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中的一些河流
2025-02-15西左
外婆
在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她就已经不在了。她可能已经去往天空
填补头顶的空白,成为雷电、雨雪、云雁
她也有可能去到地下,沦为草籽,果核
长成新草新树,草归牛马,树归鸟雀
她更有可能去往宇宙的边缘,成为我们探求的未知
那是我们来的地方,也是我们必将归去的地方?
而我们对我们所谓的“活着”又知道多少?
妈妈说,外婆只是在那方小小的土堆里
形体像一个方程式,早已被时间解开
那个小小的土堆,没有墓碑,没有人间的姓名
妈妈又说外婆过得很艰辛,外公经常打她
他的拳头不是用来砸破生活的南墙的
我见过我的外公,一个赌徒,吝啬,生性懦弱
在家里像一把利剑,在外面却像一摊软泥
他从来没当着我们的面提起过外婆
仿佛外婆不过是一件他穿破了不知丢在何处的衣服
唉,我所知道的人世向来凉薄
却总有人宁愿被背叛被辜负,也要深情地活着
用光辉来照亮阴暗
我有好几回看到外公呆坐在苹果树下流泪
回忆是一条充满忏悔的崎岖道路
但他已经老得像一个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
同样有将自己的心捣碎去愈合另一颗心的勇气
前几天,妈妈说要给外婆立碑
我想到我们被雕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那是一份我们这一生被从外往内凿过的证词
在普定
1
列车过织金站进入普定县地界不久
突然停了下来。外面,落下来的雨水
在车窗上汇聚成河流。命运中的一些河流
我差点以为就过不去了。列车员播报
因前方暴雨,导致山体塌方
我的手里,是刚阖上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我们八月见》
但我总觉得我手里的不是一本书
而是一座岛。一座埋葬
小说女主人公安娜母亲偏远的岛
这座岛,像琴键
弹奏出孤独和生活一地鸡毛的悲歌
这座岛,又像一面镜子
照出人,心之迷宫
2
到达普定站已经是晚上八点过了
载客的出租车司机,声音里
有雨后的潮湿,不知名的虫鸣
有墨黑的远山,几粒豆大的灯火
车行驶在一条陌生的路上
两边的玉米站在各自的黑里
沉默像一口巨大的钟,每一个
玉米棒子里的玉米,都像一排排
在教室里坐得整整齐齐
默念着课文的小学生
车驶进县城后,饮下几杯酒
便从人生的容器里
取出浩荡春风和皑皑白雪
3
我在教室里,给孩子们上一堂
关于诗歌的课。但我没说
中学时,在一个冒着大雪的冬天
我独自跑到山坡上
读破损有些严重的诗刊
那些语言,在我心底
就像无数白鹭轻轻落在一棵松树上
又像一把古琴,在树的里面即将成型
更像一个海螺,深处
有一片金色的大海
和鲛人流下的眼泪的珍珠
我害怕雪落下来化成雪水将书页打湿
我把书关上深深埋进怀里
我的四周就剩雪落下的声音了
一边将我填满,一边又将我掏空
我也没有说,那年秋天和她分手之后
我的文字苦如一味中药
什么也治愈不了,更别说治世了
但却令我欲罢不能
我更没说,每个人都是一轮孤悬的明月
在人世尝尽圆缺,凉薄
但我最想告诉他们的是
诗和人一样,都需要不可丢弃的良心
4
午后城郊,天空的乌云还在加厚
就像夏天叠放在柜子里的衣服
不远处的青山,释放出鸟鸣,盘旋的老鸹
公路一旁,有西红柿,汁液的江河
如沉睡的婴儿;有葡萄,才开始变紫
我就想到采摘它的手,生活的沙尘暴
在那里停歇了吗?还是那一颗葡萄甜蜜的汁水
能填平欲望的沟壑?有稻田
稻粒长得结实又饱满
我却想起小时候在稻田里拣稻穗的场景
那时候我们很穷,现在稍好一些
但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谁不是看上去完好无损,但各自的破碎
都恰似落在玉盘里的大珠小珠
公路的另一旁,有一条舒缓平静的河流
一群鸭子在水的软体里自由划动
我们走到一棵不大不小的柳树下
照了一张合影。想到无数年后
我的头发都白了
那时,如果我的心肠还极热
梦想未死,还有热泪可以流
那我就回到这河边,和最年轻的白鹭
结拜为兄弟
5
下午我就要离开了
我还有半部小说留在列车上看
那些文字能让我在段落的丛林里
下起大雪。我喜欢雪
虽然白得眩晕,但无关欺骗,爱情,背叛……
现在,已经是八月
生活逐渐转凉
再过些时日,人也要学会落叶
沉重的欲望该落了
无法释怀的恨也该落了
做一棵树吧,结不结果也不那么重要了
犹如草塘高大粗壮的林木
根扎得那么深
和我们一样,用向下的爱和悲悯击穿顽石
【作者简介】西左,本名赵龙,1988年出生于贵州省赫章县。作品发表于《草堂》《星星》《山花》《诗刊》《扬子江诗刊》《中国作家》《诗歌月刊》《十月》《北京文学》等刊,著有诗集《人间物像》《诗歌打开的天地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