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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镜头

2009-03-30

小说林 2009年2期
关键词:老马

毕 亮

这一年旱田的杂草比往年长得凶。

薅完草回屋的路上,老远传来哭喊声。仔细听是我娘的声音。

我慌了。猛地眼前黑了天,我嘴巴不停地囔,完了……!我猜我患糖尿病多年的爹放寿了!隔一段时间我爹就寻一回短见,拿他亲手搓的粗麻绳上吊。但每回他刚摆弄好麻绳,套牢肉脖子,就被我娘或者我发现,想寻死,死不成。次数一多,我怀疑我爹是事先安排好的,故意做戏给我娘和我看,好可怜他。他怕我们娘俩嫌弃他那病壳子。许多个黢黑的夜里,我爹神情沮丧地坐在木头椅子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我和我娘诉苦,他说,这糖尿病是富贵病,我这身子骨可是个填不饱的无底洞,拖累这个家了!下回再遇到我寻死,你们娘俩莫管我,就当没看见那个啥的!

走在田埂上,想起过去我爹讲的那些话,咯噔一下,我胸窝口的一堵墙塌了方,心里兵荒马乱。

等眼前的黑天变亮,眼泪水夺眶而出,淹没了我左边眼珠子。

我只有一粒眼珠子,就长在左边。右边眼珠子三年前我丢在了南方麻城,那是过去我打工讨生活的一座城市。我们园艺场大部分劳力都去过麻城打工。我丢的是一粒眼珠子,其他还有人丢一个手指头丢一条胳膊丢一条腿的,甚至还有把小命丢在麻城的,比如李四喜屋里两口子,工厂起大火,他们像一堆干柴淹没在火影里,烧成焦炭。

曾经我算是我们村小有名气的瓦匠,去了一趟麻城,就什么都不是了。在建筑工地砌墙,那块拳头大的菱形水泥从天而降,砸烂了我右眼。医生拿手术刀挖出烂掉的眼珠子,跟着我的手艺就丢了。我的视力大不如前,隔两米远站一只鸡子一条狗子,我以为在二十米远的地方;二十米远站的鸡子和狗子,我以为有两百米远;而两百米远的地方,我压根就看不清,以为前途日头落西山黑了天。没有丢眼珠子的人是不晓得我心里的疼的。失去一粒眼珠子,我脑壳顶上的艳阳天猛地一下暗了。那种感觉是天塌了。

回到老家园艺场,我什么都干不了,只好安心种田。

我想我生来就是种田的命,干不成别的。现在我是地道的农民。做梦我都想给自己装一粒假眼,娶个老婆过安稳日子。但村里的年轻妹子心花得很,天南地北满处跑,没人看得起看得上我这个独眼龙。我爹我娘为我的婚姻大事急,四处提亲,可没一户人家答应把闺女嫁给我。我喜欢的面相端正、皮肤白净的唐小兰,更是从不正眼瞧我。我已经作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打算。

耳边继续响着我娘的哭声。那声音比下暴雨天上打的炸雷还要响。园艺场很久听不到这揪心扯肺的哭声了,近两年村里没老人放寿,也没男女劳力吵架喝农药,更没小孩溺水丧命。边跑我边想,恐怕真是我爹放寿了,我娘在哭丧呢!

离住的红砖瓦房还有一截路,远远地望见堂屋门口围拢一圈人。这一圈人在我唯一的眼睛里,就像是起伏的山,挡住我视线。我更慌了,屋里肯定出了大事,爹这回寻短见成功了,惊动隔壁左右邻居。他们一齐在劝我娘莫哭,事情发生了,木已成舟,省得哭伤身子骨。我娘一听人劝,哭得更带劲,哭得声音一抽一抽的。我扒开人堆走进去,朝里屋张望,边望边喊,一喊我腔调就变了,成了哭腔。我说,娘啊,爹是不是去了!

一团黑影从卧房闪身跑出来,是我爹。他冲我说,狗日的,老子还在,你一心盼你爹早死是不是!

