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儿香
2019-11-19刘渊
刘渊
今年伊犁河谷的油菜花开时节,似乎比去年来得早一些。和风吹拂几次,细雨下过几场,整个伊犁河谷两岸无边无际的田畴上,油菜花仿佛事先约好似的,东一片、西一片地竞相绽放——黄灿灿的,浮光跃金,使得原本多姿多彩的伊犁河谷,瞬时溢满了人间的情调和温暖。而那些飞舞在油菜花枝头上忙着采蜜的蜜蜂,来来去去,嗡嗡嘤嘤,仿佛正在举办一场油菜花节音乐会的盛典。
那是一个傍晚时分,月秀穿过田间小径,来到河边,正慢条斯理地洗着刚摘的绿油油的菠菜、小白菜,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串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响——月秀回过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瞧,想不到竟然跟一个陌生的小伙子一下对上了眼。
小伙子年纪不大,看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的。月秀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没开口,倒是小伙子微笑着先跟月秀打了一声招呼:妹子洗菜啊——
月秀甩一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来,目光虚虚实实地扫了小伙子一眼,鼻孔里“嗯”了一声,然后,脆生生地问了一句:咋没有见过你啊?
嗯,那是,小伙子用嘴角朝河岸上不远的那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地努了努。接着,嗓音浑厚地说,我是放蜂的,才来两天,大名叫宋天宝。
月秀抬眼往河坎远处一望,果然发现不远处那一大片油菜花地边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冒出了一顶帐篷——帐篷不大也不小,墨绿墨绿的,而帐篷四周散落着不少蜂箱。
隔了不一会儿,天宝问月秀能不能卖点新鲜菜给他。
嗨,卖个啥?月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瞅了天宝一眼,又瞅了一眼,感到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是一个规矩的年轻人,嗓子眼里湿乎乎地说了声:卖啥?自家菜园子种的菜,等会儿跟我到园子里摘些就是了。
两个年轻人就在这样的情景中相识了。
天宝说一声我来帮你挑水吧。还没有等月秀开口,天宝就拎起月秀的水桶伸进清澈的流水里来回地荡了荡,一使劲,满满的一桶水就拎了起来。接着,天宝又将另一只水桶打满了水。二话没说,天宝抓起扁担就挑起满满的一担水抬腿就走。
月秀平时是一个爱说爱笑的姑娘,这会儿不知什么原因一下变得哑巴了——她嘴巴翕动了几下,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拎着菜篮子跟在天宝后边走。这当儿,月秀不错眼珠地瞄着天宝的肩膀,肩膀上忽闪忽闪的扁担,心里不知什么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月秀她老爹正坐在院子里,深一口浅一口地抽着烟,一抬眼,见到帮月秀挑水的陌生小伙子,眼里立时流露出一串疑问号。挑着满满一担水的天宝,只是憨憨地微笑着叫了一聲大叔好,就径自挑水进了厨房。
脑子灵光的月秀,一下读懂了老爹眼里的疑问,轻声细语地说,他是刚来油菜花地里放蜂的,想来我们家里买点时鲜菜呢。
哦,月秀老爹又抽了一口烟,长长短短地咳了一声:野外放蜂的啊,那多给他摘些菜——
月秀领着天宝出了院子,来到小院跟前不远的菜园子里,一会儿工夫,月秀就给天宝采了一篮子水灵灵的农家菜,盛了满满一篮子,油绿油绿的,似乎正散发着一种特别清香的气息。
回到院子,天宝从怀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崭新的二十元钞票递给月秀——月秀没伸手去接,嘴里悠长着声音说,家里就我和老爹两个人,吃不了多少菜。接着又补了一句,你没菜吃了再来摘就是了。天宝听了月秀的话,嘴里忽然有些结巴了,这,这……这咋好,一迭声地向月秀和她老爹道谢。
天宝拎着一篮子农家菜跨出院子,回头又向月秀道了一声谢谢,走了。可天宝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直牵着月秀的视线,直到天宝的身影消失在油菜花海里,她才收回了痴痴的目光。
第二天傍晚,夕阳沉进伊犁河谷的时候,天宝再一次走进月秀家。天宝这回不是来买菜的,他的手里拎着一大罐菜花蜜——天宝说他见大叔咳喘得厉害,让大叔多喝一些蜂蜜水止咳润肺。这让月秀和她老爹感动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月秀家小院,这会儿从浓密的枝叶间正筛下一地夕照的余晖,使得一个寻常的农家院,仿佛瞬时有了一种和睦安详、岁月悠长的气息。
月秀递过一条小凳,腼腆地微笑着请天宝坐。转身进到屋里,不大一会儿端来一盘洗净的苹果,柔着声音说,这是冬藏的苹果,又甜又脆,你尝尝——
太客气了!天宝的脸上浮出憨厚的笑容,感叹地说,伊犁真是个好地方啊!不但风光好,人也厚道。来伊犁放了几年蜂,我对伊犁感到特别亲切——
这会儿,从伊犁河谷吹来的晚风,还有从无边油菜花地里吹来的芬芳,似乎,也都带着一种特别温馨的气息,自然的气息。天宝和月秀父女俩说着聊着,似乎熟人似的感到又轻松又愉快。
聊天中,月秀老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望了天宝一眼,又望了一眼,问,你大名叫什么来着?
