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与一部小说有关或无关

2025-02-15王十月

青年作家 2025年1期
关键词:金主

0

此文为创作长篇小说《不舍昼夜》时记录下的一些文字,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1

“王端午”因心脏病离世后,我萌生了为他作传的想法。

族兄生于1970年五月初五,卒于2023年1月15日(农历腊月二十四),只活了五十三岁,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记得少年时,族兄经常对我说,许多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都只活了四十七岁,他也许只能活到四十七岁。家乡习俗,认为五月是恶月,初五是恶日,生在恶月恶日不吉利。有个走村串户剃头的给他算过命——

此命终身运不通,劳劳作事尽皆空。

苦心竭力成家计,到得那时在梦中。

族兄从来不信。

族兄长我两岁,我们小时关系不错。他离去了,我和族兄的前妻“冯素素”商量,希望她能为我族兄写点什么,她是个好作家。她不写,她先生不允许她写。如果我写,她愿意提供一些帮助。

2

我决定写我的族兄,写族兄短暂而又漫长、卑微而又不失高贵的一生。

事实上,我并不太认可他的一些选择,但我试图理解他,贴近他,希望我能写下一个真实的族兄。

书名初步定为《王端午的故事》。

3

写到“王中秋”的离世,我对“王中秋”完全没有印象。

打电话问我父亲,父亲说,记得是有这么个孩子,活了三四岁就没了,但并不记得是死于破伤风。

“王中秋”夭折那年,三位伟人先后离世。

同年,唐山大地震。

那年出生的孩子,而今四十七岁矣。

4

“王端午”发蒙上学的1977年10月21日,国务院、教育部宣布恢复高考,一个通过公平竞争改变命运的时代到来了。

5

记一则旧事——

1978年1月17日,瘫痪在床的吴宓生命走到了尽头。

他破衣烂袄,躺在陕西泾阳老家的破房子里。

弥留之际,他一定长时间怀想他这一生深爱过、辜负过、得而弃之、苦求不得的那些女人们。他也许会无数次假想,如果毛彦文再次回心转意,他会继续爱她吗?

生命的最后那段时间,吴宓陷入长时间的呆痴,他在想什么呢?

毛彦文说她从来没有爱过吴宓,吴宓何尝爱过她?

吴宓爱的是他爱毛彦文的感觉,他爱的终究只是他自己。

吴宓临终时喃喃呓语,“给我水喝,我是吴宓教授;给我饭吃,我是吴宓教授。”

他终是不曾说,“给我爱,我是吴宓。”

6

1982年,沈从文先生回到了家乡凤凰。

他在演讲中说:“我只是和各位交谈,谈文学我是没有资格了,现在的时代和我们那个时代不同,我是三十年代的,而且还算是二十年代的了。人家讲三十年为一世,已经是一世多了。所以现在谈不出所以然。”

云淡风轻之间,不知今夕何夕矣。

7

写完今日片段,想到《世说新语》中有则故事——

桓公北征,经过金城,见当时种的柳树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庾信《枯树赋》写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经此三年,心境与从前大为不同。

8

停笔两天。读书。间隙看聿馨执导的纪录电影《尺八·一声一世》。

电影中的尺八演奏家说:一个声音从发出来到结束,就是这个声音的一生一世。

9

为了准确把握当年的精神气质,我有几个方法,一是听当年流行的音乐,二是看当年热映的电影,三是看当年的报纸。我并不打算从中寻找素材,只是借此找到一种氛围,感受一种气息。1982年——

电影《E.T.外星人》上映(重看《E.T.外星人》);

电影《少林寺》上映(听《牧羊曲》);

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成为中国年轻人的偶象(旧书网淘到成套连环画《血疑》);

梅艳芳获得了TVB第一届新秀歌唱大赛冠军(最喜欢梅艳芳的歌曲《似是故人来》);

英国和阿根廷在马岛打了一战(网上了解相关背景);

九月十六日至十八日,贝鲁特难民营发生大屠杀(补:修改此书时,以巴战火再起)。

10

写到“王幺姑”之死。

四十年过去了,在我的家乡,还会有人说起“王幺姑”,说起“王幺姑”,人们总是会说一句:

可惜了。

她是乡间少有的传奇。

“王幺姑”的故事,曾启发我写下小说《喇叭裤飘荡在一九八三》,这部小说后经万玛才旦导演改编成同名电影。电影在国外上映时用名《巴颜喀拉的雪》。

这是一个关于出走与远方的小说,小说中的少年哥哥,有我的族兄“王端午”的影子,也有我自己的影子。小说中写到少年哥哥离家出走,想沿家后的长江往上游走,一直走到巴颜喀拉,像小说《云海玉弓缘》中的金世遗那样死在雪山之巅。巴颜喀拉就是少年哥哥心中的诗和远方。只是诗和远方太远。我曾在小说的创作谈中说,“我以为在奔向巴颜喀拉,以为远方有我的诗篇。现实很快将我砸得七荤八素。四十年弹指一挥,我没有找到巴颜喀拉,却迷失在他乡,心灵蒙上尘垢与污浊。少年的我不快乐,现在的我也不快乐。少年的我不快乐,心中有巴颜喀拉。现在的我不快乐,心中只有眼前的苟且,没完没了的苟且。我怀念那个渴望有条喇叭裤的时代,怀念心中有巴颜喀拉的日子。如果命运可以重置,我多希望当初不是顺长江而下,而是逆长江而上,像孤独的金世遗走进莽莽雪山。然后,死去。”

11

补记:2023年5月8日,万玛才旦辞世,享年53岁。

龙仁青兄寄来中国美院为纪念万玛才旦重新创作的《喇叭裤飘荡在一九八三》的海报。

12

我一直很疑惑,为何当时农村青年“王端午”会去读《存在与虚无》这样的书。而我人生读到的第一篇小说,是张贤亮的《肖尔布拉克》。

查资料得知——

1985年,在反思中国传统文化的口号下,三联书店等出版社相继推出了《现代西方学术文库》《当代学术思潮译丛》《现代外国文艺理论译丛》。同年,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年销售超十万册,尼采《悲剧的诞生》年销售超十五万册。

不知是否有人专门研究八十年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这该是个有趣的课题。

13

1985年,中国人狂热地朝外看,热情拥抱着世界,同时却又在深情回望来处。

1985年,中国文化系列讲习班开班,二十讲,听课费二百元,一票难求。

1985年,中国城镇居民平均年支出为六百七十三元。

14

第一期中国文化系列讲习班授课导师及讲题如下——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冯友兰:《中国哲学特质》;张岱年:《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牙含章:《藏学与汉学》;吴晓铃:《中国古典戏曲》;戴逸:《明清思潮》;石峻:《佛教与中国文化》;虞愚:《中国书法艺术》《中国名学、印度因名学及西方逻辑的异同》;阴法鲁:《中国古典音乐》;朱伯崑:《易学与中国文化》;汤一介:《道教的产生与特点》《中国传统哲学的真善美问题》;杜维明:《儒家哲学与世界现代化》;陈鼓应:《老庄哲学与尼采哲学比较研究》……(还有些导师的讲题没有查到)

15

时年九十岁,已三十年未登讲台的梁漱溟在讲座中说——

“如我所信,如我所见,世界的前途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也就是物支配人的社会必将转而为人支配物的社会。”

16

“我是吸我血的吸血鬼

我是一片连月亮也厌恶的墓地”

……

波德莱尔让人战栗,他是浪荡子,又是有精神洁癖的人。

肉身极尽污浊,灵魂却容不得丁点尘埃。

他因此陷入巨大的精神黑洞中,沉迷于浪荡,却又因此痛苦不堪。

波德莱尔对自己和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失望,但他又不甘于这失望。

他在绝望中呼唤理想,在黑暗中寻找希望,在恶中发现美。

之所以记下波德莱尔,只因为我的族兄“王端午”说,许多伟大的人死在四十七岁。

波德莱尔生于1821年4月9日,死于1867年8月31日。

按中国人的算法,他活了四十七岁。

17

就在“王端午”为进入县城而努力时,他的同龄人贾樟柯也在父亲的逼迫下选择复读。

1992年,“王端午”南下打工,贾樟柯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他们的人生至此不同。

贾樟柯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

“我很感谢阅读,它使我有了思考能力,也开始怀疑……”