瞅着年迈的爹,我愣在屋门口。待回过神来,我左顾右盼,朝隔壁左右邻居尴尬地笑。我不知道我娘哭啥子,哭她的爹她的娘,肯定不是,我外公外婆早八百年就放寿了。我娘瘫在门槛边,屁股塌在泥地里,她挥舞着双手,打着哭嗝骂我爹。

此时我娘对我爹充满怨恨,我听出来了。

我娘说,砍脑壳的马红旗,你扯谎哄我,哄了我十年,人活一世也没几个十年啊!砍脑壳的马红旗,你扯谎不打草稿,你说马顿死在北京了,今天马顿来信,幸亏他来信了,不然我真以为我儿子十年前就死了!

骂完一遍,我娘又继续骂第二遍,还是先前那些老话。我娘一遍又一遍骂着我爹,悲喜交加。

走到近处细看,我才发现我爹垂在胸口的手里握着一只信封。我爹捏信封的右手正打抖,激动得像是握他那多年不回家的儿子马顿。

这封信是还魂丹,我爹一下年轻、精神了许多倍。昨天还佝偻着背,今天我爹腰杆挺得笔直,比电线杆还直。我爹的心里一直装着马顿,为马顿揪着心。不是这封信,我娘不晓得,我也不晓得,十年前离家的马顿还活着。

我理解我爹的心情,当初他是为了不让我娘担心,才扯下弥天大谎,哄我娘说马顿死在开边死在了北京。回想起来,我爹额头的皱纹和满头白发不是给他那糖尿病愁的,而是给他离家多年的大儿子马顿愁的。我爹真是用心良苦。

对我们老马家来说,马顿死与不死没什么区别。一个农民不会种田,那他就是个废物。我是这么认为。我爹和我娘肯定不这么想。起码我娘不会,不管怎么说马顿也是她怀胎十月身上掉下的一坨肉。

我又想起多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天,马顿成天闷在卧房里,捏着笔写那些不值钱、我们村里人也看不懂的小说。许多个午后和黄昏,我爹扯起嗓门吼他,说,马顿,你莫鬼写了,你能写出金山写出银山来,能写出五谷杂粮来!讲到这里,我爹会加上一句难听的话补充,他说,就算是写出一桶粪,还能肥田,你写的那破玩意儿连一桶粪都不值!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马顿的表情,他的脸由红变得苍白,变成了一张要死不活的脸。

马顿是我哥,是我那念完高中没考取大学的哥。

从安乡五中回来,农忙季节我哥马顿不插秧不下田干活,他抱着砖头厚的书看小说,不单是看,他还抱着练习本写小说。趴在五屉柜上,天天在那里埋头写呀画。我爹的怒吼和挖苦他根本不当一回事。我也对我哥马顿有意见有看法,他不干活,我要干的活就翻了倍。本来只薅一垄草,他不干,我就要薅两垄。本来只流一身汗,他马顿不下田,我就要流两身汗。退一万步,摆大道理,从小我们就是打赤脚摸泥巴长大的,哪有农村人不下田干活的道理,除非你学手艺,当漆匠当瓦匠当木匠。

我哥马顿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实在没办法,我爹让马顿去学门手艺,日后好过生活。他一样手艺也不肯学。那个跟往常一样日头东升西落的黄昏,我哥马顿讲了一个我们村谁也不会提到的词语——理想。

从古至今,我们园艺场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恪守农民的本分,春耕秋收,种田当泥腿子。可我哥马顿却说,爹,娘,我心里有自己的理想!他讲这句话时,不知是激动还是伤心,泪流满面。

愣了好几秒,我爹说,理想,理想能当饭吃!

我娘心疼我哥马顿,她说,伢儿,你认命吧,你爹祖宗八代都是种田的泥腿子,每天面朝黄土背向青天过日子!

