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详地削着红苹果(短篇小说)
2009-03-30罗伟章
我坐上出租车,径直朝姨妹家赶去。我住在城西普光路,姨妹住在城东月亮桥,顺顺当当的也要一个半小时。可是在这座又古老又年轻的城市里行车,顺当的时候不多,稍不小心就处于半死亡状态。今天似乎特别能堵,过了新建的立交桥,车就再也走不动了,前后左右到处都塞着铁甲壳。司机大概见惯不惊,面不改色地摸出一支烟来抽。我却做不到,我心里有事呢!
具体什么事,真不好说。那只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不是迷信的人,但这些天一直心神不宁,就不能不引起重视。妻子问我担心什么,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担心雪儿有麻烦。雪儿是姨妹的乳名,无论在什么场合,我都叫她乳名,证明我是把她当亲妹子看待的。妻子说,从她结婚半年后就让人提心吊胆,都两年过去了,能忍的忍了,不能忍的也忍了,我看没啥大不了的。妻子表面上说得波澜不惊,其实她比我担心得更厉害。她和姨妹是双胞胎,年龄差距不过就十多分钟,从小到大,姐妹俩几乎就没红过脸。我说,话是这么说,要是有个万一,挽救的机会也没有了。妻子突然抱住我的脖子,哭着说,她的命咋就这么苦呢……妻子的意思我明白,她是在把我和姨妹夫对比,认为我比姨妹夫好,才觉得雪儿的命苦。哭了一阵,妻子说,今晚上我陪儿子去老师那里练琴,你去看一下雪儿吧。
于是我们三扒两下吃过晚饭,妻子洗碗的时候,我就出脚了。
下了楼,我的心跳得非常乱,感觉自己如果晚到一步,姨妹就要出大事,因此一坐上出租车,我就催促司机开快些。没想到走了不到五分之一的路程,就遭堵了。
干着急是没用的,反正我又不能下车走路去。这时候,我才想到一个问题:这么冒冒失失地去姨妹家,到底合不合适?姨妹夫会不会认为我又在干涉他的私生活?姨妹夫名叫曾巩,姨妹嫁给他之前,连最刻薄的岳母,也认为他是一个真挚而儒雅的人,绝不会想到他在婚后半年就开始对姨妹没完没了地动粗。他读大学的时候就练健美,毕业后又拿父母的钱跟人合伙开了家健身中心,后来,父母死于一场空难,他得到一笔赔偿,又继承了父母存在银行的一笔巨款,就把那家健身中心完全接管了。他多数时间泡在健身房里,肌肉练得起疙瘩,随便一站,就铜墙铁壁一般。可以想见,这样一副身板,对姨妹动起粗来会是什么后果。偶尔一次也便罢了,可事实上他隔三差五就把姨妹揍一顿,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当着岳母的面,把姨妹掀翻在地,一只脚踩住她长长的头发,一只脚踢她的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姨妹形貌丑陋不值得他爱吗?不管是谁,只要见过我姨妹一眼,就会把这种可能性排除。姨妹长得非常漂亮!她虽然跟我妻子是同胞姐妹,但两个人的脸蛋和身材都相去甚远,我妻子是属于大众化的,姨妹却漂亮得没法说;有些人的漂亮可以描写,姨妹的却不能,因为她漂亮得没有一点儿夸张的成分,一切都那么自然,花落闲潭似的。退一步说,就算姨妹真的长得很丑,也是你曾巩自找的。姨妹结婚比较晚,我儿子都快满四岁,她还没找到朋友,向她示爱的人倒是络绎不绝,但姨妹心如止水,她曾经对她姐说:我大概是一个不适合出嫁的人,因为我身上缺少“it”。她姐不懂“it”代表什么意思,姨妹解释说,就是那点儿冲动吧。可是有一天傍晚,她们姐妹俩从曾巩的健身中心门前路过,恰逢曾巩站在门口,见她们朝里张望,曾巩就走过来,很绅士地问两位“美女”是否要进去;她们从没去过这样的地方,出于好奇,就随了曾巩的脚步。厅很大,热爱健身的人们暂时还没来,空着的器械很多,妻子和雪儿就在那里胡乱地动来动去。曾巩见她们明显不懂,就过来耐心指点。一个小时后,两人要离开了,曾巩说,第一次来,就不收费了,说罢给了她们一人一张名片。姐妹俩出了门,曾巩又追出来,盯着漂亮的姨妹说:隔些天我们这里要搞一个活动,美女你要是愿意光临,我不胜荣幸。如此,他又顺理成章地要到了姨妹的电话。