18

想到一个新书名——《步履不停》。

上网搜到是枝裕和执导了同名电影。有些沮丧,好标题被人先用了。

停笔看电影。叙事平静舒缓,镜头安静细腻,哀而不伤地讲述着人世间的隐痛与悲欢。

电影中反复出现的那长长的石阶,与族兄“王端午”走过的那条机耕道渐渐重叠在一起。

19

写作时喜欢放小声的音乐,以纯音乐为主,这样音乐不会干扰写作。我会根据不同的写作内容、情绪的需要,放不同的音乐。写这一章时,单曲循环《500miles》,明天,我的族兄终于也要离开家乡了——

Away from home, Away from home

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

老泪纵横,难以自抑。

20

“王端午”在纺织厂打工时,我也离开了学校来到县城,那年我十六岁。

我不用进工厂做工,拜县文化馆子君先生为师学画,平时在同学家的餐馆里帮工。我写的一篇小散文登上了县报副刊,周末跟老诗人永兵先生学格律诗。我的诗登在《刘郎浦诗词》《楚望诗刊》上,我的画参加了县第六届青年美术作品展。我去找过“王端午”,给他看发表了我作品的诗刊,他沉默着,没有说什么。这是我们在县城唯一一次见面。我在县城没有呆多久,学了半年画,就去武汉打工。相比之下,我比族兄要幸运得多,很多他要苦苦争取努力奋斗才能得来的,我轻而易举就获得了。

21

为了写“王端午”的故事,重读《理想国》,纠正了我的一个认知错误——

原来试图唤醒他人并不是启蒙,而是英雄主义式的救赎。

真正的启蒙,是一个人自我觉醒的过程。

22

记1988年的几件大事——

五月,沈从文先生永远回到了故乡。他临终前拉着张兆和的手说:“三姐,对不起。”这一声对不起,迟到了半个世纪。

六月,梁漱溟病逝。委屈求全的冯友兰,为犯颜直谏的梁漱溟撰写挽联:

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

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

三年前,他们都是“中国文化系列讲习班”的授课导师。

两年后,冯友兰与世长辞,留下一段“梁效”往事供后人评说。

23

有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好,想到“王端午”的死,有紧迫感。

问自己,为什么想到给他写传?

这样的传,于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提醒自己:尽量朴素地写“王端午”的故事,要相信朴素的力量。

提醒自己:不要迷信宏大,虽然“王端午”的故事跨度五十年,也不要试图通过一个人的一生写几十年的社会变迁史。

我要写的只是“王端午”这个个体,如此而已。

24

每写一小节,第一时间发给“冯素素”确认。

“冯素素”读完第六章,发来一段语音——

“好作家不仅是倾诉者,还是最好的倾听者。最开始,你是有话要说,你借‘王端午’之口,说你的心事,这是我所担心的。随着叙事深入,你变成了倾听者,你在倾听‘王端午’的倾诉。作者不要太强势,好的小说家是失败者,他给读者他的困惑、他的迷失,他没有答案,只有找寻答案的过程。不好的小说家是高高在上的成功者,乐于说教,对读者指手画脚,你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他们不懂得尊重读者。”

25

说话是这世上最劳神的事。

病后整天晕晕乎乎,平时只要少说话,身体就能保持相对稳定的状态,说话多一点就会急转直下。昨天接待来访的策展人武少宁先生,不到二十分钟,汗如雨下,匆匆送走武先生后瘫倒在沙发上。同事打120送到医院,检查说病情严重已伤及肺。

医嘱——少说话。

没来由想到鲁迅的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26

我们在青少年时遇到的人,读到的书,基本就确定了这一生的方向。从这一点来讲,“王端午”是幸运的,他在十九岁时,遇到的是县城最出色的文化人,这些人后来都卓有建树。一直想见“沈亦知”,托朋友居中联系,要到他的电话。他很忙,抽不出时间来。

我发微信说:我在给“王端午”写传,他多次谈到您对他这一生的影响。

“沈亦知”复:“王端午?没有印象。”

他是“王端午”的导师,“王端午”只是他生命中无足轻重的过客。

27

1989年3月26日,二十五岁的海子卧轨自杀。

他死在春天里,却在最后的诗篇中写道——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

28

2019年,受邀到西藏采风,听西藏作家朋友说起海子诗篇中的姐姐,说起海子对已为人妻的姐姐近于痴狂和非理性的爱。怎么也无法将现实生活中已然白发苍苍的姐姐,与海子诗篇中的姐姐重叠在一起。

29

约“冯素素”喝茶,确认本章的一些细节。

“沈亦知”离开小城的那天是端午节。“王端午”说他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第二天,海子生前的挚友,二十八岁的诗人骆一禾因脑溢血离开人世。“王端午”还说,老曾主持读书会的最后一次活动,是每人读一首骆一禾的诗,“王端午”读的是《灵魂》——

在古城上空 青天巨蓝 丰硕

像是一种神明 一种切开的肉体

一种平静的门

蕴含着我眺望它时所寄寓的痛苦

我所敬爱的人在劳作 在婚娶

在溺水 在创作

埋入温热的灰烬

只需一声暴雨

……

30

编辑送来第五期杂志终审稿,“大匠来了”是张英与西川的对话《西川:努力给当代人的精神生活注入诗歌》。西川当年和海子、骆一禾并称北京大学“诗歌三剑客”,在谈到骆一禾对他的影响时,西川说,“骆一禾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对文学的理想,国家的理想,生活的理想,都有自己的说法。骆一禾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一种文化气息,一种对世界的关心,一种问题意识。”谈到海子的死对他的影响时,西川说,“海子的死变成社会事件和文化事件后,大家关注的全是他的死,很少有人意识到他的死给我带来了什么刺激。对我的刺激就是,别干这一套了。我年龄越来越大,不光是青春的那点东西了。我离开学校……真正进入了社会,就不会再走他那条道路了。”

31

“王端午”的大姐自杀了。

在我的童年、少年记忆中,身边就有多个妇女喝农药自杀、跳水自杀。她们自杀有时为的只是一点儿小事。多年前,我曾阅读过一些研究中国农村女性自杀的著作,印象比较深的有《中国农村妇女自杀报告》,这些研究多列举大量的数据制成图表,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化成了冷静的案例。我有个同学,因为妈妈喝农药自杀,只要和同学发生冲突,同学们就会拿他妈妈喝药自杀的事来攻击他,后来他早早离开了学校。我有个邻居,夫妻一直很和睦,丈夫是退伍军人,长得很帅,可以说是我们村最帅的男人,妻子很漂亮,是村里最好的裁缝,名叫凤英。后来不知为什么,凤英突然喝农药自杀。丈夫重情,过了十多年才再婚,再婚后又有了孩子。凤英的孩子和我差不多大,早早出门打工。

专家们分析,农村妇女自杀居高不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受教育程度不高。

32

一整天都在读与三毛相关的资料——

三毛生于1943年3月26日,卒于1991年1月4日。

三毛是我年轻时的偶像。

70后这代人,年轻时大抵都读过三毛的书,再不济也知道三毛,知道荷西,知道《撒哈拉沙漠的故事》,记得她在荷西意外去世后说:“他等了我6年,爱恋了我12年,诀别时没有跟我说一声再见。我所有的感情都随荷西而去。”

三毛在我的记忆中是年轻的,她似乎比我大不了多少,今查资料,才意识到,她大了我整整三十岁。她要是活到今天,已经整整八十岁。沈从文先生说三十年为一世,她是我上一世的人。

她是旧时代的人,却是新时代的潮流引领者。或许真如她写给王洛宾的信中所说,“我们是一种没有年龄的人,一般世俗的观念拘束不了你,也拘束不了我……你无法要求我不爱你,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由的。”

三毛将她人生的最后一封信写给了作家贾平凹,“现在时刻是西元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清晨两点。下雨了。今年开笔的头一封信,写给您:我心极喜爱的大师。恭恭敬敬的。”

我知道贾平凹,也是因为三毛的这封信。

三天后,三毛在台北荣总医院的病房内,用丝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们这代人,生命中或多或少会与三毛不期而遇,无论是齐豫演唱的《橄榄树》,抑或罗大佑演唱的《滚滚红尘》,还是凤飞飞演唱的《追梦人》。

三毛去世后,罗大佑给《追梦人》补写了四句歌词:

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飘去飘来的笔迹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

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

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33

发信息问“冯素素”对三毛有什么记忆。

“冯素素”回复:三毛?那个情感散文家吗?