我哥马顿望了一眼我娘,又望了一眼我爹,再望了一眼连初中也没读毕业的我。他想讲什么话,又没有讲,任凭眼泪水在脸上流成河。

我爹第一次把我哥马顿当成大人。他们开始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

我爹拍着我哥的肩膀,说,马顿,你有什么理想你说!我哥讲了鲁迅讲了巴金讲了苏童讲了杨争光讲了余华,然后又讲了一长串外国人的名字……讲了老半天,我哥吞吞吐吐说,爹,娘,我想当作家!

之后我哥马顿跑进卧房,捧着他每天写写画画的练习本走出来。他揩干脸颊上的泪,打开练习本,朗诵起他写的那些小说。我哥马顿声情并茂地朗诵他写的故事,门外天黑了,他还在读。他写的爱情凄美感人。我怀疑这些年我哥在学校不是在读书,是研究怎么搞对象去了。不然他咋懂得那么多情呀爱的,而且是爱得死去活来。隔一会儿,我哥马顿把我娘读哭了,跟着我也哭起来,只有我爹没流泪。看我哥马顿嗓子读哑了,我爹挥手哽咽着说,马顿,你想当作家,那你就当作家吧,家里不勉强你学手艺了!

我哥马顿眼睛一亮一亮的,像电灯泡。他鼓足了勇气说,爹,我想去北京!

我爹说,去北京干啥子,我们园艺场的人打工都是去南方,去麻城!

我哥说,我不单是打工,我想去北京看看!

我爹气得脸红脖子粗,家里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我哥马顿还想去北京看看,而且他说话的语气是那么轻巧。我爹强忍住怒火,进卧房翻箱倒柜,弄得里屋噼啪响。一会儿我爹捏着一沓五块的十块的五十块的一百块的钞票走出来,他说,这是屋里所有的积蓄,买农药化肥用的,你拿去当路费,去北京吧!

我哥马顿望了爹半天,蜗牛似的慢吞吞伸出手。他喜出望外,但又不敢相信是真的。站在旁边的我也不相信是真的,爹会支持他去北京。我哥马顿怯怯地说,爹,这是真的!?

我猜错了,原来我爹是在试探我哥马顿。我爹万万没料到马顿真敢接这些家里的救命钱,他脑壳顶的头发气直了,像被雷电击中的。他说,你要真去北京,你马顿就不是我儿子,去了你就再也不要回来,就当没我这个爹!

然后我爹用手指着我娘,说,马顿你要真去北京,你娘以后就不是你娘了!

我爹又瞄了我一眼,用手指着我,说,马顿你要真去北京,你弟弟马开以后也就不是你弟弟了!你就不是我们老马家的人了!你的名字就在马家家谱上除名了!

我娘默不作声,呜呜呜哭起来。我哥马顿缩回手,考虑半天他又伸出来,接过了我爹手里的钞票。我爹气得浑身直发抖,气鼓鼓地说,马顿,老子白养你这么大,读了这么多年书,你读到屁眼里去了,一点不懂事你!

我哥马顿含泪离开了家,离开了园艺场,他携着理想上路,一走就是十年。

现在我爹正捏紧我哥马顿写回家的信,颤抖着手掏里头的信纸。这是十年来我哥写回家唯一的一封信。

这封信到家时,我发觉黑了多年的堂屋猛地亮堂了许多。我哥马顿在信里交代他就要回家了。除开两页信纸,我哥还在信封里夹了一张照片。照片是我哥马顿和一位著名姓张的导演的合影。我哥马顿现在北京做编剧,专门帮这位导演写剧本。

围拢在屋门口的乡亲盯看我爹手里的照片,一个一个张大嘴巴,露出惊讶夸张的表情。我哥他变样了,比过去壮实了许多。十年前离家的马顿乡亲们已经不认识,但乡亲们认识照片里大名鼎鼎的张导演。照片里我哥马顿和那位大导演搂着肩膀,翘起二郎腿,嘴叼香烟,亲兄弟一般坐在皮沙发上。突然人堆里张铁匠大着声音喊,老马,你家大儿子马顿出息了,在北京混得不错,跟这么大的导演一起拍合照!接下来人堆里议论开了,全是夸我哥马顿的,讲他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又有人安慰我娘说,桃珍,你大儿子这么有出息,你还哭,赶紧起来你!两三个妇女围上前,把我娘拖起身,拍打她屁股裤腿上的泥巴、灰尘。人堆里我察觉到唐小兰多看了我好几眼,以前她从不正眼瞧我的。看来我沾了我哥马顿的光。

