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母记
2009-03-30黄金明
上篇
一九八六年的一天,这一天还是星期四,少年就在课堂上坐不住了。他觉得右眼皮直跳,汗流浃背。俗话说左眼跳,跳入口;右眼跳,无路走。左眼跳预示有口福,右眼跳却多是凶兆。右眼皮跳得越来越急了,少年听到一阵嘭嘭的响声,仿佛有一个小人在敲着一面木鼓,越敲越急;又像有一只小青蛙拼命地弹跳,却怎么也无法逃出眼皮的挟持。少年大感骇异,却又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他决定请假回家,他有一种预感,他担心家里会出事。
其实家里没有一天不出事,譬如母亲闹着要上吊、喝农药、跳河,父亲则忙着将所有的绳子烧掉,将农药倒进茅坑。当然父亲无法将小河填平,也无法拦住披头散发、状若疯虎的母亲。不过,他也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老婆不会真的跳河。她不会游泳,自从有一次“跳河”呛了几口水之后,就连洗衣服见了水都会头晕。事情皆因吵架而起,而每次吵架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心慌。为什么会心慌?手上无粮家中无钱,心儿自然慌。要么是米缸没米了,盐罐没盐了,孩子光着屁股在村巷上奔走没裤子穿。男孩倒也罢了,都是两女崽呢。她们还小,还不懂得害臊,但母亲赵翠花却臊得抬不起头来。母亲每天早上起床煮粥,把米缸刮得震天价响,瞅着米升里的这点米,历历可数,就不禁觉得手发抖脚发颤心眼儿堵得慌。
她觉得胸部一口气出不去,憋得难受,就开始捶胸顿足地痛骂起来:“张大富你这个斩头鬼没本事,长着一颗榆木疙瘩,光会吃饭,就是不会挣钱,害得子女没饭吃没裤穿。张大富你个斩头鬼,为什么不去死?你死了倒好,不死咱娘儿怎会有活路?”赵翠花骂着骂着,就哽咽起来,转而埋怨自己有眼无珠,竟会嫁给这样一个窝囊废,她哽咽着说,“以前贪你靓仔,看起来倒还白白净净,以为是一个富贵相,怎知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我呸!老娘算是瞎了眼啦。都是信了媒婆的胡说八道。”通常,母亲在撒泼时,父亲就躲在屋角,连大气也不敢出。但就是佛也有气,有时父亲也会顶嘴,这可就不得了,战争马上升级,吵架变成了打架。等闹完了,母亲才抹干眼泪,端起匾箕去邻家借米。等炊烟升起,已是日上三竿了。
少年叹了口气。但愿这次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也就是打打架,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架不可不打,但日子不能不过。少年也懂得了这个道理。他忽然有点可怜父亲。家里一亩九分地,一年到头像牛马那样劳碌,挖出来的粮食却填不满一家五口的肚子。两个妹妹端着空碗在乱叫,像两只伸着脖子的鹅。贫寒夫妻百事哀,父母每天都要吵架,家里的板凳没一张是完整的,全被母亲摔断了腿。当然凳腿也没有白断,它们在父亲的屁股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少年就读的学校叫黄花初中,是黄花镇唯一的一所乡村中学。村庄距离黄花镇也就十来里路,步行要一个小时。他平时也不回家,带了大米及萝卜干在学校蒸饭吃,周末才回一次,顺便带点伙食。但今天还是星期三,这样的情况对于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家里果然出事了,说也奇怪,少年一回到家里,眼皮马上停止了跳动。父亲张大富抱着头蹲在门槛上,垂头丧气,犹如一只瘟鸡。父亲头上还包着一条脏兮兮的蚊帐布,布带上隐隐渗出血红。四岁的小妹在哭哭啼啼,八岁的大妹在柔声哄她,哄不了就威胁说:“你再哭我揍你!”但小妹哭得更欢了。少年放下米袋,赶紧抱起小妹,惊叫道:“出了什么事啦?”小妹哭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呜呜——”大妹在小妹脸上晃着拳头恫吓:“叫你不要哭,再哭我真的揍你——妈妈跟人走啦,妈妈不要我们啦——”大妹的嘴也扁了,语带哽咽。张大富斥责道:“别胡说,妈妈是去做工,又不是不回来,吵什么吵?哎哟,痛死我啦,好狠的婆娘。”
少年松了一口气,说:“妈要做什么样的工?她去哪儿做工?她什么时候回来?”少年连珠炮般地发问。张大富含糊其辞:“是去县郊的九龙塘做鞭炮,不,好像是莲花湾的砖厂做工……”
少年大声说:“到底是做什么工嘛?”
张大富说:“我也不大清楚。反正不是做鞭炮就是做火砖啦,还能有什么工做?”
少年咆哮道:“什么都不清楚您也让她去?”
张大富说:“就是清楚我也不让。所以我的头就被凳子砸破啦,好狠的婆娘。”
少年的一颗心在下沉,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仿佛有一窝蜜蜂在嗡鸣。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极为可怖的图景,他的心在霎时间被一股绝望的情绪攫住了。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说:“走了多久啦?”
