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掌师傅·妄鹰·血夏
2009-03-30田洪波
马掌师傅
马掌铺开在清河镇的袁桥车马店,是近百里出了名的车把式驿站。
铺面不大,从车马店窗口到对面一人高围墙丈量开去,也不过二十平方米的样子。院中央竖立着四根一人多高的圆木柱子,直径约十厘米,排列成一个长方形,长宽与马大小相等。边上设有风箱和火炉。
大师傅姓和名城,不怎么爱说话,一张脸终日灰着。有车把势玩笑地将他的脸与马扯在一起,甚至干脆称呼他为“河马”。和师傅也不恼:“小心我给你的马钉三掌!”
和师傅特别疼马。
钉马掌前,和师傅总是先亲近马,和马贴下脸,然后再轻轻用手拍拍马的头。那马就好像懂得了他的意思,咴咴地嘶一声,在接下来的叮咣声中配合他把掌钉好。
看和师傅钉马掌是一种享受。他总是慢慢给马抓痒痒,轻轻抚摸它的腿,非常非常慢。然后才猛地一抓马腿,立马蹲档式,用大腿抵住了,用刀铲蹄。
和师傅铲蹄常如痴如醉。
他先用羊角冲去掉磨坏了的旧铁掌,再拿铲刀将马蹄子上老化且不规则的部分削掉。那铲刀的长柄直抵和师傅的腋下,他是用肩膀发力的,嘴也咧得很大。
和师傅给大家介绍过自己的经验,说光铲马的角质部分,马并不疼,但如铲多了,铲到了马的神经:“你就看它尥蹶子吧,准踢你!”
这样的蠢事和师傅从没干过,他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和师傅上钉也有很大讲究,他做的钉薄厚均匀,没有明显的毛刺儿。淬的火口也好,大了发脆,容易断裂,轻了硬度不够,会偏软,不耐磨。马掌往往打成U形,约有两个铜板厚,均布七个长方形的钉孔,大小丝毫不差。
和师傅常常只需撩一眼,便知马掌大小。这一点深让徒弟柱儿佩服。柱儿还佩服他马掌打好之后,牵着马走圈儿时,那“嘁咣嘁咣”的清脆声响中,师傅脸上洋溢的得意。
但师傅也有让柱儿不感冒的地方,那就是对他的女人。他好像总怕着她什么,在她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的注视下,总是先天就矮了一截。
有几次,车把势多给了师傅两个铜板,柱儿便喜滋滋地向师娘讨好说:“看我师傅多能耐!”
师娘却从鼻孔里嗤了一声:“他能耐?他能耐什么?”
和师傅总是求救似的瞥女人一两眼,然后低下涨红的脸不吭声。这一度让柱儿很纳闷,悄悄问师傅是怎么回事,师傅脸上暴起青筋,狠狠踹柱儿一脚:“打好你的马掌铁,小孩子家家,知道大人什么事!”
十六岁的柱儿弄不懂师傅的隐衷,他只能听任师傅和自己在师娘面前低声下气。师娘的嘴巴总没个闲的时候,不是嗑瓜子儿就是叼支烟。她每天来几次大车店,与个别车把势开一些荤的玩笑,时不时浪笑几声。每每这时,师傅总是借故躲到车店的院里去。有一次,在车店井台那儿,有个老板甚至把手伸进了师娘的衣服里,但任凭柱儿悄悄喊叫师傅,师傅就是没看见一样,该干吗干吗。
每每这样的事发生,师傅总是把力气撒在锻打马掌铁上,手上的小锤在铁砧上敲打两下,给柱儿发出锻打的信号,然后就在铁件上点一下,再在铁砧上点一下,柱儿的大锤就精确地砸在师傅点到的位置上。
尽管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进驻袁桥车马店的商贾和车把势还是骆驿不绝,和师傅和柱儿便也整日不得清闲。
这日来了个商贾模样的人,带着六匹驮着药的马队,一进门就打探:“和师傅在吧?给看看有哪几匹马需要打掌?”