我爹要把合影照片装进信封里,一群人围上前,争抢着还要再看一看。我爹不答应,他担心那些人弄坏弄脏照片。我爹护着照片说,你们想看照片的人站成排,我拿给你们看,每个人看三眼!我爹的话刚一落音,他们整齐地挪成了一排。我爹宝贝似的握紧照片,挨个给他们看,每个人眼前停留三秒。轮到队伍尾巴上,唐小兰看了四眼,多看了一眼。前排的陈玲玲不答应,她说,我是张导演的粉丝,我也要再看一眼!所有只看三眼的人跟着起哄,说,我们也要再看一眼,我们也是张导演的粉丝。

于是我爹只好把唐小兰拉出队伍,说,小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已经看四眼了,够了!我爹回到队伍前面,挨个让他们看了一眼我哥马顿和张导演的合影照片。他们看好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我家。

人走干净后,唐小兰还不肯走,她站在我家院子门口的枣树下使劲儿朝我眨眼睛。

我不晓得唐小兰是在朝我递眼色,我以为她眼睛里进了沙子。长这么大,唐小兰没冲我眨过这么多回眼睛。她可比巩俐章子怡那些明星好看多了。我不理她,站在枣树下的她急了,不停地朝我挥手。这时我才晓得唐小兰是在跟我打招呼。我哥马顿的一封信一张合影照片寄回家,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唐小兰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过去她知道我心里喜欢她。

拢到树下,我挨近唐小兰。她讲了句我梦里才听得到的话。她说,马开,我们结婚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把两只手扬起来,勾起指头掏耳洞。竖起耳朵,我激动地说,唐小兰,你说什么,我不是做梦吧,你再说一遍你!

唐小兰说,马开,我们结婚吧!

我说,小兰,你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我还是不相信,你再说一遍我听!

唐小兰说,马开,我不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们结婚!

我激动得面红耳热,伸手去抱唐小兰,伸出半截,我又把两只手缩回来。我想起我是个独眼龙了,仅有一只左眼睛。清醒过来后,我说,小兰,我就一只眼睛,你不嫌弃我,你答应嫁给我是不是有什么要求!

唐小兰没料到我直接捅破了那层纸。她矮下脑壳,羞红了脸,说,马开,等你哥马顿回屋,你能不能请他帮忙,把我介绍给张导演,我想当演员!

我明白了唐小兰的意思,她是想当女明星。电视里报纸上讲过,只要是拍过张导演的戏那些女主角,拍完一部走红一个。我真想掴眼前唐小兰一个耳巴子,她长了那么乖致一张脸,却生了一颗虚荣的心。但,我下不了手,我是真心喜欢她。我说,小兰,你回去吧,等我哥马顿回来,我会替你讲好话,让他帮忙!

唐小兰说,马开,那我们先结婚,结了婚我们就是亲戚,亲戚帮亲戚就更应该了!

她的话像匕首插进我心窝,我心里在淌血。我说,小兰,你先回家,就算你不嫁给我,我也愿意帮你!

唐小兰说,马开,你是一个好人!她伸出细嫩的手掌,要跟我握手。我把汗津津的双手在褂子上抹了两把,没伸出去。我把手背在了身后,不好意思地说,刚从田里薅草回来,我手脏!唐小兰收回手,笑着离开了。她一冲我笑,我的心就软了,就不怪她利用我了。

天擦黑,我爹还捧着我哥马顿写回家的信,表情沉重地坐在木椅子上。十年不回家的马顿讲要回屋,我爹脸上看不到一丝喜气。我娘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瞥了一眼我娘,说,大哥就要回家了,你咋不高兴?