他们就是这样结识的。所谓活动,不过是曾巩的借口,那之后,他根本没提活动的事,只是一天几个电话地约雪儿出去。以前遇到这种特别能缠的男人,雪儿很反感,但曾巩缠得很有水平,有段时间,他每天给雪儿送一篮玫瑰花,并不亲自交到雪儿手里,而是让小区的门卫转交,其中有两篮玫瑰非常特别,一篮叫“情定春天”,由十九枝取名“蓝色妖姬”的染色玫瑰、六十枝红玫瑰和十二枝白玫瑰(共九十九枝)组成,花篮中心点缀着五枝小蜡烛和六枝大蜡烛,配以绿叶和细纱;另一篮叫“会说话的玫瑰”,也就是在每朵玫瑰花瓣上印上“ILOVEYOU”的字样。这两篮玫瑰价值都在千元以上。
大概是曾巩在健身中心给雪儿留下的第一印象太美好了,也可能是雪儿本身就喜欢那种收受玫瑰花的浪漫情调,她拒绝几次以后,就答应跟他约会了,后来就结婚了。
车动了一下,但滑行不到三米远,又猛地停下来。由于大家都等得不耐烦,恨不得立即冲出重围,因而再次被堵之后,车距就缩得更短,看上去也堵得更加让人绝望。
远远近近的街道路口,电灯的光焰吞没了天光。天早就黑了。
不管怎么说,我又朝姨妹的家靠近了两三米,越靠近她的家,我就越对自己的冒失感到紧张。曾巩的那一身疙瘩肉,以及他那偏执狂一样的眼神,都让我产生一种独闯虎穴的感觉。虽然他还没敢对我动手,可有一次我在他家,他突然把一只碗朝姨妹扣去,我眼急手快把碗挡住了,并且朝他怒吼,他向我空手一抡,骂我干涉他的私生活,而且捋了捋袖子。这证明他已经有了揍我的想法。
出于谨慎,我摸出手机给妻子打电话,让她先给姨妹透个风,就说我到×大学找资料去了(×大学就在月亮桥附近的金河南岸),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把自己的行为解释为顺便造访。我用不着担心姨妹接电话时曾巩不在身边,他现在钱早就赚够了,婚后七个月就对开办健身中心失去了兴趣,在月亮桥天音花园买了幢近三百平方米的别墅,在家里腾出一间专房,摆上健身器具,不再教别人,也不再做生意,只满足他自己的需要了。由此,他很少出门,只要不到他那间单独的健身房里,雪儿基本上都陪伴在他的身边。即使外出旅游,他们也总是在一起;让我和妻子既吃惊又佩服的是,曾巩对雪儿那样狠,雪儿却敢于跟他多次去北京、上海、香港等地旅游。
妻子接我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儿子拉手风琴的声音。他拉得真好哇,虽然那首《多瑙河之波》说不上复杂,但他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陈述和倾诉的区别了。我和妻子常常为儿子的进步感到骄傲,但只让这情绪在心里悄悄抬头,从来都不说出口。因为我们想到了雪儿。雪儿今年已经三十岁,她结婚也是两年多,但她还没有孩子。她是很想要个孩子的,可她曾经怀上的孩子,在她子宫里住了不到四个月,就被曾巩一拳头打掉了。雪儿是一棵临风的玉树,把自己青涩的果子藏在绿叶深处,结果还是被曾巩打掉了。被打掉之后,雪儿再没能怀上孕。
那应该是姨妹第一次挨打。曾巩为了什么事情打她,岳父岳母问过她,我和妻子也问过她,姨妹都不说。我们想是因为她太悲伤的缘故。男人打自己老婆,对我来说是难以理解的。爱女人是男人的责任,真不应该打她们。何况是姨妹这种又漂亮又贤淑的女人!她流产不久,我就劝她离婚。我的观点是,女人在不该挨打的时候被丈夫打了,那就仅仅是挨打的序幕,因为打老婆是可以改变血液的,跟吸毒一样是可以上瘾的。我劝姨妹离婚,却被岳父岳母臭骂了一顿,因为岳父年轻时候也打岳母,岳母心甘情愿地忍了,几十年都忍过来了,终于忍到岳父再也打不动她了;如此说来,哪有那么严重?