啊,叫我天宝就是了,大名叫宋天宝。
看你挺年轻的,放了几年蜂啦?
算上今年四年啦!
呵,四年了,挺不容易吧?
还好,比原来在城里打工自由一些,收入也多一些。
月秀老爹咳嗽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水,继续道:放弃城里的活儿到野外放蜂,怎么想起干这活儿了?
说起来话长了,大叔,到野外放蜂是我自个儿的选择。接着一段并不遥远的往事,便从天宝嘴里慢慢地流出来。
——我十八岁高中毕业那年,没有报考大学,就直接报名参了军。因为父亲原先当过兵,我打小就特别崇拜军人,一个从军梦从小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后来,果然顺利参了军。新兵连三个月训练结束后,我被分配到南疆军区某部边防连。从库尔勒出发,一路向南,先是乘绿皮火车,咣——咣——跑了三天,路是越走越远了。带兵的干部说,我们驻守的地方是昆仑山某边防连。到和田下了火车,就改乘汽车向昆仑山进发。一条公路在冰山雪谷间蜿蜒盘旋。以前只在地理书上知道昆仑山,现在看到高耸云天的昆仑山,真是太雄伟、太壮观了——在阳光的照耀下,白雪皑皑的昆仑山直入云霄,显得特别的崔巍庄严。而那条飞溅着浪花的喀拉喀什河,奔腾咆哮,冒着一股股逼人的寒气。公路越爬越高,车子越来越颠簸,我们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似的。从塔里木盆地边缘一下来到这世界屋脊,感到呼吸越来越憋闷,似乎随时会断气似的。好在车上带着氧气瓶,实在受不了了,可以轮换着吸一会儿氧气。这一回才真正体会到了当一名边防军人有多么不容易!
带兵的干部见我们有的低头耷脑的,有的脸色灰灰的愁苦着,便朗着声音说,我们唱首歌吧。你们都会唱《一棵小白杨》吧?咱们一起唱怎么样?说完,带兵的干部就带头唱了起来。
说到这里,天宝喝了口水,禁不住动情地哼唱起来:一棵小白楊/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啰喂/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小白杨小白杨/它长我也长/同我一起守边防……天宝一口气唱完了《一棵小白杨》。他的嗓音本来就不错,可能是忆起当年的往事,此刻唱起这支歌,嗓音依然又清亮又深情。
月秀听了天宝的歌,两眼瞬间热辣辣的。她哽着声音道,你唱得真好!
