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水家的井
2009-03-30黄光耀
一
光斑爬上街沿的时候,冰铁皮子的反光刺花了吴承水的眼。这时候,吴承水敲打完最后一锤,将炉子一收,一天的工便算完了。可一天的日程却没有完。自从渔船滩电站开始蓄水后,他每天带着黑子,都会准时地来到中码头的河堤上,望吃水线,望酉水渐渐丰盈的样子,也望河里的机动船和水上的飞鸟。通常这样的时候,他会点上一支烟,蹲在那条石凳子上,黑子就会凑上前来,随他老实地蹲着,老实地望着。爱开玩笑的人都说,黑子跟水老倌夫妻相呢。吴承水听了也不生气,心想狗通人性,总比不通人性的老婆强嘛。
其实细究起来,吴承水现在蹲的地方,原先不是河堤,是他家的老屋场。那是一栋吊楼子,依偎在酉水岸边,晾晒着酉水人家的风景。再往远推一点儿,据说过去还是镇上艳行的吊楼子,土改后分给了穷人。水老倌的爹是个老贫农,根正苗红,所以分得一栋。后来他爹仙逝,吴承水也就成了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可是渔船滩一修电站,镇上就要淹了;为了保护这一古镇,便只好沿河筑堤了。吴承水的家正好在规划区内,当然要迁了。可那时早已包产到户,吴承水只有两丘冷浸田,在后山脚根。那田是极不出种的。还有两块土,在斜坡上,根本立不得屋。于是吴承水便只好在山脚根,开挖冷浸田。每日里,他带着黑子,开始理沟,一锄一锄的,理出了两条长长的深沟,然后将水过滤,一天又一天,水田便渐渐地干涸了。吴承水觉得这地方不错,理沟的时候居然理出了一眼岩泉,可作水井,比街上的自来水强多了,他也便释然了。虽然,后来搬迁的时候出了点儿小插曲,但并不伤大雅,吴承水还是很喜欢这地方的。因为他屋后那眼泉,是甜出味道来的。
这天,吴承水带着黑子照样蹲在老地方,望吃水线一点儿一点儿上移,心口浮动着一些希望。可是往河中一望,却望见了几条油油的黑带,扭曲着,推搡着,在河面上蠕动。吴承水是知道的,那黑带来自于梅河。梅河是酉水的一条支流,出口在重庆麂子峡。如今梅河水浑寡寡的,像一条黄龙,直往酉水里倾泻。站在岸边一望,可见梅河汇入酉水处,一清一浊,泾渭分明。那是因为,梅河边上,近年来修建了十多座电解锰厂,每日里往梅河里排污,梅河不臭才怪呢。镇上人都说,梅河得了性病,长了梅毒呢。话虽说得丑,但却是实情。吴承水却不这么想。即便别人这么想,他也不能这么想。为什么呢,就因为他过去跟梅河边上的一个姑娘好过。确切地说,是结过婚,后来又离婚了。那女人叫玉梅,名字冰清玉洁,就像当初梅河一样的冰清玉洁。可是,这冰洁的女人,结婚刚刚一个月,就提出跟他离婚了。吴承水自然是不肯离的,玉梅于是闹到了法庭,吴承水还是不同意离。一开始,法官自然站在水老倌一边,问玉梅为什么要离婚?毕竟离婚不是儿戏,总得说出个理由来吧。可玉梅就是不说,法官只好不判。吴承水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可没想到过了几天,玉梅居然回石堤娘家,把丈母娘也叫来了。法官说,我不是判了吗,这婚不能离的。他丈母娘说,法官大人,你不晓得呢,我女儿在家是闺女,嫁出去了还是闺女呢,她一辈子还怎么过呀。法官也就听出了名堂,问吴承水怎么搞的,别人家闺女嫁给了你,你总不至于让人家一辈子都做黄花闺女吧?吴承水这才明白,玉梅为何要与自己离婚了。吴承水当然不服,他相信自己绝对行的。但法官也只好作罢,最后还是判他们离了。从那以后,吴承水就总是怀疑自己不行了。后来他又讨了房老婆,可老婆嫌他的家伙小,没劲,拿了他的存折,婚也没离就跑了。吴承水之后哪还敢再娶呢?也就只好一个人过了。
从河堤上回来,一般都是黄昏时候。吴承水带着黑子,先是绕过街上的热闹处,然后从老街的小巷屁颠颠地回家。但这天却日怪了,吴承水一出现,身边就围过来许多人,一个劲儿地与他亲热呢,还没话找话地说,你来了,早。吴承水莫名其妙,有点儿受宠若惊,心想太阳都快落土了,还早?莫不是太阳要从西边出了?哪晓得,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都对他打招呼、献殷勤,倒使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直到二愣子到来,吴承水才明白大家为何这般讨好自己。说来说去,就因为他屋后那眼井。
吴承水屋后那眼井,是甜出味道来的。泉水从岩隙里汩汩流出,永远没有干涸的时候。可是即便这眼泉再好,自从喝上自来水后,镇上人就懒得喝它了,就像娃娃鱼吃惯了自来食,才不管他什么岩泉不岩泉,甜水不甜水呢。现在可好,河里洗不得澡了,自来水也喝不得了,自然而然就想起岩泉水了。而那喝不得的话,就是从二愣子口里传出来的。二愣子说,他娘的,自来水喝不得了!大家都不相信,以为二愣子说卵话呢,都叫二愣子快别乱说,免得自来水厂的人来找麻烦。二愣子说,我姑爷在防疫站,他说镇上的自来水喝不得了,自然就喝不得了,难道还会有假?大家也就相信了。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酉水河里,如今是黑不溜秋的,大家亲眼所见,自然都相信了。而且,很多人近来都感到不舒服,老上医院呢,心想莫不是自来水出了问题,所以他们也才出了问题的?如此,自来水喝不得了,自然也就该喝岩泉水了。而镇上最好的那眼岩泉,就在他吴承水屋后,还非得过他家堂屋,才舀得到水呢。所以,大家对他另眼相待,也就不足怪了。
吴承水明白了这事,带着黑子便乐颠颠地回家了。
来到屋后,吴承水口里含着烟,蹲在泉边,想着心事。黑子也蹲下来,呆呆的,往水井里望。黑子就像他的影子一样,左右不离的,难怪别人会开他玩笑,说黑子与他夫妻相呢。可是,此时此刻,吴承水望着岩泉,想的心事,黑子却不懂。黑子要是能懂,还能叫黑子吗?此时,吴承水心想,要是大家都来这里挑水,自己就不会再孤单,再寂寞了。人嘛,总是喜欢热闹的去处的。吴承水这样的想法,其实很朴实,也很厚道,因为他寂寞够了,孤独怕了;虽说先前有黑子为伴,但黑子毕竟是狗,狗即便能通人性,可狗还是狗呀。这么想后,吴承水便回头望了一眼黑子,黑子依旧老实地蹲着,他忽然就生出了些许怜悯来,总觉得黑子比自己还要可怜的。一开始,他觉得这世上就只有黑子对自己好,现在倒觉得这眼泉对自己更好了;虽说这眼泉只静静地流着,无声无息的,但她却静静地滋润了自己的生活。
忽然间,吴承水便觉得自己对黑子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有点儿无奈,也有点儿冷漠。毕竟黑子不是一般的狗,她老实、温顺而又善良,自己怎么能随意抛弃她呢。而且黑子也不仅仅只是这条狗的名字,他曾养过五条这样的狗,都叫黑子的。因为那些狗的毛色,都是黑色的。记得第一条叫黑子的狗,比绵羊还要温顺,吴承水对她也是倍加呵护的。睡觉的时候,他还抱着黑子一起睡呢。黑子也便以为,这世上的人都对她这么的好,所以,一见了人,她就总是摆尾,亲热。这样,黑子获得了好名声,吴承水也获得了好口碑。但吴承水因为名字后面带了个水字,大家依旧只叫他的绰号水老倌,并没因为他的狗好而改变对他的称谓。吴承水自然也不会生气。心想这世上的气生得完吗,不生气才能长寿呢。于是吴承水也便有了个怀旧情结,或者说是嗜好——只养黑狗,也只叫同一个名字,黑子。可这时候,吴承水还是觉得自己把黑子给遗弃了,心里便觉得怪不是滋味的。
