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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莫失莫忘》中克隆人悲剧命运的不可靠叙事探究

2024-06-28李海扬陈文铁

今古文创 2024年21期
关键词:石黑一雄

李海扬 陈文铁

【摘要】石黑一雄的第六部小说《莫失莫忘》以叙述者凯茜对自己简短一生的回忆展开,讲述了一群克隆人在寄宿学校黑尔舍姆成长然后捐献器官的悲惨故事。小说主人公凯茜在回忆中尽力去还原事情的原貌,但由于回忆所具有的模糊性,不可避免地在某些情节的叙述上会有遗漏或错误。同时,凯茜的回忆叙述在某些方面也与小说中隐含作者所设的规范相背离,所以凯茜的叙述也就是不可靠的。凯茜的不可靠叙述产生一种反讽,凸显了人类世界对克隆人群体的排斥。本文通过细读文本,探究叙述者凯茜在黑尔舍姆、“原型”的追寻、“延期”之问上的不可靠叙述,进一步揭示造成克隆人悲惨命运的原因。

【关键词】石黑一雄;《莫失莫忘》;不可靠叙述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21-0028-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1.009

石黑一雄的小说《莫失莫忘》(Never Let Me Go)讲述了一群在寄宿制学校黑尔舍姆成长然后开始器官捐献的克隆人的悲惨故事。整部小说是通过叙述者凯茜对自己简短一生的回忆而展开的。

实际上,回忆一直是石黑一雄小说中最为凸显的母题。不论是他早期的作品,如《远山淡影》,还是最新出版的《克拉拉与太阳》都是采用第一人称回忆叙述。但石黑一雄笔下的叙述者对于回忆的处理方式不尽相同。《远山淡影》中的日本寡妇悦子在回忆中伪装自己,编织一个他人的故事,以此来减轻自己对于女儿自杀的负罪感;《克拉拉与太阳》中的克拉拉通过回忆展现了她对乔西无比深沉的爱与奉献;同样,在《莫失莫忘》中凯茜通过带有强烈怀旧情绪的回忆来表达她对黑尔舍姆,对露丝和汤米的怀念之情。

然而,对于过去的记述不可能完全真实,因此回忆总是带有一种“模糊性”(沈安妮,2020:100),而这种模糊性也就会导致叙述者在某些情节叙述上的不可靠性。在《莫失莫忘》中,凯茜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总是尽力做到真实地还原,但不可避免地会有遗忘和混淆。比如,在小说中凯茜经常会有这样地表达:“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因此我可能记错某些事了”(石黑一雄,2018:14),“我不确定‘秘密警卫这件事总共持续了多久”(55),“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他了”(269)。

不仅如此,凯茜的叙述在某些方面也与韦恩·布思所定义的隐含作者的规范不相符。这主要体现在凯茜对黑尔舍姆的叙述,在村舍时对寻找“原型”的掩饰和最后的“延期”之问。凯茜在这三方面的不可靠叙述便凸显了人类世界对于克隆人极度排斥与厌恶,他们只是将克隆人作为器官捐献的牺牲品。

本文通过对叙述者凯茜不可靠叙述的探究,进一步揭示造成克隆人悲惨命运的原因。凯茜对于黑尔舍姆的不可靠叙述揭示了人类世界是如何对克隆人进行规训并让他们默默接受自己作为捐献者的义务,这便是克隆人悲剧命运的起始;在村舍时对“原型”追寻的遮掩暗示了人类世界对克隆人的排斥,进而造成他们的身份认同困境;最后,违背隐含作者规范的“延期”之问将克隆人生命权被剥夺的现实直接展现,以此破灭克隆人求生的最后期望,迫使他们接受死亡的宿命。

一、不可靠的黑尔舍姆:克隆人悲剧的起点

小说中的黑尔舍姆(Hailsham)是一所寄宿制学校,凯茜、露丝和汤米等克隆人的孩童时代就是在这度过的。凯茜带有强烈怀旧的回忆将黑尔舍姆被描述为一个近乎“伊甸园”般的存在(任冰,2021:56),而根据小说中的种种细节读者可以推断出黑尔舍姆更像是一座克隆人监狱。因此,凯茜对于黑尔舍姆的叙述并不可靠,而这种不可靠叙述所产生的一种反讽也揭示了黑尔舍姆早已为克隆人的悲剧命运做好了铺垫。