月秀老爹嘴里吐出一口烟,声音有些发颤地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有出息——
天宝摆摆手,喝了口水,平静地说,当兵就准备要吃苦嘛,何况参军是自己的选择。
——后来,到了边防站,成了一名真正的边防军人,每天除了学习、训练、巡逻,还是学习、训练、巡逻,生活又单调又枯燥。昆仑山九月就进入了冬季,一直到第二年五月才冰融雪消——整整八个月啊,三天两日地下雪,那雪呀下得没完没了,整个昆仑山完全是一个冰雪世界。运送给养的车上不了山,整个漫长的冬季,每天伙食只有冬藏的牛羊肉,还有土豆、白菜、萝卜老三样。这倒不算啥,最苦的是边境巡逻。原先踩过的路很快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了,那雪起码有一尺多厚,有的地方深及大腿。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野上吱嘎吱嘎地响着我们大头皮鞋的声音。不多一会儿,我们嘴里呼出的热气就在皮帽子上结了一层霜,连眼睫毛上也结上了一层霜花。不过,再累再冻也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着挪——不能停哪,停下来就会冻死人。老班长给我们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早些年,老班长的老班长叫赵光荣,就是在一次巡逻时,他在前面探路,一步没踩稳,一骨碌滚下了百丈深谷。后来,连里派人找到赵光荣时,他早就“光荣”了,寻找老班长的战士们个个号啕大哭。一个个撕心裂肺地喊:老班长,你咋一下就走了……
天宝说着喉头哽咽起来,月秀的眸子里也噙满了泪水。
从这一刻起,月秀和她老爹,对放蜂的天宝有了不一样的看法,说不出是尊重,还是有一种亲人的感觉。
那天,就在天宝离开月秀家时,两个年轻人相互留了对方的电话号码。
月秀头一次走进天宝的那顶野外帐篷,是三天以后的事。天宝压根儿没想到月秀会来到他的帐篷——月秀不但拎着一篮子绿汪汪的农家菜,还同时拎来了二十多个土鸡蛋。月秀的到来,让天宝又惊诧又欣喜,瞬时心窝窝里热乎乎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天宝将月秀让进帐篷,嘴里有些结巴地说,屋子太乱了,你可别见笑啊。说着,天宝手忙脚乱地赶紧冲了一杯蜂蜜水请月秀喝。两个年轻人目光碰撞的那一瞬,月秀的脸颊倏地红了一下,又红了一下——在天宝的眼里,月秀那张白皙而纯朴的瓜子脸,恰似伊犁河谷盛开的苹果花那么好看。
天宝的帐篷里真的有些乱,什么折叠床呀,什么盛蜜的塑料桶呀,还有照明用的太阳能蓄电瓶呀,七七八八挤得帐篷里满满当当的。
这会儿,天宝的表弟递过来一条小凳,有些窘迫地说,来就来嘛,还带来这么多东西。接着,又补了一句:快请坐!
天宝赶紧补了一句,这是我表弟海涛,跟我一块儿学放蜂呢!
你们放蜂不容易吧?月秀浅浅地笑了笑,湿润着声音问天宝。
可不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成年累月野外跑呗。
成天没啥娱乐,又没有人说个话,那不把人憋闷死了——
开始是有点,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两个年轻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宝还告诉月秀,他从边防部队复员后,到汽车修配厂学过汽车修理,成天在大车底下钻进钻出,弄得满身满脸油乎乎的,也没挣上什么钱,后来不干了,回到村里跟人学了野外放蜂。算起来,每年也能挣个六七万块钱。天宝还说他有个哥哥,哥哥去年成了家,就分开过了。如今他从从容容理直气壮地端上自己挣来的饭碗,日子过得挺乐呵挺满意的。
月秀听着天宝那富有磁性的浑厚的声音,挺为天宝自豪,霎时月秀心窝窝里暖洋洋的,似乎,还有一股丝丝缕缕扯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在心里滋生着……
月秀从州师范学校幼师班毕业后,没在城里幼儿园呀托儿所呀找工作,而是直接回到乡里幼儿园当了一名幼儿教师。
月秀回到乡里的原因很简单,是她实在离不开患病的父亲——早些年,月秀还刚上小学时,为了让家里尽快富起来,父母一同进城到装饰公司打工,干的是抹灰刷墙的活。这活儿,成天跟水泥、沙浆打交道,常常弄得浑身上下脏乎乎的,这倒没什么,最不好受的是喷刷乳胶漆,那甲醛的味道又难闻又伤身体,但干这活挣钱来得快。为了让家里的日子尽快好起来,盖上新房子,父母什么苦活累活都不在乎,就这样在城里一干就是十几年。后来,月秀她妈说是得了肺癌,不到五十岁就早逝了。而父亲原先强壮的身体也垮了,成天老是咳嗽,到医院一检查,说是得了矽肺,这样只好回到村里,靠社保金和原先打工攒下的钱过日子,生活倒也过得去。
月秀回到乡里工作,父亲原先是反对的,他希望女儿留在城里体体面面地当一名幼儿教师,然后在城里找个对象成家立业。可是月秀舍不下父亲一个人在乡下苦巴巴地过日子,于是,她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乡里,通过考试成了一名幼儿教师。
月秀是一位性格温和能歌善舞的姑娘。一到幼儿园,先是教小班,后来教中班,一天到晚跟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在一起,她感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无穷的乐趣——孩子们围着她,牵着手儿,唱着歌儿,宛如一群小蜜蜂小蝴蝶围着她,她心里总是热乎乎的。有时,甚至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就像一朵朵烂漫的花儿,在她的心窝窝里盛开着……
月秀终日兴高采烈地快乐地生活着,而她老爹心里总是纠结着女儿的终身大事——村里跟她一块长大的丫头差不多都结婚了,有的甚至孩子都可以上街打酱油了,可月秀对自己的婚事总是不上心,每天总是骑着摩托车乐呵呵地上班,每天傍黑又骑着摩托车乐呵呵地回到家,这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一种生活的常态。
回到家的月秀,一刻也不肯闲着,忙着挑水摘菜做饭。她做的饭菜总是挺合老爹的胃口,什么红烧肉啊清蒸鱼头啊爆炒腰花啊,啥都会。
晚饭后,收拾好锅碗瓢盆的月秀,一边陪着老爹看电视,一边聊天。父女俩有一搭无一搭家长里短地聊着,倒也十分开心惬意。
一天晚上,月秀老爹望了女儿一眼,又望了一眼,飘飘忽忽地说,秀,一晃你都二十四了,该谈对象了吧,你总不能陪着老爹过一辈子啊?