好吧。

34

“王端午”出门时,背着蛇皮袋。

我当年出门时,也背着这样的蛇皮袋。

我曾在小说《国家订单》中描写过打工者在清晨背着蛇皮袋出门的情形,因此在写族兄“王端午”的出门时,犹豫了许久。我不想重复描写这样的情景,但我又不能杜撰。

其间,到东莞参加文学活动,和柳冬妩、胡磊等人说起初出门时的记忆,蛇皮袋几乎是标配,被卖猪仔也是大家到广东共同的第一课。我们说起这些时,来自北京的几位教授如听外星人的故事。

当年,《人民文学》编发《国家订单》时,在卷首语中写道——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情景,三十年来,无数的中国人在这样的清晨离开了他们的故乡,怀着对外面的广大世界开始漂泊与劳作……”

我决定再次郑重写下这一幕,而且是浓墨重彩地写下这一幕。

35

1992年,“王端午”来到广东,这是重要的时间节点,也是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转折。90年代的珠三角不好写,要做足案头工作。好在三年前,为了写另一部书,曾用了三个月时间,阅读了从1990年到2000年间出版的《南方日报》《羊城晚报》《深圳特区报》《广州日报》《东莞日报》《南风窗》《南方周末》,另外阅读了几百篇论文,加之我也是当年的南下打工者,写来不至于底气不足。

36

站在2023年的时间节点,书写1992年的广东,必得放眼当时的整个中国乃至世界。20世纪80年代末,国际上形势逼人,带来的动荡警醒着中国人。

37

1992年春节期间,广州电视台制作的电视剧《外来妹》轰动全国。这部十集电视剧的导演成浩,是广州电视台的编剧、导演。广州火车站广场的人山人海,和当时随处可见因寻工无着流落街头的流浪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浩对此有着不一样的看法,他敏锐地意识到了,百万民工下广东,将是中国改革开放不可逆转的浪潮,这些民工,也将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生力军。百万外来妹、打工仔浩浩荡荡开进广东,成为这里的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必将成为未来的大趋势。1990年,成浩和剧组开进了东莞的一家三资企业,要求演员和员工同吃同住同工作。正是这种严谨的创作态度,使得演员们能真切体会到外来妹、打工仔们的喜怒哀乐,感受到这一时代的精神主脉。1991年底,电视剧制作完成。这部耗资五十万的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和广州电视台播出后,不仅受到观众热捧,专家们更是好评如潮。1992年春节前夕,中国电视剧委员会在北京召开了《外来妹》观摩研讨会,认为《外来妹》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一种心态、一种生机、一种求索精神、一种对生活前景的渴望。

38

“王端午”来到松岗时,我还在武汉打工。

第二年,我和两个工友,怀着对深圳的向往,也坐上了南下打工的火车。两个工友,一个叫方伟,武汉出生长大的城里娃,他到宝安第三天,受不了找工的苦,哭着回了武汉;另一个叫祁得明,青海人,读过大学,会电脑,他在广州做过一段时间传销。我和“王端午”一样,没有文凭,又没有他那么好的运气,进了三次工厂,算是见识到了改革开放初期的现状。

39

回看三年前读报时写下的笔记——

1990年至1991年,深圳因发展需要,从湖南攸县招聘了三十八名大巴车司机。

除这三十八人外,还有七个女孩子跟着他们一起到深圳打工,其中有个女孩名叫谢吴艳。

那时深圳的就业机会并不多,其他六个女孩没有文凭,坚持了几天,找不到工作就回了湖南,只有谢吴艳留了下来。谢吴艳没有退路,毕业于卫校的她,当时已经是攸县医院的眼科医生,工作如意,婚姻却不幸福。她逃离攸县,辞去稳定工作闯深圳。她的这一决定,后来被学者们定义为“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但在当时,谢吴艳并未想这么多,她只是想逃,逃到一个远离婚姻约束的地方。卫校毕业的谢吴艳在深圳终于谋求到了一份银行职员的工作,月薪三百元,这在当时,也是一个可以让人羡慕的工作。她有个潮州女同事告诉谢吴艳,她哥哥开的士月入过万。一万元和三百元,巨大的收入差,让谢吴艳看到了其中的机会。她打电话给和她一同来深圳的老乡“黑皮”。在莲塘一家茶餐厅,谢吴艳请“黑皮”吃早茶。广式早茶以品种繁多,制作精美而著称。这顿被称之为“改变了攸县,也影响了深圳”的早茶,只是每人一杯豆浆一块面包。谢吴艳把开的士月入一万多的事告诉了“黑皮”,并力劝“黑皮”承包一辆的士。“黑皮”被谢吴艳说动了心,但他手中的钱不够,于是拉上老乡刘龙章,两人合伙,花四万元包租了深圳华兴出租汽车公司唯一的一辆的士。三个月后,眼看着“黑皮”和刘龙章赚了钱,谢吴艳再也坐不住,东拼西凑凑够了承包费,也包租了一辆的士,这是攸县人的第二辆的士。他们在深圳开的士发了财的消息在攸县不胫而走,不断有老乡托谢吴艳帮忙办理包租的士,来求她的人太多了,她帮不过来,就一次包租了二十辆车,然后转包给老乡。1995年,谢吴艳一次性买断了一家公司四十九辆的士十年的经营权。1996年,谢吴艳创办的运输公司,从十辆车做到了一百余辆。攸县人滚雪球一样涌入这个行业,大量涌入的攸县人,在深圳聚村而居,石厦、皇岗、新洲、民乐、大望、罗芳、莲塘,形成了一个个深圳“攸县的哥村”。据统计,深圳的“攸县的哥”以及因此衍生的相关从业人员超过二十万。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故事。

当年,这样的故事,激励着无数人。

40

我没有指望能采访到“黄盼弟”,对方毕竟是百亿身家的房地产公司老总。没想到,听说是要写“王端午”的传记,她爽快地让我和她的秘书约时间。过了不到半个月,约好了时间,秘书说黄总能给我两小时。“黄盼弟”健谈,不用我问,滔滔不绝地从第一次见到“王端午”讲起。她是经常接受采访的人,知道我需要什么,讲了很多细节。对我的问题,她也都能坦诚相告。说到这几年房地产的行情,她也坦言是在苦苦支撑。也许是聊得投机,也许,她的确对“王端午”有着不一样的情感,我们谈了三个小时,谈到天黑,她让秘书陪我吃了工作餐。饭后,从名匠公司走路回酒店,经过一片骑楼老街,街上静得让人心里发慌,一路很少遇见行人,走许久才见一家开门的店铺。

41

从孔夫子旧书网淘到“王端午”当年所读相同版本的《卡夫卡传》,出版时间为1988年。

译者周建明,作序叶廷芳。

叶先生的序言,不可避免地带有那个时代的话语习惯,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其中的矛盾之处也颇耐人寻味——“由于卡夫卡缺少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虽然同情群众,却看不到他们正在觉醒。”“19世纪中叶和后叶,随着工人阶级登上历史舞台,资本主义制度及其意识形态受到巨大的挑战,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科学共产主义学说全面和彻底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的整个思想体系,揭示了剩余价值的剥削本质,严重动摇了资产阶级几百年来建立起来的观念。”“经历了10年荒诞梦的中国读者,一下子缩短了与卡夫卡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至于卡夫卡其人,是个公认的复杂而有争议的作家,这篇序言不过代表我的一点看法,请读者切不要把它视为什么定论。”

42

看日本电影《哦,野麦岭》——

1903年的日本,一群女孩翻过野麦岭,到缫丝工厂打工。阿时受辱后自杀,阿雪对老板的儿子以身相许,怀孕后被抛弃,翻越野麦岭时流产。阿菊为了给有好感的新吉求情,被管理员黑木奸污后投江自尽。阿峰因劳累过度得了结核病被开除,哥哥背她回家时,死在翻越野麦岭的路上……

城市与乡村,劳动力与资本,底层小人物的命运,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度,其中的人与事,却又何其相似。

43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顽固的尺子,并认定这尺子代表了标准和真理。

我们用这把尺子打量世界,但凡和这尺子不合的,都认定是被打量事物的问题,却很少有人反思尺子的问题。于是,就产生了傲慢与偏见。

44

第欧根尼这个情节出自我的杜撰,但我认为,这样的事情,符合族兄“王端午”的性格,也算得上是合理的想象。

“冯素素”发来语音,认为我不该虚构第欧根尼这个情节。说我把“王端午”的流浪写得太轻松了,“你这是在消解苦难,这不是一个严肃作家该有的态度。”我没有解释。也许,我比“冯素素”更了解王端午,也许,我们都不了解“王端午”,我不过是在写我心中的“王端午”,又或者,我在“王端午”的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影子。