我娘说,你爹早就放话,不认这个儿子,你哥马顿要回来,你爹不准他进门!

我把脑壳掉向我爹,说,爹,你真不认我哥,现在他出息了,当初他去北京是对的!

我爹说,他是对的,那你爹我做错了!

这时我不知道怎么答我爹,当初我爹也没做错,他也是担心我哥那书呆子在外头吃苦。我有私心,为了帮唐小兰,我决定替我哥马顿讲好话。我说,爹呀,我哥在外面混出名堂,是我们老马家的骄傲,我哥给老马家争了光,你不认他,讲不过去!

我娘也附和我,说,对,老二讲得对,老大为我们马家争了面子!

捧着信封,我爹保持沉默,没再讲话。他没有讲认我哥这个儿子,也没有讲不认我哥这个儿子。

半夜我躺床上睡不着觉,想起白天唐小兰冲我眨眼睛,我那颗心怦怦怦跳个不停……迷迷糊糊我给屋门口的声音吵醒来,窗外的天还是麻麻亮,屋外闹哄哄的。我爹和我娘还在歇,没起床。

走到大门口,我把唯一的左眼珠凑到门缝边,目睹屋外一群黑压压的人,男的女的都有,站在我家场院里。启开大门,那些人都往我屋里涌,突然有人喊,先来后到,凡事都得讲个先后!混乱的人群迅速按先来后到排列好队伍。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你们站在我家门口搞什么,我家又不是电影院,可以放电影给你们看,你们都回去!

站在第一排的是陈玲玲和她娘菊芳。她们看到我,像是看到财神爷,满脸嬉笑。菊芳说,马开,你再也不用打光棍了,我是来跟你爹你妈商量你和我家玲玲的婚事的,过去我有眼无珠,没看上你,现在请罪来了!

菊芳的话一讲完,后面许多个声音一齐炸开了说,马开,莫答应菊芳,莫答应陈玲玲,你跟我家闺女结婚。我听到十几个名字,黄婷婷李冰冰张月……唯独没听到我喜欢的唐小兰的名字。

唐小兰来迟了,她跑得气喘吁吁站在人堆后面呵气。她昂起脖子,正流鼻血,鼻梁上尽是泥巴。看来她在跑来的路上跌了一跤。她捂住流血的鼻子不停地喊,马开,还有我还有我,唐小兰!

这一群提亲的人站在我家门口,麻雀般唧唧喳喳,吵醒了我爹我娘。

我爹没答应任何一个人,也没准她们进门。我爹打发她们走后,嘀咕说,一群势利眼,过去怎么看不上我小儿子马开,现在倒好,看他哥在北京混出名堂,都跑上门巴结我们老马家的来了。

我对我爹打发走唐小兰和她妈很痛心,好一会儿,我都没理我爹。我爹瞧出我的心事,说,马开,你爹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就看不出来,人家唐小兰不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她是贪图你哥马顿的关系,想去当演员。你爹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哪些人真心待你好,哪些人是想朝你使坏!

到了下午,上午我爹打发走的那帮人又回来了。我爹捏着赶鸡子的竹棍,坐在屋门口。我爹说,你们又来干什么,不是说清楚了,你们要把女儿嫁给我家老二,我一个也不答应,不是我看不起你们,是我儿子马开配不上你们家的闺女,我家老二是个残废,是个独眼龙。他大哥马顿是他大哥,马开是他马开,你们跟他结婚,跟马顿扯不上任何关系!

