,磨叨得我都要崩溃了。
我摸不着头脑。
莎莎把书递给我说,我在报刊门市买的,你的小说呗。你的小说写得真好,看得我都哭了,比课文强多了。我是看了你小说,才决定继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呀,以后也当作家的呀,怎么了?
我的小说?什么我的小说?心里嘀咕,看那书,原来是本杂志,是我一来这个城市写的那部中篇投给的那家杂志。
翻了看,果真是我的小说发表了。发在小说栏目头条,光标题就占了整整一页,还配了题图,黑体标题字,老大,老大。
作为不知名的小作家,能在这家大刊发表东西,且发在如此显著位置,应该是很高兴的事儿。我的作品还从未上过这家大刊。可我全无丝毫喜气,手却一个劲儿抖,最后浑身颤抖,把杂志抖在了地上。
司机问,师傅,还用车吗?
我吼道,等着!给你钱!
莎莎捡起杂志,看我面如纸灰,吓坏了,连连问,极哥,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拉了莎莎上车。把莎莎送回家,我没理出来千恩万谢的杜工头两口子,摔给司机一把票子,吼司机拉我走。
我市里到处转,见卖报刊的就去看,见那本杂志就买,一直转到华灯初上,再也找不到报刊摊儿才算。
回底层,杂志堆得快有写字台高。
我一本一本摩挲着,一本一本翻看着,又一本一本整整齐齐码在写字台上。
码完后,打开史五十二送的啤酒喝。
那啤酒好,泡沫多,台灯光下却不知怎么显了黄,白中带黄,黄中透红,一开瓶便嘭地喷出来,喷一头一脸。琢磨了好大一会儿,才琢磨明白,红,可能来自窗帘,我原来晚上窗户遮报纸,是哑妹给挂的。可那黄哪儿来的,没琢磨明白。我只开了台灯,台灯是日光的。顶灯也是日光的,就是开了,也没黄。
我瞧着那团团簇簇生生灭灭的泡沫,自言自语,狗日的史五十二,人扯淡,这酒倒不扯淡。
我对了瓶口喝,一瓶接一瓶喝。不知喝到几点,不知喝了多少瓶,喝得满身泡沫,一地酒瓶。
后来就唱,可了嗓门唱。都是在歌厅学的歌,新歌我不喜欢,学的旧的,小和尚去化斋女人是老虎一张旧船票什么的。
后来就哭,呜呜咽咽哭。想了拉我去老吴家那司机说的那番不着边际鬼里鬼气的话,摸着杂志,想了我已不纯,怎么再能写出这样的纯文学作品,哭得声嘶力竭,气息奄奄。
后来就打电话,给我妻子打电话。一天没吃饭了,觉了饿,想起了饭,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家的温馨。打电话一刻,竟把她已不是我妻子忘得干干净净。当手机里那甜甜的职业嗓音提示我——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时,才记起妻子的出走。
再后来就点火在地上烧杂志,边撕,边烧,边骂。骂谁,骂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到紫米和保姆闻到烟呛咚咚敲我门时,底层里已是烈焰滚滚。
鹰钩带着派出所警察拘留了我。
拘留到天快亮时,又放了我。
是葛朗台让放的。葛朗台是得知家里出事儿后赶回的。葛朗台跟警察说,他去我底层看了,犄角旮旯也看了,就烧坏条写字台腿子,烧了我铺盖,别的没事儿。再说,东西是我的,就是都烧了,只要房子没烧,能把我怎么样。看来,紫米从没告诉葛朗台她给我买家具的事儿。
获释后,我把孙老板给的稿费悄悄塞给葛朗台两沓,说是谢他救我,其实是还我住院的钱和紫米的家具钱。
葛朗台竟然没要,说看我好人要我留着用,说钱这东西,虽说脏,可他妈的谁也离不开。我硬留给葛朗台。
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马上离开。
告别紫米一家时,我跟紫米说,小小说要坚持写下去。小小说并不小,写好也不易。
紫米哭着,一直送我到小区门口。
哑妹还没来。哑妹的售货车她爷爷推了来。摸摸柜面玻璃,温温的。
老头已摆开修鞋摊子,正往地上插阳伞,见我背着电脑,就问,去哪儿?
我说,走了。
他又问,去哪儿?
我又说,走了。
走出老远,听他把句骂扔我后脑勺上,没良心!
去哪儿,我也不知道。
……
作者简介:吴言,本名邢建荣,山西平原人。毕业于哈尔滨电工学院、山西师范大学。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芒种》、《延河》、《小说月刊》、《啄木鸟》、《小说林》、《鹿鸣》等刊发表作品三十多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猫事》。陕西省作协会员,自由撰稿人。现居山西。
责任编辑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