45

回头看当年的采访本。很惭愧,我已远离了那段记忆,远离了那些我采访过的人和事。

《珠三角外来工维权状况扫描》《打工族未婚妈妈现况实录》《接触访谈:手握来自家乡的催款信》《走近广东职业病患者采访手记》《深圳“十元店”漂泊众生相》《走近“993861”部队系列报道》《特别关注:走近吸毒打工妹》……这些都是我当年做过的选题。

在成为流浪记者的第一天,我在名片上印了一行字:铁肩担道义。

那一年,我二十八岁,还很年轻。

而现在,我五十一岁,已然苍老。

我的族兄,生命已经画上了句号。

46

这几天没有写,忙着在抖音上和人打口水战。

起因缘于,这几天,一则叫《回乡三天,二舅的故事治愈了我的精神内耗》的贴子,从小破站火遍全网。看了二舅的故事,我沉默了许久,心里很难受。我感到难受,不仅仅因为二舅的故事。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这片土地上上演。每个乡村,每个城镇,都有这样的人,我们早已麻木。我感到难受,是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理想幻灭的故事,却被当成了治愈系的良药,当成了让我们忘记苦难的精神鸦片,被冠以治愈精神内耗这样的新式名词。二舅的故事的本质,是让我们无视生活的苦难与真相,一味高唱岁月静好。我不怀疑二舅故事大体的真实性,我也对二舅本人怀有足够敬意,我只是不喜欢这样来讲述二舅的故事,不喜欢这样来消费他们的苦难。二舅真的快乐吗?他真的如作者所说,是那样的通透与豁达吗?有人说,二舅来到这个世界,只专注于三件事,做木工,抚养女儿,侍候娘。真的是这样吗?那么,二舅自己的人生在哪里?他有为自己活过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真的快乐吗?还是会失声痛哭?他本来应该有更好的人生,是什么毁了他的人生?回想这一生时,二舅的内心会感到遗憾吗?或者,还是他的内心早就已经被苦难麻木了?这种麻木却被我们消费成了豁达。有人会说,那是你的境界低,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那么,好,就算这个二舅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那中国还有无数个二舅,他们的人生呢?他们的痛苦呢?在我看来,二舅的故事,是一个曾经的天选之子,如何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步一步面对现实,一步一步低下高昂的头颅,一步一步心如死灰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本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本应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引起疗救者的注意,而不是成为治愈的鸡汤,供无病呻吟的人们自我安慰,为别人的苦难人生叫好。二舅是个好人,而二舅的故事却是一碗毒鸡汤。故事的讲述者在造梦,他试图在告诉我们,当生活的苦难将我们逼到低到尘埃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在尘埃中活出别人眼中的诗意与超然的境界。二舅的故事什么也不能治愈,不过是以看客的心态,让我们短暂忘记了无数正在经历着相似的苦难的人们,并轻视他们的苦难,在别人为苦难呐喊的时候指责他们为什么不像二舅那样活出超然的境界?劝人做梦的话总是那么受人欢迎,而说出真相,却是那么不讨人喜欢。

47

听黄金刚的民谣《另一个工人的观点》。

今天,知道黄金刚的人应该很少了。

整个1993年,黄金刚和“王端午”一样,一直在流浪——真正的流浪。

这个毕业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音乐天才,惊鸿一现,然后隐入尘烟。

他对生活的态度,写在他的音乐里——

48

前段时间读当年的采访本,心中的愤怒与悲伤在积郁,这样不好。

要客观、冷静、不动声色。

为调整心态,案头放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托尔斯泰的《复活》。这两本书都是读过的,放在案头,动笔之前随手翻翻。也是为了提醒自己,族兄“王端午”不是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也不是贵族青年涅赫留朵夫,他就是“王端午”。

49

“冯素素”建议我读读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

之前从来没有喜欢过王尔德的作品。

一个意外发现——

王尔德生于1854年10月16日,卒于1900年11月30日。

享年四十六岁。

50

《道林·格雷的画像》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个年轻人,思想百分百正能量,长相俊美,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直到有一天,有个画家给他画了幅肖像画,他才发现自己惊人的美,并沉醉于自己的美。然而,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想到有一天会老去,会变丑,他为此而痛苦不堪。画家朋友对他说,我有一种魔法,可以让你永远年轻。年轻人说有这样的魔法,你速速施来。朋友说,你得向画像许诺,美少年永葆青春,所有岁月沧桑和罪恶都由画像承担。他许了诺言,却也未将此事当真。后来他玩弄了一个女演员,女演员因此自杀,他惊奇地发现,画像开始变丑了。年轻人这才相信他许下的诺言灵验了,他犯下的罪恶,将由画像承受惩罚。当法律与道德都无法约束一个人的行为时,我们是成为天使,还是成为魔鬼?这是西方文学经典的主题。年轻人开始堕落、放纵,也果然永远青春,画像却一日日变得狰狞。他胆子越来越大,杀人、欺骗,崇拜他、亲近他的人,都被他搞得身败名裂。为了防止秘密外泄,他甚至将画家残忍地杀死。小说写到这里,作家继续深入探究的是,当人的行为不受法律约束,可以为所欲为时,他真的会感到快乐吗?年轻人堕落十八载,蓦然回首,沉睡的良知被唤醒,他看着那张因为他而变得丑陋不堪的画像,越看越厌恶,于是他举刀刺向画像。结果,他死了,并变得和画像一样丑陋。而画像,变成了他年轻时俊美的模样。1895年,因其个人性取向问题,王尔德被法庭控以有伤风化罪,服苦役两年。他的妻子带着孩子离他而去。所有的朋友都和他划清了界线,只有萧伯纳挺身维护他。王尔德死时,身边只有曾经的恋人罗斯陪伴着他。他们相遇那年,王尔德三十二岁,罗斯十七岁。是俊美的少年罗斯先爱上了王尔德。弥留之际,王尔德在想些什么呢?回首一生,什么才是他最值得留恋的?是他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还是罗斯的手指抚过他肌肤时的温存?

51

杨无锐先生说:

“麻疯病人在暗夜生孩子,举火照孩子,害怕孩子像自己。我们在暗夜生孩子,举火照孩子,害怕孩子不像自己。”

52

和我尊敬的前辈作家聊天,问他正在写的长篇进展如何,他说放下了,近年他的写作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回头看,自己之前的书写,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认为,如果一个中国作家的书写没有发生变化,那这个作家是不可信的。

我深有同感。

53

读李敬泽在2022年的一个演讲,他说到这样一段话——

“世界正变得高度不确定。在这种不确定性中办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为了确定,就是要在颠簸中顽强地守护我们的生活和心灵。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坚信文学意义的写作者,都是在一块确定的礁石上点亮的灯。”

54

当世界处于不确定中时,书写确定是有价值的。

问题是,在今天,什么是确定的?大数据在改写我们,重塑我们。面对海量信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们该信什么,不信什么?

我们以为坚持的是值得坚持的,很可能是被人变成乌合之众而不自知。

55

“王端午”的故事,至此要转入第三个阶段了。

在我的写作计划里,每个阶段侧重点有所不同。写第三阶段之前要停一停。

读书。读画。

56

印象派画家把对光影的描绘和对复杂色彩的捕捉看成是画家追求的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的,这就不可避免地将画家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停留在感觉阶段,画家的情感、主观意识,这些艺术的最本质地、最原始的冲动,在这里都受到了制约。

57

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认为:艺术家要将潜意识的形象精确地记录下来,所以他采用“具象”,精确地复制非正常逻辑思维产生的幻象,把毫不相干的事物全部组合在一起,使画面中充满戏剧效果,带给人视觉与心灵的震撼。

58

表现主义和印象主义,似乎是一对无法融合的敌人。表现主义提出艺术“不是现实,而是精神”“是表现,不是再现”的口号。表现主义画家注重对世界主观感受的表现,特别强调内部视野,极力主张表现内在体验和心灵激情,反对印象主义的单纯模仿和拍照式的对外部世界的客观再现。

59

作为东方表现主义大师,徐青藤的作品之所以动人,是因其真实地表现了他内心的痛苦与压抑,和压抑下的强烈反抗。八大山人的那些孤独清冷的作品,也正是基于他作为明室遗民内心的高傲与对世界的嘲讽。后人学青藤,学八大,却不知,你不是他,你没有他的身世与心境,所学只是表面,是没有灵魂的图式。

60

这几年,人们流行用“熟悉的陌生人”来概括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陌生。

我们的文学作品中,也出现了许多的“零余人”或者“陌生人”的形象,但看来看去,脱不了加缪小说《局外人》主人公默尔索的影子。

61

《局外人》的荒诞之处在于——

默尔索因为杀人受审,但他被起诉直至被判绞刑的理由,却是因为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流泪,是怀着一颗罪恶的心参加母亲的葬礼。加缪深刻地认识到了他人即地狱这一荒诞的世界本质。加缪试图告诉我们,生活是荒诞的,我们的人生就像那个永远在推着大石头上山,却永远也到不了山顶的西西弗斯。无用的奋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奋斗。加缪并不因看透了世界荒诞的本质而主张堕落与躺平。他主张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和正义,在不可能处寻求人之为人的尊严。

62

加缪四十七岁时死于车祸。

荒诞的是,他之前曾说过,他最不能接受的死亡方式就是车祸。

是巧合还是阴谋?或者,拨动我们命运琴弦的另有命运之手?

