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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花

2019-02-02杨奇

当代小说 2019年12期
关键词:柳编马先生天宝

杨奇

少年天宝走进柳天明家破旧的小院的时候,柳天明正蹲在院子的空地上编柳筐。他手里握着一只半成品的柳筐,细长的手指在一众柳条间穿梭。看到这里,天宝眼前蓦地浮现出一幅画面,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许多鱼儿跃出水面,在半空中翻舞。他不由得呆住了。

瞥见天宝,天明停下手里的活,苍白木然的脸上浮现出几丝笑意:天宝啊,你爹怎样了?

他快要死了。天宝咬着嘴唇说。

天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难不成真像马先生说的,他熬不到柳条儿开花了?

天宝低下头,用手指撕扯着衣襟说:昨天夜里他吐了很多东西,我娘说他这是把从生病开始攒在身体里的脏东西都吐了出来,怕是要快死了。她还说当年我爷就是这样,吐完之后就咽气了。

我说我今天眼皮老跳呢。天明抬头看了看天,天阴着,灰色的天幕上缀着一块黑云,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把手里半成品的柳筐放下,站起身来说:走,我去看看你爹……

别去。天宝猛地张开双臂,看架势想要把天明一把搂住,在他发现天明的身体其实还没动弹之后,把双臂放了下来,他的声音也跟着放了下来:我娘不会让你见的,她说……我爹早就跟你断绝师徒关系了……

我知道,可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你爹都要死了,我总不能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吧,我可是他的关门弟子啊。天明越说越急,一条腿跨出了柳条堆。

没用的。天宝一把抱住他,主要是我爹也是这个意思,他交代我娘……

交代啥?

天宝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他说……死也不见你,他还说……

还说啥?

还说……他死了也不能让你去磕头……

天明一屁股坐回凳子上,胸膛猛地鼓了起来。天宝一眼不眨地望着天明的嘴巴,希望能从那里听到什么让自己振奋的话,结果只等来了一口长长的气。天明的胸膛瘪了下去,他低下头拾起那个半成品的柳筐繼续鼓捣起来。不过这次他手指穿梭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天宝眼前什么画面都没出现。天宝忍着心里的失望着急地说:天明哥你应该采取行动啊!

什么行动?天明瓮声问道。

营救我姐啊!

天明的身体抖了一下,手里的活也停了下来。他低着头问:你姐怎么了?

她被我娘锁了起来,成天光哭……

天明冷笑一声:你爹要死了,她当然要哭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医生能救你爹的病,再说不有马先生吗,他可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啊!

天明哥你是故意的吧?你知道我姐姐哭不是因为我爹,是因为你!天宝气鼓鼓地说。

没想到天明的火气更大,他一把把手里的半成品柳筐摔在地上,瞪着天宝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都知道了,你们家已经收了马家的礼,等你爹死了,马家还要当你姐的正式婆家人给你爹送丧呢,你姐已经是马家的人了。

天宝被吓得吞了口口水,结巴着问道:天明哥你真不管我姐了?

天明的眼神从天宝脸上落到地上,他摇摇头说:天宝很多事情你不明白的,你快回家去吧,别你爹临死看不上你一眼。

没事,我爹早就不认人了,我在不在他跟前都一样。天宝说着走到天明跟前,磨磨蹭蹭地蹲下身子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说:其实我是来想问问你天明哥,柳编厂你还办不办啊?

问这个干嘛?天明咕哝着,眼睛并不看天宝。

天宝压低声音:如果你办厂的话,我给你当技术员。

天明冷笑一声:笑话,你会柳编?

当然了,不信我给你露一手。说这话的时候天宝已经拿起了脚边的两根细柳条,你说,编啥?

天明嘴角撇了撇:随便。

那就编个柳筐吧。说着天宝的手指也变成了鱼,在柳条间舞动起来,眨眼的工夫,一只歪歪斜斜的巴掌大的柳筐就出现在天明眼前。

天明看得眼都直了:你是怎么学会的?你爹不是不让你学吗?