和师傅似与他相识,脸上却现出惊异。他悄悄拉过柱儿:“是柳河镇南园药铺的二公子,小心侍候。”柱儿不明师傅的用意,只懵懂地点点头。
和师傅围着他的六匹马转了两个来回。用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告诉二公子六匹马都得打掌。二公子很惊讶,也围着马转了两圈儿:“也是,许是驮药驮得路途远了,你这大师傅眼力不会错!我先去集上喝酒,打好了让徒儿去告诉我一声。”然后扔下几个铜板扬长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和师傅笑了:“小子,这个活儿得好好干。”
和师傅找出捆马的绳子,但他的脸上显然见了汗,因为他给马蹄削老茧时,马总是扑腾个不停,嘶鸣个不停。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柱儿想问是不是削到马的神经了,但他没敢,他看到师傅的整个脸似乎都扭曲了。他心里嘀咕,莫不是昨晚师娘又给师傅气受了?
丈量马掌时师傅也是草草了事,让柱儿莫名其妙。
二公子领着一干人喝得醉醺醺地牵走了马,又赏给师傅几个铜板。但他前脚刚走,师傅就将铜板扔进了水沟里,还朝地上啐了一口,让柱儿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接下来的几天,有消息传到了柱儿的耳朵里:那个二公子的马半路上似受了惊,狂躁不已,不仅踢伤了二公子,还将一车草药全掀翻在了路上,糟蹋个干净。
“师傅,你是不是把钉子钉在了马的蹄筋肉上?那马因为疼痛而暴怒?”柱儿悄悄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和师傅嘿嘿一笑:“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我看出来了。”柱儿为自己的验证而得意:“师傅,其实你胆儿也挺大,你不怕他怀疑到你,报复你?”
“他?他卖假药坑害了那么多人就不怕报复?嘁!”和师傅那一脸的不屑,一如师娘对他的一般。
“说什么哪,鬼鬼祟祟的?”师娘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身后。
“没……没什么。”和师傅忽然躁红了脸,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妄鹰
“给我打只山鹰吧。”那天,德山正准备回知青食堂打饭,政治队长路过德山看守的庄稼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撩了撩眼皮对德山说。
他的话对德山无疑是圣旨,德山只有鸡啄米点头的份儿:“放心吧,队长!”同时,德山下意识地正了正肩膀上的火药枪。
“我要用鹰的肝当药引子,给我娘治病。”太阳光下的政治队长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你枪法好,一定要给我打只山鹰。”队长说完倒背着手往大队部走,又回头叮嘱德山一句:“快去吃饭吧。”
德山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这之前,德山找过政治队长,让他想办法帮德山回城。德山给队长拎去了两瓶罐头和两斤点心。政治队长先是表扬德山庄稼地看守得比较好,近一时期基本没看见谁家的牲畜糟蹋庄稼,然后才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两瓶罐头和点心,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德山知道回城的希望就在队长手里攥着,而看守庄稼地的轻松活儿,也是他派给德山的。有一瞬间,德山觉得那两瓶罐头和点心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意。现在,他让德山打只山鹰给他,这正是德山巴不得回报队长的机会。德山从小在山区的爷爷家长大,对用枪打个飞禽走兽什么的,远比其他知青得心应手。
其实,村里各家各户的牲畜很少有糟蹋庄稼的,似乎大家都知道那绝没好果子吃。这样的日子就常让德山感到无聊,有麻雀什么的从天上飞过,德山就举枪向它们瞄准射击。德山记不清打了多少麻雀,只记得村里的孩子疯了一样地抢食,把它们拿回家,糊上泥烤着吃。德山的枪法越来越炉火纯青,村里佩服德山的人也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些孩子们,总是在空闲时,巴望着两只眼睛跟在德山身后。德山曾很享受这样被前呼后拥的日子。
给我打只山鹰吧。德山不断在心里重复着政治队长的嘱托。
德山很乐于接受这样的挑战,山鹰他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但他一直懒得打它们。在他的印象中,山鹰肉好像不是很好吃。
第一天德山没有看到山鹰的影子。随后很多天也没看到,德山有点急,并且开始在晚上失眠,梦里全是山鹰扇动着翅膀从眼前飞过。
给我打只山鹰吧,政治队长的声音,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响在德山的耳畔。
看护有无牲畜糟蹋庄稼已经不重要了,德山的眼里全是山鹰,他相信,它不会不从自己的头顶上飞过。
七月的天老爷说变脸就变脸,刚刚还是日头高照,转眼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可德山任凭自己站在风雨里,就是不忍心错失山鹰飞过的机会。结果,他被大雨淋感冒了。在孙大娘家的热炕头上,德山说起了胡话,一遍遍念叨着山鹰,把孙大娘念叨得懵懵懂懂的,一个劲儿问旁边的邻居,说这好好的孩子怎么了?邻居也纳闷,说他唠叨的什么英啊英的,该不会是对象吧?