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凯茜回忆起她曾照顾的一位捐献者(donor)。这位捐献者在得知凯茜出身于黑尔舍姆后便对凯茜说道:“黑尔舍姆。我猜那地方一定很美。”(石黑一雄,2018:5)这位捐献者不断向凯茜询问有关黑尔舍姆的事情,凯茜便向他详细讲述了在黑尔舍姆的生活,关于他们最喜爱的导师,不断丰富的收藏品。在这个小插曲中,凯茜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6),能够在黑尔舍姆度过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而在凯茜得知黑尔舍姆关闭之后,她总是不禁怀念自己在黑尔舍姆与露丝和汤米度过的时光。

为何黑尔舍姆如此特别呢?

首先,从小说开头那位不断向凯茜询问黑尔舍姆的捐献者的话语以及行为来看,黑尔舍姆与其他的克隆人寄宿制学校的确不同,它为学生们提供了良好的教育与生活环境。在教育方面,黑尔舍姆为学生们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文化课,特别是有关艺术的课程。在生活环境方面,黑尔舍姆的基础设施明显优于其他克隆人寄宿学校。在凯茜得知黑尔舍姆关闭后多次提到自己开车在全国寻找黑尔舍姆的痕迹。

其次是其独创的交换活动。所谓交换活动就是一个展销会,黑尔舍姆的学生们把自己创作出的小物件或是艺术品拿出来进行相互交易。这种交易制度很好地培养了学生们的艺术创作能力和个人价值感(谷伟,2010:15)。更为重要的是在这种交易活动中,学生和学生之间,学生和黑尔舍姆之间建立了一种强大的情感羁绊。这种羁绊也就使得黑尔舍姆在其学生的情感和回忆空间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因此,在承载着学生们回忆的黑尔舍姆消逝之后,一种失落感便在黑尔舍姆学生心中油然而生,这种失落感也促使着凯茜将黑尔舍姆描绘成一个失落的伊甸乐园。

事实上,黑尔舍姆远比凯茜回忆中的伊甸园要复杂很多。根据凯茜对黑尔舍姆叙述中的一些细节和小说内容来看,黑尔舍姆表面上是一个专为克隆人设立的成长营地,但实际上黑尔舍姆是人类世界圈养和控制克隆人的一座监狱。首先,黑尔舍姆所处的地理位置和环境耐人寻味。“黑尔舍姆建在一个平滑的山谷中,周围都是坡地”(石黑一雄,2018:38)。这样的地理位置暗示着黑尔舍姆是处在一个可以被随时被监视的状态。其次,黑尔舍姆很少有来自外界的访客。“有时候好几天我们都看不到任何一辆车从那条窄路上开进来”(38)。只有夫人为了她的“艺廊”会不定期来到黑尔舍姆,除此之外便是一些运送物资的工作人员会偶尔进入黑尔舍姆。所以总的来说,黑尔舍姆与外界的联系非常有限。不仅如此,露西老师告诉学生们在黑尔舍姆的周围都有着护栏,而护栏之外是一片树林,关于这片树林有着“各种可怕的故事”(56)。这些故事大都讲述某学生试图越过护栏逃离到外界,但最终都神秘丧命。很明显,这些故事都是用来威慑黑尔舍姆种的克隆人学生,防止他们擅自逃离。由此可见,真正的黑尔舍姆其实是将克隆人与外界分隔开的一所监狱,人类当权者将克隆人置于时时刻刻被监视的状态。与其说克隆人是黑尔舍姆中的学生,不如说是黑尔舍姆这所监狱中的囚犯。