偷着学的啊!天宝诡谲地一笑。

不怎么样,残次品都算不上。天明拉下脸来,摇摇头。

天宝并不气恼,依旧赔着笑脸说:我知道啊,毕竟我是偷学的嘛,你要是答应让我做你的技术员,我一定会发奋努力不会让你失望的。

天明的脸上出现了柔和的笑容,他拍了拍天宝的头说:柳编厂八字还没一撇呢……

天宝!墙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叫,接着金柱娘娘火急火燎地走进院子,拉起天宝就走:你爹都要倒头了你还乱跑!

天宝被金柱婶拖得双脚离地,临出门时他挣着脖子喊了声:别忘了我给你说的话啊天明哥。

大门外院子里都站满了人,看到金柱娘娘拖着天宝过来人群自动裂开一条缝,像是在夹道欢迎某个凯旋之人。走到人群前头,金柱娘娘停下脚,把天宝放在地上,一边给他整理凌乱的衣服一边低声叮嘱:哭的时候别把泪滴在你爹身上啊,那他的魂儿就走不了了。

我为啥要哭呢?天宝这样想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天阴得更厚了,他看到刚才那朵黑云变成了灰末纷纷扬扬地朝下洒下来。

人群一起朝天上看了看,在并未发现有雪花飘落之后,有人小声嘀咕道:这大春天的咋会下雪?怕这孩子脑子出问题了吧?

天宝扭过头问他:你没看到吗下雪了是黑雪。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金柱娘娘拉进了人缝里。

天宝一进门,他娘范春花就朝他扑过来,呼天抢地地嚎叫着:天宝啊快看看你爹,他要死了这回真要死了。

在被范春花拖着朝屋里走的过程里,天宝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看到她龇着呀瞪着眼一副极度亢奋的样子,与她之前冷漠甚至麻木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哪一个她才是真的呢?

床上的柳一筐一反常态,神态安静,四肢平整——此前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因为疼痛而面色扭曲身体蜷缩,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了——当然天宝倾向于后者。

范春花按着天宝的头,舌头痉挛着说:天宝快叫爹。

天宝感觉这个说法很奇怪,就像柳一筐不是当了他十三年的爹,而是一个陌生人。不过他很快又觉得这个说法并不奇怪,床上的柳一筐的确很陌生,他气定神闲,就像并没有遭受病痛纠缠的健康人。恍惚间,他觉得柳一筐缓缓地坐了起来,面带微笑,朝他摆着手说:天宝,快叫爹!

天宝急忙叫了声“爹”,他看到柳一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朝屋外走去。天宝急忙想追上去,却被范春花一把拉住,说:天宝你是不是傻了,你爹在床上躺着呢。

天宝嗫嚅着:他走了。

范春花把他的头按到床跟前,说:你爹还有口气,你快给你爹说话,送他上路。

天宝问:说啥?

范春花苦着脸:就说家里都好,你安心走吧。

天宝小心地重复着范春花的话:家里都好,你安心走吧……柳一筐的眼皮突然动了一下,天宝一个激灵,上前一把抓住柳一筐的胳膊说道:爹你先别走,你答应我姐跟天明哥再走……

范春花猛地尖叫一声,随即瘫坐在地上嚎哭起来,边哭边骂:天宝你个死犊子你这是要气死我啊你个死犊子。

别嚎了!一个男中音喝了一声,是老族长。围着的人立马让出一条道,老族长叼着旱烟袋走进来。范春花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把天宝按在地上,指着他说:这个逆子诚心要气死我!

老族长走上前来拉起天宝,柔声问道:天宝你咋想的,跟我说说。

天宝咬紧了嘴唇,拿眼狠狠地瞪着老族长。他不会被他的温柔收买的,因为他很清楚老族长跟范春花一条心,她偷偷给他使过钱。

老族长被天宝瞪得很不自在,把烟嘴塞进嘴里嘬了口,一边吐着烟雾一边对范春花说:跟孩子家治什么气?快起身来,一筐这是都咽气了。

范春花急忙爬起来,也顾不上管天宝,把鼻子凑到柳一筐脸上像猎狗一样闻来闻去。天宝知道她在闻柳一筐嘴里里发出来的腐臭的气息。范春花曾私下里告诉过他,说柳一筐身体里被癌细胞侵蚀的内脏正一点点儿腐烂,所以他嘴里会呼出一种肉质腐烂的气息。柳一筐生病以后,家里就一直充斥着这种腐臭的气息,而且随着他病情的加重这种气息越来越浓烈。天宝一开始很不适应这种气息,总是想呕吐,好在后來渐渐适应了。适应之后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书上说得没错,死亡是有气味的,这种腐臭的气味就是死亡的气味。而现在,这种气味明显减弱了,就说明死神的脚步已经离开了。

闻着闻着,范春花愣怔起来,就好像她这一闻,魂魄反倒被柳一筐吸走了。但旋即她身体一下出溜到地上嚎哭起来:我命苦啊,你千刀杀的柳一筐,把这个烂摊子留给我,我命苦啊。

别嚎了!老族长厉声喝住范春花:命苦的是他,你嚎啥?范春花急忙止住哭,抹了把脸问:该咋办?