另一个荒诞的悖论在于,加缪被世人称为存在主义大师,但他却坚称他不是存在主义者。

63

在旧书网淘到一本“冯素素”的处女作,本来只是想借此加深对“冯素素”的了解,不料一读就放不下。全书写女孩冯胭脂二十岁短暂的一生,可以看作是“冯素素”的自传,又夹杂了诗与随笔;随笔主要写到的是一些旧时读书人的生与死、爱与怨、宽恕与和解。或者可以说,我真正理解“冯素素”,并不是从族兄“王端午”的讲述中,而是从她的这部作品中。

她的作品让我想到去年的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的《悠悠岁月》。

64

突然意识到,前面写到的很多人,“王端午”“王中秋”“李中标”,“王端午”的父亲、母亲、大姐、四姐,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这部书,也该叫《逝者如斯》。

65

翻译家范童心译赛珍珠的短篇小说《老母亲》,问《作品》杂志“世界文学”栏目能否发表。我回复,“世界文学”栏目旨在向中国读者介绍当代的国外优秀作家,但对于赛珍珠,我们愿破例。

66

破例发赛珍珠的《老母亲》,只因她说中国话,写中国字,她称镇江是她的中国故乡。

她创作的中国故事《大地》三部曲,在1938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理由是,“由于她对于中国农村生活所作的丰富而生动的史诗般的描述。”

赛珍珠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在镇江度过。她是美国人,但她爱穿旗袍,爱中国文化,还深深地、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中国男人徐志摩。赛珍珠对徐志摩一见钟情那年三十二岁,已婚,徐志摩二十五岁。她的表白信还没有发出,就读到公开发表的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情诗。四年后,身在美国的赛珍珠得知徐志摩和陆小曼情感出现了问题,再次给徐志摩写信,她在信中说,“狂乱如你,沉静如我,其实大家都一样,在痛苦的婚姻中,更加期待真爱的到来。”但她的求爱被拒。赛珍珠拿起笔,她在自己的国,回想自己成长的国,那时的中国,大抵如她的故土吧。故土情深。她要写那些她从小认识的,负重沉默的中国女人,那世代在大地上觅食的中国男人,写中国女人的坚韧、中国男人的坚强。当然,也有落后与愚昧。她所写下的,是她所体察到的真实的中国。她一生深爱徐志摩,而徐志摩于她,只是遥远的梦。赛珍珠书写中国故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她在中国,却没有文学上的知音。

人们的态度比较暧昧,一方面感谢她宣传了中国,一方面,却又不满她写了那时中国的落后。鲁迅却认为,赛珍珠对那时中国的落后了解得远远不够,批评也远远不够。“她还没有写出中国真正的痛楚,她所写的不过一点浮面的情形,只有我们做起来,方能留一个真相。”

鲁迅总是一针见血,直指事物本质。

文学,不就是为了留一个真相么?中国的文学,要为中国留一个真相。

因种种原因,赛珍珠再也没能回到中国,她晚年回忆道,“我一生到老,从童稚到少女到成年,都属于中国。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就像熟悉我脸上的皱纹一样。”1973年三月六日,我的族兄“王端午”三岁那年,赛珍珠预感到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她去世前,特意换上了中国旗袍。她弥留之际,灵魂一定是回到了中国吧。这一天,距离她初见徐志摩,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九年。距离她初到中国,已经过去八十一年。

赛珍珠是孤独的。

她一生所爱的人,所爱的国,并不曾那样热切地回应过她的爱。

67

网购《成为波伏娃》《波伏娃作品集》《哲学家波伏娃》。

68

一个有趣的现象,萨特在中国,有过两次被热捧。

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他的哲学著作《存在与虚无》成为追求上进的文学青年的标配。一次是21世纪初的前十年,他作为波伏娃的恋人被文青追捧。

作为哲学家,他拒绝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他不接受任何来自官方的荣誉。而作为波伏娃的伴侣,他们相爱却不结婚,约定成为终生的伴侣,却又不干涉对方交往异性的自由。他们都有过新欢,却又都忍受不了对方另有新欢这一事实。他们因此而痛苦,猜疑。他们的人性中依然有恶,只不过,他们一辈子在和自身的恶斗争。波伏娃在怀念萨特时,无限深情地坦承了她对萨特的爱与交织着的恨。

69

在网上查抑郁症相关资料,被一份名单震惊——

托尔斯泰在写完《安娜·卡列尼娜》之后患上抑郁症;

丘吉尔将自己比喻为一只到了冬天就会更加暴躁的黑狗;

林肯说如果把他的感觉平均分配给全世界的家庭,那么地球上就不会有一张欢快的脸;

玛丽莲·梦露在三十六岁时服用过量安眠药离开人世;

硬汉海明威没有战胜抑郁症,选择了自杀,或许,桑地亚哥内心更多的是无以名状的孤独;

2002年7月31日,二十九岁的陈宝莲在上海跳楼;

2005五年,华裔女作家张纯如开枪自杀;

为大众带来无限欢乐的憨豆先生一直被抑郁症困扰……国外学者研究了人类最伟大的几百位名人,其中抑郁症患者的比例为:政治家17%,科学家18%(爱因斯坦、安培、哥白尼、法拉弟……),思想家26%(罗素、卢梭、叔本华、尼采……),作曲家31%(瓦格纳、舒曼、肖邦、贝多芬……),画家37%(凡·高、毕加索……),小说家和诗人占比最大,达46% (福楼拜、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

70

停笔几天,读与抑郁症相关的资料。

71

2003年4月1日晚,香港演员张国荣从酒店二十四楼健身中心跳楼自杀。

张国荣生于1956年9月12日。终年四十七岁。

在坠楼前,他写下这样一段话,“Depression(抑郁症),多谢各位朋友,多谢麦列菲菲教授。这一年来很辛苦,不能再忍受,多谢唐先生,多谢家人,多谢肥姐。我一生没做坏事,为何这样?”

72

2003年2月16日,九十三岁的张兆和辞世。

晚年时,有记者给她看沈从文的照片,她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

沈从文曾说,“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的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的。”

沈从文去世后,张兆和开始整理他的文稿,她对人说,“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的遗稿时。过去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如今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只有稀有的善良的人,才能懂得另一个人的稀有的善良。

73

读到一句话:良心,是罪人的地狱。

74

2008年,“王端午”的故事阙如。

75

人类的孤独正在于,永远没有人能理解你的内心。

我们有嘴,但嘴并不能说出全部。

或许,真正能懂我们的,是那在另一重空间默默注视着我们的造物主。

76

和“冯素素”聊死亡和抑郁症。

聊到死亡时,“冯素素”说,她喜欢《权力的游戏》中的一句台词——

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须供奉。

聊抑郁症时,她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77

2010年1月27日,杰罗姆·大卫·塞林格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家中去世,终年九十一岁。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大获成功后,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与世隔绝五十年。就像他笔下的人物所说——用自己挣的钱盖个小屋,在里面度完余生。不再和任何人进行该死的愚蠢交谈。

78

女儿对我说:“爸爸,我决定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平凡的人。”

前一段时间,女儿在为毕业创作的事苦恼。

我说:“太好了。老爸我活到五十岁,才明白这一点,坦然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平凡的人,是多么了不起的决定啊。”