张大富说:“昨天刚走的,跟着村长去了。一起走的还有阿凤、桂花和杜鹃。”
阿凤和桂花都是村中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杜鹃则是村庄出名的美人儿,芳龄十八,尚未婚配,附近村庄的小伙子和老光棍,无不垂涎三尺而无隙可乘,人家门槛儿可高着呢。当然,赵翠花模样儿也不会差,三十多岁,肤色白皙,眉清目秀,徐娘半老,丰韵犹存。村长带人走时,还说:“多少人想去呢,但没这福分。工头说了,长得不俏的不要!”
张大富又说:“不要吵啦,妈妈很快就回来的。其实做工也没啥不好。只是跟村长去就不好,那狗日的不是好人,别人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还不知?”
少年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他总算弄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是母亲要去做工,遭到父亲的剧烈反对,但母亲终究还是去了。当然去之前免不了一场打斗,鸡飞狗跳,遍地狼藉,不在话下。尽管硝烟已经平息,但少年从张大富头上的创伤可以想见打斗之惨烈以及母亲要走的决心。因为赵翠花虽然动不动就搬起板凳砸人,但却是瞄准了丈夫的屁股砸去的,可见她也是志在威慑,而不是真的想要人的命。
张大富问:“你不好好在学校念书,回来干什么?”
少年一怔,但旋即说:“学校选拔我下个月去参加县里的智科竞赛呢,我得好好准备,我要备足一个月的伙食,这段时间我就不回来啦,免得分心。”少年撒了一次谎,脸色绯红,心里颇为不安。
少年的成绩一向很好,参加竞赛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张大富很高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小子,好样的!”
第二天,村长张玉成回来了。张大富马上跑去问他:“村长回来了?”
张玉成连眼皮都不抬,点了点头。
张大富又问:“我老婆咋不回来?”
张玉成懒洋洋地说:“她要做工呗,她要回来还做个×工?”
张大富嘻嘻笑着,点头哈腰地说:“那是,那是。村长您咋不做工?”
张玉成气呼呼地说:“我好歹也是个国家干部,有国家饷吃,哪儿用得着出门做工?”
张大富身子摇晃了一下,犹如一片木叶遭遇了风吹,说:“那是,那是。我老婆做的是啥工?”
“人我交给了工头,做啥工你问工头去。”
“我到哪儿去问工头?”
“工头有时在九龙塘,有时在莲花湾,有时在官桥镇,我闲着没事成日跟着他?他在哪儿咱怎会知道?好奇怪!工头又不是我家养的一只狗,唤一声就能找到。”
“是我问得不对,我那口子说过几时回来?”
“她爱啥时回来就啥时回来,谁管得着?我又不是她老公,你才是她老公嘛,她没跟你说?尽说混账话。”
张玉成不耐烦了,摆了摆手,说:“去去,我要上茅坑啦。”他拗断一根晒干的蔑白,撕下一小块做牙签,塞进黄板牙里,剩下的折成两段,以供刮屁股之用,遂哼着小调往自家的茅房走去。
张大富挪了一下脚步,想跟着上去,但最终还是沮丧地停了下来。少年伫立在父亲身边,听着父亲跟村长对答,他脸色憋得越来越红。他扯了扯父亲的衣袖:“走吧,爸爸。”
少年在家里待了三天,父亲很想念母亲,小妹更是经常哭着要妈妈,大妹紧咬着嘴唇,看上去无比坚强,实际上也是潸然欲泣。每天黄昏,张大富干完农活,就背着小妹、拉着大妹去村口往外张望,希望赵翠花会像仙女下凡一样突然出现,但霞光散尽,暮色逐渐笼罩下来,黑暗不仅淹没了那条白蛇般迤逦而去的小路,也淹没父女三人满怀希望的眼眸。少年站在苦楝树丛中,他透过细小的枝杈看着三人在暮色中无限凄凉的背影,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孤独从心底升起,这种孤独感像油锤击打胸口,他几乎站立不稳了。在霎时间,他做出了一个秘密的决定。
晚间,厅堂里亮着五瓦的灯泡,光线昏暗,少年明天就要返回学校了。张大富给少年打米,他一边用米升量着,一边在计算:“一星期五斤,一个月四星期,一共是廿斤,廿斤够了吗?不够再给你添点,小子,好好努力啊。”少年看着米缸里的大米飞快地塌下去,转眼间就快见底了,他鼻子一酸,说:“够啦,要不我少拿两斤吧。”
“傻小子,饿坏了怎么学习?明天我再拿点谷子去碾,地里还有番薯芋头呢,水稻又快熟了。你妈去做工倒有一个好处,省下不少口粮。”
天还没亮,父亲就下地干活去了。当阳光照进木格子窗的时候,少年乘着木梯走上阁楼,阁楼里堆满杂物,一片阴暗。少年找到了父亲的工具箱,抄起了一把锯,那把锯的锯齿依然尖锐,锯身依然饱满,它除了被铁锈所腐蚀之外,几乎可以算得上完整无缺。少年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他感到自己的笑声犹如锯齿,它切割过阁楼混浊的空气,犹如切割新鲜的木头,这是一种摧枯拉朽的感觉。张大富做过木匠,但不能做出一件像样的家具;他还学过泥匠活,但没有能力砌出一面笔直的墙。总之,他学过的东西有很多,但却无一精通。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也堪称天才,不管是什么东西,他瞄一眼就会,无师自通,只是做出来的东西却全变了调,而且他的兴趣也不会持久。没有恒久的专注和痴迷,这是他无法成为一个好匠人的致命伤。少年笑了,他觉得父亲的确很有趣。好在那把锯子仍在,它将会有更好的用途。