后来吴承水证实了二愣子的说法是正确的。那天,他又带着黑子上街,街上人又在议论纷纷的,因为官方已经公布了酉水河污染超标的消息。镇上于是起了哄,人们纷纷在抗议书上签字。二愣子是个牵头的,叫吴承水签,吴承水也就签了。可签完字后,吴承水又觉得心里疙疙瘩瘩,别别扭扭的,因为他从不喝自来水,也就是说,这是闲事,是闲事又管自己什么事呢?不是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这么一琢磨,吴承水真觉得自己是吃饱了撑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因此,他就心想,万一那自来水又能喝了,自己不是又要孤单又要寂寞了吗?思来想去,他还是转不过弯儿来,于是轻轻地踢了黑子一脚,吼道,去去去,滚远一点儿!黑子就愣住了,眼巴巴地望着主人,一脸的茫然,一眼的困惑。吴承水也就来气了,因为他也正茫然着,困惑着呢。于是吴承水摇摇头,便莫名其妙地走开了。黑子好像不会记仇似的,也随他屁颠颠地走开了。
二
其实,吴承水的担心是多余的。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就有人喊开门喊挑水了。吴承水连忙爬起来,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鞋子也穿得左一只右一只的,就“来了来了”的叫开了。可大门一开,他就傻眼了,屋前的三尺地上,人已长长地排了一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齐出动了。吴承水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笑开了,连忙请进请进!就像好久没见客人似的,热情得不得了。
可大家才没注意他吴承水呢,倒是黑子很受欢迎,都在讨黑子的好,对黑子笑呢。因为挑水的人都知道,黑子是吴承水的看家狗,吴承水要是不在家,来挑水的时候,黑子要是不认人,乱咬,那就麻烦了,所以大家都想给黑子留个好印象。这不,这时黑子朝他们摆尾巴,他们也就顺手摸了摸黑子的头,表示亲热呢。
吴承水木了一会儿,见情况有点儿不对劲儿,半天才反应过来。哼,这黑子,在抢老子的风头呢,回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黑子却不知主人所想,依旧摇着尾巴,望着挑水的人乐呢。
吴承水真来气了,就对黑子吼道,滚,滚!黑子见了昨日主人踢自己时的眼神,怕了,就躲开了。于是,吴承水微笑着,毕恭毕敬地,对每一个从他堂屋走过的人点着头,哈着腰,俨然狗见了主人似的,毕恭毕敬。
一个大早,来吴承水屋后挑泉水的就没有间断过,他也就忘了生火做饭了。黑子又来给他摆尾的时候,他才想起来饿了。于是,一阵热闹之后,吴承水就进屋生火了。吃了早饭出来,他一踏上堂屋,脚就溜了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黑子就冲过来,叫了两声,似乎在问候主人摔痛了没有。吴承水却不领情,去去去的吼了几声。黑子依旧摇着尾巴,亲热。
老半天,吴承水才爬起来,他心想,堂屋溜,是因为挑水的人不小心,将水泼在地上了,你踩我踩他也踩,就踩得溜滑溜滑的了。这得想个办法,不然,就会有更多的人摔跤了。吴承水这么想后,就进屋撮了几捧火炕灰,撒在溜滑溜滑的地上。吴承水就笑了,黑子也笑了。就这样,几天下来,一早一晚,来吴承水屋后挑水的,就如蚂蚁牵线线了。一早一晚,吴承水也就要撒好几次灰了。
这天,街上的陈屠夫也来挑水,平日里,都是他老婆来挑水的,这次他老婆病了,就只好他来挑了。那时已经晌午了,吴承水的堂屋还是湿滑的,地面上还踩起了许多凹凸不平的疙瘩,比先前就更滑了。陈屠夫因为第一次来,不晓得堂屋这么溜,挑着水走出来的时候,吴承水正好端着碗出来,就跟他打了声招呼,陈屠夫本能地应了一声,话还没说完,就溜开了去,水桶一头着地,他的屁股也就跟着着了地,也就溅得他一身都是水,老半天也没爬起来,哎哟哟的叫了个不停。
你怎么不小心点儿!吴承水跑过来拉他。
哎哟,痛死我了!陈屠夫闪了腰,被吴承水一拉扯,痛得直钻心,就骂道,我说你个水老倌啊,你他娘的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哟!怎么不多撒点儿灰嘛!
吴承水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说声对不起就得了?我腰杆断了,你得赔我腰杆!
你莫开卵玩笑!吴承水微笑道,腰杆能赔的吗?
谁跟你开玩笑了!陈屠夫横了他一眼。
好好,我赔我赔!
你可得说话算数!
算数,算数!
本来,吴承水只是想打发走了陈屠夫就完事的,没想到陈屠夫去了医院,还住了几天院,回头就拿药条子找吴承水报来了。当时,吴承水正准备锁门上街去修炉子,陈屠夫摇着药条子,拉着他说,水老倌,你说的,你说话算数!吴承水就嗤天了,支吾着,半天说不出话来。陈屠夫就更得意了,说药费不多,就几百块钱,误工费就算卵了。吴承水即便是不会生气的人,这时也想生气了,他说,你莫乱开玩笑。陈屠夫说,哪个跟你开卵玩笑了,我说的是真的,你吐出去的口水,你还舔得回去啊?吴承水没想到他这么赖皮,脖子上的筋都气鼓出来了,说你想敲诈呀?陈屠夫才不管呢,非要吴承水出钱不可。
这时候,又来了几个挑水的,吴承水就请他们来评理,陈屠夫也请大家来评理。大家同一条街上住着,谁不清楚陈屠夫是个王横伯伯,得理不饶人的?他说,我说让你赔,你说赔!我问你可说话算数,你说算数算数!现在可好,你说我敲诈你,我怎么敲诈你了?你不说赔,我硬要你赔吗?你如果不说你说话算数,我又会来找你吗?
几个挑水的,明知陈屠夫有点儿霸道,但见他这么一说,也认为他即便霸道,也霸道得有几分道理,所以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吴承水急了,说,你们总得说几句公道话吧,水是我的,堂屋也是我的,你们来挑水,我收你们钱了吗?我怎么就得罪你们了?几个说,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水是天上落下来的,水自然也就不是你一家人的水了,你与陈屠夫的事,别扯在我们身上。再说,你不承诺人家,人家陈屠夫也不会硬生生找上门来吧?谁叫你自己乱夸海口的呢。
陈屠夫就更得意了,说就是嘛,你家的狗咬了人,你主人家还得赔偿呢,这不是同样的道理吗?所以说,你家的堂屋摔了人,当然就得你负责任了!如果你屋后留有一条路,不就没事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吴承水还是觉得委屈,心想这钱是绝对不该赔的,赔了自己不就输了理吗?但自己答应是要赔的,按理说也应该算数的,可我那时是说着玩的,他陈屠夫怎么就当真了呢?如果什么事都当真,今后还开得玩笑吗?也好,既然你想赖皮呀,我也会赖皮,不信你瞧瞧。这么一思量,吴承水就把心横了,说道,我没说过!你说我说了,你找个证人出来!
对,你找个证人来!几个也附和着,觉得这样才算公平。不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的。
陈屠夫就傻眼了。心想这龟儿子也会赖皮了,也会罢蛮了,莫不是哪根筋出了问题吧?可仔细一想,当时没有人在场呀,我哪找证人去?几个说,你好好想想,当时真就没有一个人在场了?一提醒,陈屠夫就笑了,说,有,当然有!当时黑子在场,黑子听见了的!
狗的话也能算数吗?吴承水冷笑着说。
不是说黑子是你老婆吗,她的话怎么算不得数?陈屠夫也笑道。
吴承水愣了一下,于是说,好呀,那你问问黑子呀,看她听见了没有?
黑子又不是聋子,她怎么会听不见呢?
那你问黑子呀,看她怎么说?她如果说是,我就赔你!
黑子就朝大家吠了几声。陈屠夫就指着黑子说,你看你看,黑子不是说了吗,算数算数!
黑子是这么说的吗?我的狗我难道还不知道?她是说,你扯谎你扯谎!
几个挑水的就捂着嘴、抚着腰,笑打滚了,都觉得这官司就是包青天在世,也怕断不了呢。
一个说,你们当时写个字条就好了,黑纸白字的,也免得你们难为了一条狗!
一个说,是嘛,要是狗能说人话,狗还叫狗吗?得叫人了!