姨妹从小就不喜欢她母亲关于忍受的哲学,但在离婚的事情上,她也不赞同我的观点,只是后来,她又挨了数十次打,而且受到了生命威胁,才想到应该跟曾巩离婚。可不知是由于岳父岳母的愤怒还是曾巩不同意,或者姨妹本人打了退堂鼓,反正婚没离成。姨妹不敢住在东城那幢别墅里,也不愿意回父母家,就躲到了我的家里。
她只在我家待了半天,就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了曾巩的身边。
对此,我和妻子有两种解释,一是雪儿担心连累我们,二是她怕曾巩。但后来岳母知道这件事情后,给出了另外的解释。岳母认为,女人是没有故乡的人,当她们刚刚熟悉一片土地,熟悉一座城市,熟悉一个家庭,就要出嫁了,就要离开自己熟悉的一切,因此女人就像苗圃里的树,被人养育只是为了移栽,她们的根子只能扎在被移栽了的地方,也就是丈夫的家里。
我宁愿相信岳母的这段妙论里隐藏着许多荒谬的因素,但反映在雪儿身上的实际情况,却给了我沉重的打击。在那以后,她似乎很快就认了命,充当起了曾巩的健身器。即使曾巩当着岳母的面把她踩在地上踢她腰的那次,她被岳母扶起来后也没哭,没叫,更没有离开那个魔窟的意思。岳母肝肠寸断地痛哭着,主动要女儿到她家去过些日子。雪儿只是不动声色,末了,她冷冰冰地对母亲说了一句:妈,你回去吧。岳母一看女儿坚定的神情,只好流着泪出了门。据妻子说,岳母出来后,去找了妇联。妇联的工作人员倒是热心地为她支招,其中一条就是去法院起诉曾巩。岳母跟我妻子商量,妻子说,不管怎样,必须让雪儿出面才行。岳母说,那你去问问她。岳母知道自己与女儿之间已经隔着一道岁月的墙。她不敢也无力去面对真实的女儿。妻子就去问雪儿,雪儿说,姐,你就不要来凑热闹了!