我爹讲我是个残废,把站在旁边的我讲得满脸通红。我瞪了他好几眼,想告诉他,就算我是残废,也用不着像喊高音喇叭那么喊。但是我爹只顾讲他自己的,根本不理会我。

门口那些村里的乡亲,还有从官当镇上来的人陪着笑脸。我爹话讲完后,其中一个人说,老马,这回我们不是来嫁女儿的。他扬起手里拎的礼包说,老马,我们大伙晓得你患糖尿病,特地来看你的,礼多人不怪,你就让我们进门了再说吧!后面的人跟着一起嚷,老马,你就让我们进屋再说吧!一群人的声音合起来,震天响。天空响起阵阵回音,我们进屋再说吧。

我爹恼火了,站起身,举起竹棍,说,我收了你们的礼,就要替你们办事,我哪里办得过来!我爹干脆把话说白了,他说,张导演拍的电影,顶多也就一个女主角,你让我安排哪家的闺女上,是唐小兰还是陈玲玲还是黄婷婷……我爹讲了一大串人的名字,人堆里那些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他们纷纷拎起大包小包的礼品,一个接一个迈腿走了。

下大暴雨的那天下午,在我心里死过一回的大哥马顿回了家。

我爹不准他进门,我哥马顿拖着全皮的行李箱,站在雷雨里,一粒粒黄豆大的雨珠子打在我哥脸上、身上。他全身上下湿透了。我哥马顿在暴雨里大喊,爹呀娘啊,我是老大,我是马顿,我回来了!

我爹依然不准我哥进门,也不准我娘和我在旁边讲好话。我从卧房找来一把雨伞,准备去撑在我哥头顶。我爹说,马开,你要是敢去撑伞,今天你也就不是我儿子,我就一个儿子都没有了!

瞄到我爹的黑脸,赶紧我收回迈出门的步子,转身回堂屋。

我望着在大雨里流泪的大哥马顿,我的眼泪水也流出来。我娘也在一旁流泪抽泣。我爹虎着脸狠心地站在八仙桌旁默不作声。

村里好些人撑雨伞往我家门口经过,目睹站在雨里的我哥马顿,就说,是马顿回来了吧,怎么不进屋你!

走来一个人又说,马顿,你快进屋,这样淋雨会感冒的,你别刚回屋,就生病了!

走来另一个人又说,老马,是不是你不准你大儿子马顿进屋,他可是跟张大导演拍过照片的,生了病怎么得了!

越来越多的雨伞撑在我家门口,他们望着被大暴雨淋的马顿,替他讲好话,他们说,老马,你大儿子好不容易从北京回一趟家,你还不准他进门,太不该了。老马,你再不让马顿进门,我就接他到我屋里去住了!

……

屋门口的雨伞们把天底下满箩筐的好话讲尽了,我爹还不松口。

于是他们失去耐心,不劝我爹了,他们改成劝我哥马顿,他们说,马顿,走,跟我回家去,等你爹气消了,他自然会交代你弟弟马开来接你……他们的话讲了也是白讲,我哥马顿根本不听他们的。

讲完好听的话,那些人又把话题扯到家里女儿身上,开始巴结我哥马顿,让我哥替他们拉关系……我爹听不下去那些奉承,冲进暴雨里,把我哥拉进屋,掩上了堂屋大门。那些撑雨伞的人站了好长时间不肯走,我爹交代把门关牢。

等到天黑,那些人逐个散去,回了家。

夜里,我们老马家一屋人圈在一起,听我哥讲他这些年在北京遭遇的事情。尽管我爹不太答理我哥,但他已经不板起脸给我哥脸色看了。

大门咚咚咚响了三声。我爹说,哪个!外面说,老马,是我,四喜他爹!我爹递了个眼色给我,让我去开门。

四喜就是李四喜。他们两口子在麻城打工给大火烧死了,现在屋里单剩下他爹和不到四岁的孙子。四喜爹的褂子给大雨淋湿,满脑壳雨水。我爹拿来毛巾递给他揩干头发,扑打褂子上的雨珠。

四喜爹刚落坐在木椅上就哭了。他从裤兜掏出纸包,里三层外三层揭开,捡起那沓百元钞票递给我爹,他说,我晓得这钱对你们家老大来说,肯定不算多,但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的棺材本儿!

我爹没接递在他面前的钞票。我爹说,四喜他爹,你一大把年纪了,还想演戏!