老族长没理会她,转头问外面:水弄好了么?

弄好了。金柱娘娘应了声,端着盆水走进屋。

老族长又朝众人挥挥手:都回避。

众人都退出房去,只剩下老族长、范春花和天宝,当然还有床上的柳一筐。显然在老族长和范春花眼里,柳一筐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但眼下天宝并不这么想,他觉得柳一筐还活着,他只是陷入了昏迷而已,就像此前那样,或许等一下他又会醒过来。也就是说虽然柳一筐病了这么久,少年天宝还没有做好他有一天会彻底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的准备。

老族长拉着天宝的胳膊说:给你爹净身子。

天宝一把甩开他,本能地朝后缩身子,嘴里喊着:我不我不……

老族长有些不耐烦,瞪着眼说:你是他儿子,你不来谁来?别胡闹,快过来!

这时候范春花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推着天宝说:天宝,给你爹净身子,让你爹干干净净上路。

天宝突然疯魔了一样使劲挣脱着范春花,嘴里嘶吼着:我不我不,他还活着,我不我不……

住嘴!老族长喊了一声,脸上已经现了怒气,好在他还没有失去耐心,他伸手抓住天宝,语气温婉地说:天宝听话,这是你爹,怕啥?你爹最疼你了,给他净净身好上路,回头他还要保佑天宝考上大学呢!

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怒吼:都住手!

三人同时停下手,扭过头,看到柳天絮正走进来。柳天絮头发凌乱,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表情,进门之后她谁也不看,径自朝柳一筐床前走过去。柳天絮浑身散发着冷气,像一把披荆斩棘的利剑,惊得天宝三人手忙脚乱地为她让路。

柳天絮走到床跟前,跪下来,拿起掉在柳一筐脸上的湿毛巾,轻轻地擦了起来……

你不该给他擦身子。天宝用一种很不友好的口气对着柳天絮的后背说。

柳天絮正坐在桌子前面看书。柳天絮身上有一点是天宝极为佩服的,那就是喜欢读书。柳天絮的学问并不高,只上到中学毕业,就被柳一筐逼迫着辍学了,在他眼里女孩子家能识几个字就行了,书读太多了白瞎,不如跟他学个柳编手艺。

辍学后的柳天絮爱上了看书,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毕竟周围的人——尤其是女孩子家——看书的很少。柳一筐再次表示反对,因为在他眼里看书跟上学差不多,都是在做无用功,远不如编个竹筐去集上卖那么实惠,就百般阻挠。没想到这次柳天絮的反应极为强烈,她甚至摆出了“不让她看书就去死”的架势,柳一筐只好由她去了。天宝一开始也觉得柳天絮喜欢看书的爱好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后来不可思议转变成了佩服——柳天絮读书到了几乎痴迷的程度,这让学习成绩不错的天宝感到自愧不如。

每当想到柳天絮跟天明哥的爱情,天宝总会长叹一口气。天明哥是个苦命的孩子,很小的时候他爹就意外身亡,他娘丢下他不知所踪,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他决心学习柳编手艺拜柳一筐为师,成了自己家的一员,久而久之家人都跟他产生了很深的感情,柳天絮还跟他谈起了恋爱——当然是偷偷地,柳一筐怎么会同意?柳一筐当年办柳编厂赔了个底朝天,他可是指望着柳天絮能嫁个有钱人好改变一下自己的窘境呢。所以当发现天明哥跟柳天絮谈恋爱之后柳一筐就彻底翻了脸,把天明哥逐出家门,并很快与镇上开诊所的马先生(柳泉村一带把“医生”称为“先生”)攀上关系,把柳天絮许给了他的瘸腿儿子。