路终于畅通。道路打开之后,你才发现天地本来是很宽阔的,有这么宽广的天地,人们为什么偏偏挤到一堆儿去,堵得那么死呢?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车子对直走了两三百米,我看到了路上有隐约的血迹。是出了车祸。这让我的心里更加阴冷,不祥的预感也越发浓重。
总有一天——或许就在今晚,姨妹要被曾巩打死。即使不被打死,姨妹也可能寻短见。关于后一种可能,我可不是凭空臆断!记得在三个月前,我的一个发达了的旧友,想请几家人去四十公里外的都江堰游玩一天,我想雪儿反正没事,不如把她也带上,再说我和妻子没车,雪儿可以开车把我们送去。当雪儿来我家汇合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曾巩竟然跟在后面。这样也好。我那朋友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虽然发达了,却把妻子爱得好好的,这份爱里,既有丈夫的成分,也有兄长和父亲的成分。这才是真正的男人。我希望曾巩此去能从他身上学到些什么。
由于儿子必须完成当天的练琴任务,我们走得晚了些,到都江堰时已是十一点过了,我那朋友和他请的另外一些人都到齐了,在宝瓶口岸边的露天茶园里等我们。朋友的朋友我都不认识,看上去,不论男女,个个都体面而优雅。客观地说,在所有夫妻之中,我和妻子是最寒酸也最平凡的一对,姨妹和姨妹夫却最引人注目!暮春时节,豆绿色的水和天地间梦幻般的色彩,本来就衬托美女,姨妹穿了件紫色上衣,在和煦的阳光下如一朵凄艳的高岭之花,江风吹来,撩乱她长长的、黑亮得逼眼的头发,头发都快把她秀美的脸庞遮没了,可她根本就懒得去动一动它!坐在她身旁的曾巩,尽管穿着衬衣,可最迟顿的眼睛也能够看到他饱满的胸肌。他的手臂坚强有力,肩膀很宽,腰却细如一握。看到曾巩的好身板,连其中一个最矜持的女士也发出赞叹,而且毫不避讳地把欣羡暧昧的微笑送给曾巩。对此,曾巩表示得开合有度,彬彬有礼。这家伙,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最让我不可理解的是,他此时的彬彬有礼不是装出来的,而是骨子里的东西,是他几代家传的品质!老实说,那一刻,连我都喜欢上他了,我心里想:他和雪儿,本应该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露出本相来了。我那朋友去街沿的酒楼问我们订的午餐还要等多长时间,回来后说,快了,再等半个小时。正要落座,一股更大的风突然吹来,带着料峭的寒意。朋友没有坐下,又离开了,不一会儿从车里拿来一块淡绿色的披肩,非常细心地为他的妻子披上。他妻子正剥一粒开心果,把仁掏出后送到他嘴边,他接住吃了。那时候,我侧眼看着曾巩。我希望他看到那一幕。他看到了。我看到他看到了。他站起来,啪地一耳光扇在雪儿的脸上,然后以关切的语气问:你冷吗?要是你冷,我马上去给你买块披肩。
那一耳光实在是太响亮了,在座的无不惊呆,可姨妹竟然还在朝曾巩笑呢!
那是什么样的笑啊,不要说我和妻子,不要说人,就连从宝瓶口流过的岷江水也感觉到了姨妹的痛苦。这么一个美丽而雅致的女子,她受到的侮辱太大了!
尽管雪儿说自己不冷,尽管我妻子和在座的所有女士都表示,如果雪儿冷的话,她们可以把自己多余的衣服让出来,可曾巩偏要亲自去给她买块披肩。这个魔鬼,他向街那边走去了。我发现他的腿脚有点儿跛。他的腿脚本来是不跛的,早上来我家的时候我也没发现他跛,现在却跛起来了。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作起秀来就把自己的人格当废纸一样扔掉了。他走了不过七八米远,雪儿跟了上去。雪儿起身离座的时候,两串莹莹的泪珠,砰然砸在茶桌上。