吴承水与陈屠夫这场官司,也就因为只有黑子一个目击者,再也找不到其他旁证,于是搁浅下来了。
三
这天,吴承水想不通,关了门,落上锁,一早就上城去了。那眼泉也就白白地流了几日。可是那几天,偏偏又遇上了天旱,干久了,不旺的泉眼便断流了,镇上于是闹起了水荒。然而,水荒在镇上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当下很多人就慌了手脚。可二愣子是个聪明人,他瞧准了机会,就用自己的华川车干起了拉水的买卖。离镇里十华里的九龙山腰,有一股王缸大的泉水,一年四季不断流,二愣子一天拉几车水,一桶五毛钱,居然每日可卖个千余桶,赚个几百块钱。一时间,二愣子也就成了镇上街上的知名人士。
二愣子一出名,这可苦了吴承水了,那些占着几个小钱过日子的,一天舍不得花那一块钱的冤枉,于是怒气就发在了吴承水身上,说吴承水关门缺德呢,活该打一辈子光棍!这话背后说说,自然也没多大关系,可一群无卵事的婆婆客,居然扑到吴承水摆摊的地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他抬不起头来。
吴承水只好认命了。可是你越是显得若无其事,别人就越是不肯放过你。第二天一早,吴承水就发现自己摆摊的地方,有两堆黄屎,显然不是小孩所为,因为小孩子的屎,是决不会有这么大的个头的。吴承水也就知道,自己关门惹了众怒了,于是炉子也不修了,回家找了一块木板,在上面歪歪斜斜的写上了几个字:水不收钱,出事与己无关。落款:吴承水。大家这才知道,水老倌也有学名,名字还蛮不错的。于是,前来挑水的,个个都会在木板前打住一小会儿,将吴承水与水老倌联系起来,对照一番,多半只是笑笑,摇摇头,然后进屋担了水就走。
吴承水见大家面子上不再冷漠,也就知足了,于是又上街摆他的摊,修他的炉。
这天忽然来了个稀客,她不是来挑水的,她是街上最有名的媒婆王大婶。乡里有句俗话说,王大婶做媒,十有八九稳当当。当时,吴承水自然不知王大婶是来给自己做媒的,他见了王大婶自然也就没有打招呼。王大婶却先开口了:
我说你个水老倌,你屋前立个木板搞么子哟?
吴承水笑笑,说是立个碑,为自己证明的。王大婶就哎哟哟的好笑了一通,笑咧了嘴,也笑弯了腰。她说,你个水老倌呀水老倌,在这镇上,哪个不晓得你个水老倌哟,你还有必要立个牌坊为自己证明吗?
吴承水却不这样认为,他以为邻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像陈屠夫那样不讲道理的,打起灯笼在镇上也找不出几个。王大婶说,你还不快请我进屋,我可不是来跟你耍嘴皮子的,我可是街上拉板车给你做煤(媒)来的,你还愣着搞么哟?
吴承水觉得自己耳朵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但还是连忙请王大婶进屋了。屋里也没啥东西,锅是锅,鼎是鼎,罐是罐,三脚是三脚,掩饰不了无人当家的穷酸相。王大婶就说,我说你啊水老倌,你真是水果糖的水,拿着甜甜的日子不过,偏偏过这般龌龊的日子,晓得你上辈子造了哪样孽哟。
王大婶是从重庆嫁过来的,总是忘不了自己的乡音,不时说出几句重庆话。吴承水也就想起玉梅,想起玉梅就有点儿自惭形秽。而王大婶此时只顾比三比四的说,你看看二愣子,别人一下就发了大财了呢,如今镇上,水比油贵,你有个聚宝盆,你啷格不用哟。
吴承水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做。虽说这眼泉可以卖钱,但是一卖钱,一街上的人自己就得罪了。所以吴承水只相信自己的手艺,认为凭手艺养活自己绝对不成问题。
可王大婶却不这么想。她见吴承水很不开窍,油盐不进,便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惋惜来。但她还是很想把这桩婚事做成器,因为那个寡妇是她侄女,拖着两个娃儿,日子并不好过,因而她侄女也是真心想到镇上,找个好人家来过日子的。而她也偷偷算计过,因为这眼泉,是个无本生意,可以细水长流的。毕竟过日子,靠的就是细水长流嘛。事实上,说白了人家看上的不是他水老倌本人,而是他家的那眼井。要是那眼井能拿来卖钱的话,就像鸡生蛋,蛋生鸡,鸡再生蛋,蛋再生鸡,如此下去,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同一个道理,一挑水收两毛钱,镇上一万多人,每天至少要用一千挑水吧,如此一来,日日收,月月收,年年收,还不收成个金娃娃吗?于是,王大婶就进一步开导说,将来,你老婆在家收钱,你照样修你的炉子,你们家的日子,几年不就改观了吗?
吴承水觉得不无道理,听后半天说不出话来。王大婶就当他默许了。
这事也就传开了,有人不相信,就来吴承水的摊子前打听。吴承水不好意思直说,就支吾着,像个卷巴。一个叫杨岩匠的,这天便来到了吴承水家,想亲自讨个说法。一进屋,他就将吴承水叫到了屋后边,对他说,我说水老倌,你可听好,听说你这水要卖钱,一挑收两毛钱?
吴承水点点头。杨岩匠便冷笑一声,说,我说水老倌啊,你晓得不,这事你得跟我商量商量!
吴承水在心里说,我跟你商量?我跟你商量个屁呢。
杨岩匠说,我说水老倌啊,我问你,这水井是不是我帮你修的?
是。
那你说,我收你钱没有?
没有!
那你说,这水井是不是我们两家的?
吴承水就哑了。因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水井,怎么突然间变成两家人的了?他心想,我和你杨岩匠又不是亲兄弟,几竿子打不到一块儿,这泉怎么就是两家人的呢?那时候,快日中了,阳光从屋后的竹丛里漏下来,落在水沟上,一晃一荡的,吴承水的心也一晃一荡的,泪光也一晃一荡的,他觉得自己好不委曲哟。于是他说,你是说,我要收钱,也不能收你家的,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哩!我是说,这水要卖钱,我们应该二一添作五,五五分成!
五五分成?吴承水简直哭笑不得。
对,五五分成!杨岩匠得意地说。
凭什么……你跟我五五分成?
吴承水忽然吼叫起来,吓了杨岩匠一跳。
杨岩匠也是个横人,他说水老倌你听好,你跟老子作对,你可有好下场?你晓得,这水井岩是我从山里运来,白白送给你的!你不讲交情,休怪老子也翻脸不认人!我也不说别的,我就只拆了这几块水井岩,就够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晓得,我们手艺人,哪个不会两下子?我念念咒,你这眼泉水就会断流!我也不是吓唬你,我的本事你是晓得的!我丑话说在前头,大不了嘛逼上搭撮屎,都莫搞它!
吴承水没想到杨岩匠会瞎子见钱眼睛开。于是他心一横,几步就迈了出去,便将那块准备好的木板,从堂屋角角扯了出来,当着杨岩匠的面,几刀子就劈开了。他劈一下,就说一句:杨岩匠你听好,这水我不卖钱!你要拆水井岩,你去拆好了!只要你敢拆,我就敢到大街上去喊冤,说你杨岩匠不是人,说你杨岩匠是霸王!只要你在镇上住上一天,我就会这么骂上你一天。不信你就等着瞧瞧看,看锅儿是不是铁打的!
杨岩匠没想到吴承水也这么蛮横,自觉自己亏理,只好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这事也就传到了媒婆王大婶的耳里,王大婶就急匆匆赶来了。还没进屋,她就吼道,吴承水,你个水老倌,你给老娘出来!
吴承水还没出来,黑子却先出来了。王大婶看见黑子,就像见了吴承水一样,气便不打一处出,于是一脚踢去,黑子就嗷嗷地叫着跑开了。吴承水出来,见王大婶一脸的横肉,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也就等着挨骂。王大婶果真骂开了:你个水老倌呀你个水老倌,我是啷格给你说的嘛?他杨岩匠凭哪样说这是他的井?他的屁话你也当真?你个猪脑壳哟,在想啥子个嘛!你看你看,人我都给你带来了,你难道不中意?你都五十大几的人了,别人才多大呀,三十刚出头呢,跟了你还能享几天清福啊?你老实说,这媳妇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要,要!吴承水瞥了那女人一眼,说道。
想要,那你跟杨岩匠发什么毒誓呀?
我……我……!