79

查阅有关多重人格识别障碍的论文。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80

读到一个多重人格识别的病例——

患者名叫南希,但同时,她又是凯蒂和丽莲。

南希胆小怕事;凯蒂生活在黑暗之中,并不知道南希和丽莲的存在。

丽莲狡猾世故,她知道南希和凯蒂的存在。

南希十四岁那年,看到母亲出轨,拿起刀子杀死了母亲。当然,她并没有杀死母亲,只是她以为她杀死了母亲。她因此分裂出了第二人格凯蒂。

南希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她的父母告诉她,她的丈夫在路上吻了另一个女人,南希再次有了杀人的冲动,于是分裂出第三人格丽莲来处理这种犯罪的冲动。

据文献显示,具有两个或多个人格的人,都有两个或者多个不同的名字。事实上,他们相当于是两个或多个具有各自思想和行为方式的独立的人,只不过,他们共用同一具肉身。多重人格中,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究竟由哪一人格占主导地位,则由哪种人格最适应当时的环境和需要决定。

医生在对南希的观察中发现,平时占主导地位的是南希,她负责控制身体,完成日常生活的需要,一旦医生对南希进行高强度有压力的提问时,狡猾世故的丽莲就出来代替南希与医生周旋。凯蒂在三重人格中最为弱小,每当身体承受悲伤、恐惧、愤怒等负面情绪时,凯蒂就出来占据身体,承受完负面情绪后,再退回意识深处。

医生通过催眠,了解到南希三重人格形成的深层原因之后,开始为她进行三重人格的缝合,医生告诉主体人格南希,她的身体里存在另外两重人格,然后开始和唯一知道自己体内拥有三重人格的丽莲对话,让她写下想要对南希和凯蒂说的话,并将这一过程录下来放给南希看,让她相信自己并没有杀人。

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治疗,五周后,南希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当她从昏睡中苏醒时,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被治疗,也不记得其他人格的存在,她的三重人格得到了融合。不过医生随即发现,苏醒过来的人格不是主体人格南希,而是那个狡猾世故的丽莲。从此,南希不存在了,凯蒂也不存在了,丽莲这一人格,伴随她度过了余生。

81

如果我也像“王端午”一样离家出走,而且只能带一本书,我会带上哪本?

这个问题,《中华读书报》的舒晋瑜曾问过,她的原问题是,“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我的回答是:《宋词鉴赏词典》《说文解字》《毛泽东选集》。

82

“冯素素”说,当时她以为“王端午”会带上她的《逝者如斯》,可“王端午”连看都没看她那本书一眼。当然,她理解“王端午”的选择,也认为,如果让她选择,她也不会选择带上自己的书,但在当时,她心里却暗暗怀着希望,然后,失望。

“冯素素”说:“他终归爱的是他自己。”

83

一个疑问——

我们如何确定自己不是双重人格或者多重人格?

查阅相关资料,有多种答案。

其中之一说,无法回忆某些重要的个人信息,而程度通常无法用健忘来解释。自身还可能会因此感到困惑、矛盾、羞愧,并因其症状而苦恼。可能会在不同的情况下表现出不同的情感,比如说在一个人格下可能很开朗,而在另一个人格下可能会很消极。

如果发现自己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和不稳定,就需要考虑是否患有双重人格。

84

“王端午”是双重人格吗?

我需要将他写成双重人格,还是健全人格?

我似乎也符合双重人格,甚至多重人格的特征。也许,这样的症状并不是病态,而是人的常态呢?如果人格只有一面,这样的人生是否会很无趣?

我把疑惑告诉“冯素素”,“冯素素”问了我几个问题。

她说:“如果打完公用电话,挂了听筒后,一个一元的硬币跑出来,你会怎么做?A.再一次拿那一块钱打电话;B.放着不拿;C.把它放进口袋。”

我想了想,认为A显然比较变态,我选择了B。

“冯素素”说:“选择B,说明你在乎别人的看法,你在掩饰你的真实想法。”

“冯素素”又问了我一个问题:“有一对约会的男女,他们现在正互相道别,你想这女孩子会说什么呢?A.再见,今天过得太开心了;B.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记得打电话给我。C.拜拜!”

吸取了上一题的教训,我想这三个选项中,A·是最造作的,C·显得太平淡,我选择了B。

“冯素素”说:“三个答案,你又选了一个分值最低的,分值越低,代表你的双重人格倾向越严重。”

“冯素素”问我要不要继续,我没有继续。

我知道,我的灵魂里住着英雄,也住着懦夫,住着天使,也住着魔鬼。

85

“王快乐”终于答应和我视频聊聊。

上次见到“王快乐”时,他还是小学生。那时的他,像个羞涩的小女孩,坐在铺着垫子的地上给洋娃娃扎头发。眼前的“王快乐”长相依然清秀,眉宇间却有了些男子汉的坚定。

我问“王快乐”未来有什么打算。

他说还没有想那么多,先在美国好好读书,想拿个博士学位,这是他从父亲身上得到的教训。

他说话很慢,一句话要想许久,似乎不想多说一个字的废话。

他到今天也不理解他的父亲,不理解父亲为何要离家出走,不理解父亲为何要用近乎自杀的方式放弃自己的生命。不过他又说,他尊重父亲的选择。

“王快乐”并没有回忆起太多和“王端午”在一起的生活细节。父亲在他的记忆中像个影子。他说,他已经有些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看父亲的照片,像在看陌生人。

86

两点感悟——

小说家要写的世界,并不是我们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

它是从此岸世界扎下的根,花却开在彼岸世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小说家是造梦人。小说就是他造的梦境,是他在现实生活中永远无法企及之地。

87

老曾回国了,到广州后就约了几个朋友吃饭,“冯素素”也参加了。

我问老曾:“不是在国外定居了吗?”

老曾说在国外还是不习惯,朋友都在国内,“我是个爱热闹的人。”

我认识老曾,并不是因为“王端午”。故乡县城就那么大,文化人的圈子更小。有段时间,老曾每到广州必给我打电话,他的朋友很多,每次见到,都是十几、二十人的饭局,要喝许多酒。这次见面,老曾变化不小,头发花白,明显有了老态。不喝酒,话也少了许多,对时事的看法也和从前大不相同。说到“王端午”,他颇为感伤,念叨了好几次,说当年如果不是“王端午”,他是下不了决心出来的。只有回忆起20世纪80年代县城的生活时,他的眼里才有光,话也多了起来。

后来听朋友说,老曾身体出了问题,加之上了年纪,想着落叶归根了。

88

反复读鲁迅《野草》。

想了几个新书名,《无尽之旅》《荒诞与激情》《推石头的人》,均被朋友否了。

突然意识到,“不舍昼夜”这四个字是最切题的。

89

抖音上有人私信我,问我是不是当年《大鹏湾》的王世孝,并留了电话,刚加上了微信,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说他是徐广福。我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他说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当年我走投无路时,到你们编辑部,你给了我二百块钱。我说真没印象了。徐广福说他就在广州,现在公司做得很大,想请我吃饭。我说吃饭就不用了,我最近身体一直不大好,欢迎到我办公室来喝茶。徐广福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说上班时间只要不开会都在。第二天,徐广福就来找我了,我依然对他没有印象。徐广福给我讲了他的一段经历。

90

徐广福的故事——

1999年6月,因情感受挫,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一气之下坐上了前往西宁的列车。

在西宁火车站,遇见了一个自称姓陈的老板。陈老板可能见我身强体壮,又是外地口音,问我想不想找工做。我问什么工?陈老板说进高原淘金,每个月包吃包住六百元,干上半年就回来。我见陈老板长得老实,举止朴素,不像骗子,开的工资也不高,合情合理,又问了许多细节,就答应了下来。

当天,陈老板把我带到湟中县的一个小村子,住在陈家。

陈家有父母、老婆和孩子。他们一家都是汉人,对我也热情。陈老板说他还要找几个人一起去。没几天,陆陆续续招来几个工人。一个叫苏伟才,青海人,还有小曹、小吴,也都是青海人,另有一个河北赵县的小刘,陕西宝鸡的小白、小卫,加上我一共是七个工人。