而在小说的第三部分,凯茜与艾米莉的对话最后揭示了黑尔舍姆这所克隆人学校的真相。在小说所设定的社会背景下,克隆技术在一段时间内获得飞快地发展,运用克隆技术解决了人类世界的各种医学问题。对于人类来说,克隆技术的腾飞是福音,但对于克隆技术的副产品克隆人来说则是一场浩劫,而人类对于克隆人的生存困境和苦难视而不见,于是黑尔舍姆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

艾米莉小姐希望借助黑尔舍姆向人类世界证明克隆人“如果能在人道文明的环境中长大,他们也能像任何一个普通人类成员一样,成长为一个体贴、有智慧的人”(石黑一雄,2018:293)。可以看出黑尔舍姆的创立初衷是美好的,但是正如艾米莉小姐所说的一样,黑尔舍姆的确掀起了一段时间的政治热潮,但仍然犹如“蚍蜉撼树”(295)。实际上,黑尔舍姆就是一场人类世界政治运动的产物。黑尔舍姆试图挑战人类社会所通行的捐献程序,而在失去了社会各方的赞助与支持后,艾米莉小姐等人所掀起的一场热潮很快便退去。因此,黑尔舍姆并未能真正完成它所创立的目的,在整个社会的大背景下,它本质仍然是一个培养克隆器官的工厂。这种美好的初衷与其所真正行使的功能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使得黑尔舍姆更像“一出荒唐的把戏和残酷的闹剧”(朱叶、赵艳丽,2006:157)。

凯茜回忆之中的黑尔舍姆与读者从小说中推断出的黑尔舍姆很明显是有很大差异的,这也使得凯茜的叙述并不可靠。布思(Wayne Booth)是这样定义不可靠叙述的:“当叙述者的言行与作品的范式即隐含作者的范式保持一致时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则就是不可靠的”(Booth,1983:158-159)。凯茜在自己带有强烈怀旧情绪的回忆叙述中所呈现的黑尔舍姆是一个对于克隆人来说近乎完美的成长之地。正如上文提到的,黑尔舍姆为其学生提供了极好的生活环境和学习环境,让学生们能够更健康的成长。但凯茜叙述中隐藏的一些细节,如黑尔舍姆诡异的地理位置,周围的护栏与树林以及导师对于克隆人学生不自然的监管,这些都表明真实的黑尔舍姆其实是人类世界为压制剥削克隆人所设立的一座监狱。

在这里,叙述者凯茜对于黑尔舍姆的叙述与隐含作者所暗示的真实的黑尔舍姆是不一致的。不仅如此,“(隐含)作者创造出不可靠的叙述者,制造了作者规范与叙述者规范之间的差异,从而产生反讽等效果”(申丹,2010:138)。人类世界不留余力地建立的圈养和控制克隆人的设施,在某些克隆人的眼里却成了他们童年和回忆的“伊甸园”。因此,凯茜对于黑尔舍姆的不可靠叙述也正是对黑尔舍姆这一类克隆人集中营的反讽。克隆人在人类精心设置的牢笼中接受良好的教育,让他们更加了解人类世界,但在教育中却不断向他们暗示他们与正常的人类不同。露西导师在教导其学生关于吸烟的危害时,就直接说道:“你们……很特别。所以你们得保持健康,确保内脏都完全健康,对于你们每个人,这都比对我更为重要”(石黑一雄,2018:77)。

克隆人特别在哪里呢?他们的特别就在于克隆人是器官捐献者,他们不能抽烟是为了保证器官的质量优良。在对他们的教育中,从小就对他们灌输这样的观点:他们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成为捐献者,为人类提供各种健康的器官。由此可见,克隆人在人类世界是被排斥的他者,只能被人类压迫与剥削,而人类给予克隆人的教育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他们。也正是这种先教育后剥削造成克隆人“自我意识的缺失”(任冰,2021:57),从而导致了克隆人的身份认同困境,并且在被人类无情地排斥与剥削后默默接受自己悲惨的结局。