天宝知道制造这场悲剧的元凶是柳一筐,也知道柳天絮对柳一筐充满了怨恨,这很久以来她从没跟他说过话、从未到他病床跟前去过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柳天絮为柳一筐净身完全出乎天宝的意料,他从心里也并不赞成她的做法。

他是我们的爹,他死了。柳天絮没有回头,对天宝说出了很长时间以来字数最多的一句话。

天宝并不领情,继续用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可是他把你跟天明哥害成了这样。

这是命!柳天絮脱口而出。

天宝愣了一下,说:你是命不好,可是你就认命了吗?我看你是书看多了。

柳天絮扭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宝:那又怎样?

你可以反抗啊!天宝眼里闪起亮光。

怎么反抗?柳天絮脸上僵硬的肌肉小幅度地抽动了一下。

跟天明哥私奔,永远别回来了!

柳天絮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但亮光旋即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蔽住了。说得这么难听。柳天絮咕哝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天宝了。

今晚上柳一筐去火化,是个好机会。天宝说完转身出了门。

外屋里乱糟糟的。柳一筐的尸体摆放在屋子中间,头朝外脚朝里,脸上蒙着一张草纸,门口有风进来,刮得草纸一动一动的,像是柳一筐在喘气。那是不可能的了!在草纸盖在柳一筐脸上之前,老族长拿着胭脂给他画脸,这个过程里天宝看得很仔细,他发现柳一筐因为病痛而皱缩起来的面部肌肉全都舒展开了,表情平静得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这足以说明他已经彻底死了。天宝觉得这副表情才应该是柳一筐的真面目,所以他把它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以作为日后回忆柳一筐素材之用。柳一筐头前面点上了一盏油灯,旁边放着一个火盆,不时有人把点燃的草纸丢在里面,到处是稀稀拉拉的哭声。范春花瘫坐在地上,虽然身边围着人,但她全然不理会,想哭就哭,想停就停。

天宝站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人理会自己,感觉有些无聊,就转身回了自己屋里,躺在床上。他原本打算回忆一下那些有柳一筐在的时光,可他实在太累了,很快就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天宝被一阵吵闹声惊醒过来,他听到了熟悉的天明哥的声音,就急忙跑出屋去。

外屋里,范春花正坐在地上朝着门口破口大骂。院子里天明哥被两个人拉扯着,一边辩驳着一边大哭,泪水鼻涕弄了一脸。柳一筐头前的油灯打翻了,油洒了一地,金柱娘娘正手忙脚乱地添油点灯,老族长则一脸愁容地蹲在门口抽闷烟。看到天宝,老族长把烟袋在地上磕了磕,朝他招招手说:天宝你来。

天宝走过去。老族长摸着他的头说:你是你家里的男丁,那你说这事咋办?让不让你天明哥给你爹磕头?

其实天宝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或者说他认为这是个无所谓的问题,根本不值得闹得天翻地覆,可现在听老族长这么一说,天宝一下来了精神,腰也直了起来。对嘛,现在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我得行使我的权利啊。天宝想着,走到天明哥跟前,很爽快地招招手说:天明哥,你是我爹的徒弟,当然要给他磕头了。

一听这话柳天明立刻破涕为笑,挣脱开旁边的人,抹了把脸说:谢谢天宝。然后跑进屋里,扑通跪在柳一筐头前面趴下身子就磕头。他的动作太快了,范春花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在这时候柳天絮突然从屋里冲出来,推着柳天明就往外去。柳天明完全没料到会这样,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推到了院子里。柳天絮回头啪地关上门,只剩下一院人面面相觑。

柳天明想上前去敲门,被天宝拉着出了院子。

两人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少年天宝耸耸肩说:对不起,我实在帮不了你了。

柳天明一脸愁容,他摇摇头说:谁都帮不了我,这就是命,我的命不好。

你这话怎么跟我姐说的一模一样啊?这叫啥来着,天宝抬头看着天想了想,说:心有灵犀。

柳天明苦笑一声:你就别笑我了,看你姐对我那态度,还说什么心有灵犀?