我我我什么我!你以为这镇上还有她叶莲蓬啊?!王大婶撮到了吴承水的痛处,又说你自个儿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我回话!吼完,带着侄女就走了。
四
提起了叶莲蓬,也就勾起了吴承水痛苦的往事。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孤独。比先前十倍百倍的孤独。孤独的结果是他不再沉默,他又开始唱起了汉戏。大家于是又开起了他的玩笑,说水老倌呃,你这么高兴的,是不是又有相好了?其实,听歌词,听腔调,他们也能听出吴承水唱得悲悲切切,哀哀怨怨的,可他们才不管呢,硬说是他吴承水又有了相好了。
吴承水自然不会去理睬他们的,他依旧自顾自的在唱:
可怜他白脸儿瘦得难看,
终日里为小姐废食忘餐,
他倘能出一点风流之汗,
张相公自然是清吉平安。
事实上,吴承水唱的并不怎么样,根本不入流的,但是谁要是说他唱得不好,他就会跟谁翻脸。他说,你晓得个屁,我好歹当过汉戏团团长,会唱走调吗?清楚他底细的人都知道,水老倌绰号的由来,不仅仅因为他名字里有水,而是他年轻时就有点儿不正经的。就说这唱汉戏吧,他何曾当过什么汉戏团团长?那年永龙成立汉戏团时,他只不过守了几个月大门而已。所以,他一吹牛,别人就说他是个水老倌了。水老倌也就是不正经的意思。这绰号用在他身上,恰如其分,叫着叫着自然也就叫出名堂了。
事实上,年轻的时候,吴承水曾有过一桩浪漫的爱情故事。当时镇上,有一家姓叶的裁缝,是个下放户,家有一女,长得百里挑一。吴承水当时垂涎得要死,老是往那裁缝铺里钻。那家人自然不知道吴承水心怀鬼胎,所以对他也就有点儿热情。吴承水意思错了,吹牛说他当过汉戏团团长。一开始,别人还信以为真,因为他也能唱上几句的,可是,经明白人一点破,他就露馅了。水老倌的绰号也就传开了。
吴承水却不管这些,每日里依旧想入非非的。那女子叫叶莲蓬,人好看,名字也好听。吴承水不仅喜欢这名字,自然也喜欢这人儿。于是为了讨叶莲蓬的欢心,他就请了镇上中学的一位姓高的老师,帮他写情书。那高老师很有点儿文墨,写的情书,又多借鉴名著名人的,所以辞章很是华丽,多有动情之处,也多有点睛之笔。叶莲蓬那天在麻柳坪,一个人闲庭信步,吴承水见机会来了,就凑上前去说,叶莲蓬,你等等,你有信!
叶莲蓬愣了一阵,以为是别人托吴承水转交的,接过了信,说了声谢谢,然后走开了。吴承水也就醉了,他望着叶莲蓬轻盈的背影,有点儿不能自已。
过了一段时间,叶莲蓬便陶醉在那些情书里了,于是她经常独自去麻柳坪,享受着爱情的天真与浪漫。一天,吴承水又把信递给了叶莲蓬。叶莲蓬就问,你是在帮谁传的信?
你猜!吴承水卖起了关子。
我猜不出来!叶莲蓬红着脸,她还以为这情书就是吴承水写的呢。
吴承水说,如果是我写的,你会相信吗?
真是你写的吗?叶莲蓬有点儿将信将疑的。
吴承水自然不会说,是,或者不是。说是,那是欺骗了人家,说不是呢,又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所以,吴承水就总是绕山绕水,拐弯抹角,回答得模棱两可的。叶莲蓬就以为吴承水真唱过汉戏,兴许就是什么汉戏团团长呢。于是,她就像一只百灵鸟飘进了芦苇荡里。吴承水也就悄悄地跟随了去。叶莲蓬自然不知道吴承水会跟着自己。也是凑巧,一钻进苇丛,她就想方便了,于是四下里一望,不见人,就几只水鸟,在芦苇上起起落落,她便放松了警惕,解开了裤带,就地蹲了下去,还一边翻开情书来看,看到尽情处,还格格地笑出声来。
吴承水从芦苇里探出头来,这就望见了叶莲蓬白白的屁股,像芦笋探出了水面,白得闪光,白得耀眼。这也是他第一次发现女人光洁的屁股。吴承水就看得呆了。当时叶莲蓬只是在小便,他老远老远听得那哧哧声,有如泉水叮咚,整个心神就都陶醉了;于是他开始联想起来,那叮咚之声,宛如雨打芭蕉,宛如长虹卧波,宛如仙女出浴,宛如巫山云雨……。而让吴承水更忘不了的,是叶莲蓬忽然掉转身来,下身那白净之间的一处生长水草的地方。那时刻,吴承水忽然感到了一道黑光掠过,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伤害。而心底里,吴承水是渴望这样的伤害的。可是,当他再次睁开眼来的时候,叶莲蓬已经提着裤子走远了。吴承水就感到很遗憾,于是呆呆的,老半天也没有醒悟过来。
那是多么令人想入非非的地方啊!
如果,吴承水将这一饱眼福私藏起来,不让那个高老师知道,说不定叶莲蓬会喜欢上他的。毕竟他的模样长得还算周正,打生都能吃的。可是吴承水的嘴没有打上蜡,他说漏嘴了。当时,他这么炫耀,也只不过是为了感激高老师的无私贡献而已。可吴承水哪承想,高老师也是真心喜欢叶莲蓬的,这才答应替他给叶莲蓬写情书的呢。高老师的意思是,通过情书来表达自己的爱意,然后再把自己的心迹当面表明,好让吴承水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是,高老师哪里会想到吴承水如此下流,竟会偷看叶莲蓬解手呢。如果偷看也就罢了,可他偏偏还天花乱坠地乱说一通,就太不道德了。于是高老师也就想日弄吴承水了。
那天,高老师又写了信,又让吴承水去送。吴承水自然不知高老师搞了鬼,照样去麻柳坪,去等叶莲蓬。可这次叶莲蓬接过信,却没有像小鸟一样的飞进芦苇丛去,她当着吴承水的面便撕开信来看了。这一看她就脸红了,红了又青了,于是走过来,就给吴承水一记响亮的耳光。吴承水眼前顿时金星飞溅,他感到莫名其妙,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叶莲蓬却骂开了,你个流氓,痞子!将信往他面前一摔,就抽咽着跑开了。
叶莲蓬消失之后,吴承水才失神地将地上的信拾起来。他一看也便嗤天了,因为信上写得很直白,说想跟叶莲蓬上床,想跟叶莲蓬快活云云。而且,还写了在芦苇丛里看见了叶莲蓬白白的屁股的细节。你想,叶莲蓬还是个黄花闺女,她能不骂他流氓痞子吗?任谁也会这样骂的。可是,吴承水冤枉啊,他是被高老师日弄了,这不是他的错呀!于是,吴承水便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给高老师致命一击。吴承水于是追了上去。叶莲蓬跑进芦苇丛里,还抽动着双肩,在伤心地哭泣。吴承水见了,也不敢拢边,老远就说,叶……叶莲蓬,你……你误会了!这……这不是我……写的……信!
叶莲蓬见是吴承水跟来了,吓得抬腿就跑,吴承水便在后面紧紧追赶着。最后,叶莲蓬见没有退路了,就立住了脚说,你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吴承水说,莫……你莫喊,这信……不是我……真不是我写的!是……是中学的高……高老师写的!不信你去问他!我要是说了半句假话,我死在腊月三十夜!
叶莲蓬回过神来,似乎明白了什么,又问,你真没说谎?
我可以拿我的人格担保!
那些信……也是他写的?
是,是的!
你敢三人对六面吗?
敢!怎么不敢!
叶莲蓬于是心一横,这就找高老师算账去了。
事后,吴承水才晓得,叶莲蓬很喜欢那个给他写情书的人,只不过,她当初并不知道是高老师所为,要是知道,她就不会给他吴承水好脸色了。就是后来,高老师因为那封信,也让叶莲蓬抡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据说还是当着学生的面扇的。当时,高老师捂着脸,简直无地自容。所以,高老师和叶莲蓬之间的戏也就黄了。不久之后,高老师就被调走了,几十年了,吴承水也没有过他的消息。但即便过去了几十年,吴承水也没有忘记那个叫叶莲蓬
的女人,因为那是他一生的初恋,也是他一生的伤痛。
五
吴承水为难了,为难就为难在他不想拿水卖钱,更不想说话反悔。可是那寡妇着实是个不错的女人,虽然赶不上叶莲蓬漂亮,脸蛋红里透黑,也不白净,但看起来却很健康。而且屁股很大,是个会生娃的女人。再说,自己也是这般年纪的人了,讨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老婆,打起灯笼也难找啊。可是杨岩匠那里又怎么交差呢?杨岩匠可是日弄不得的,在理上,他杨岩匠可能让人三分,不在理上,他杨岩匠可是要将人逼上板壁的。那年,杨岩匠跟自己的叔伯兄弟闹矛盾,就为两家修屋滴屋檐水的小事,他就将叔伯兄弟放倒了两个,让他们在医院躺了半年之久呢。所以,思前想后,吴承水还是不敢冒这个险。王大婶等他去回话,他也不敢去了,就是上街修炉,他也没有心思了。
这天,王大婶找上了门来,见他屋前还竖着先前那块牌子,肺都气炸了,隔着窗户就骂,你娘的个水老倌,老娘的话你不听,你就只配做一个孤人!你吴家的香火,不断在你狗日的手上,你是不会安生的。你的魂,都让叶莲蓬勾去了是不是?……你个砍脑壳的!