二、不可靠的原型之寻:克隆人的身份认同困境

在黑尔舍姆潜移默化的教育下,克隆人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与正常人类的不同,但他们还不知这种不同到底会对他们有何影响。在离开黑尔舍姆前往村舍(Cottage)后,这种在黑尔舍姆形成的模糊意识也让他们对于自身身份的认知更加好奇,因为克隆人认为他们能够从自己的“原型”身上窥见自己所拥有的可能性,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建构起自己的身份认知,因此他们也就热衷对自身“原型”的寻找。而小说中隐含作者的规范所展现出的是对克隆人身份认同的一种压制,这种与隐含作者规范之间的冲突指明了凯茜关于原型之寻叙述的不可靠和对克隆人追寻原型的一种反讽。

克隆人对自身“原型”的寻找所体现出的就是他们对自身身份认知的焦虑。“他们对‘我是谁的追问从来没有停止过,表现出主体对自身认知的渴望”(杜明业,2014:61)。这种渴望在凯茜、露丝和汤米一行人离开了黑尔舍姆来到了村舍后促使着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找寻自己所谓的“原型”。但在村舍中,寻找所谓“原型”的话题由克里茜和罗德尼这一对非黑尔舍姆出身的情侣挑起,他们声称在一个大开间办公室找到了凯茜的好友露丝的“原型”。但是来自黑尔舍姆的凯茜一行人起初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凯茜之后的叙述向读者说明了原因:在黑尔舍姆时期他们就已经对“原型”有所涉猎,但这也一直是一个尴尬的话题。“这问题让我们既好奇,又深受困扰。即便是在农舍,这也不是一个随便提起的话题。涉及原型可能人选问题,比聊到任何其他话题——比如性爱——都更加尴尬”(石黑一雄,2018:155)。

克隆人对于自身原型的好奇是很自然的,但是在人类世界的干预下,有关“原型”的话题是被限制的。因此,寻找自身“原型”在正常人类世界中是凯茜他们克隆人不应该触碰的一种禁忌。同时,这也非常明晰的反映出隐含作者的规范对于克隆人寻找自身“原型”是持否定态度的。因此,这所谓的原型之寻也注定是失败的,人类世界不会允许克隆人完成自己的身份认同。一旦克隆人完成自身的身份建构,人类就会受到一种被取代的威胁,这是小说中人类世界所不允许的。为了消除这种威胁,人类世界着重加强了“对克隆人的缩减、降格和物化”(安婕,53),保证人类仍然处于一种可以支配克隆人的主动地位。

尽管如此,克隆人仍执意去寻找自己“可能的原型”,其原因小说中解释道:“寻找自己原型的背后一个主要的观点是认为,如果找到了,你就得以窥见自己的未来。”(石黑一雄,2018:156)而凯茜由于意识到了寻找“原型”这个话题的敏感性,因此,她在进行寻找“原型”时将自己的意图有意地隐蔽了起来。由于自身有时无法控制的性冲动,所以她认为她的“原型”可能是一位色情明星,所以她才会在色情杂志上翻看,试图寻找自己的“原型”。但是她翻看色情杂志的行为被汤米无意中发现了。而当汤米质问她为什么翻看色情杂志,凯茜只是说到为了“刺激”(152)。这里凯茜的叙述明显前后不一致,是在事件/事实轴上的“错误报道”(申丹,2010:134)。同时,寻找自身“原型”的行为也与隐含作者的规范相背。因此,凯茜对于寻找原型的叙述是不可靠的。这里的不可靠叙述便很好地展现了凯茜对于自身身份认同的困境。而露丝对于自身“原型”的寻找就没有如凯茜般遮遮掩掩。在克里茜和罗德尼向发现疑似她的“原型”后,露丝就计划去亲眼验证一番,所以便有了后来的诺福克之旅。

在这次旅行中,露丝、凯茜和汤米一行人来到了克里茜和罗德尼发现所谓露丝“原型”的地方,但是当他们真正仔细观察后才发现,那人根本“一点都不像露丝”(石黑一雄,2018:181)。因此露丝对此非常沮丧,便发泄道:“我们都知道。我们是从废柴复制来的。吸毒的、卖淫的、酗酒的、流浪汉,也许还有罪犯,只要不是变态就行。这才是我们的来源。”(185)