天宝说:我跟我姐说好了,今晚上,你们私奔。

你胡说啥?你再说一遍!柳天明瞪大了眼睛。

天宝没有理会他的话。此时天已经彻底转晴了,那朵黑云变成了一朵镶着金边的白云,天宝盯着它说:天晴了,柳条儿要开花了。

听着范春花和马先生等人的议论声,少年天宝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载着柳一筐尸首的殡车已经走了一个钟头了,那天明哥和柳天絮也应该到镇上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在镇上不做停留,直接搭乘黑出租去县里,当然在县里他们也不停留,会乘坐去省城的夜班车连夜赶往省城。到了省城后他们就会像两滴水落进大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那马先生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找到他们了。按照马先生的要求,柳一筐葬礼那天,柳天絮要跟他的瘸腿儿子一起披麻戴孝,跪在柳一筐坟前给他磕头。这样的规矩天宝从没听说过,好像范春花也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她已经完全昏了头,完全对马先生听之任之了。按照马先生的解释,这样做一是昭告众人柳天絮已经成了他的儿媳妇,二是能够破了“父母去世三年不能婚嫁”的禁忌,等柳一筐的百日祭一过他们家就能敲锣打鼓地迎娶柳天絮过门了。被窝里的天宝听着马先生的高谈阔论,眼前浮现出葬礼那天混乱的场面,心里禁不住生出几分快感。而这快感就像催眠剂,让疲惫的天宝很快进入了梦乡。

范春花慌慌张张地把天宝叫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天宝,你姐呢?范春花瞪着双眼,嘴里呼呼地吐着气。

天宝翻了下身,换了个很舒服的姿势。他觉得这一夜也睡得极为舒服,没做梦,也没想过柳一筐死的事,就像过去某一个寻常之夜。

范春花却没有让他继续舒服下去的打算,她一把把他拖起来,厉声问道:小崽子快说,那个小死妮子去哪里了?是不是跟那个该死的小叛徒私奔了?

天宝使劲甩开范春花的胳膊,没好气地说:天明哥不是叛徒,是你们把他赶走的。

看来我没说错,这该死的!范春花咬牙切齿地说完就转身往外走。

天宝喊道:别费劲了,他们早就到了省城了,你们找不到他们的。

一聽这话范春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来。金柱娘娘等人听到动静从外面跑进来,弄清情况后也只有徒自叹气。

说实话,天宝一开始并没有被范春花的哭声打动,心里还始终保持着那种舒服的快感,直到从老族长嘴里听到“丢人”两个字。

老族长用烟袋杆敲着桌子,颤抖着胡子说:太丢人了,我们祖上就没出过这事,亲爹死了不送葬,倒跟着人私奔了,丢人啊!

老族长的话让天宝吃了一惊,也很快冷静下来——自然那种舒服的快感也消失了。说实话,对于天明哥和柳天絮私奔的后果,天宝用自己有限的思维想了很多,比如马家人不依不饶大闹柳一筐的葬礼,逼迫范春花归还彩礼钱,甚至以不守信用之罪名将范春花投进大牢等等,但惟独没想过“丢人”一说。这时候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了桌子中央的柳一筐的骨灰盒。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端详已经变成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的柳一筐。当然具体是一种什么形式——灰粉还是其他——他不得而知,他能看到的只有精美的骨灰盒和它前方柳一筐的照片。

照片是当年——至少十年前吧——柳一筐作为柳编能手去县里作报告的时候照的。照片里的柳一筐胸戴大红花,穿着讲究,容光焕发,像个成功人士,他那个半成品的柳编厂就是在那个时期创办的。当时天宝才两三岁,对柳一筐的那段辉煌历史完全没有记忆,不过长大后每当看到这张照片,天宝心里都会生出几分自豪之情。这份自豪之情是因柳一筐而起,但却与他眼前那个柳一筐没半点关系。从有记忆开始,天宝眼里的柳一筐衣着邋遢,塌背弓腰,目光暗淡,跟村里那些没有生气的中年男人没什么两样。每每看着照片天宝都会幻想照片上的柳一筐能够走下来,走进他的生活,他觉得那个柳一筐才是他想要的柳一筐。而残酷的事实证明,照片只与过去有关,永远成不了现在。现在的柳一筐只会一天比一天衰败,同他那个烂尾的柳编加工厂一样,最终变成废墟,被时间风化而已。虽然不能认定完全是时间风化的作用,但眼下的柳一筐的确变成了一堆废墟,委身于一个小方盒子里。

在老族长锐利的目光里,少年天宝默默地垂下了头。

天宝的表现引起了老族长的警觉,他厉声问道:天宝你说,你是不是跟他们串通好了?