吴承水没出来。黑子露了一下头,也缩回去了。王大婶气更不打一处出,骂得越发的放肆,越发的难听,连吴承水的祖宗也翻出来骂了,似乎还不解恨,奔过去还将那块木板扯出来,丢进了屋前的臭水沟里。只因她用力过猛,臭水溅射开来,沾了她一身一脸。王大婶见没了面子,抹了一把脸,便连着鼻涕一起,摔向了吴承水的门板,随后又朝板壁上吐了一口浓痰,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大婶前脚刚走,二愣子后脚就跟来了。二愣子一进屋,就给吴承水打烟。吴承水这几天心烦,一天抽几包闷烟,满屋扔的都是烟蒂,也视若不见。二愣子打来的烟,他接下了。二愣子说,你个傻逼,不是王大婶骂你,我也得说你两句呢。你这泉水,真就是山里流出来的,就不要一点儿本钱了?屁话!你想想看,当初包产到户时,谁家想要这冷浸田了?还不是别人欺负你单家独姓,硬生生让你受的?这水,是你的水,这井,也是你的井!他杨岩匠凭什么说他也有份儿?他不就仗着自己有二两力气吗?现在,是用力气说话的年代吗?当然不是了。现在是用智商说话的年代呢。你晓得的,这就叫市场经济!你这眼泉,甜呢,怎么就不能走走市场,让它甜出个名堂,甜出个品牌?我的水是打老远运来的,都卖了好价钱呢,你这水怎么就不能卖?我晓得,你是怕杨岩匠,所以你不敢!哎,我也是看着你老大一把年纪了,看着杨岩匠骑在你脑壳头上屙屎,才来给你打抱不平呢。水,你只管卖,要是杨岩匠找你碴儿,我帮你忙。你如果同意,我们今后成立个供水协会,或是供水公司,我们还怕他杨岩匠闹事不成?
吴承水翻着眼皮望了二愣子一眼,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啥药。但是,有一点吴承水是明白的,他的泉水要是也收钱了,那么二愣子的生意就更好了。毕竟他二愣子是送水上门的。吴承水当然不想为了一个二愣子,而跟所有镇上人作对,好歹他还不少饭吃,不少衣穿。可是,二愣子自己也得罪不起啊,他家大族大,他的话,自然自己也不能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再想起那个寡妇,吴承水一权衡,又有点儿动摇了。心想,如果二愣子真能给自己撑腰,这泉水不就可以卖钱了吗?可是,万一二愣子事后变卦了又怎么办?到那时,自己得罪的就不仅仅只是杨岩匠了,还有镇上大多数人呢,想想他就后怕了。
可是,二愣子来做说客,并没有猜透吴承水的心思,还以为吴承水见有人替他撑腰了,就会站出来说话呢。然而开导了半天,见他还是油盐不进,滴水不沾,二愣子就说,我话都给你说白了,你自个儿再仔细掂量掂量吧,过了这个村,可再没这个店了。机遇,全靠自己把握呢。
吴承水不是不想把握机遇,是因为这一机遇他把握不得,于是,讨婆娘的事自然而然也就黄了。之后,吴承水照样带着黑子,上街来摆摊,修炉子,生意照样红红火火的。可是,没过几天,以李霸霸为首的小痞子们,三三两两的就来捣乱了。他们围着水老倌的摊子前打架,不时把他修好的炉子又打烂了,炉子的主人就找上门来,要水老倌赔。吴承水惹不起那些小混混,便无话可说,只好赔了。如此一来,吴承水一周时间就赔了十多个炉子,不但没赚上一分钱,倒贴出去几百块了。那天,小痞子们又来捣乱,吴承水就暗中跟了他们去,这才发现是二愣子捣的鬼。因为二愣子在请他们吃饭,他们在弹冠相庆呢。吴承水当时气得牙根痒痒的,心里骂着王八羔子,却不敢近前去。因为他拿不出证据,即便拿得出证据,他也奈何不了二愣子呀。吴承水只好叹息一声,又屁颠颠地回去了。
第二天,吴承水没想到二愣子居然找上门来了。当时他正蹲在那眼泉边,望着潺潺的流水,在想心事。黑子也照样蹲着,听着泉水的叮咚声。二愣子进屋,是黑子先发现的,于是黑子就对二愣子摇起了尾巴。吴承水回过头来,见是二愣子,便没理睬,但见黑子对他摆尾,就一掌扇过去,黑子便嗷嗷地叫着跑开了。黑子感到很痛,不晓得主人哪根神经出问题了,发这么大的火,先前可是从未有的。于是黑子想讨好主人,又给主人摆尾。吴承水就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见人见鬼,你都摆尾!看老子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自然,二愣子也明白水老倌在指桑骂槐,可他并不生气。因为二愣子自有他自个儿的想法,就是想跟吴承水合伙开发这眼井。也就是说,他想用钱买下这眼井。如此,别人也就不会再为难他水老倌了。这想法,二愣子是想了好一阵才想出来的。可是一开口,吴承水就把二愣子的话打断了。他说二愣子,也不是你这想法不好,只是我不想与你合作!
你话又何必说得这么绝呢?二愣子笑笑说。
我话说绝了吗?吴承水鼓着眼睛说,是你事先做绝的!
二愣子自然明白水老倌话里的意思。但是二愣子不想点破,点破了彼此面子上都不好过。于是二愣子就来了个缓兵之计,叫水老倌跟他上街去喝酒。二愣子说他请客。吴承水说不去。二愣子说,我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了,你总得赏个面子吧?你不看僧面,也该看看佛面嘛。
你赔我炉子,我就跟你去!吴承水憋不住,终于说出原委来。
炉子我不赔,我赔你钱,成吗?二愣子笑道。
不成!你得赔……赔我炉子!
赔钱和赔炉子,不是一码事吗?
不是!钱是钱,炉子是炉子!
二愣子知道水老倌是在故意刁难自己,也就一笑了之。他心想,水老倌爱钻牛角尖,就让他钻好了,今天这客可是一定要请的,让他上上花酒馆,让他松松筋骨,他兴许再也没有这么大的脾气了。可是,好说歹说,吴承水就是不去。二愣子也不想罢蛮,就说好好好,等你哪天消气了,我再请你。然后阴笑着走了。吴承水就对着他的背影子呸了一声:
你那上路食,我吃不得!吃了要屙痢!
可二愣子却有二愣子的办法,他请来了街道居委会李主任当说客。当时吴承水正蹲在大门口,李主任先叫了一声水老倌,然后赞扬他是活雷锋,高风格。吴承水瞥了他一眼,之后就自顾自地抽闷烟。其实,吴承水还记着李主任的仇呢。就为当年搬迁补偿的事,李主任给他的标准不一样。吴承水也闹过,可是没人理睬他,还说他是刁民,脑壳有问题,你说气人不气人?所以,这时吴承水也就让李主任的热脸蛋,贴了个冷屁股。
李主任却没有闲心生气。他自个儿找了根板凳,与水老倌面对面坐着,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老水,你的观念得改改了。你想想看,这泉水多好呀,你就让它白白地流走了?这流走的可不是水,是油,是银子啦!当然,以前谁也没有重视过这眼泉,如今她显示出价值来了,镇里当然得重视了。怎么说呢,因为这眼泉,听说你跟陈屠夫、王大婶、杨岩匠、二愣子都闹过不愉快,我们居委会几个想来想去,都认为不是你的错,是这眼井惹的祸。所以,你就别搬着犁头不转肩了,该让的还是得让,该通融的还是得通融。说白了,镇里想办个矿泉水厂或是酒厂,也能帮你解决个实际问题嘛,你看如何呢?
是好事啊!吴承水皮笑肉不笑地说。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
你可不许反悔啊!