初秋的阳光清澈如水,如碎银般洒满屋顶和树梢。乡村的阳光多么好,更让人激动的是它那么充足,而从不用花钱。少年用锤子一击,锯片应声断成两截。那种钢片折断的声音异常刺耳,响声在黄泥小院里久久回荡。苦楝树上有一只乌鸦惊飞而起,仿佛连它也感觉到了空气中震动着的某种凶险的气息。少年捡起较长的那截,长逾尺许,宽若木尺,少年用手掂了掂,感到很满意。他将锯片按在磨刀石上磨,红锈在掉落,尖锐的断口一片雪亮,他用两块木片夹着锯条,用细绳子绑得牢固。这样,他就制作成了一把类似铁剑的武器,只是剑身布满锯齿,只有剑尖才锋锐异常。与其说是剑,不如说刀更确切一些。大妹在旁边怯生生地瞧着,锯片的刃口反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少年瞥了她一眼,心中感到无限温柔和痛楚交织着的情感。他听见体内的一声叹息,犹如一根羽毛掉入了水底。直到晌午,少年完成了“磨剑”的所有工序,包括用一块旧布将它严密地包裹起来。他将铁器放入怀抱,他触及了布料的柔软和温暖,以及铁器的坚硬和冷冽。他决绝的心犹如锋锐的剑尖,将会戳穿大而无当的生活,犹如戳穿生活的谎言——假如生活是一只只不断膨胀的气球。谁知道呢?也许这把剑用得着。
他背起那廿斤大米迈上通向村外那条小路。他没有等父亲回来,父亲就像牲畜一样,戴着镣铐仍在劳作,没有吃饱而没有不满。他只是嘱咐了大妹一句:“好好带着小妹呀——”小妹挥了挥手,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大妹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她拼命忍着眼眶里的泪滴。
少年回到黄花镇,他将廿斤大米卖掉了,换了十块钱。这也许是他一生中做的第一桩买卖。可能是贱卖了,但没有办法,他需要钱,而且也没有再将大米放在学校的理由。因为他决定去逃学。既然撒过了一次谎,就不怕再撒一次以至更多,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只要开了头,就不会有终止的时候。好在,这次少年俨然是一个撒谎的老手,他对老师说:“我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我需要请一个月假去医。我的病可能会传染——”
老师对此深信不疑,少年在所有老师的眼中,都是一个好学生,成绩既好,人又老实。老师的耳朵被“传染”这两个字所震撼,往后一闪身体,一迭声问道:“是什么病?”
“不知道。它怪就怪在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病。”
中篇
少年走出了黄花镇,他的背囊除了一套衣服,空空如也,身上也只有十块钱,还有胸口紧掖着的一把铁剑。他走的时候,老师仿佛窥见他的眼眸中闪烁着两团奇特的火光,但他又说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少年决定去县城一带寻找母亲,他在去之前已打听清楚,无论是鞭炮厂还是砖厂,稍具规模的,全县也没有几家,大都集中在城郊一带。到县城有二百多公里,就是坐车也要八九个小时吧,但少年决定步行去。少年只有那么一点钱,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轻易动用的。不管走多少天,他坚信只要坚持走下去就能到达县城。他是沿着环绕黄花镇流过的小河动身的。地理老师曾在课堂说:“中国的城市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多建在水边,每逢江河交汇之处,必有城市,譬如武汉,譬如重庆,咱们县城也不例外,罗江和鉴江在此交汇穿城而过。不要说别的,就是咱黄花镇也有两条小河交汇流过啊,只是那无名小河被黄花河吞掉罢了,而黄花河也只不过是罗江的一条支流,它将要在下游汇入罗江,并最终流入南海。因此,理论上说,沿着黄花河一直走到尽头,然后再顺着罗江大堤是完全可以抵达县城的,它比走公路还要近呢。只是有车不坐,谁会这么傻呢。除非是想探险。”少年笑了,他今天可算是实践地理老师的理论来了。他并不傻,也不是为了探险,只不过是想省下十九元的车费而已。让他感到惆怅的是,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旅途,他不知道能否找到母亲。
少年沿着黄花河往东走去,走了半天,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黄花河被一条更大的河流所吞噬,不知所终,那条河流就是罗江。他感到罗江就像一棵大树,那黄花河只不过是这棵树上为数众多的枝桠中的一丫。在罗江两岸,田畴成片,稻子成熟的阵阵清香随风送至,让人心旷神怡。远处青山如簪,近处田亩葱茏。河水那么清,天空犹如淡蓝的玻璃,朵朵白云犹如硕大的天鹅绒坠于水中,花香水气,扶摇直上。少年使劲儿嗅着风中的清香,但觉心神俱醉。如果他不是重任在肩,这几乎是一次愉快的秋游了。
大地上的稻子熟了。黄澄澄的稻穗沉甸甸地倾垂下来,仿佛一块块巨大的黄金镶嵌着大地,一阵风吹过,这些黄金在轻微地晃动。日已西斜,金色的霞光打在田野上,仿佛给万物镀上了一层金光。那些藏在稻叶暗影中的谷子,愈加闪光,仿佛一盏盏小灯被霞光照亮了。多美啊,少年不禁惊叹出声。不用多久,天就要黑了,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而田里收割的人随处可见,新刈的稻茬溢出汁液,打谷机发出的响声在风中飘荡。