尽管德山依然感到揪心地头疼,两只眼睛也要炸裂似的,但在第二天的午后,还是不顾孙大娘的劝阻,又背上火药枪去了庄稼地里。可是,仍然没有山鹰的鬼影子。德山感到天塌地陷般地奇怪。他的眼前一会儿是多病的父母,一会儿是矫健的山鹰:山鹰,我的山鹰,你在哪儿?
有几次,德山垂头丧气地坐在庄稼地里,用土坷垃狠命地砸向庄稼。他想不明白,山鹰为何就是不出现?在希望它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时!
给我打只山鹰吧。这声音渐渐变成了耳鸣似的回响。它让德山沮丧,让德山焦躁,让德山感觉嗓子冒了烟似的难受。
德山举枪望日,看到的不是山鹰,而是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政治队长那张狐疑的脸。“队长,能再等等吗?”德山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哭腔。
结果,没多久,政治队长就将德山派去和大伙一块儿干活了。
德山不知道自己又等待了多少时日,只记得后来他的枪被人收去了,对方一副怪异的表情,给他看了禁止打猎和私藏枪支的通告。这对德山无疑是个打击。他与他们说理,但他们却斥骂他为精神病。他据理力争,说我不是什么精神病,我只是想打一只山鹰,给政治队长打一只山鹰。对方却笑得更响亮,表情更怪异。
村里的孩子们还是崇拜德山的,他们给他找了一支类似猎枪大小的粗木棍。这样,德山每天就又有事干了。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提着那支木棍,趔趄在庄稼地里,寻找山鹰的影子。他不断地把它举起来,对着蓝天胡乱瞄准,并且,嘴里不时配合地来一声勾动板机的“啪啪”声。
那天,头发有些花白的政治队长告诉德山,拨乱反正了,你可以回城了。德山笑了,他瞪大了眼睛说,我不回去,我还没有打到山鹰,我怎么可以空手回去呢?德山看到政治队长朝他暧昧地笑了一下……
德山就是我大伯。大伯常和我絮叨起这些往事,每次我都会心疼地为他按摩颈椎,我想那可能是他望鹰落下的毛病吧,心里却苦得无言。有时,大伯会突然向我发问:“洪波,你说,当年那只山鹰怎么就没出现呢?真是怪了……怪了!”这常常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血夏
那个夏天,柳青去遥远的科沁草原看望男友林城。他们相恋两年了,如果不是林城随钻井队到了草原,也许这个夏天他们就可以结婚了。
汽车在广袤的草原上奔驰,柳青无比惬意地倚窗欣赏风景。淡蓝的天幕下,一群白羊悠然走过,陶醉了柳青的眼神。
突然,啪的一声响,紧接着,车窗上绽开了一朵鲜艳的红,把柳青吓得尖叫起来。司机笑笑说,是一只鸟儿,这在草原上是常有的事,它们好像不长眼睛一样,经常把人吓一跳。柳青满脸惊恐,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呢?司机目光有些游离,我们都习惯了。
它们每天都撞车?司机的话勾起了柳青的好奇,偏过头来问。
司机却不肯再说什么了。他放起了音乐,但柳青显然没有心思听。她的目光变得深刻,好像在想什么遥远的心事,一路上再也没话。
林城从井台上刚回来不久,站在宿舍区门口迎接柳青。林城蓄起了胡子,看上去有一丝沧桑。柳青心疼地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工友们笑着给他们鼓掌,簇拥着他们走进食堂。林城告诉柳青,大家给她准备了丰盛的洗尘宴。柳青果然闻到一种特别的香味,问林城什么好吃的这么香?林城笑笑说保密。
十余个人围桌而坐,桌上的每样菜都神秘地被五彩缤纷的小盆扣着。林城让柳青先闭上眼睛,柳青爽快地答应了。
林城哼唱着没有歌词的歌,缓缓地将每个菜盆揭开。一阵阵清香直扑柳青的鼻孔。林城说,这是我们能为你准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保管叫你吃不够,这些你在城市里根本吃不到的。
林城告诉柳青可以了。柳青笑着睁开了眼睛。
桌上的每个盆里都是鸟!煎、炒、烹、炸,居然很多花样,简直就是百鸟宴。柳青一下子白了脸,她惊恐地用手捂住了嘴巴,目光迅速瞅向林城。林城脸上的笑也僵住了,问柳青怎么了。林城说,你过去不是吃过炸鹌鹑吗?鸟和鹌鹑没什么区别的!