四喜爹说,不是我要演戏,是我想请你家老大帮忙,想请他拍个电影给我孙子看,我那孙子眼看一天天长大,哭着喊着要爹要娘,他还不晓得他爹娘在麻城打工,给火烧没了!讲到这里,四喜爹泣不成声,哽咽着讲不出话来。我娘也在旁边陪他一起抹眼泪。

我爹望了我哥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我爹眼里闪着泪光。

我哥马顿起身托起四喜爹的手,让他把棺材本儿也就是那些钱收起来。我爹以为我哥不愿意帮忙,说,马顿你越活越回转了,十年前你谈的那些理想呢,四喜爹他不容易,能帮得上的忙我们老马家一定得帮!我哥马顿说,爹,我不是这意思,我愿意帮忙,我的意思是不用收钱!

我哥马顿又坐回木椅上,跟四喜爹一起聊他屋里的事。那个暴雨天,我们一直聊到深夜,为李四喜屋里遭遇的事,我娘哭了一晚上。后来几天,我哥马顿闷在卧房,他不再用练习本写写画画,他是用的笔记本电脑打字。本来我还想求他给唐小兰帮忙,但一想到四喜家的事是天大的事,我就没敢打搅我哥。

熬了三四个夜,写好剧本,我哥马顿找四喜爹要了四喜他们两口子的相片,说是回北京去征集长得像的演员。我哥马顿带着相片和剧本回了北京。临走前,我站在门边,听我哥马顿跟北京那边通电话,他隐约提到这一次他是跟张导演合作拍一部纪录片,主题是关于留守儿童的。

我明白“留守儿童”的意思,就是父母去了外地打工,留守在乡村小镇的少年。

我哥马顿再次回家是半年以后,明显地他的脸消瘦了许多。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张导演和剧组成员。落屋屁股没坐热,他们一行人带上笔记本电脑和一盘光碟,喊我爹我娘和我一起去李四喜屋里。路上每遇到一个人,张导演就喊他们一起去看碟。那些人看到张导演这个真人,一个个受宠若惊。

到李四喜屋里时,剧组屁股后面跟了一大帮乡里乡亲。那位扛摄像机的长头发年轻人站在前面,一路拍我们一路倒退着走。

摆好笔记本电脑,所有人来到电脑前,有人站着看,有人坐着看。我哥马顿写的剧本在电脑里放了出来,变成张导演拍的纪录短片。画面里男女主角跟过去在麻城给大火烧死的李四喜屋里两口子长得一模一样,像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盯看电脑画面,李四喜四岁不到的儿子欢呼雀跃,冲着电脑一个劲儿地喊爸爸喊妈妈,喊得眼泪水直流。他根本不知道他爹他娘死了不在了,村里所有人都瞒他没告诉他真相。四喜爹也在一旁抹眼泪。我们一屋子的人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扛摄像机的长头发年轻人拍着我们看纪录短片以及流眼泪的整个过程。

纪录短片演到最后,电脑里的李四喜两口子开始交代儿子长大了认真读书,听爷爷的话。他们还给儿子道歉,讲他们在麻城打工挣钱,太忙了,回不成家……听到爹娘讲不回屋,四喜儿子呜呜呜哭起来,四喜爹也跟着呜呜呜哭起来。受到他们爷孙感染,整个屋子里的哭声响成了一片。

这时著名的张导演红着含泪的眼睛,给四喜爹送了一台DVD,交代他只要孙子想爸爸想妈妈了,就给他播放碟片看,孩子的爸爸妈妈一辈子就活在碟片里面了……

后来据我哥马顿讲,张导演将整个观看纪录短片、屋子里乡亲流眼泪、赠送DVD的全部过程连接成了一部长的纪录片,片名叫《活在天堂里的孩子》。这部片子也就是我们园艺场的故事在国外电影节获了大奖,还感动得许多外国佬流出了眼泪水。

作者简介:毕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毕业于湖南文理学院中文系,现居深圳。已发表中、短篇小说50余万字,散见《长城》、《小说界》、《中国作家》、《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期刊。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为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级研讨班青年作家班学员,深圳市文联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何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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