俩人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二十分钟后妻子给雪儿打电话,雪儿说他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车停在几十米远的停车库里,我们都没注意到他们开车离去。
想想,曾巩让雪儿这样在陌生人面前丢尽尊严,她自寻短见就不是不可能的……
关于曾巩为什么突然开始打老婆了,我想读者一般会有三种猜测:一是姨妹说过的“it”,她没有那方面的冲动,而曾巩的身体又是那么强壮,俩人的性生活势必就很难协调,曾巩打她,是发泄怨气,也是发泄剩余的精力;二是曾巩有了外遇;三是雪儿有了外遇。关于第一种猜测,我能说什么呢?一度时期,我也有过这种猜测,可事实上仿佛并非如此。他们婚后的头半年,是很平稳也很幸福的,雪儿甚至比以前更加水灵,曾巩也比以前更加活泼,如果性生活不协调,这种现象似乎难以发生。说到外遇,好像更不可能,雪儿婚后不再上班,曾巩也没上班,他们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很少,而且前面说过,不论周末还是平时,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们打电话过去,他们俩人几乎都是在一起的。
出租车猛然停了下来,我才知道已经到了天音花园门口。进去吗?司机问我。我说不了。出租车离去后,身后的马路就变得幽暗而死沉。天音花园虽说高档,但地理位置较偏,周边还没发展起来,北面千余米处是金河,其余三面被农田环绕,如果住户不出去,这里的来往车辆就极其稀少。姨妹居住在A区一幢,我站在花园门口,可以清楚地望到它的正面;黑洞洞的,像没开灯。此时此刻在我眼里,它甚至像一幢死屋。这让我有些胆怯,又摸出手机给妻子打电话,问她是否把我虚构的行踪告诉姨妹了。妻子和儿子早已回家,儿子已经睡下。
妻子说,我打过电话了。
我问曾巩是否在家。
妻子说,可能在吧,因为我听到电话里传来异样的声音。
异样的声音?
妻子说你紧张啥呢,异样的声音就是雪儿之外的声音嘛。
手机上显现的时间是夜里十点二十一分,对我和妻子来说,这应该是就寝的时间了,可对雪儿和曾巩而言,夜晚才刚刚开始。他们都习惯于晚上熬夜早上晚起。既如此,怎么不开灯?难道出去了?妻子分明透露我去×大学,意思是我很可能顺道过来看看,怎么可能出去?就算曾巩不在乎我,雪儿却是很在乎我的,我把她当亲妹妹,她也把我当亲哥哥。我不敢贸然前去敲门。打电话吧,万一他们提早睡了呢?于是我绕到花园后面,站在农田里一块耸起来的土堆上,朝姨妹的楼房里望。
楼房共分三层,一楼是客厅、厨房和饭厅,二楼是几间卧室,三楼有一间书房、曾巩的健身房,外带一个屋顶花园。一楼和二楼都漆黑一片,但三楼的书房里却亮着灯光,只是窗口开在另一面,从这个角度无法看见什么。我侧耳细听。除了风声唱着有关田野和庄稼的挽歌,别的没什么声音。我的担心是不是多余的?如果是多余的,我就没必要进姨妹的屋,可以直接踅回去了,即使在花园门外找不到车,只要步行到金河南岸,出租车就随招随到。
正这么想,书房阳台的门打开了。阳台全用透明玻璃围起来,没有墙,里面的景象可以一览无余。我看见姨妹独自一人关了书房的灯,走到了阳台上,且把阳台上的灯打开了。灯光雪白而明亮,忠心耿耿又十分体贴地洒在女主人身上。穿着连衣长裙的雪儿,在一把圆柱体藤编椅上坐下,我发现她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和一把水果刀。她把苹果举到眼前来削,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个红苹果。
姨妹用一条丝巾把头发束到了脑后,脸色像灯光一样雪白。
苹果的红没能使她的脸色有一丝改变;即使改变,也是显得更白而已。
她削苹果的姿态极其安详。安详得如同圣女。
苹果在她手里不是苹果,而是她宁静的内心:甜润多汁而又坦然。
我简直没想到待在家里的姨妹是这副样子!我一直把她想象成笼中的鸟,受着主人无穷无尽的折磨。想象是靠不住的,姨妹展示给我们的生活同样是靠不住的。