这是一家三口在收割,农夫头戴斗笠,农妇披着头巾。他们手中的镰刀在飞快地割取,连头也不抬,而一个小农夫将禾穗送入打谷机中,光着的双脚不停地踩动。他咧嘴对少年笑了笑,这是一个跟少年差不多大的男孩,只是他比少年强壮得多。他留着针尖似的短发,上身赤裸,犹如一截黑炭。少年打了个招呼,操起一把镰刀去割稻。像割稻之类的农事,少年并不陌生。他仿佛在割自家的稻子,干得特别卖劲。他尽管行走了大半天,双臂间似乎仍有无穷的力气。他手挥着镰刀,双脚在跟着移动,动作异常迅速。农妇直起腰来,心疼地说:“急啥呢,慢慢来呀,别闪了腰!”农夫却不善言谈,黝黑如石块的脸庞倒是绽开了笑意。顷刻,黑暗笼罩下来,完全覆盖了大地。他们终于完成这一块稻田的收割任务。农夫和农妇每人挑着一担谷子回去,而两个少年则用一根扁担穿过打谷机上的铁环,将打谷机扛回家里去。这种半机械化半人工的脱粒机械是一具由铁皮、木头和齿轮做成的庞然大物,它的分量并不轻。少年感到了肩头上不堪忍受的压迫,幸好他们的家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少年的晚饭是在农夫家里吃的,一盆青菜,还有一碟豆腐,做得异常美味,农夫一家也颇为热情。少年将要在这个处于水边而又被金黄稻田重重包围中的村庄度过一个晚上。少年被安排跟农夫的儿子同居一榻。这个村庄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银鱼。只是少年并没有见到任何一条银子般的小鱼,哪怕是一条银白的鱼儿。农夫的儿子说,村庄的名字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天下大旱,禾苗烧焦,民不聊生(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他为自己能准确地运用这个成语而得意非凡),百姓求雨无望,坐以待毙。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天上来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女,她就是银鱼公主……该故事朴素动人,农夫儿子的讲述也绘声绘色,他因为难得来了一个远方的客人而亢奋起来。但少年由于长途跋涉,再加上收割水稻,身体早已疲劳不堪,很快就沉入梦乡。但即使是在梦中,他的手也抓紧那把用布包着的利刃。农夫的儿子顿感索然无味,只好倒头睡去。
第二天曙光初露,少年辞别农夫一家,重新踏上了旅途。农夫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几块煮熟的番薯塞入他的背囊。他较之于多嘴的昨夜,显得木讷和拘谨了许多。他的眼睛红红的,仿佛是一宿未睡。也许是离别的伤感笼罩着他的脸庞,他显得愈加憔悴了。少年也是农家的儿子,但他知道他将是另一种人。尽管他还将要用十年时间才能证实这一点,但他无时无刻都在警告自己不可抛弃梦想。他虽然有着乡村少年同样的朴实,但更有着鸟儿飞翔似的梦想。他的双脚践踏着阡陌间的草叶,露水打湿了他的回力牌球鞋。他扶额远眺,罗江在青山之间闪亮,两岸长满竹林和桉树,满目青翠,江面上布满了乳白色的雾霭,随风飘动,拧成一团。远远望去,罗江犹如一个流动着的谜团,并不是仅凭肉眼就可以分辨的。这仿佛给他的旅途带来了扑朔迷离和不可预知的性质,这个想法让少年非常难受。江畔上的那团迷雾就像一大团棉花那样堵塞在他的胸口,他禁不住咳嗽了几声。管他呢,只要走下去,县城就会在前头。少年在对自己说。
在傍晚,少年遇到了一个颇为棘手的难题。在他的面前出现一条三岔路口,而罗江仿佛从平地上突然消失了一样。其实这仅是少年的错觉。河流并没消失,它只不过是被一道高大的悬崖挡住了他的去路和视线,少年甚至还能听到徐缓的流水声。那堵可恶的山崖长着杂草和灌木,并露出黝黑的土壤和砂红的山体。少年不是猴子,他不可能攀缘而过。沿着河岸行走的想法是不实际了,他必须绕道而行。那么摆在面前的三条小径,哪一条才能将他带回方向标似的河流呢?是的,河流就像一个巨大的箭头,它的方向就是县城的方向。但如今这个箭头却逸出了少年的视野。这将是一个难以取舍的抉择。少年想起了政治老师所谓的关于人生道路的蹩脚比喻以及歧路亡羊的典故。少年笑了。去你的!少年负气似的走上了三条道路中之最为平坦和宽敞的一条。这条路夹在两座丘陵之间,越走越笔直,路面光滑而洁白,那种白色是泥土的颜色,但显得如此瓷实,路边长着一些杂草和野花,而丘陵上布满郁郁葱葱的橡胶树,每一棵橡胶树都像一把绿色的伞,一阵风吹过树林,每一片叶子都发出回声。暮色打上了路面,就像一袭轻纱轻轻地覆盖下来,开始是灰的,很快就完全变黑。少年伫立在道路中央,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已误入歧途。他离那道河流已越来越远。
在少年的身后响起了“踏踏”的马蹄声,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拉着一辆木车在不疾不徐地走,车上坐着一对老夫妇。老头身体瘦小,脸颊深陷,倒是精神矍铄,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工作服预示了他的身份。他不是普通的农夫,而是农场的胶工。换言之,他乃是一个吃国家饷的干部,这个区别很重要。老妪面孔黝黑,看上去倒是异常高大,头上蓬松着杂草般的乱发,她扶着车辕,倒是显得悠哉游哉。车上还放着锄头、畚箕和粪桶之类的农具。老头向少年伸出手,说:“上来吧,孩子!”