天宝打了个冷战,本能地辩解道:我姐不想嫁给那个瘸子,她和天明哥真心……

那你就将功补过,告诉大人去哪里找他们吧。老族长显然对天宝的辩解毫无兴趣。

不可能了。天宝摇摇头,他们去了省城,就像一滴水落进大海里,怎么能找到呢?

老族长一下无语了。范春花一看这阵势就又咧开嘴嚎叫起来。

天宝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让天明哥回来。

什么办法?老族长抬起眉头。

让天明哥回来办柳编厂。天宝两眼放光,心狂跳不止。

唉。老族长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哪有那么易?

天宝眼里的光消失了,心跳也慢下来:那我就没办法了。

范春花不耐烦地摆摆手:族长你可别听这小崽子瞎叨叨,那小子哪有本事办厂,一辈子就是穷逼一个。您老快想想办法啊,明天这一开丧,马家就要找上门来了。

我能想啥办法?都这烂摊子了还能有啥法子救?老族长又用烟袋杆子戳得地面啪啪作响。

老族长的确没什么好办法了——谁都没有好办法了,好在大伙儿都没有放弃——或者说为了不至于让家族颜面扫地成为十里八乡的笑柄,众人还是群策群力,最终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保密,说白了就是不让外人——尤其是马家人——知道柳天絮跟柳天明私奔的事,这其实就相当于向外界撒一个谎,就说柳天絮很正常,正等着给她爹柳一筐送葬呢。

俗话说“撒一个谎就需要许多个谎来圆”,现在大伙就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显然更加棘手。因为柳天絮不是个物件,随便就能找个类似的物件来顶替,她是个人,而且还是葬礼的中心人物,是马家的目标人物,如果想把马家糊弄过去,最低要求也得是她“在场”,可是“她变成了一滴水落进了大海里”已成了不争的事实,如何让她“在场”呢?好在人多力量大,经过大伙儿不舍昼夜地冥思苦想,最终揉搓出一条“妙计”,用老族长的话说,这条妙计就叫“狸猫换太子”。也就是说,找个跟柳天絮年龄外形等各方面相像的女孩儿,让她穿上柳天絮的衣服装扮成柳天絮的样子冒充柳天絮。不过马先生是谁啊,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名医”,眼睛毒得很,人身体脏腑里的病症他都看得透透的,还能辨不出真假柳天絮?所以这个假柳天絮不能到马先生跟前去,她要“装病”,有了病,她就有理由不去给柳一筐送丧了,那她就可以把自己反锁在屋里,盖上被子,只露半个脸——甚至她还可以面朝里半个脸也不用露,那任马先生再好的眼力也不可能仅靠个后脑勺就能把假柳天絮看穿吧?

天宝他失眠了。后半夜的时候,天宝突然醒了过来,望着四周静谧的黑暗,他突然觉得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柳天絮走了,柳一筐变成了一只静默的小方盒,范春花瑟缩在她的房间里,间或发出一种呻吟似的哭泣之声。天宝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只在无边际的大海上飘摇的小船里,随时会葬身于风浪之中。他心里越来越悲伤,再加上范春花哭声的感染,他终于忍不住了,缩进被窝里默默地哭起来。

随着一声冲天的唢呐声响起,葬礼开始了。各路亲属纷至沓来,天宝在葬礼司仪的指挥下,依次去迎接,为男客磕头行礼,女客则被迎进屋内,与范春花一番抱头哭诉。范春花显得更加麻木了,除了偶尔干嚎两声,大部分时间都是神情木然地盯着一个地方。亲属们纷纷劝慰她,并把她的木然解读为“泪都哭干了”,不过天宝觉得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一直为“谎言”揪着心,导致她连痛哭的心情都没有了。也有人发现了问题,便向范春花打听柳天絮的去向。范春花用尽量少的语言说出了准备好的答案,并表现出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的意图,问者也就不了了之了。总之,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事情朝着既定的方向缓慢地发展着,直到马先生的出现。