1999年6月15号,端午节。

早上,大伙儿在陈老板家吃了一顿肉。陈老板和我,还有苏伟才、小曹、小吴、小刘、小白和小卫,加上两个拖拉机手,还有另一个金主,是陈老板的大舅,一共十一个人,开了两辆拖拉机,拉上帐篷、淘金用的木槽等一应设备,沿着正在修建的“西宁至格尔木”的109线,向青藏高原的更深处进发。沿途风餐露宿,每天赶路十五、六个小时。拖拉机把人的骨头都快晃散架,经过象鼻山、月亮山、青海湖,走了十天,也不知走了多远,大概一、两千里地。十天以后,到了都兰县境内,陈老板命令大家扎好帐篷,就地休息一天。第二天,到了一个叫香日德的小镇。在香日德补充了两袋面粉后,拖拉机又开始向西进发。越往西走,越是荒凉。第一天,还偶尔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村庄,或是蒙古族、藏族的牧民赶着洁白的羊群。第二天,已没有路,只有茫茫的戈壁和黄沙,大白天都能见到有狼站在山峁上仰天嗥叫,声音传得老远,让人心惊肉跳。地势越来越高,我和河北赵县的小刘开始出现高原反应,头晕目眩,眼前金星直冒。路上一日三餐都是吃稀糊糊的面片汤,老板们还有点土豆做菜,我们的饭里看不到一点油星,根本吃不下去,我已开始虚脱。陈老板说,拼死也要赶到黄河滩。黄河滩是我们的目的地。第三天,拖拉机已进入了无人区。天格外蓝,大朵大朵的云彩仿佛伸手可以抓到。太阳格外毒,晒得人头皮子痛。我没有心思留恋这美不胜收的高原风光,早已被高原反应折磨得浑身发软、有气无力。

天快黑时,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黄河滩。

金主陈老板命令我们扎好帐篷。

我和小刘因身体虚弱,动作稍微慢了点儿,陈老板就扬起手中的马鞭叫骂:“快点快点,天黑了还没扎好帐篷,把你们扔到外面喂狼。”就在我们扎帐篷时,我发现在前方一百多米远的一个小土堆上坐着一个人,腿好像有毛病,几次想站起来又倒了下去。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呢?我对金主说那边有个人像受了伤,要不要去看一下。金主一瞪眼:“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管的不要管。”我只好埋头搭帐篷,心中却对这次淘金之行产生了怀疑,开始有了一丝丝受骗上当的感觉。可是这儿四周是戈壁,想跑都不知往哪个方向跑,只有做下去了。再说,淘金肯定是很苦的,不然人们都来淘金,金子也就不值钱了。

第二天开始工作,金主命令几个人挖土,堆了一个土堆,把一辆拖拉机弄到土堆上,装好淘金的木槽,做好淘金的一应准备工作。下午,大家休息了半天,以适应高原反应。没有想到,当天晚上我们睡觉时,金主在帐篷里从东到西拉了一根大铁链,铁链的两端固定在帐篷上,铁链上一排有七、八个锁环。金主命令我们几个工人各自把自己的一只脚锁好,小刘问为什么要把我们锁上?金主说怕你们晚上起来乱跑,这外面到处都是狼巴子,吃了你们谁负责?大家将信将疑地把脚锁了进去。把我们的脚都锁上之后,金主和他大舅还有另外两个拖拉机手,手执马鞭、棍棒,恶狠狠地宣告为我们定下的规矩:一、相互之间不准说话;二、好好干活不准偷懒;三、不准顶嘴;四、不准放屁。金主说放屁是淘金的大忌。我们已失去了自由,连说话甚至放屁的权利都没有,更别说别的自由了。我知道,我们已落入了陷阱之中,可等我明白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我没有想到,后面还有更加惨绝人寰的遭遇在等着我们。

青藏高原七月的夜晚已是很冷,由于锁着脚,想翻个身都不方便,一晚上我都没睡着觉。帐篷外不时传来饿狼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嚎,想到自己远离家乡和亲人,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打什么工,一时间心潮起伏,难以入睡。看看几个同伴,也是翻来覆去,弄得脚链叮当作响,我们都能感觉到各自心中那种共同的恐惧,但我们不敢说话,再说语言也不通。这样折腾了一夜,天还没亮,金主就拿着马鞭把我们一个个催了起来。我拿着牙膏牙刷想去洗漱一下,金主一把抢了过去。也就是从那天起,我们几个淘金工就没有沾过水。蓬头垢面,衣服上沾满了泥浆,个个像野人。

也许是晚上没有睡好,加上肚子又饿,浑身没劲,小曹把一车砂土拉翻了。

小曹刚刚爬起来,金主和他大舅还有两个拖拉机手就手执马鞭、铁锹和拖拉机的三角皮带,饿狼似的把小曹团团围住。陈金主对准小曹肚子就是一脚,把小曹踢翻在地,马鞭、铁锹和皮带雨点一样地打在小曹的身上,小曹在地上哭叫着求饶。我们几个工人吓呆了。整个过程,我们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小曹开始还在地上翻滚、哀嚎,不久,便没有声音了,头上的鲜血汩汩地向外冒,小曹已昏死过去。金主命我们把小曹抬进了帐篷里便不再管他。中午吃饭时,小曹还不能动,金主拿出注射器给小曹注射了两支药,然后问我们怕不怕,我们说怕。金主笑着说,怕就好,怕就给老子拼命干活,就不打你们。

第二天,小曹带着伤,一瘸一拐地又开始干活了。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挖含有金子的砂土,装进小车,然后运到土台上面的大木槽里,再用抽水机把水抽上木槽冲洗砂子。一天三顿饭,都是金主和他大舅还有两个拖拉机手先吃,剩下的稀汤寡水给我们吃。此时,我们已不管合不合胃口了,一个个见了食物便眼放绿光,像饿了半个月的狼。

第二个挨打的是陕西宝鸡的小卫。小卫当时在吃饭,不小心放了个屁,被陈金主听见了,冲过来就抢了小卫手里的碗,伸手给了小卫一巴掌。他大舅和两个拖拉机手也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拳打脚踢加马鞭,打得小卫拼命叫“爷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金主这才罢休,罚小卫一天不准吃饭。第三天,小苏也遭到了毒打,毒打小苏的理由是金主命他用棉被把车轮胎盖好,小苏没盖好,金主说小苏是存心想让他的车胎晒坏,把小苏的眼睛打出了血。我们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遭来噩运。然而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毒打,其实他们打人根本不需要理由。淘金太苦太累,金主怕我们跑,怕我们反抗,就用暴力让我们屈服。不到四天,我们每个人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殴打。日子就在这样胆战心惊与没日没夜的劳动中慢慢度过。第一个月洗淘金槽,金主收获了五百多克黄金。金主一高兴,竟有七、八天没有打我们。

九月份,青藏高原已开始起冻。

青藏高原的冻与内地不同,家里的冻是从地面往下冻,面上冻硬了底下还是松土。而青藏高原的冻是从地下往上冻,我们的工作越来越艰难,上冻的土仿佛铁块,用足力气抡起铁镐,一镐下去,却只有鸡蛋大小的一个坑。劳动强度越来越大,金子的收获却越来越少,我们的工作时间也越来越长。九月中旬,天开始下雨,雨中夹着雪花。夜间的气温已是零下10度左右了。白天干活我们都穿着棉袄。一天,我不小心弄翻了一车砂土,一个拖拉机手过来一脚就把我踢进了旁边的小水塘里。我爬了上来,他们扒光了我的棉衣,命令我站在寒风里,双手举着铁镐不停地喊“我错了”,不能停,一停下来就用马鞭打。我稍稍反抗一下,他们四个又围了上来,刀鞭棍棒,拳打脚踢。我昏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被扔进了帐篷,可能是我身体已垮了,开始发烧,全身浮肿,已不像个人样。他们用布扎紧我的手腕,用针刺破我的十个指尖放血,我才有所好转。第二天,我没有起来出工。第三天,又开始挖土了。九月下旬,小曹实在不行了,金主就给了他六个馒头,算是工钱,用拖拉机把他拉到一个面粉中转站扔在了那里,小曹求金主多给他几个馒头。金主说你他妈的干活这么差劲,没打死你就算好的。晚上,送小曹走的小卫偷偷告诉我,在离这儿朝北约二十多里处有一家蒙古人开的面粉中转站,那儿有去香日德镇的拉面粉的卡车。

我听了心中泛起了希望,我要逃走。

小曹走后,他们又骗来了两个宁夏的回族学生。一个姓赵,一姓杨。说是让他们来做面粉换羊皮的生意。小杨一见不对,想向我打听真相,我还没敢告诉他,就和他一起迎来了一顿毒打,小杨的牙齿被打掉了一颗。