这一夜,少年在老头家里投宿。老头并没有住在小城堡式的农场,而是在半山腰建了一栋泥砖屋。老头说,老伴喜欢安静,这样也好,出工方便嘛。老头陪着少年闲聊,老妪在厨房生火做饭,她不停地往灶膛递送着柴草,那明灭的火光映照着她的黑脸和白发,让少年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老妪喊道:“老头子,去畦里拔些菜呀。”老头应了一声,摸黑从屋后的菜畦里拔了几棵白菜,还有几根生蒜和元荽。少年闻到一股血腥味,老妪已宰了一只鸡。晚饭是如此丰盛,这是少年做梦也想不到的,毫无疑问,老人将少年当成了远方来的贵宾。少年撕咬着香喷喷的鸡腿,他感到心里一阵温热,泪珠不禁滴落下来。
“我们没有亲人,所以,我们将每一个路过的客人当成了亲人。”老头抿了一口米酒,惬意地说,“但一年到头,也不会有几个。”
老头以前也曾有一个儿子,他在十八岁时出门远行,但此后一直不再回来。人们都说他已客死他乡,但这对老夫妇却坚信他会回来。他们已经等了四十年。
“我们还要一直等下去,我们养了一群鸡,等他回来就杀给他吃。”老妪啃着鸡爪子,双手满是油腥,“他最喜欢鸡屁股了,所以每次杀鸡我都要将鸡屁股留给他。”老妪忍不住咯咯地笑。
“他就像你一样,喜欢在外面莫名其妙地游荡,但等他厌倦了就会回来了。”老头接着说,“我就不明白,出门在外哪有家里好!”
这一夜,山冈上月牙儿弯弯,却是星光灿烂。满天繁星犹如爆裂的水管,不,这是一支欢快的歌谣,老是在少年的耳畔响起。少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一股弥漫在小屋之间的温情攫住了他,但他却倍感惆怅。这对老夫妇生活也不宽裕,却是充满乐趣。但为什么父母却非得要天天争吵呢,也许父母活得还不够老?但这些问题不是少年一下子就可以想清楚的。他在迷迷糊糊之间睡着了。
翌日,少年起程了,老夫妇有意留少年长住,但少年执意要走。他想,多好的人家啊,那大娘就像是我的祖母。少年从没瞧过祖母的模样,他还未出生她就过世了。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得找我的母亲。
老头将少年带到罗江岸边,他一路上还在喋喋不休,在尽最大的努力,他希望能将少年挽留下来。
“你要住多久都没关系,最好是留下来,做我们的孙子算了。如果你愿意咱们就回头啦——”老头瞅着少年,见他眼眶红红的,心里也有点难受,“算啦,我不说啦。你自己小心啊,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罗江大堤了,沿着江堤准没错儿,但要到县城,还得要走好几天呢。”
老头驾着马车走了,少年目送着他走上山路,一转弯就不见了。他的鼻子一酸,一股温情和悲恸相交织的东西从胸间升起。他想,如果见到他们的儿子,也会劝他回家的。但他也知道这个假设毫无意义。但是他对自己说,就算找不到母亲也要回家。他不能让父亲为他担心。
少年走了一天,终于迈上了罗江大堤。高大的江堤一片碧绿,呈现着优美的斜坡。三三两两的牛羊在绿色的斜坡上吃草,即使在秋天,江堤上的青草依然茂盛。江面愈来愈开阔,晚风吹送着植物的清香,金色的霞光打在水上,波光粼粼,仿佛河面浮满了金子。少年的心情迅即好转起来,大江滚滚向前奔流,那浩瀚的江面犹如仙境。那笔直的江堤也预示着县城就在前方,他不会再迷路。江堤是如此宽阔,不仅有缓慢行驶的马车和呼啸而过的自行车,偶尔还有前行的手扶拖拉机在“突突”地喷着浓烟。他禁不住在江堤上狂奔,他感觉江风在耳边呜呜地吹过,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儿在尽力飞翔。这是他离开黄花镇以来心情最美好的一个时刻,他宁愿相信他将会交上更好的运气。
夕阳大如铜盆,一片通红,就要坠入水中,江水红艳艳的。落日回到水中,仿佛河底乃是它的屋宇和墓茔。不过少年并不担心,他知道太阳明天还会从河面上升起。他不止一次目睹过红日在河上的升降。无论河水的流逝还是红日的升降都预示着时间的流逝,但时间对少年来讲并无意义,除非是时间的流走可以缩短他艰辛而前途未卜的旅程。他只关心空间的变化,他恨不得胁生双翅,一步就来到县城或者来到母亲的身边。随着县城的日渐临近,他的心里隐隐滋生了一丝恐惧,县城总是可以到达的,但他能顺利找到母亲吗?