马先生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他的瘸儿子和一众家眷。比起其他亲属来,他们更像是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纸糊的花园洋房汽车家电以及各色小人应有尽有,他们或被举着提着或被抬着扛着,场面好不壮观。而更出众的还要数马先生的瘸儿子,他竟然穿上了新郎官的衣服,倒是胸前佩戴着一朵大白花方能显示出他是参加葬礼而非婚礼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套红色的新娘装,上面也綴着一朵白花,显然是为柳天絮准备的。观者无不为新郎官的装束称奇,不过老族长范春花倒显淡定,这是马先生提前定好的,他说这样装扮可以冲喜,不影响日后的婚娶。当然范春花他们现在也顾不上这个了,别说那瘸儿子配白花了,就是配朵大红花他们也会听之任之的。

来至帐前,队列排布完毕,马先生并不急着行礼作揖,而是打人群里寻找起柳天絮来。

我新儿媳妇呢?他问葬礼司仪。司仪摇头表示不知。

马先生便朝屋里呼喊:新儿媳准备好了吗?快出来一起行礼!

连喊两声,范春花实在坐不住了,从屋里出来先朝马先生行了个礼说:真是不好意思,天絮病了,床都没起来。

马先生吃了一惊:咋回事呢?那我得瞧瞧。

范春花都没来得及阻挡一下,马先生就已进了屋里,直奔柳天絮的房间。推了推,门里反锁了,叫了声,没有回应。范春花急忙上前来解释:这几天太累了,再加上心里不好受,就病了,还发烧,脑子都不大清楚。还是先别叫她了,反正天絮是你马家的儿媳妇了,今天的礼节就省了吧。

范春花表现得很镇定,或许她觉得自己的解释也足够天衣无缝了,可是她忘了一個关键的问题,马先生是谁?他可是能够看穿人的五脏六腑的“名医”啊!一听范春花的话他反倒更加兴奋了,急切地拍着门说:天絮快开门,我进去给你瞧瞧,这礼节不重要,要是误了病就麻烦了。

一听这话范春花完全乱了阵脚,而且马先生越拍越用力,她觉得他的每一掌都拍在了自己的脸上,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屋里所有的人都蒙圈了,包括闻声而入的老族长。老族长一脸愁容长吁短叹,看来也是无计可施了。天宝也有些慌,但还不至于乱,见此情景他跑到马先生身后说:你别拍了,她不会开门的。

为啥啊?马先生疑惑地盯着天宝。

天宝实在掩饰不住对马先生的厌恶之情,就没好气地说:她的脾气你还不了解?最好还是等发完丧再说吧。

这真是个不错的回答!众人眼里都闪过一丝光亮,不过这光亮比那划过天际的流星还要短暂,因为就在下一秒,马先生抬脚踹开了门。

天塌地陷是一副什么情形?这次少年天宝算是见识到了。当然天宝所谓的“天塌地陷”并不是说真的出现了类似于墙倒屋塌之类的灾难性场景,而是他心理上的一种感受。也就是说他眼前并没有发生异常性的变化,房屋没有倒塌,柳一筐的骨灰盒安静地卧在桌子中央,屋里的人(除了范春花和马先生)一如之前那样沉默着,屋外依旧人声嘈杂唢呐声此起彼伏。总之眼前一切基本保持之前的样子,而天宝在心里却感觉这个世界正在坍塌陷落,变得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这种感觉主要是马先生的高声叫喊和范春花撕心裂肺般的嚎哭带给他的。

此刻,两人一站一蹲于屋子中间——柳一筐骨灰盒前方,在众人的瞩目之中,像舞台上的两个男女主角那样在忘情地表演。马先生掐着手指头历数他这几年在柳家的花费,大到给柳天絮的彩礼、给他家修房子、给柳一筐治病的钱,小到给柳天絮买衣服、过节买礼品、给柳一筐提供的盐水输液器(当时说好的免费)的钱等等,他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很仔细地将遗漏的补充了出来;范春花这边,每当马先生说出一笔钱的时候她都会稍微停顿一下,随之哭声冲天而起,总得来看她哭得此起彼伏,跟马先生的抑扬顿挫配合得恰到好处。数完之后,马先生做了总计,当那个数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瞬间,范春花嚎叫一声昏了过去。那个数字也让天宝清楚地意识到:世界末日真的来了。不过他没有像范春花那样晕过去,倒不是说他的体质或心理素质有多好,而是因为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做。于是在众人手忙脚乱地把范春花拖起来又是拍打又是呼叫又是掐人中的时候,他气定神闲地走到马先生跟前说:你是医生,你得先救人。