露丝寻找“原型”的挫败体现了克隆人对于自身身份认同的困惑和疑虑。克隆人知道自己来源于人类,但是人类世界对他们的排斥则使得他们认为自己是人类卑劣一面的后代。而“小说中克隆人对于自己‘可能的原型的寻找最能体现他们如常人一般追寻自身的来源身份及归属的渴望。”(张亚丽,178)这种无法实现的身份认同和归属的渴望便是克隆人所面临的困境。在这种困境中,凯茜对自己寻找“原型”的遮掩和他们违背隐含作者的规范寻找自身“可能的原型”也就导致了凯茜叙述的不可靠性,而通过这种不可靠叙述进一步反映出克隆人所面对的身份认同难题。他们被人类世界所边缘化,被人类世界刻意制造的鸿沟所隔离开,不被人类世界所接纳。在这样绝望的身份困境中所有试图寻找自我身份认同的努力也只是一场空,最后便导致克隆人只能默默接受自己作为器官捐献者的悲惨命运。

三、不可靠的延期之问:克隆人生命权的被剥夺

黑尔舍姆给克隆人提供人类的教育,但不断向他们灌输他们与正常人类不一样的思想。因此,在克隆人离开黑尔舍姆后急于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但在经历了原型人物寻找的挫败之后,他们才真正认识到自己不被人类社会所接受。

而当克隆人们开始进行捐献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甚至是生命权都遭到了剥夺。他们“仅仅是为了满足医疗需要而存在,是盛放备用零件的容器,其生命权在科学的‘规划中被无情剥夺”(晏凯、张和龙,2020:83)。面对如此悲剧命运,克隆人们只能选择默默接受,无法反抗。但事实上,他们也做出了一种反抗,一种叙事上的反抗。这体现在小说最后的高潮部分,凯茜与汤米去找夫人申请所谓的“延期”(deferral)就可以看出他们渴望延续自己的生命,但这“延期”之问也只是虚幻的泡影。

在小说中,“延期”指的是如果两个克隆人能够证明彼此是真心相爱的,他们便可以申请延缓捐献器官,获得一段时间完全由他们自己支配的时间。凯茜在叙述中提到她在来到农舍之后就听到越来越多关于“延期”的流言。“这并非我第一次听到有关延期安排的流言。在过去的几周内,我在农舍越来越多地听到人谈起。总是老生们自己在聊这话题,如果有我们中的人出现,他们就会显得有些尴尬,并且闭嘴。”(石黑一雄,2018:172)通过此处凯茜的措辞便能发现“延期”的真实性是存疑的。

首先,在农舍内关于“延期”的流言大部分都是非黑尔舍姆出身的学生提起的,他们单方面相信黑尔舍姆出身的学生申请“延期”是有优待的。

其次,在凯茜关于黑尔舍姆的回忆叙述中,其实没有提到任何与“延期”有关的事情,黑尔舍姆里凯茜等克隆人的导师也并未向他们灌输任何有关“延期”的知识。

最后,汤米在农舍听到“延期”话题的反应耐人寻味。在克里茜和罗德尼询问汤米他们来自黑尔舍姆的学生有关申请“延期”的具体细节时,露丝向他们表示在黑尔舍姆有这回事,但他们从不谈论这事。露丝这里很明显是撒谎了,因为在此之后,汤米紧接着回答说:“坦白讲,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这些是什么规则。”(173)

由此可见,所谓“延期”只是一个谣传,并不是事实。所以,在隐含作者的规范下,克隆人能够申请“延期”这件事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凯茜和汤米最后还是在露丝的鼓励下去向夫人申请那所谓的“延期”。为了自己的生命和追求幸福的权力,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反抗。