对此,我本应该高兴才是,然而不,我有那么一点儿受欺骗的感觉,也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我站在那里,等着曾巩的出现。我要看看姨妹跟曾巩在一起时,是不是与所有小夫妻一样,动不动就搂搂抱抱的,如果是,我马上就回去,而且发誓今后再不当着姨妹说到他们婚姻的话题,也犯不着每隔三两天就给她打一次电话。
半个小时过去了,曾巩一直没有出现。
按照规律,曾巩不会这么早就睡觉,看来他是出去了。
我离开那块土坡,若有所思地回到花园门外。只要她过得好就行,我想,那么我就用不着进去了。
虽然这么想,但我一直徘徊不去,连大门口的两个保安也注意到了我。我对自己说,再这么磨蹭下去,人家就会把我当成前来踩点的偷车贼啦,反正妻子已打过电话,反正雪儿在我心里就是亲妹妹,就算时间晚了些,就算曾巩不在家,我进去看看她就走,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我在保安那里登了记,迈步进了大门。姨妹的楼房离大门口不远,楼房之外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种了几棵高大的芭蕉树。芭蕉树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植物,可它宽大油绿的叶片总给我一种神秘而又富贵的感觉。这感觉之所以产生,是因为这座城市许多住别墅的人都在门前种了芭蕉树。快到姨妹楼房前的时候,与之紧邻的一幢楼里传出了狼狗宏阔深沉的吠叫声。在我的眼里,狼狗的吠叫也是芭蕉树。我上了几级台阶,抻了抻衣袖,摁下了门铃。
没有动静。五分钟过去也没动静。
我又摁了门铃。
又是两三分钟过去,里面的楼道上才传来了脚步声。一听那迟疑的、有些慵懒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姨妹下来了。曾巩下楼时,总是把实木地板踩得地动山摇。
姨妹一边下楼一边在开灯,屋子里亮堂起来。
她没有问是谁,似乎也没从猫眼里察看,就把门打开了。
哥……是你?
我到×大学查点儿资料……你姐没打电话?
打了,我一时忘了。
姨妹把我让进屋。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她就去为我泡茶。虽然曾巩很有钱,但他们家没请保姆,只有一个钟点工为他们做饭、洗衣、扫地,擦窗子的活是不定期地请家政公司干的。整幢楼的地面,唯客厅铺着花岗石。花岗石地板给人冷的印象,虽然现在不是怕冷的季节,但那种冷的印象往往比肌肤感受到的冷更加刻骨铭心。姨妹把茶为我泡好,就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她身上的连衣长裙也是白色的,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虚幻。
对雪儿说什么呢?以前如果有机会与她单独相处,我会告诉她一些保护自己的方法,包括“如果实在忍受不了,就上我家来”这样的话。然而此时此刻,我发现说那样的话显得有些傻(何况我还不知道曾巩究竟是不是在家呢)。两年多来,说那种话已经成为我们见面后的定例,突然不能说了,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
这种局面是令人尴尬的。我喝了几口茶说,雪儿,我是顺道过来看看,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不,你坐一会儿,雪儿说。
她说话的语气让我吃惊,以前她也这样挽留过我,但用的是商量的口气,今天却是请求。
哥,我想跟你谈谈曾巩,她接着说。
曾巩?……好,他不在家吗?
你先听我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和姐,当然更没告诉爸爸妈妈。曾巩有间歇性精神病。
什么?他有精神病?
