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语言学视角下介词“就”的多义分析
2024-06-23林景
林景
摘要:介词“就”由动词“就”虚化而来,其在古代汉语中萌芽产生,在近代汉语中得到发展。从语义上看,介词“就”根据其介引成分的不同语义可划分为不同类别。“就”是一个多义介词,在句中主要用来引进与谓语相关的方所、对象、范围、时间等多种语义成分。在“就”的介词化过程中,人们的认知能力发挥了必要作用,基于空间意象图式的隐喻投射是介词“就”多义的认知根源。因此,文章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介词“就”的语义类别展开描写,并从认知语言学视角出发,采用意象图式理论和隐喻理论对介词“就”进行认知分析,识解介词“就”的多元意义。
关键词:介词“就”;语法化;认知;意象图式;隐喻;多义
中图分类号:H14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24)05(b)-0033-04
A Polysemy Analysis of the Preposition "Jiu"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LIN J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 Dalian Liaoning, 116081, China)
Abstract: The preposition "jiu" is derived from the verb "jiu" and has sprouted in ancient Chinese and developed in modern Chinese. From a semantic perspective, the preposition "jiu" can be classified into different categories based on the different semantics of its introduced components. "Jiu" is a polysemous preposition mainly used in sentences to introduce various semantic components related to the predicate, such as location, object, scope, time, etc. In the process of prepositionalization of "jiu", people's cognitive ability plays a necessary role, and the metaphorical projection based on spatial image schema is the cognitive root of the polysemy of preposition "jiu". Therefore, the article intends to describe the semantic categories of the preposition "jiu" based on previous research, 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use image schema theory and metaphor theory to conduct cognitive analysis of the preposition "jiu" and understand its multiple meanings.
Key words: The preposition "jiu"; Grammaticalization; Cognition; Image schema; Metaphor; Polysemy
介词是虚词的一种,在句中标志着实词和实词的关系,是汉语词类系统中的重要功能词。介词多数由动词语法化而来,根据介引成分的不同可以表示多种语义。语法化是指语言中的词从表示实在义转为表示语法义的过程。沈家煊(1994)指出,语法化现象表明了语言系统的非自足性,其与语言外部因素,如人的认知能力联系紧密[1]。许国璋(1991)认为虚词是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知结果[2]。因此,结合语法化和认知理论对介词展开分析具有积极意义。“就”是典型的从动词虚化来的多义介词,以往学者对其研究多侧重于语法化过程的考察,而有关认知方面的较少。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梳理介词“就”的语义类别并展开认知分析。
1介词“就”的产生及语义类别
许慎《说文解字》:“就,高也。”[3]桂馥《说文解字义证》:“此言人就高以居也。”[4]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广韵曰,就,成也、迎也、即也,皆其引伸义也。”[5]由“就”的本义及引申义可见其最初是一个动词,几个义项可以共同抽象出一个相同义素,即[+靠近]。动作“靠近”体现一种动态过程,表示动体通过位移运动的进行靠近运动目标并使二者的距离不断缩短。因此动词“就”含有[+运行][+位移]的语义特征,介词“就”的产生和发展与二者的弱化消失有关。
1.1介词“就”的萌芽产生