凯茜、露丝和汤米在分别离开农舍后就分开了。但在几年之后,由于凯茜护理者工作的关系,这三位好友又再次相遇。借这次重逢的机会露丝终于向凯茜和汤米坦白,她最初是有意将凯茜和汤米分开的,而这件事正是她“干过最坏的事”(石黑一雄,2018:259)。从童年时代起,凯茜与汤米的关系就比较亲密,而且凯茜的叙述也暗示应该是自己与汤米成为一对,但最后则是露丝和汤米成了一对,所以,露丝也一直为此事而感到愧疚。露丝认为她与汤米并不是真正的爱着彼此,而凯茜和汤米则是真心相爱的。因此,她希望凯茜和汤米去争取“延期”,以此作为对凯茜和汤米的补偿。于是,在露丝的鼓励和帮助下,凯茜和汤米决定去拜访夫人,寻求所谓的“延期”。凯茜和汤米根据露丝提供的地址来到了夫人的住处,而从与夫人和艾米丽小姐的交谈中得知“延期”是根本不存在的。艾米丽小姐对汤米的疑问解释道:“没有,汤米。根本没有这种事”(299)。

同时,凯茜和汤米也了解到克隆人学生得以在黑尔舍姆接受人文教育培养的真相——一场政治运动(徐砚锋,2020:129)。黑尔舍姆建立的初衷是为克隆人学生提供更好的学习生活环境,同时向外界证明在接受了与正常人类相同的教育之后克隆人与人类是无异的。但是黑尔舍姆这种挑战整个社会规则的尝试也只不过是一场空。茂宁代尔事件的发生直接便终结了这场政治运动。

同时,艾米丽小姐告诉汤米和凯茜他们只能“按照既定的轨道走下去”(石黑一雄,2018:299),即克隆人只能接受他们器官捐献者的命运。在了解这令人心寒的真相后,凯茜与汤米两人默默地返回疗养院。但在路程中,汤米爆发了。“他愤怒、嘶吼、甩着拳头,到处乱踢”(309)。也许汤米之前还有对未来自由生活的期望,现在这个期望被完全击碎,他也只能接受这残酷的命运。他的嘶吼愤怒也只是对人类世界无力的控诉。

事实上,凯茜与汤米申请“延期”幻想的破灭是必然的。因为追寻“延期”其实背离了隐含作者的规范。隐含作者在小说中通过各种细节明显暗示了“延期”对于克隆人来说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凯茜的叙述中仍然透露出“延期”是可能的,而且与汤米做了非常多的准备,因此凯茜在这一情节的叙述上是不可靠的。而这种对隐含作者规范的背离,却凸显了克隆人群体对自己生命权的追求与对自由的渴望。克隆人的生命权在被制造出的一开始便被人类剥夺了,他们被制造出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人类提供健康的器官。面对如此惨淡的命运,克隆人试图通过申请“延期”这种方式延长自己的生命,但却被告知这只是不现实的幻想,他们只能按照人类的意愿去结束自己的一生。他们最后默默接受自己命运的隐忍和无奈,也指明了克隆人生命权被剥夺的悲剧命运。

四、结语

回忆一直是石黑一雄小说中的关键词。他的大部分小说都是通过一位叙述者的回忆展开,而回忆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因此石黑一雄小说中的叙述者大都是不可靠的叙述者。

而《莫失莫忘》中的凯茜似乎不是一位典型的不可靠叙述者,凯茜通过回忆是为了探求现实的本来面貌,但是由于回忆的模糊性和与隐含作者预设规范的背离,凯茜在一些情节的叙述上是不可靠的。通过文中细节可以得知隐含作者对于黑尔舍姆对于克隆人的影响,克隆人追求自己的身份认同和生命权是持消极态度的,因而凯茜在黑尔舍姆,寻找“原型”和“延期”上的叙述是不可靠的。通过其不可靠叙述所产生的反讽效果突出了人类世界对于克隆人群体的排斥与压迫,展现了造成克隆人悲剧命运的原因——人类世界的规训,身份认同困境,以及生命权的被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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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海扬,男,汉族,湖北宜昌人,大连海事大学英语语言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

陈文铁,汉族,辽宁大连人,博士,教授,大连海事大学英语系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英国文学、美国文学以及西方文学理论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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