下篇
随着暮色渐降,人们和牲畜均迈上回家的路。但少年仍要出发,他离家里越来越远。他伫立在空旷而高高的江堤上,他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将如何度过秋霜渐浓的一夜呢?幸好,耳畔响起船桨的吱呀声,江面一灯如豆,但一只乌蓬船的轮廓仍是依稀可辨。小船靠近岸边,一声清脆如银铃的呼唤迎风传来:“上来吧——”少年一怔,只见船头上站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儿,少女又说:“是叫你呢,傻瓜!”少女掩嘴吃吃地笑。少年噔噔噔地从倾斜的江堤奔跑下来,迈上木船,船身有些晃荡,少年趔趄了一下,差点立足不稳,少女又笑了。少女年纪跟他相仿佛,生得异常俊美,身后拖着一条大辫子,上身穿着蓝底白花的碎花衣裳,腰前披着围裙。多美的女孩啊,少年目瞪口呆。少女捻着辫梢上的红头绳,似被他瞧得有点羞涩。有一位老人在船尾撑着船篙,爽朗地大笑。
这是一个水上人家,少女阿菱跟爷爷相依为命。他们一辈子都在水上活命,平素以打渔为生。少女在船头上生火做饭,火光映照着黑暗中幽亮的江面,天上群星闪烁,每一颗都在江心找到了自己的肖像。这天晚上,少年吃到了一生中最鲜美的鱼汤,汤里还浮着姜片和几根小葱。那是一尾全身金黄的鲤鱼,美丽极了,鱼尾在砧板上疯狂地摆动,而鱼嘴在轻微地翕动,那一片片金色的鳞片在少女灵巧的手上剥离。少年就那样跟阿菱挤睡在船篷中,一张薄被盖住他们。少年感到心里有一面小鼓在咚咚敲响,但是他一动也不敢动。他们俩曾说过许多许多的话,阿菱已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她睡得如此香甜。但少年为失眠所苦,阿菱幽幽的体香让他有点心乱,船身在水波中的晃动也让他一时适应不了。老渔夫叼着烟斗,蹲坐在船头上,烟斗上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孤独的鸬鹚。他仿佛在想心事,其实仍在垂钓。他在等待着大鱼上钩。阿菱的父亲曾经是一个鞭炮作坊的工人,但在一次事故中炸死了,连完整的尸首也找不回来,而少女的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她,不知嫁到了何方。这都是少女告诉他的。人世间总是有如此悲伤的事情,正如平静的江面下也可能潜伏着急流和旋涡。少年总是如此容易伤感,他注视过老渔夫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老人总是平静如昔,他的皱纹间肯定隐藏着无数次风暴,他选择了沉默。生活就是忍耐。但少年还不懂得这个道理。阿菱也不懂得,她从无烦恼可言。她的笑声让少年倍感温暖。
当少年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他错过了一次美丽的日出。老渔夫昨晚果然钓到了大鱼,那是一尾重逾十斤的大青鱼。阿菱兴奋地用手比量:“它的尾巴那么大,就像一面蒲扇!”可惜少年无缘见到,天一亮,老渔夫就用鱼篓装着赶集去了,赶早市才能卖到好价钱。
少年并不急着离开,他喜欢跟阿菱待在一起,如果不是要找母亲,他情愿一直待下去。阿菱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少女,她的笑靥犹如绽放的百合,笑声好像雪白的浪花。少年跟着阿菱,学会了撒网捕鱼,那些雪亮的鱼儿在网眼拼命挣扎而不得脱身,犹如一把把柔软的小刀。阿菱的笑声像阳光一样无处不在,轻轻地落下来,暖融融地覆盖着少年的脸庞和双肩,还有心上。少年终于要离开了,阿菱显然也有些不舍,但是她爽朗的天性驱散了心里的阴霾,她大声地说:“你以后还要来看我啊——”少年狠狠地点了点头,心底的伤感犹如喷泉一样上升,涌上了喉咙,他几乎要哽咽失声了。阿菱不吭声了,拉起少年的手。少年的脸一下红得发烧,他抱住了阿菱,抱得那么紧,抱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阿菱的胸膛蓓蕾初绽。土布薄衫和围裙依然难以阻挡乳房的顽强凸起。少年的脸上更烧了,他感到她的双乳顶着自己。她的胸脯很结实,略有弹性,犹如一对青硬的果子。少年感到一阵晕眩。他放开了阿菱,挎起背包,狂奔着跑上了江堤,好像逃跑似的。少年跑上江堤,转身回望,阿菱依然痴痴地伫立着,凝视着他。“阿菱,我会回来看你的——”少年将双手卷成喇叭状大声喊。他的心里洒满了阳光,纷纷扬扬,犹如白色的花瓣。
少年终于来到了县城,他是在一个秋阳明媚的下午来到的。灿烂的阳光给他带来了好心情,也让他来到陌生地带的不安感消除。他没有看过这么多房子,也没看过这么多的人,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汹涌,房屋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只是房屋大多显得破旧,了无生气,尽管秋天的阳光如此明亮,但依然难以掩饰小城的颓败之相。几片黄叶在风中飘坠,越发给街道添上几分萧瑟之意,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南方小城,改革开放的春风仍没吹过这片近似冬眠般的土地。倒是许多衣着时髦的女子拖着裙裾或露出雪亮的长腿轻盈而过,摇曳生姿。少年以前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筒裙、连衣裙、百褶裙,让人目不暇接,哦,还有短裙下面那些玻璃试管般闪亮的长腿。城市的女子为什么这么漂亮呢?少年不禁为之迷醉。