先秦两汉时期,动词“就”在句中可单独作谓语,后常加宾语,构成动宾式,“就”是句中唯一的位移动词,多表示靠近运动的目标处所。
例1: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湿也。(《荀子》)
例2:及会,两君就坛。(《新序》)
马贝加(1998)指出,汉语双动词结构在先秦已有,两汉时随着谓语的复杂化大量出现。于是,该时期“就”还可进入连动结构,构成“VP+就+NP”和“就+NP+VP”格式。动词“就”虽然不是句中的唯一动词,但仍含有[+运行][+位移]的语义特征。
例3:君出就车,则仆并辔授绥。(《礼记》)
例4: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战国策》)
例3中主语“君”在动作“出”发生后和宾语“车”仍有距离,动词“就”表示了人靠近车的位移动作。例4的“就车”是“上车”义,动词“就”表现了动作发出主体“荆轲”从地面移动到车中的位置变换,该动作发生后才可离去。虽然这两例中的“就”仍是动词,但是“就”进入连动式的句法配置为其介词化提供了发生环境。究其原因,可能与人的认知有关。人在认识连动结构时往往不能将注意力平分在两个动词之上,通常会选择其中一个动词作为凸显的焦点,句子的重心从而发生靠近凸显动词的移动,那么另一个动词的性质就会被弱化, 进而被重新分析成为修饰成分用来修饰句中的凸显动词。马贝加(1998)也指出介词“就”是从连动式的V2和V1两个句法位置上虚化来的,其在汉代时萌芽,在晋、南北朝时明确,当时已可引进动作相关的处所、对象和范围[6]。吴福祥(2015)认为介词“就”的用法少见于六朝,兴盛于唐五代及宋,并在此时可引进动作相关的处所、对象、范围和时间,但介词“就”在元明之后渐渐衰落[7]。接下来,本文将以前人研究为基础对介词“就”的语义类别进行简要描写。
1.2介词“就”的语义类别
1.2.1引进方所
马贝加(2002)指出介词“就”引进方所是先表终点义后表所在义的。从句法结构上看,“就”进入连动结构“VP+就+NP”是终点介词的萌生之源。马贝加(2014)认为,若双动词结构的两个运行动词在语义上指向同一个目的地,“就”即存在被分析为终点介词的可行性,其萌芽于汉代。
例5:欲竭愚诚,又恐越职,然惟二恩未报,忠臣之义,一杼愚意,退就农亩,死所无恨。(《汉书》)
将此例与例3相比,语义上动词“退”和“就”所指向的目标终点都是“农亩”,不像动词“出”和“就”能明显感受到二者的处所目标并不都是“车”,相对来讲该例“就”的运行义和位移义被弱化,可以被看作引进运行动词“退”所到终点的介词。
具有明确终点介词性质的“就”更多见于晋、南北朝之后。
例6:时梁兴等略吏五千余家为寇钞,诸县不能御,皆恐惧,寄治郡下。议者悉以为当移就险,浑曰:“……而保险自守,此示弱也。”(《三国志》)
例7:昔有一人因送葬回,不觉被仆者引自他道归,行数里,方觉不是,却须要回就大路上,若此非中理。(《二程集》)
例6中动作由句中的动词“移”来承担,“就险”被重新分析为“移”的补语,表示动作“移”的终到处是“险要的地方”。例7“回就大路上”即“回到大路上”,介词“就”引进位移动作“回”的终点处所。可见,当句中动作由“就”前VP表示时,句子重心会前移,“就”[+运行][+位移]的语义特征被虚化,逐渐变为介词。
典型表所在义的介词“就”萌生自连动式“就+NP+VP”,句中动作由“就”后VP承担,句子中心后移,“就+NP”进入状位,“就”的[+运行][+位移]语义特征消失。马贝加(2002)认为所在介词“就”明确用例见于《世说新语》[8]。此后,所在介词“就”用例数量增多,唐、宋、元、明、清皆有。
例8:韩后与范同载,就车中裂二丈与范。(《世说新语》)
例9:当晚就船中与春香同铺而睡。(《清平山堂话本》)
例10: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红楼梦》)
这三例的介词“就”都可以换成介词“在”,意思分别为“在车中裂”“在船中睡”和“在贾母内院中搭戏台”,介词“就”引进的是动作发生的所在处。
一个运动的发生总要有运行的起点和终点,那么从起点到终点的移动必然朝着一定的方向。因此从动词“靠近”义虚化而成的介词“就”用来引进动作发生的起点和方向就自然而然了,此时“就”在句中不含[+运行][+位移]的语义特征。起点介词“就”义同起点介词“从”,表示动作从某处发生。方向介词“就”的用例更加稀少,意义与介词“向”相似,表示动作发生的方向。
例11:说了,梁主就袖中取出书,递与赵伯超。(《喻世明言》)
例12:无由就日拜,空忆自天归。(《张左丞挽歌二首》)
例11中的动作“取出”蕴含一定的位移义,“就”虚化为介词,只引进动作发生的起始处。例12的介词“就”引进动作“拜”的方向是“日”。
1.2.2引进对象
对象介词“就”的作用是引进与动作相关的对象。介词“就”引进的对象类别可凭借句中动词含义的不同主要分为言谈对象、求索对象和师从对象等多种。
例13:大王就师问:“作摩生是世俗中志人底苗稼?”(《祖堂集》)
例14: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世说新语》)
例15:戴安道就范宣学,视范所为:范读书亦读书,范抄书亦抄书。(《世说新语》)
这三例中动词“问”“索”“学”分别含有言说义、索求义和学习义,介词“就”在句中分别引进动词的言谈者“师”、求索者“谢仁祖”和师从者“范宣”。
1.2.3引进范围
马贝加(2014)指出汉语中处所介词多数都有表范围的兼职功能。当所在介词“就”产生后其宾语进一步抽象,就可引进与动词相关的某一范围。
例16:肃之所言,盖就汉制而为言耳。(《三国志》)