如果不是二愣子承头,我绝不反悔。
李主任就傻了,半天才说,你跟二愣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嘛,为什么他就不能承头?
我和他无冤无仇,反正只要不是他就成!
六
吴承水记恨二愣子,至少有两条理由:一是二愣子卖水,影响到了他日常生活的平静;二是二愣子让小痞子砸他的炉,无疑是砸他的饭碗。有这两条理由,就足够他吴承水与二愣子不共戴天了。
这天,吴承水照样去摆摊,照样修炉子,可是,好一阵他都没有发现黑子。因为近来他心里一直很烦,就把黑子忽略了。于是,收了工,他照样屁颠颠地回家,照样先到井前蹲一会儿,抽上一支烟,然后进屋,弄饭。
吴承水到厢房取煤球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他看见地上一团黑影,是黑子。他以为黑子在睡觉,可是仔细一想,不对头哩,每天黑子都与自己一个床上睡,怎么会睡在煤球堆边呢。起来,起来,你看你个不学好的,灰不隆冬的,像个什么样子!吴承水嚷着,可黑子依旧一动不动的,他就起了疑心,于是打开了厢房门。这下他看清了,也就惊呆了,因为黑子口里吐着白沫子,眼睛鼓着,嘴巴咧着,四脚长伸,一点儿气息也没有了。黑子死啦!吴承水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一可怕的念头。然而,黑子却没有断气,她忽然伸了一下后腿,哼了一声。声音轻轻的,像从天国传来一样。于是,吴承水立马丢下煤球,丢下火钳,将黑子抱起,就往屋外飞跑。
让开!让开!
一路上,吴承水大叫着,飞跑到兽医站。他的叫声,比狼嚎还凄厉。兽医一看,就断定黑子是吃了老鼠药,毒鼠强。兽医说,没办法了,你来晚了!吴承水就拉着兽医的衣袖,跪着求道,你行行好,你行行好!我就只黑子这么个亲人了!兽医自然也知道水老倌把黑子当亲人看,可毒鼠强是烈性药,国家明令禁止的,无论是老鼠还是人,吃了就很难救活的。再说,也实在是来得太晚了,他也是爱莫能助了。可吴承水跪着求他,兽医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也就给黑子打了一针解毒药。
吴承水给兽医磕了三个响头后,又抱起黑子哭着回家了。吴承水知道,狗的命大,放在地上,扯扯气,兴许还能扯活过来的。于是,他把黑子放在了地上。黑子颤抖起来。吴承水心疼着,心都快疼碎了。他就这样陪着黑子,一夜都陪着,夜饭也没吃,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得饿。夜半时分,黑子忽然哼了起来。吴承水也就激动起来。这时黑子的一条后腿,开始抽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抽动着。黑子有救了!吴承水这么想,老泪就涌了出来。
天亮之后,吴承水发现黑子哼的声音渐渐小了,腿抽动的次数也渐渐少了,他心里又开始犯起嘀咕了。因为,他想黑子可能是因为解毒药见效的缘故,所以才没立刻断气的。事实上,也是这样,黑子躺在地上,这样哼着,这样弹着,一共哼了三天三夜,弹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没有醒过来。吴承水的心就碎了。他不得不承认,黑子死了。
黑子断气的时候,睁了一下眼睛,最后深情地望了主人一眼,头就偏了过去。吴承水的泪水,也就哗啦啦地流下来了。那泪水,牵线线似的,滴在了黑子的眼眶上,黑子的眼睛也就涌出泪水了,就像那眼岩泉,汩汩地涌着。于是,吴承水一把将黑子抱起来,大放悲声。
黑子的身子渐渐冷了,最后,吴承水感到黑子就像一块冰了,一点儿热气也没有了。于是他冷笑了一声,觉得放毒的人太可恶了,心想你要闹,你闹我吴承水好了,你怎么可以闹我的黑子呢?你闹我的黑子,你还叫人怎么活呀?你闹我黑子,你还是人吗?
这天早上,山上升起了一点儿薄雾,薄薄地浮在山坡上。吴承水抱着黑子,提着锄头,来到了自留地里。他将黑子轻轻地放下,找了一个向阳、干燥的地方,挖了一个坑,然后把黑子轻轻地放了进去。黑子,你走好,来世我们还做夫妻!吴承水在心里这么说后,就一锄头一锄头将泥土垒了上去。他将坟堆垒得高高的,在坟前立了一块木板,当做墓碑。碑上没有字,不清楚的人,还以为后山坡又添了一座新坟呢。就这么,吴承水久久地陪伴着黑子,直到太阳落土才下山。
吴承水刚回到屋前,就被一条大狼狗吓得倒退了几步。那狼狗拴着铁链,拴在他屋的一根柱头上。吴承水心想,要是那狼狗是头牛,这一发怒,兴许就会把这栋屋也拖走了。可是,这是谁家的狼狗呢?怎么会拴在我家门前呢?吴承水有点儿纳闷儿。那狼狗样子很凶,他自然不敢拢边,只好大声问道:这是谁家的野狗?
你才是野狗呢!
屋后有人接话。那人出来一看,见是水老倌,就笑道,是你呀!我以为是过路人呢。然后又对狼狗说,郎郎,过来,这是这屋的主人,你不许叫!
那人正是街上小痞子的头头儿,李霸霸。李霸霸就是居委会李主任的幺儿。
吴承水也就看清了,这狼狗不是李霸霸的,而是二愣子的!
你快把狼狗牵走!吴承水没好气地说。
你的黑子不是死了吗?你一个人孤单,郎郎给你做伴,难道不好吗?
你不要说那么多,你快牵走!吴承水下了逐客令。
我等会儿来牵,你先替我看一下!
我才懒得替你看这瘟神呢!
吴承水说完就进了屋。李霸霸却自个儿吹着口哨走远了。
一会儿,吴承水忽然听见外面狼狗在叫,接着一个小女孩的惊叫声传了过来。他情知不好,急忙赶出门去看,只见一个小女孩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了。那小女孩叫雪,他认得,经常一个人抱着个竹桶抬凉水的。雪很招人爱。可是,吴承水却不敢出门去扶,因为狼狗把守着大门,对他也大声地吠着,只要他一出门,狼狗就会咬住他的大腿的。就这么着,他眼睁睁地看着雪摔得一身灰土。
没过十分钟,雪的父母就找上门来了。他们拖着浑身是伤的雪,隔着一条沟,就对着吴承水骂开了:水老倌,你还是人吗!人家闹死了你家的狗,你就要买一条狼狗来害人呀?你缺德不缺德呀你!
吴承水再也不能沉默了,他在门口也大声说道:这又不是我家的狗!
不是你家的狗,怎么会拴在你家门口?
是李霸霸拴的!
李霸霸正好也在场,他逼近来,指着吴承水的鼻子说,是你买了二愣子的狼狗,是你让我拴的!
你……你……你血口喷人!吴承水顿时暴跳如雷。
你买狼狗,说是为了看家!李霸霸说,其实,你是不想让大家进你屋挑水!
吴承水蒙了,顿时哑口无言。
于是,那条叫郎郎的狗,在吴承水家门前一直拴了三天,直到吴承水把医药费付过之后,郎郎才被李霸霸悄悄地牵走了。那些天,没有人进吴承水屋后挑水,吴承水也不敢出门,直到郎郎无声地消失之后,他又才把门打开。
七
吴承水从悲痛中走出来,是一月以后的事。这天,吴承水又出现在他摆摊的地方了,又有很多人跟他打起了招呼。但吴承水都没有回应一声,显得十分木然。可从大家零星的话语里,吴承水还是听出点儿名目了,是因为梅河的污染问题,酉水照样不时飘着一绺绺黑带,所以,镇上人目前买水吃的现实依然无法改变。可吴承水打心眼里希望,能够早一天改变这一现实,因为他的那眼井,给他招惹了天大的麻烦,他不想再招惹什么灾祸了。
事实上,吴承水越是不想找麻烦,麻烦就越是来找他。那天,他刚修到第二个炉子的时候,李霸霸和几个挑水的人就围过来了。李霸霸说,水老倌,你缺德呢,好好的一口井,你当粪坑了?几个挑水的也帮腔说,水老倌,我们不就从你家堂屋过吗,你至于把大粪浇得满水井都是吗?
吴承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望着围观的人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缺德!
缺德!