但是,这座小城并没有给少年留下更多的好感。在黄昏时,少年已是饥肠辘辘,但没有人愿意招待他一顿晚饭,更不会让他住上一晚。城市有的是餐馆和旅店,但都要用钞票换取。少年捏紧了衣袋里的十元钞票,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动用的。少年甚至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他做了一次乞丐,但是一无所获。后来,他硬着头皮走进了一家名叫“李记”的小吃店。他对店主人提出让他干一个晚上,他只要一大碗稀粥,如果有可能的话,让他在这里住一晚。他遇上了一个好心的店主,如愿以偿。
他在县城转悠了一天,城里根本就没有鞭炮作坊或红砖厂。也就说,母亲在这个县城里的可能性不大,当然,前提是村长张玉成说母亲在炮厂或砖厂做工的消息靠得住。不管怎么样,还是到炮厂或砖厂去碰碰运气再说吧。少年打听清楚了,炮厂、砖厂之类,大多集中在城郊一带,并不远,步行大半个小时也有望到达。就在少年动身往城郊的时候,这个城市对他露出了狰狞面目,他遇上了一伙小流氓。
这是一伙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四男二女,穿着奇装异服,男的留着齐耳长发,女的头发卷曲,犹如波浪在涌动。他们在一座石拱桥上相遇了,就要擦肩而过。少年觉得很好玩,不禁多看了一眼。谁知这一眼就看出麻烦来了。少年背着背包,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又显得傻头傻脑,一看就是一个小乡巴佬。乡巴佬在这座城市不会有人看得起,一个嘴唇涂得红艳艳的女子走过来,拉起少年的手往脸上摸了摸,说:“小弟弟,是不是让老娘给迷住啦。从我的裤兜下钻过,我就给你亲一口。”
“快钻,快钻——”其他的人大声起哄,辅之以大笑。在他们看来,少年无异于落入了猫爪中的老鼠。这次,他们要好好将他耍弄一番。
少年脸色煞白,他不是恐惧,而是紧张。他因少女柔软的手而不安,他甩开了少女的手,没有吭声。他仿佛没有听见少女说话。
“樱姐,看来这小子还挺不服气呢。先给他点颜色瞧瞧。”有一个男的阴阳怪气地说,当胸就给了少年一拳。少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痛得身体蜷曲如虾米,额头沁出了冷汗。他伸手探入了胸部。在别人看来,他是因疼痛而掩住胸部,只有他知道,如果他的手一伸出来,必定有人血溅五步!
那几个男的又是一番拳脚,少年被打倒在地。
“钻不钻?不钻打死你——”少年的耳朵里溅满了碎玻璃似的狞笑声。他的头脑中有一股怒火在燃烧,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但是他一声不吭。他的牙齿咬破了嘴唇,沁出了血丝。他的手依然停留在怀中。那伙人终于走了。连少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取出怀里的利刃。
少年找遍了城郊的鞭炮厂和红砖厂,炮厂有十二家,砖厂只有两家,但他都没有找到母亲赵翠花,也没见到阿凤、桂花和杜鹃的身影。他倒是目睹了鞭炮厂的意外爆炸和砖厂的砖窑倒塌。鞭炮厂的爆炸发出了一阵巨大的轰响,天上升起一朵硕大的蘑菇云,爆炸声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其间夹杂着人们拼命奔逃的哭爹喊娘声。他看到一截血淋淋的大腿从空中飞到了他的面前,差点就落在他的身上。在这一刹那,他想起了少女阿菱的父亲。当他一转过身去,就哗地一声吐了出来。砖窑的坍塌声则显得有点沉闷,仿佛是两段巨木在互相碰撞。少年跟砖窑隔得相当远,他只听到那些沉闷的声音,然后有人在惊呼,惊呼声更加低沉,转瞬即逝。少年没看到有人从砖窑中跑出来。
连日来的奔波一无所获,少年彻底死心了。他坐在山岗上,撕着地上的草叶,双眼噙满了泪珠。他一下子放松了,他的心里空空荡荡,犹如一只倒光了东西的口袋,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他的母亲跑到哪儿去了呢?她到底在做什么工?但是,少年决定不再寻找下去。他想起了农场那对老夫妇的儿子,那个十八岁出门远行而一辈子都没有回来的男人。他要回家,他已离家多日,不能让父亲为他牵挂。
少年决定在县城打工,以便赚到足够回去的路费。他在那家“李记”小吃店干了五天,挣到了二十块钱。他买了一张返回黄花镇的车票,尚有一元余额。他顺利地回到了黄花镇,他卖米得到的十元钱终究分文不用,他要将这个月的伙食重新买回来,而他不可能再买回廿斤大米了。
少年重新回到了课堂,他对老师说:“我的病全治好了。”
“是什么病?会不会传染啊。”老师说,“不过,痊愈了就好。”
“是一种不起眼儿的小病。”少年笑了,只是他的笑容里隐藏着一丝苦涩。