例17:天佑二十年二月,晋王欲立行台丞相,就四镇判官中选前朝士族充选。(《新编五代史平话》)
这两例中介词“就”分别表示动词“言”和“选”的范围是“汉制”和“四镇判官中”。
1.2.4引进时间
时间介词“就”用例较少,在句中只引进动作发生的时间,没有[+运行][+位移]的语义特征。马贝加(2014)认为时间介词在唐代萌生,来自所在介词“就”[9]。
例18:清霜洞庭叶,故就别时飞。(《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韵》)
例19:就当日造下合同,把家私明明填注。(《全元曲》)
这两例中前者介词“就”引进动词“飞”的发生时间是“别时”,后者介词“就”表示了“造下合同”的时间是“当日”。
2多义介词“就”的认知解释
认知语言学的建立以人类自身及其与世界互动中获得的经验为基础,认为语言是人们认知能力的组成部分,是对客观现实进行认知加工后得到的结果。认知能力是先天赋予的,其先于语言存在并影响语言发展。语言符号和客观现实并不直接对应,认知是二者的媒介,人们只有先认识事物才能用语言表达事物。语言表达的背后有着一系列的认知模式作为支撑,它们是概念形成的基础。在介词“就”的产生和发展中,意象图式及隐喻发挥了重要作用。
2.1意象图式
2.1.1意象图式理论
意象图式在人的生理和心理的基础之上形成,是一种理解事物之间关系的基本认知结构。莱考夫(1987)在其著作《女人、火与危险的事物:范畴显示的心智》中表述意象图式的构建基于人们在日常生活里的身体经验[10]。在人们与周围世界进行互动时,空间是最容易被感知到的具体关系。如我们生活在房子里,房子就相当于一个容器。当人们对这种空间关系进行亲身体验并反复强化后,就会在大脑思维中形成一种抽象的意象图式。赵艳芳(2001)认为“所有的意象图式都涉及空间结构”。汉语中,这种空间位置关系通常用介词和方位词表达。因此,介词意义可以用抽象的意象图式来识解。常见的意象图式有路径图式、容器图式、部分—整体图式等多种。
2.1.2介词“就”的意象图式分析
结合前文例子来看,介词“就”可以用路径图式和容器图式识解。路径图式抽象表达了事件发生位移运动的过程,包括起点、路径、终点及方向四个必要成分,表示动体从起点朝方向经路径到终点的位移。容器图式的组成要素有内、外、边界三个,表示一种包含和被包含的静态关系。陈忠(2006)指出意象图式的组成部分在不同语境下有不同地位,主要靠凸显的不同显示[11]。这种凸显是对图式的部分进行细化选择,基于人们认知视角的不同。介词“就”由其动词“靠近”义虚化而来,意义最初就体现了对路径图式终点的凸显,如前文例7介词“就”引进了位移动词“回”的终点处是“大路”,动体“人”和处所“大路”在动作“回”发生前有距离。在此基础上,我们将注意力的集中从终点转移,就会凸显路径图式的其他要素:如例11凸显了介词“就”引进的动作“取出”发生的起点处“袖中”,句中动体“书”通过“取出”的发生也与“袖中”产生了距离;当句中动词为如例12的“拜”时,虽然语境中蕴含的动体与介词“就”引进的“拜”的方所“日”之间存在距离,但显然可见动体并不发生位移运动,于是凸显了动作发生的方向。那么当句子语境里的动体与介词“就”引进的动词相关处所之间没有距离时,就会凸显动作发生的原地处所,呈现出容器图式。如例8的介词“就”引进的是动作“裂”的发生处所“车中”,凸显了“车”这个容器的内部,而不关注车外,表示动作在车内发生。
2.2隐喻
2.2.1隐喻理论
隐喻在认知语言学中作为一种认知工具存在,其作用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隐喻是通过联想为两个本质不同的事物人为地创造出某种相似性的联系,从而用一个具体熟悉的事物去理解认识抽象陌生的事物。再抽象点来说,隐喻是一种手段,使某种特性从一个认知域投射到另一个认知域。前面说过,空间是人们最先接触并可直接感知的概念,这种由本能带来的具体熟悉的特性促使我们基于其进行联想并激活对其他领域中概念的认识。赵艳芳(2001)指出空间概念是大部分隐喻的源头[12]。Lakoff&Turner(1989)认为,空间隐喻是一种意象图式隐喻,其使空间概念从原始空间域投射到抽象目标域,并在投射过程中保留下来了空间意象及其内在逻辑[13]。因此,意象图式的构建不仅能解释具体领域中的概念,还可通过隐喻扩展应用到其他抽象复杂领域中的概念识解。这种基于意象图式的隐喻映射是语言中的词具有多义现象的认知根源。
2.2.2介词“就”的隐喻分析
介词“就”可引进多种语义成分是由空间隐喻映射来的,分别举例如下。例14属于路径图式的隐喻映射,可以将“谢仁祖”想象为动作“索”发生的抽象有生起点,使“食”可能发生从“谢仁祖”到“王修龄”的位移,介词“就”表示对象义。例16和例18是基于空间隐喻由具体的空间域投射到抽象的范围域和时间域的体现。前者人们认知上把“汉制”联想为一个三维容器,“肃”针对其展开论述,必须在“汉制”这一容器内发生,而不涉及以外的内容。后者同样把时间联想为一个三维容器,在“别时”这个容器内才可发生“飞”的动作。可见这两例属于容器图式的映射。
3结束语
综上,介词“就”从动词“就”的“靠近”义虚化而来,其语法化以进入连动式为句法途径,以运行义和位移义的虚化消失为依据。介词“就”可引进多种语义成分与人的认知有关。根据人们的经验,介词“就”主要可抽象为路径图式和容器图式两种认知结构,并以此为基础通过隐喻使其意义多元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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