小卫逃跑了。小卫自从去拖了一次面粉,知道往北二十里便可以走出无人区后,便一直在找机会逃跑。那天他说去拉屎,趁人不注意便逃了。不一会儿,金主发现了。他们先把我们锁好,然后一起出动去抓小卫。天快黑时,小卫被抓了回来。他们把小卫按在地上,用刀子在他的背上划上一个个“十”字,然后撒上盐,又命令我们每个人用马鞭打他一百下,如果谁不打,就打死谁,打轻了,也打死谁。此刻的我们,人性已渐渐泯灭,有的只是活下去的念头,没有人敢反抗。我含着眼泪打了小卫一百下。第二天,我们没有见到小卫,后来小卫就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

金主们常说,在这儿,弄死你们一个打工仔比弄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九月末,晚上的气温已降到了零下20度,用铁镐也镐不动土了,一镐下去地下连个印都没有。金主说要转移地方。于是又迁移到一个叫野马滩的地方。在迁移的过程中,出了一件事,让我发现了金主不仅对我们这些被骗来的打工仔如狼似虎,对他们自己人也是毫无人性。一个拖拉机手把拖拉机开翻了,把淘金用的木槽摔坏了一块,金主当即就恶狠狠地骂他,他回骂了两句,金主冲上去一棍子把那个拖拉机手打翻在地。这天下午,拖拉机手跑掉了,金主带了他大舅和另一个淘金工苏伟才去找。后来苏伟才偷偷告诉我,他们抓到了那个拖拉机手,在他的胸口刺了六刀,扔在了野外,不知是死是活。

在野马滩挖了几天,一点金子也没有弄到。金主又命我们迁回黄河滩。这时,大地已被冻实了,只有用铁钎在地上凿洞,灌上雷管炸药来炸开冻土。我们每天的工作时间都是十六、七个小时,我的全身早已肿得不像样子,脸有脸盆那么大,小腿肿得双手都围不拢,脚也被金主用铁锹砍伤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十天半月,我便会死在这儿。我曾想偷他们的炸药,把他们都炸死。然而,我们根本不能接近他们的帐篷。我只有等待时机准备逃跑。自从听说北方二十多里外就有人烟后,我一直在留心着周边的地形:往北不远有两道小山冈,如果有机会脱身,将是一个有利的地形。然而白天上工看得紧,晚上睡觉又被锁着脚。

但我还是在期待着这个机会的出现。

十月四日,机会终于出现了。那天,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外面的能见度很低。下午吃饭时,金主命我们在帐篷外面吃,让小苏看住我们,他们则在帐篷里喝着青稞酒暖身子,我们吃完饭后马上又要开工。然而每天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体力劳动,早已把大家折磨得气息奄奄,我们甚至站着都能睡着。吃着吃着,他们几个都歪在地上打起了呼噜。被金主用以毒攻毒的手段收买了的小苏也歪着头睡着了。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起来。天马上要黑了,现在逃走,正是好时机。我强压住狂跳的心,求生的欲望让我决定背水一战。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金主的帐篷,慢慢地朝北面的小山冈移去,我不敢走快,怕脚步声惊动了金主。眼看着渐渐地离帐篷越来越远了,我开始拔腿狂奔,这时一点也不觉得脚伤的痛了。我一口气跑到了那座小山冈上,然后趴在那儿不敢动了。不一会儿,帐篷那边隐隐地传来了吵闹声,接着有人影打着蓄电池灯在周围寻找,渐渐地找到小山冈这边来了,他们对着山冈胡乱放了几枪,清脆的枪声在静寂的夜空中传得老远。我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放了几枪后没有上山冈来,又折腾了半个小时左右,把蓄电池灯打到了工地上开始干活。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一连又翻过了两座山冈。也许是上天见我可怜,在冥冥之中助我逃出魔窟,在我翻过了两座山冈后,雪就停了,我一抬头,看见了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星,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也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夜色,天空离我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在一个背风的山窝,我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一个小凹里。夜间行走,我怕遇见狼,远处能隐隐看见幽幽的绿光,我知道那是动物的眼睛。这时的我,已经忘记了寒冷和恐惧,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辨明方向之后,开始继续逃生。在走下山冈不远的一片沙滩上,我遇见了一大群麂子,怕有四、五百只。它们是那么美丽而自在,听说它们也经常被猎杀,数量也在一天天减少。我庆幸自己遇见的是它们而不是一群狼。太阳有三丈多高时,我看见远远的地方有了炊烟,我又拼命狂奔了起来。果然,那里是个小村庄。其实说是村庄,也只有三、五幢房子,有一座房子的门口停着辆大卡车。我找到了卡车司机,求他带我走,司机说这儿非法淘金者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怕给自己惹麻烦,他不敢带我走。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位藏族阿爸,他看见我那个可怜样,叹着气说:“造孽啊!把人家的孩子都给弄垮了。”又从屋里拿出一个大饼给我吃,还对我说:“小伙子,你别怕,阿爸把你送出去。”后来阿爸和司机说了一些什么,司机终于答应带我走了。我藏在了卡车箱里。中午时分,车终于开动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过了这个村庄,一路上依旧不见人烟。汽车走了半天一夜,第二天早上,我们终于到达了香日德镇。

汽车开到香日德后,在一个餐馆门口停了下来,司机叫了面吃,还给我叫了一碗羊肉汤,司机帮我付的钱,他说:“小伙子,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在香日德镇,我找到了一个麦秸垛子,每天晚上就睡在麦秸堆里,饿了就到餐馆里要一点别人吃剩的饭菜。镇上也有不少好心人可怜我,知道我是从非法淘金的金主那儿逃出来的,有的给我衣服,也有的给我三块、五块钱,还给我一种大馍馍,是把死面团摊开,放在一块大铁片上,上面再盖上一块铁片,用火烤熟的,有脸盆那么大,一个馍馍够我吃两三天。好心的藏民又指引我到镇上的卫生院去看病,那时我已浑身是伤,身上的刀眼有几十个,有的已溃烂流脓。好心的医生没有多说什么,给我打了针,拿了药。在香日德,我像个疯子一样游荡了一个月,头发胡子如同一蓬蒿草,身上长了恐怕不下上千只虱子。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便窝在麦秸堆里摊开棉袄捉虱子。在这儿,我遇到了两个和我一样从非法淘金的金主那儿逃出来的和一个被金主扔出来的苦难兄弟,我们结成了患难之交,周围的人也都称我们是丐帮。这期间,我们曾多次扒上了途经香日德去西宁的汽车,我想只要到了西宁就有了火车,我就有办法回家了。然而每次都被司机赶了下来。

终于有一天,餐馆老板告诉我,今天晚上八点钟有一趟客车去西宁,司机跟他是朋友,到时他和司机说说好话,让他带我们去西宁。果然,老板没有失言。我们四人终于坐上了去西宁的客车。在车上,一些陌生人听说了我们的遭遇,有的劝我们报警去告他们,有的给我们面包、方便面,还有一些零钱。

也正是这些陌生人的帮助,使我又看到了人间的温情,更增添了让我坚持下去就能回到家的勇气。

到了西宁之后,我们四个人也分了手。

我扒上了西宁至上海的火车,可是很快就被乘警发现给赶了下来,就这样扒上去再被赶下来,反反复复,一个月后,我终于到了徐州。在徐州逗留了几天后,我又扒上了从徐州至广州的火车。我知道我有个亲戚在广东东莞中堂镇打工。到广州后,我便一路步行去东莞,困了睡野外,饿了捡别人扔下的东西吃,一共走了八天,我终于到了中堂镇。可那时已接近年关,我的亲戚已放假回了家。我只好抱着一线希望又去找我在深圳沙井的几位老乡。从东莞到深圳,我又走了六天。后来的故事,你就知道了。

91

徐广福说,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了。

现在说起这些,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只有两件事,一直搁在他心里,第一件,是他抽打小卫的那一百鞭,第二件,是逃跑的那天晚上他看到的满天的繁星。

92

回看以上这些伴随创作产生的文字恍如前世。

这是散文?随笔?小说?非虚构还是虚构?我更愿意将其看作是“小说”。

【作者简介】王十月,小说家;本名王世孝,1972年出生于湖北荆州,著有长篇小说《收脚印的人》《活物》《无碑》《不舍昼夜》,中篇小说集《国家订单》,短篇小说集《成长的仪式》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现居广州。

猜你喜欢

金主
流媒体“金主”打通影视界限
金主爸爸的炫酷
“金主”与白宫:相爱相杀
站在核心资源边上围观好莱坞的中国“金主”
船企自成“金主”
“金主”来了:体育大业与资本江湖
中国“金主”4亿美元入股曼城
游泳四国赛傅园慧张雨涵表现抢眼中国两大“金主”前景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