在这期间,少年又回了一次家。但是母亲依然没有回来。倒是跟她一起去的杜鹃先回来了。杜鹃出去时是一个清清纯纯的大姑娘,回来时判若两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涂脂抹粉,整天扭着腰肢走来走去,也不肯拿起农具下地了。少年想,杜鹃打扮起来倒是不比城里的女子差呢,只是城里的女人说开放,但也没有这样风骚呀。但他还是觉得以前不施脂粉的杜鹃好看,那眉眼儿清清亮亮,不比现在透着一股妖媚。她干吗将腰肢儿扭得那么厉害呢,像柳条儿似的,随风摇摆。以前她走路双腿笔直,裤腿之间不透一丝光亮,现在倒好,走路双腿一左一右,犹如鹅行鸭步,仿佛两腿间夹了一只米升大的木瓜。少年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因。她总不会是故意的吧,多难看啊。其实,不仅少年注意到了这一点,全村上下的人都注意到了。有人还忍不住掩嘴窃笑,而以前死死追求的小伙子则不禁唉声叹气。少年听到有个小伙子说:“没啦,渣都无得剩(粤方言,什么都不会留下来)!”
“我家杜鹃可行大运啦,她在城里找了个有钱的主儿,是个工头。”杜鹃妈倒是眉开眼笑,逢人就讲:“我可舍不得她再上山砍柴哪,弄糙了手儿我那金龟婿可不答应,咯咯咯——”
父亲张大富跑到杜鹃家,问道:“我老婆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我怎么知道?我都没见过她啦——”杜鹃说。
“她不是跟你们在一起的吗?”张大富懵了。
“跟我在一起,笑话!她哪儿配啊。”杜鹃嘴一撇,不屑地说,“阿凤和桂花比她漂亮多啦,都没有资格。我的职位不是哪个阿猫阿狗随便就可以胜任的。”
做工还要挑漂亮的?不是做小姐吧。听说城里新近兴起什么服务业,酒店招服务员不要男的,专要女的,还得漂亮。剃头店也不管会不会剪发,懂洗头就行,倒是一律要漂亮,还美其名曰发廊或美发厅什么的,就是不叫理发店。还有什么按摩室、桑拿浴什么的,有披着轻纱的小姐帮人捏膀子洗澡,那纱是什么纱?透明的哩,胸膛那两个东西全看得见!好过瘾啊。从城里回来的小伙子说得唾沫乱飞。张大富听说赵翠花没跟杜鹃在一起,反倒松了一口气。
少年见父亲对赵翠花的想念与日俱增,甚至动过去找她的念头。但地里的庄稼总得侍弄,两个女崽也小,不好抛下不管。他也只好备了些果品,每逢初一十五,到土地庙去拜神,祈求神礻氏保佑赵翠花平平安安,早日归来。钱挣没挣到无所谓,要紧的是人平安,甚至就是做小姐也无所谓啦,关键是人要回来。
少年在周末又回了一次,阿凤和桂花都陆续回来了,只是赵翠花还没回来。张大富自然少不了又要问她们。阿凤说,我俩一直在一起,就是没见到她呀。工头叫做啥就做什么呀,工头叫去哪就去哪呀。要紧是挣到钱,那活儿不是人做的,老娘下次打死也不去啦。
当少年又一次回家时,母亲赵翠花终于回来了,皮肤晒黑了,人也显得消瘦,倒是精神抖擞。她扯了一匹布料,给三个孩子都缝了一套衣服。甚至连张大富都有份儿,她用剩下来的布料给老公做了一件大裤衩。两个小女孩欢呼雀跃,连张大富也眉飞色舞,忙里忙外,特别起劲。他既没有问赵翠花在哪里做工,也没有问她在做什么工。他什么也没有问。
少年偷偷地跑了出去,他跑得那么快,他仿佛在飞。他真的感到胸口有一只鸟儿在扑棱着翅膀,他恨不得代替那只鸟儿去飞。季节已到深秋,该收获的早已收获,不用收的就废置在田里。天空是那么高,但河水渐渐浅了,倒是愈来愈清亮、愈冷冽。秋风萧杀,草叶枯黄,原野渐呈颓败之相。少年沿着小路跑上村庄对面的山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放声哭了。他蓄积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泪水终于全倾泻了出来。他太开心了。他因幸福而哭泣。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寻母之旅,包括他的母亲。他决定守口如瓶。这就是他在秋天唯一的秘密。
作者简介: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大量组诗、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诗林》、《诗刊》等刊物并入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2年诗歌》等60多种选本。2003年应邀参加第二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人民文学杂志社主办)。2004年被聘为广东省作家协会第二届签约作家。2008年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著有长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联书店)等5种。2005年开始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花城》、《作品》、《星火》、《百花洲》、《广州文艺》、《广西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何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