吴承水的耳朵都快被骂聋了,他没法再修炉子了,手颤抖着,连钳子、锤子也拿不住了,石棉也散了一地,于是他摊子也没来得及收,就往家里赶。一上街沿,迎面便扑来一鼻子粪臭。吴承水就明白了,这是有人给他栽赃,往他头上扣屎盆子。他感到无话可说,无地自容。进到屋后,他见水井四周果真都是粪水,正在沿着石板往下滴,仿佛一滴一滴,滴在他的心上。而且,一同滴下来的,还有蛆。蛆,白白的,胖胖的,蠕动着,蠕动着,看起来好不恶心。有的蛆还往水井里爬,翻不过坎去的,就掉下地来。如此反复。吴承水便彻底冷心了。这时候,人也越围越多,就质问开了:
水老倌啊,别人不就毒死你一条狗吗,你犯得着跟一街的人都翻脸啊?
这粪水不是我倒的!吴承水叫了一声,捂着脸蹲下地,不停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痛哭起来。
你这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我也要喝这水,你想我会往井里倒粪水吗?
你还在狡辩呢!李霸霸站了出来,说,我清早从你这里路过时,就闻到臭味了呢。我当你在挑大粪,给菜上肥,所以就没太在意。要不是今天大家去挑水,我们还不晓得是你干的缺德事呢。
是你亲眼见了吗?吴承水的眼珠子都只差暴跳出来了。
我还可以找出证明人呢!
哪个?你说!你说!
我爹!李霸霸转过身来,又说,今早我和我爹从切沱河回来,难道还会有假?就说我冤枉你,我爹总不至于也冤枉你吧?他可是个德高望重的人!
是嘛!是嘛!大家都附和着说。
吴承水分明知道,这是别人的阴谋,可是,一人难犯众怒,谁又会相信自己说的话呢?自己的话就是在理,别人也不会相信了。于是,吴承水便冷笑道,哪个做缺德事,他会遭报应的!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人们散开了,吴承水去街上收了摊,一路上都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骂,骂他丧尽天良,缺德。吴承水自然装着没听见,可他却有点儿悔不当初了。当初,他要是听了二愣子的话,让二愣子来经营这眼泉,兴许就不会出这样的卵事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他又能怎么办呢?所以一回来,他就病倒了,茶饭不思,躺在床上,老想一个问题,是谁毒死黑子的,又是谁来浇大粪的?这又是不是同一个人所为?如果是,这个人又是谁呢?
吴承水猜想了几个人,二愣子、杨岩匠、陈屠夫、李霸霸,却都不敢肯定到底是谁。那粪水,他自然也没有心情去打扫了,他想公道在人心,总有一天,会有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可是,出来说公道话的,不是人,而是天。天似乎也看不过意了,这天晚上忽然暴热起来,天快亮的时候,居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哗啦啦,哗啦啦,让人怎么也睡不着了。
吴承水也就起床了,他拖着病恹恹的身子,拿着扫把,戴着斗笠,冲进了雨中。雨很大,一阵就发起了洪水。吴承水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大雨,因为,只有这样的大雨才能洗去污秽,也只有这样的大雨才可以一洗胸中块垒。于是,吴承水一刷一刷,扫呀扫呀,要把这井边的粪水扫去,要把这所有的污秽扫去。他也就想,这雨下得更大些,更大些吧,好将所有的污垢都冲刷干净。于是,他索性掀开了斗笠,让大雨淋在头上,让雨水将自己的头脑淋醒。他总觉得自己的哪根筋出了问题,自己的心似乎也少了一窍。可是,他终究还是想不明白,这雨水即使年年洗,月月洗,天天洗,时时洗,刻刻洗,也没法将世间的污垢洗刷干净啊!
很多事情,吴承水似乎都无法想明白。但要将这眼泉洗个干净,他却想得很清楚。因为,这不仅关系着这眼井,也关系着自己的名声。名声要紧啊!因为,自己不仅要吃这水,就是镇上人也要吃这水啊。毕竟,这水甜啊!可是,就是这甜甜的水,也变臭了,莫不是人心也开始变臭了?如果拿一颗腐烂的心与这甘甜的水调换,我是宁愿要这甘甜的水而不要那腐烂的心的。可是,这清清的山泉啊,你流了多少年,多少月,才让我把你从这地下挖出来呀!要是你永远待在地下,你就不会有这样的遭遇,这样的厄运了,自然也就不会变臭呀!这难道都是我吴承水的错吗?
越想,吴承水越想不明白。于是,他把那些蛆,从井边一条条,一条条摘下来,扔进水沟里。蛆在水中,一眨眼就不见了。吴承水觉得开心,很开心,因为他感到那蛆就是他想要对付的恶人,于是他便开怀地大笑起来了:
你们这些吃屎的家伙,你们就等着瞧吧,我要把你们从这里统统赶走,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
你们这些吃屎的家伙,你们就等着瞧吧,我要把你们从这里统统赶走,让你们永远只配吃屎!
吴承水在心里骂完,忽然松了一口大气,于是他释然开怀。然后,他将堂屋打扫了,又将街沿打扫了,凡是有过粪水的地方,他都打扫了。随后,他又拿着瓢瓜,一瓢一瓢地舀着井水,把沾过粪水的泉水,统统地舀将出来,像给人移植骨髓一样,彻底地更换了血液。于是,他每舀一瓢,就在心里祈祷一声,让这些泉水不要责怪他,因为,不是他不仁慈,不是他不善良,而是他们被污染了,理应从这干净的地方走开。因为,这是不能被污染的地方啊。最后,他将里面的水舀走了一大半,见永远也舀不干,就不再舀了。因为,山泉浩荡着,从岩缝里涌出来,就像人类破了的羊水,汹涌不止,永远也不会断流……
在完成这次清扫后,吴承水便病倒了。但是他又坚持着挺了过来。因为,一些好心的人,喜欢喝岩泉的人,又来挑泉水了,他们发现泉水里没有任何气味了,水,依旧是先前的水,泉,也依旧是先前的泉,因而他们所期盼的,就是喝上不要钱又很好喝的泉水。因为这泉水,他们喝惯了,喝起来甜呢。
吴承水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又才坚持过来的。
一个星期后,吴承水又出现在街上的摊子前。这一天,吴承水没有等来一个修炉子的人。第二天,吴承水照样等,照样没有等来一个修炉子的。他眼巴巴的望着从他面前走过的人,发现没有一个人正眼瞧他,他忽地生出了许多悲哀来。他们怎么不来了呢?他在扪心自问。可他无法回答自己,因为他找不到任何答案。也许,也许是现在的炉子更新换代了,不容易坏了;也许,也许是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再不喜欢用旧炉子了。可是,去每家每户串门看了看,几乎家家户户都还在用先前的炉子呀。这么说来,应该有烧坏的炉子呀。吴承水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心想,也许是自己这几天没来摆摊,大家才没把坏的炉子送来吧。那么,我就再等上几天吧。
吴承水又等了几天,照样没有一个人送炉子来修。他就想,现在都是上门服务,质量三包,我是不是也该改变改变经营理念了?于是,吴承水就背着工具箱出了门,挨家挨户地去询问,去打听,看谁家的炉子需要修。可是,每到一家,别人见是他吴承水,都说炉子没坏!一句话就把他给打发走了。但吴承水还是没有气馁,他继续走街串巷,希望有人让他修修炉子。可明明有好几家人的炉子出了问题,他们就是不拿给他修。最后,吴承水干脆说,你就让我替你修修,好吗?
人家说,炉子好好的,不用你修!
吴承水就巴结道,我不收你钱成吗?
人家说,有你这么白干活的吗?
吴承水这就放下了工具箱,讨好地说,我有好几天没修炉子了,手痒呢。
你手痒?你手痒难怪才会往水井里倒大粪啊!
吴承水就知道因为什么事了,可他呆呆的,就是不走。人家见他赖皮,也就下了逐客令:走吧走吧,我有事要上街呢!言下之意,就是说再也不放心他了。
吴承水也就明白了,都是那眼井惹的祸!可是,他们家的炉子,先前都是自己修的啊,现在怎么也变卦了呢?想当初,我来不及修时,你们还巴结我,说还等着拿炉子回家做饭,怕娃儿饿着呢。这才几天呀,就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了?
吴承水苦笑着,只好背起工具箱走了。可他心里在说,老子就是讨米,再也不上门去修炉子了!