月秀望了老爹一眼,嗲着声音说,爹,你是不是想赶我走啊?
瞧你说的啥话,月秀老爹咳嗽了一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水,说,女儿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家里吧?
那倒不是。月秀望了老爹一眼,湿润着声音说,这事不着急,缘分不到,着急也没有用。你怕你闺女嫁不出去啊?
那倒不是。老爹瓮着声音说,你早一天出嫁,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能早一天落地呀——
月秀听了,嘴里嗯嗯地应着,但心里有些发酸。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月秀老爹不错眼珠地盯了月秀一眼,你是不是已经相中谁了?
那倒没有。月秀心里颤了一下,顿时阴晴雨雪地很不是滋味——父爱如山啊!停了一会儿,月秀哽着声音说,要是有了,我一定會给您讲的。
那……那我就再等等……此时此刻,一腔期望都汇聚在月秀老爹那深沉的目光里。
过了不久,又过了不久。一来二往,月秀跟天宝已经是很熟了。月秀一有空,就老往天宝的帐篷跑——似乎,天宝的那顶帐篷里有着什么魔力似的,时时刻刻勾着月秀的魂儿。
这个季节,伊犁河谷广袤无垠的原野上,油菜花东一片西一片静悄悄地盛开着,花枝摇来荡去,煦暖的风将油菜花的香气,还有,野花野草的香气飘来荡去。和风丽日中,似乎透露着一种隐秘的情色。
月秀每次去天宝帐篷的时候,总爱问一些天宝放蜂的事儿。这当儿,天宝总是笑吟吟地说,放蜂有什么好讲的。月秀问的次数多了,天宝只好慢慢道来——说什么放蜂人一年四季里至少有大半年时光追着花期跑,菜花蜜过了,是葵花蜜;葵花蜜过了,是山花蜜、草花蜜……天宝说他这几年放蜂到过新源、昭苏、察布查尔,甚至更远的地方,比如,特克斯、那拉提大草原,再比如,更远的地方尼勒克,尼勒克最美的地方唐布拉……一路上山青水秀啊,全是好风景。
天宝讲得头头是道,月秀也听得津津有味。当天宝讲着他一路的见闻时,天宝那极富磁性的声音,又爽朗又动听——仿佛天宝不是在说给月秀听,倒像是说给山风听,流云听,说给云杉林听、雪山水听……当月秀忘情地像听故事一样,听着天宝无限眷恋地回忆着自己的亲身经历时,她那一对秀美的眸子总是忽闪忽闪,水水灵灵,不时露出惊喜的神色。不知不觉间,月秀的心里扑通扑通一阵乱跳,似乎,有一群野鸽子在心里扑腾着……
在这段相处的日子里,月秀内心里常常感到十分快乐,同时,还有一种东西在月秀的心里像青草一样滋生着,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上天宝了。
其实,天宝也一样,每次见到月秀,心里也是山花烂漫——月秀的淳朴美丽、热情大方,让他像打了一针兴奋剂似的,一天见不着月秀,心里就空落落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日子在平平淡淡的相处中一天天过去。月秀一次去天宝那里,看到天宝正趴在床头写着什么。月秀一问,天宝表弟海涛说他表哥在记笔记呢。月秀想不到天宝野外放蜂这么忙,还有记笔记的好习惯。
月秀湿润着声音问天宝,哈,记笔记啊?停了停说,能不能让我也欣赏欣赏?