作孽!柳青大吼一声,捂着嘴,脸色苍白地冲出了食堂。
工友们都很尴尬。林城自嘲地笑笑说,我还以为能给她惊喜呢。
柳青不再理林城。林城让食堂给她做了红烧肉,又泡了她最爱吃的方便面,但柳青不理。
柳青的情绪是在晚上好转的。晚上的草原,星星异常明亮。柳青的心胸又涌起了浪漫的情怀。她和林城背靠背,席地而坐,叙说彼此的思念。
柳青没想到,她的到来似乎并不受欢迎。早上她刚走出宿舍,一泡鸟粪就从天而降,迎头给她来了个满脸开花。
柳青的尖叫引来了林城,林城暧昧地笑了笑。
林城告诉柳青,这在钻井队是常会遇到的事儿。但柳青嫌脏,大呼小叫着去找水洗。等她洗完脸出来,就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一只鸟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柳青的脚下。
柳青惊愕了,这才看清林城举着一把长枪。林城的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刚才吓着你的就是它,我给你报仇了。林城的眼睛泛着光。
柳青沉默了。柳青问林城,你是不是经常这么干?林城大大咧咧地点点头,是啊,我们从井台回来没什么事干,这草原上鸟儿有得的是,我们就打鸟儿,或者捕鸟儿玩。我的枪法在这里可是数一数二的。
你真出色……柳青说时眼睛里有了泪水。
林城没有察觉,他捡起了那只鸟儿,扔给一个工友。我上午去井台,你留在宿舍里看书吧?
谁稀罕你管!柳青掉转身进屋去了。
林城眼望着蓝天,唉,女人的心天上的云。
柳青让自己闷了一上午。临了,还是找出了林城的衣服洗起来。洗衣服时,她满脑子都是那些鸟儿。本来,她还想顺带着把一些工友的衣服也洗了,但她显然没有了心情,索性就将林城的衣服挂了出去。她一件件展开,铺展得很仔细。
草原似乎总是给柳青带来意外,也就是转身的工夫,柳青惊讶地发现,她晾晒的衣服上居然全是鸟屎,左一泡右一泡,简直就像一幅幅图画。柳青抬头看天,天上的鸟儿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柳青不敢久留,就想躲回宿舍。
然而,更大的意外发生了,一只鸟儿盘旋了许久,终于以一个漂亮的姿势俯冲下来,撞向了宿舍区一旁的配电盘。
一个火花嗤地闪过。它的壮烈,让柳青颓然地坐了下来。
紧接着,又有一只鸟儿撞进了配电盘。噗……噗!无数只鸟儿义无反顾地撞向配电盘!
柳青惊恐地向后倒退。她看到了一只鸟儿的眼睛。那眼睛里写满了愤怒!柳青不知道这样的事是不是每天都发生,或者是即使发生,这儿的人已经习惯了?而这样的场景,对自己无疑于亲历杀戮。
柳青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草原。她走时看着林城说,你一定为自己成为鸟儿的主宰者得意吧?但我要告诉你,你让我感到害怕!也许,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你?柳青说得泪流满面。车走出很远,柳青发现林城还在目送,他魁梧的身躯就像草原上的一颗草,有些弱不禁风。
作者简介:田洪波,男,1965年生人。在《朔方》、《青年作家》、《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过作品,并被《小小说选刊》、《杂文选刊》等选载。曾获第五届全国小小说大奖赛一等奖。黑龙江作协会员。现供职于鸡西市某机关。
责任编辑 何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