八
吴承水出了一趟远门,出远门是因为听说叶莲蓬得了白血病,他想最后再见上她一面。吴承水知道,在爱滋病没有出现之前,癌症是他听说过的最可怕、最顽固的一种,得了这种病的人,已经走在黄泉路上了。吴承水于是去了省城。据说叶莲蓬在省城的某大医院住院。吴承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再去看她一眼,其实,那只是他的一个遥远的快要消失了的梦而已。
可是,吴承水前脚刚走,那眼井就出事了。确切地说,出事的是那个曾被狼狗吓破了胆的小女孩雪。雪来抬凉水,在水井里喝了两口,就喊肚子痛了。是李霸霸和二愣子将雪送进医院的。医生说雪中了毒,中的是毒鼠强的毒。于是,二愣子和李霸霸就去报了案。而且,二愣子还请来了县防疫站的姑爷,一化验,水井里果真含有毒鼠强的毒。
几个警察于是立即赶到了老水家,封锁了现场。一进屋,警察就问,老水呢?李霸霸说,今天一直没见呢。一个看热闹的司机说,水老倌昨天晚上坐晚班车走了。警察于是立即将目标投向了老水。心想这老水是怎么了,居然往自家的水井里投毒?
几经寻找,一个警察发现那眼泉边的一处石板上,有一点儿枯草,枯草上散发出一点儿刺鼻的气味,他觉得可疑,就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枯草收进了袋子里。其他的地方,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线索。另一个警察翻了翻老水的家,找遍了各个角落,也没有发现藏匿毒鼠强的地方。但在一口破箱子边,那个警察发现了一只死老鼠。他想这老鼠是不是中毒死的呢?那个警察于是将死老鼠也收进了袋子里。
一个星期过去后,雪出院了。雪没有事。警察来看过了,见雪果真没有事,便问了问当时的情形。雪照直说了,也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警察只好作罢了。
但是,警察一直都在等老水回来,可是老水一直没有回来。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老水还是没有回来。警察见等不及了,就问二愣子和李霸霸,老水他还会不会回来呢?李霸霸说,水老倌不会回来了吧,他是不是在畏罪潜逃呢?警察说,我是在问你呢,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李霸霸笑笑,没再说什么。
到是二愣子说了句公道话。他说水老倌也许可能还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哪个猴年马月回来。李霸霸又接过话说,要是他不回来了呢?二愣子笑笑,没有回答。
关于这投毒案,警察除了那株枯草和那只死老鼠外,没有再找到其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好作罢。
于是,街上就有了传言,说水老倌往井里投了毒,然后畏罪潜逃了。于是,老水家的那眼井,也就成了公家的井。既然是公家的井,那么居委会就有权利处置了。于是,李主任亲自出面,便将老水家的屋和那眼井一同卖给了二愣子。二愣子于是请人看了个好日子,就准备动工拆屋了。
拆屋这天,二愣子亲自到现场指挥。瓦片一揭,板壁一挺,柱子一放,老水的家就没了。接着,二愣子又在老水的那口破箱子里发现了一包东西。二愣子很好奇,就解开来看了。东西包了一层又一层,最后露出了一堆信封。二愣子将里面的信抽了几封出来。信纸已经发黄了,墨迹也淡淡的了。二愣子就翻看了几封,看着看着,他就纳闷了,心想水老倌他妈的真当过汉戏团团长呀?不然,他怎么写得出这么漂亮的情书呢?
二愣子愣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解开这一谜团。
这天是个大晴天,看热闹的人很多,太阳毒毒的,大家渴了就到井里喝一口凉水。杨岩匠也被请来拆屋,他口渴了,也来喝水,可他一蹲下,就发现了水里有一个影子,渐渐地明晰起来。黑子!是黑子!杨岩匠看清了,黑子正张着血盆大口,对着他吠呢。他吓了一大跳,当时脸都青了,水也没敢喝,就一头老汗的出来了。接着,李霸霸也去喝水,也在水井里看见了黑子咆哮的影子,正随着水波一闪一闪的,朝着他吠。李霸霸便腾地跳起来,撒腿就跑。
二愣子忙问,霸霸,霸霸,你是怎么的了?
鬼!鬼!李霸霸嚎叫着,一路跑到街上去了。
水井里出了怪事,除了杨岩匠和李霸霸外,就只有二愣子知道了。可二愣子什么也没有说,只叫大伙儿悠着点儿干活。可是,到了晚上,二愣子却悄悄带着香来烧了。二愣子点上香和蜡烛之后,就跪在井口前,口里念念有词的。二愣子是在请求山神保佑,黑子原谅。二愣子在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二愣子发誓,只要有他在的一天,山神的香火就将永远不断。
几天之后,二愣子又在老水的屋基上动工了。二愣子要在这里建一座纯净水厂和一个酒厂。
工地就热闹起来了。
九
半年之后,老水忽然回到了镇上。那天已是黄昏时候,薄雾罩着古镇,有几分朦胧,也有几分神秘。老水下了车,没有人跟他打招呼,甚至连看他一眼也没有。镇上人似乎将他忘了。老水很沮丧,就往家里走。可是他却认不得路了,找了好几圈儿,也没有找到自家的房子。老水觉得奇怪,见人就问,你知道我家往哪里走吗?
别人就问,你是谁呀?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老水,吴承水啊!
你是老水?你就是水老倌?
对!对!是我,就是我!
不是听说水老倌畏罪潜逃了吗?
怎么会呢?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可是,别人就是不相信他就是吴承水或是老水或是水老倌。你想,一个畏罪潜逃的人,怎么可能自己找上门来送死呢?那不是自投罗网吗?所以,大家都不相信他就是老水或是吴承水或是水老倌。
其实,老水仔细想一想,自己已经大半年没有回来了,大家也许有可能将自己忘记了。可是,再仔细想想,也就大半年时间,也算不得很久啊,大家怎么就忘了我老水了呢?他很是想不通,就去问儿时一块长大的伙伴。可怪事就出在这里,他们也不认识他老水了。老水就说,你们是怎么了,我是老水,吴承水,水老倌啊!你们真不认得我了?
你是老水,水老倌?骗鬼去吧你!
我真是老水,吴承水啊!
水老倌就是烧成了灰,我们也认得的!
你们再仔细看看?
不看!
老水再也无话可说了。他又去找自己的房子,因为在他的记忆深处,就有那么一个地方,当年是丘冷浸田,他开挖了两条沟,在上面立了老屋,在老屋后修了一口井,是眼岩泉。可是,在那个依稀记得的地方,如今他看见的只是一个纯净水厂和一个酒厂。老水不相信半年时间,这里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所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或是自己的记性出了什么问题。不然,他不可能记不得路啊?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他也说不清楚。于是,老水就想到了自己的狗,黑子,于是他就去了后山坡。黑子的坟还在那里,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可是,老水站了好久好久,也没敢走过去,因为他怕黑子也不认识他了,他就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去了。因为黑子所在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叫天堂也叫地狱的世界。而他不想现在就去那个极乐世界,因为他还要去寻找他的老屋和那口水井呢。
那是多么甜的一眼岩泉啊!
老水还在寻找着,最后他找到了河堤上。老水依稀记得,他的老屋原先就立在这个地方,据说过去是镇上的艳行,后来分给了他的父亲,再后来他就将屋子搬走了,搬在了一个有水井的地方,可是现在却找不到老屋和那眼井了。于是,老水就继续往河边走,每下一步石梯,他都要想上好一会儿。最后,他下到了河边,望了一眼河水,他就惊呆了,这是谁?这是谁呀?他哑然了,因为他记忆中的老水,或是吴承水,或是水老倌,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天啦!难怪镇上人都不认识自己了。那我现在又是谁呢?我真不是老水了吗?即便不是老水,是吴承水或水老倌也成啊!可是,现在他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了……。
我是谁?我会是谁呢?
老水依稀记得自己在去省城的路上出了次车祸。当他醒来之后,就躺在了医院里。躺了几天之后,他就出院了,然后去了省城,然后去找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叫叶莲蓬的女人。可是他没有找到,他找来找去,最后找到的,只是一片记忆的空白。
作者简介:黄光耀,土家族,湖南湘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签约作家。当过教师、记者、编辑,现从事专业文化工作。1992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二百余万字,出版历史长篇小说《土司王》、中篇小说集《湘西物语》、散文集《无釉的陶罐》、散文诗集《红狐·爱之舞》等。著有长篇小说《地狱之门》、《抉择与背叛》、《漂》、《潮泉》等五部。著有电影文学剧本《朝秦暮楚》、《复活的灵魂》、《初夜权》和电视连续剧本《武陵情仇》等。作品选入多种选集,多次获奖。
责任编辑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