你不要打断我,哥,我求你不要打断我。(她不再安详了,隐隐约约地激动起来。)我跟他恋爱的时候,就知道他有间歇性精神病。但他的精神病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他父母横死之后,神经受了刺激……我嫁给他,是为了救他,因为他自从认识我以后,发病的频率降低了很多。我们婚后的半年之内,他简直就一次也没有发过。后来,后来他知道我怀孕了,他的病又发了。(这是为什么?我想问,可雪儿让我不要打断她。)一发就再也停不住。我知道自己没能力从心理上解除他的病症,就带着他去北京、上海、香港等地求医问药,虽然有一些作用,但……(雪儿摇了摇头。)是我让他不开健身中心的,我不放心让他到外面去。可现在,我不知道那样做到底对不对。
我承认,我受到的震悚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并不是因为曾巩的病,而是这么长时间过去,我们都不知道他得了那个病。不过我也有些疑心,对雪儿说,他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大学早已毕业,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
雪儿接过我的话头:他是在一个阴郁的家庭里长大的你知道吗?他父母挣了很多钱,可是他们从来就没有相爱过,从来就没有幸福过,他父亲常常打他母亲,他母亲也不甘示弱,于是两个人打得乌烟瘴气,头破血流。每到这时候,他们共同埋怨的对象就是他,都说要是没有他,他们早就无挂无碍地撒手了。这就是说,他父母虽然给了他钱,他却没得到过父母的爱。他从小就认为自己是个多余人。
雪儿的眼眶里泪光莹莹。
对不起,我说,我跟你姐都不知道他有过这样的不幸。
这不怪你们。雪儿起身端上我的茶杯,深深地饮了一口,退回到她的座位上,接着说:父母不爱他,可是他爱他们。成人之后,他就希望自己能够让父母看到生活的亮色。但是,他的努力还没有多大成效,父母就死了。这种感觉,他曾经对我讲过,说就像一个孩子带着满心的渴望扑进母亲的怀里,扑过去之后,才发现是一个空,而且永远是一个空,无法填补。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之后小心翼翼地问,雪儿,曾巩他……爱你吗?
爱,爱得发疯。
那么,他为什么常常下狠手打你?
他每次打我,都是觉得内疚。他时时刻刻认为自己对我爱得还不够,因此内疚。比如在都江堰那次,当他看到别人为妻子披上了披巾,他就觉得别人对妻子比他对我好。他在内疚的时候,就是发病的开始。一个病人,表达内疚的方式总是很奇特的。
我能理解这其中的关系,但我无话可说。
雪儿抽泣起来了。每次打了我,她说,哥你不知道他是多么愧悔!当他清醒后在我身上看到了一道伤痕,就要在自己身上弄出十道伤痕。他对自己的那股残忍劲儿,你简直分不清他是清醒的还是依然处在病中。他多次拿刀子挑自己腿上的肉,还用哑铃砸自己的脚。他把自己弄得不忍目睹了。他事实上已经成跛子了,平时他很注意,不让别人看出来,可病魔一蹿上来,就会现出原形。如果光是这种自残还可以忍受的话,他的绝望感就没法忍受了。那真是绝望!有一次,他绝望得三天三夜没吃饭,没合眼。我在他心里不仅是妻子,还是他的神。他太爱我了,哥,他太爱我了!
停顿片刻,雪儿接着说,他在我们婚后半年第一次发病,是因为他知道我怀孕了。我肚里的孩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担心自己不能好好地爱这个孩子,怕这个孩子像他一样受苦。担心得多了,病又被急出来。后来我千方百计想再怀上孩子,可是他不愿意,他怕因为孩子的事又让我挨打……事实上他是多么希望有个孩子……他是多么爱我……他爱我,我也爱他呀,那次我跑到你家躲起来,撒谎说是我想跟他离婚,其实不是,是他要跟我离婚,他怕伤害我……可是,我怎么能离开他呀……
我是来关照雪儿的,却意外地听到了她和曾巩非凡的爱情故事。我说,雪儿,谢谢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和你姐会跟你一道,帮助曾巩把病治好。
雪儿站了起来,浑身颤抖,背向着我说:哥,用不着了。他今天把我打得非常狠(雪儿掀了掀裙子,她的腿上露出大片紫血),我不忍心看到他清醒后痛苦和绝望的样子,趁他发病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把他……把他……就在三楼,他的健身房里。哥,你上去看吧……
作者简介: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宣汉,1989年大学毕业,2008年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巴金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磨尖掐尖》,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等。中短篇小说多次被转载,入选各类年选本,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全国读者最喜爱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长篇小说《不必惊讶》入选全国第二届“三个一百”优秀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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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