天宝瞅了月秀一眼,想想看看也没什么,就把那本大开本的笔记本递给了月秀,接着嘴里又补了一句,瞎写呢,让你见笑了——
月秀坐下来,展开笔记本,翻着,瞧着,想不到天宝的笔记仿佛有一种魔力似的,一下子就攫住了月秀的目光——地头的小路领着我/林间的溪水唤着我/山里的野花迎着我/我是一个快乐的放蜂人/我的生活是一首甜蜜的歌……月秀又翻了两页,再继续看下去,又读到一些诗一样美妙的段落:窗口的地图/绝不会衰老/敞开的帐篷外/浓浓的涂一抹亮色/云水般飘泊辗转/始终追着不败的花期/遥远的伊犁河谷/并不是遥远的角落/放蜂人占有西天山的辽阔与瑰丽/还有花儿般吐蕊的生活……
翻着,瞧着,月秀的心里一阵阵发热,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望着天宝,心里一下全乱了。
这当儿,月秀还惊喜地发现,天宝的床头还散乱地摆着一些书——有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还有新疆作家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最多的就是新疆女作家李娟的《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以及《羊道》三部曲……
这些作家的书,月秀有的看过,有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心里顿时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和感动,嗓子眼里禁不住湿乎乎地说了声,你是不是将来也想写书啊——
天宝有些腼腆地摆了摆手,哪能呢,瞧我肚子里这点墨水——停了停,天宝悠长着声音说,闲得没事时,就把这几年野外放蜂的那些经历的事儿记下来,觉得多少还有点意思——
我觉得我表哥将来写本书真的可以呢,这时天宝的表弟海涛插话道,表哥记的那些野外放蜂的生活片段,真的跟李娟写的书差不多,又清新,又质朴,说不定将来可以编一本书呢。
天宝拦住表弟的话,没让他继续聊下去。
听着,看着,月秀的心窝窝里一阵阵发热,瞬时,好像有一簇花儿正在灿然盛开,一下便乱了,理不出个头绪。
这天傍晚,天宝和海涛刚吃过晚饭,正悠闲地听着录音机放出的音乐,天宝的手机忽地响了起来,天宝一看是月秀的电话,立即悠长着声音问了句:月秀老师,有事吗?
手机里传来月秀带着哭腔的声音,天宝大哥,我老爹病了,病得不轻,口里吐血——
啊,吐血?天宝一听,急得连珠炮似地说,那得赶紧送医院啊,你别急,我立刻就去你家。
天宝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刚迈出帐篷,又折回头去,急切地问表弟,这几天卖黑蜂蜜有多少钱全都给我——
这几天总共卖了四千块钱。海涛从床头掏出一沓钱递给天宝,这点钱怕是不够吧?
先送医院再说,天宝一把接过钱,迈出门,又回头补了一句:我不在家,你在家要好好看好蜂啊——
天宝一路小跑着进了月秀家,见月秀已收拾好她老爹住院的生活用品,缓了口气说,怎么送医院?车子联系好了吗?
车子联系好了。月秀哽着声音告诉天宝,是二顺家跑乡镇的微型面包车,一会儿就到。接着又补一句,家里只有两千块钱,不知交住院费够不够?
不要紧,天宝回道,我身上带着钱呢。
说话间,微型面包车就开到了家门口。天宝二话没说,背起月秀老爹就上了面包车。月秀老爹坐在中间,一边是月秀,一边是天宝,月秀老爹靠在天宝肩上,面包车“嘟”地按了一声喇叭就冲进了暮色。
好在离县城不远,半个多小时,面包车就赶到了县医院。
天宝背起月秀老爹,月秀提着大网兜,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跟,直奔医院急诊室。天宝放下月秀老爹,叮嘱月秀,你先在这儿招呼着,我这就去办住院手续——
你等等,月秀从包里掏出她老爹的身份证和医保卡,还有一沓钱,递到天宝手上,颤着声音说,麻烦你了。
经过医生仔细检查,月秀老爹是肺上出血,好在抢救及时,当天晚上咳血就止住了。
月秀和天宝心里的一块石头一下落了地。
过了一天,月秀见她老爹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渐渐有了血色,一迭声地感谢天宝,实在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天宝摆了摆手,麻烦啥,这事谁遇着谁都会帮一把——
月秀说,这可耽误你放蜂啦——
不碍事,放蜂的事我表弟一个人也忙得过来。天宝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看你还是回去上课吧,我一个人看护大叔就行了。
不,不,月秀的眼圈有些发潮,心里一时溢满了巨大的温情,颤着声音说,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啊——
嗨,感谢啥,天宝一迭声地说,由我来看护大叔更方便些。我到医院租一张折叠钢丝床,晚上睡在大叔床边,方便晚上陪护。你先回幼儿园吧,这儿的事你放心好了。
月秀说不过天宝,她也知道幼儿园老师少,确实离不开她,只好点头答应了。
在接下来看护月秀老爹的几天时光里,天宝像照护自己的亲爹一样,又贴心又周到。医院的饭菜不大合口味,天宝每天就变着花样给月秀老爹改善生活——每天早餐是牛奶、鸡蛋、面包;午餐是米饭和清炖羊肉,晚上常常是鸡汤面。瞧着月秀老爹不但止住了咳血,脸色也一天比一天红润起来,天宝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啦!