马先生不紧不慢地把笔记本收回到口袋里,白了他一眼说:那得分个时候。

少年天宝被激怒了,不过他不是很习惯发怒,所以并没有把怒态很好地表现出来,至多表现出了几分嫌恶而已:你看你这副德行,我姐能嫁你家才怪。

别跟我废话。马先生同样嫌恶地瞪着天宝,你爹死了,这钱得你来还。

天宝说:你就是把我家拆了也还不上你的钱,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欠条,等我赚了钱还给你。

操,那得猴年马月啊!马先生气得跺了下脚。

天宝耸耸肩说:那就只能欠着了。

这时候一旁的老族长说:天宝说的也是个法儿。

马先生想了想,叹了声:算我倒霉。就又把那个笔记本掏出来,撕下一张空白纸,递到天宝手里说:我说你写。

写完之后,天宝没有立刻把欠条交给马先生,而是问他: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痛快地给你写吗?

马先生愣住了。

天宝笑了笑说:从此我姐永远不用去你家了,我们赚了。

马先生的脸立刻变得一阵青一阵红的很难看。天宝举起手里的欠条说:给你。

就在这时候,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个人,一把夺下天宝手里的欠条。

天宝定睛一看不由得叫了一声:姐?你没有去省城吗?

柳天絮把手里的字条撕碎,丢到半空里,然后拍了拍天宝的头,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别整天瞎琢磨,以后要专心学习。然后又对马先生说:给我换衣服。

柳编厂这场火烧得可真够蹊跷的——村里人都这么说。首先是着火的时间,是柳一筐下葬的当天夜里,都说这是天意,是柳一筐想要把柳编厂一起带走;再就是起火的原因。柳编厂离着柳一筐的坟地不远,有人说是给柳一筐烧纸的火星被风刮到柳编厂里起的火,当然也有人认为这场火是人为的。至于纵火者是谁,不知道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反正这名字没出现过。

少年天宝夜里睡得很死,没听到着火的声音。早晨醒来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焦糊味,天宝问范春花是怎么回事,范春花叹着气说了句:这下都死心了。一听这话天宝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朝柳编厂的方向跑去。

柳编厂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堆废墟。夜里下过一场小雨,火已经完全灭掉了,只有个别地方还冒着缕缕青烟,像是死去的人升天的魂魄。天宝顺着一缕青烟朝上看去,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和太阳升起前的金色霞光。此外,他还看到了远处河堤上大片的垂柳树。柳树的枝条已经垂落到了地面上,曼妙的枝条随着微风轻轻舞动,抚摸着洒满金光的土地。

少年天宝心里突然萌发出一种冲动,他撒腿就朝河堤上跑去。等他跳上河堤,准备对一束柳条下手的时候,却看到一个人朝他走过来。

是天明哥!

天宝叫了声,然后雀跃着朝他迎上去。等走近了看到天明背后的背包的时候,天宝的眼神立刻暗淡下来。

天明哥,你要走了吗?天宝难过得低下头。

天明点点头说:是啊,天明哥太穷了,得去打工养活自己啊。

你还会回来吗?

那是以后的事。

你还爱我姐吗?

这世上的事啊,真的很难说清楚,就像这柳条儿,谁会想到到现在还没开花呢。

天宝皱着眉头,搔了搔脑门:你还恨我爹吧?

不恨啊,我想通了,你爹之所以那样做,应该有他的打算。

他能有啥打算?

或许……他没把我当他徒弟看吧。

那当啥?

你是他啥?

他儿子啊。

这就对了嘛。

可你说过要重建柳编厂的啊?

现在肯定不行啊,村里都没人了。不过你放心,有这双手在,手艺就在,别的都不是事。说这话的时候,天明哥把自己的手举了起来。

天宝抬起头,看到天明哥的手上闪着金光,说:天明哥你的手真好看,手指像一条条鱼!

天明哥拍了拍天宝的头,转身走了。

随着天明哥的背影渐渐模糊,少年天宝突然看到那些飞舞的柳条儿都开出了金色的小花,洁白的飞絮自花间飞出,霎时布满了整个天际。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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