月秀老爹出院那天,依然租的微型面包车。月秀见她老爹几天功夫,似乎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红润,有了精气神,眼里不禁露出惊喜的神色。她瞧着天宝那张憨厚的脸,半晌,才颤着声音说了一句:太感谢您啦,天宝哥——
天宝摆摆手,他那双略显疲惫的眸子,深情地望着月秀,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其实,聪明的月秀已经读懂了天宝的心思,只是那句暖心的话儿没有说出口罢了。她定定地望着憨厚的天宝,望了一眼又一眼,目光熠熠的。
月秀老爹住了一星期医院,出院那天,也是天宝帮着办的出院手续。月秀老爹在医院憋闷了一个星期,一回到家,见到遍地青翠的庄稼,呼吸着充满油菜花香的清新空气,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
天宝护送月秀老爹回到家后,一再劝说月秀老爹,大叔,你这病是肺上的病,一定得把烟戒了——
月秀老爹望着天空,嘴里连声哎哎地应着,烟是再不能抽了。停了停又说,这回可是太麻烦你了,耽误你放蜂这么久,不知该怎么谢你啊!
谢啥?大叔这么说就见外了。天宝嗓子眼里湿乎乎地说,要不是在这儿放蜂,还不认识大叔您呢,这是缘分啊——
月秀要留天宝在家吃饭。天宝摆摆手,不啦!我得回去看看蜂群,过两天再来看大叔。说完,感情丰富地看了月秀一眼,又看了一眼,便出了院子。
月秀望着天宝的背影,瞬时心里暖洋洋的,同时,还有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在心里缠绕着。
过了一天,天宝收到月秀发来的一条短信——今晚十点在我家水渠边老榆树下见,不见不散。
月秀的短信,似乎有一种魔力似的,天宝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天宝眼前立刻浮现出月秀青春靓丽的身影,顿时心里像喝了蜜似的,说不出有多甜蜜。
这是伊犁河谷一个寻常的夜晚,一个又恬静又温馨的夜晚,深邃的夜空中,一轮月亮有点圆,月亮淡淡的清辉洒在静悄悄的田野上,显得又朦胧又富有诗意。
天宝来到大榆树下时,月秀早已到了一会儿。见到天宝朝她走过来,月秀站起身,几步走上去,一下偎进天宝宽厚的怀抱里,喃喃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天宝紧紧地拥住月秀,感到月秀的身子有些发热,情不自禁地吻着月秀微微发烫的脸颊。吻了一会儿,又吻了一会儿。之后,贴着月秀的耳根,呢喃地说,月秀,这这……这是真的吗?这不是梦吧……
月秀两只手紧紧地箍着天宝的脖子,贴着天宝悄声耳語,嗯,是梦,不过,比梦更美——
两个人紧紧地相拥了一会儿,便在老榆树下毛茸茸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月秀虽说是初恋,可是这一刻,燃烧的爱情的烈焰已使她失去了平时的矜持,胸口一起一伏,如响鼓一样擂着。良久,月秀梦呓般说,天宝哥,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
天宝抚摸着月秀一头柔顺的长发,贴着月秀热烘烘的身子,心头像有一头小鹿在冲撞着。他梦呓般地说,月秀,我们认识这些日子,你,你,你感觉不到我有多喜欢你么?天宝说得有些结结巴巴,脑子里也有些乱,一时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了。
伊犁河谷这个夜晚静悄悄的,薄霭,淡淡的薄霭,漫无边际地扩散着,而一种隐秘的暗香也在夜霭中慢慢扩散开来——那是漫野黄灿灿的油菜花,还有野花野草的气息,清香的气息。原来,在晚风抹去河谷的温热和村庄的嘈杂之后,夜晚似乎透着一种隐秘的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