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诗意·现实性
2024-06-05韩正路
韩正路
[摘 要] 承续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本土化写作,范小青在21世纪的小说创作中继续还原江南水乡的水泽风貌和文化景象,并以苏城景观之名拟定小说标题,彰显出浓郁的地域特色。作家以惯有的生活体验进行了小说语言的本土化提炼,吴侬软语和文学性语言的融合流露出静谧典雅的江南古韵。经历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年变法”后的范小青在21世纪的小说创作中进一步剖析城市建设和小人物的命运轨迹,在追寻江南诗意情调的同时,以现实性的关怀尽显吴文化以人为本的独特韵致。
[关键词] 范小青 新世纪 长篇小说 伦理建构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8-0031-04
自1987年创作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以来,范小青关注苏州地域文化,为吴地的小说写作打开了新的局面。在接下来的十年时间里,范小青沿着“苏味小说”的步伐稳步向前,专注于书写苏州的地理风情和人文景观,将写作的视角聚焦于苏州小巷、苏州市井人物以及苏州的历史典故等,并凭借苏式“文化小说”在文坛出名。199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百日阳光》成为范小青写作的转折点,此后的范小青带着朴素的情怀和作家的责任感优雅地走出苏州文化的圈子,开始接触重大现实生活题材。在21世纪的小说创作中,范小青一面保留江南水乡区域文化的印记,以诗性的风格延续吴文化的魅力;另一面关注凡俗生活的芸芸众生,直面传统文化与现代发展的融合与碰撞,探索当下人的身份缺失与追寻等。作家敏锐地把握古城苏州的脉搏与气息,在荒诞式的书写背后投注现实伦理的深度哲思。“叙事视点、叙事人称、结构安排、文体风格选择、词汇选择、不同的叙事时间意识、人物形象的塑造等形式因素都会透露出人意表的伦理维度。”[1]江南吴文化所渗透出的伦理意识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形构着作家范小青特有的思维观念及人格作风,并制约着她的小说创作,使其作品打上了深刻的地域和时代烙印。范小青新世纪小说中的叙事背景、标题命名、叙述语言、文体风格等要素都以不同的视点揭示出吴地人家叙事特有的伦理尺度。
一、固定的吴地叙事背景
范小青虽出生于上海松江,但三岁便随父母来到苏州,“也是苏州的小巷里长大起来的”[2]。作为纯粹地道的苏州女性,她小说中出现的區域自然都是以作家生活过、体验过的现实场景为原型加以构建的。她在文学创作中力求还原故乡风景的本真面貌,于文学的想象和虚构中建构特有的精神家园,并传达出自我熟知且真实的故土生命体验。“吴地素有水乡泽国之称,水面占土地总面积的17.5%。京杭大运河西北东南贯通,成为著名的江南水乡。”[3]这里位于长江三角洲下游的冲积平原区,流域内河网纵横,湖泊密布,水路四通八达,商贸发展自古繁盛。江、湖与河的描绘在范小青的小说中随处可见,构成了小说叙事的背景和鲜明的文化符号系统,印证了吴地水网密布,交通便利的区域特点,也营造出江南水乡宁静悠远的诗意氛围及超凡脱俗的浪漫情调。作家用心领略江南水镇的静谧与温柔,勾勒出一幅象征和谐、安宁的诗意世界,作品流露出沁人心脾的水文化韵味。
“季小玉的家,在苏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那个镇叫黎里,是一个水乡小镇,境内河道纵横,湖泊星罗棋布,连它的名字也是水淋淋的。”
——范小青《城市片断》
吴地水网密布,河道纵横,来往船只自然也成了吴地主要的交通工具。“吴人以船为车,以楫为马。”[3]船只往来于吴地的各条河流之间,承载着不同时代珍贵的航行记忆,在交通运输和金融发展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水之柔,舟之缓,交相辉映,营造出梦幻般的江南水乡情境,彰显出吴文化区雅致的人文底蕴。
“苏杭班在继续开着,它仍然是那样的速度,仍然是那样的姿势,船头把水劈开,船尾那儿,水又合拢了。”
——范小青《苏杭班》
特殊的江南水乡环境也使得苏州处处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桥梁,为古城苏州增添了古典的韵味与魅力。苏州桥梁在作家的笔下有着自然精准的勾勒和把握,还原出吴地小桥流水的景观特色和各类桥梁的水韵形态。
“大桥有大桥的气势,小桥亦有小桥的风姿,苏州的小桥小巧玲珑,静卧于碧波之间,别具匠心。”
——范小青《城市片断》
除了地理景观,范小青的小说还描写了许多的吴地区域文化景观。如长篇小说《城市表情》中的豆粉园,《城市片断》中的夺园、知音轩和漏透窗,以及系列短篇小说中的鹰扬巷、南园桥、定慧寺等。它们不仅再现了苏州古典园林和桥寺街巷的景观构造特色,更融入作家的生命体验中,抒发了浓郁的江南诗性情怀。范小青以自己的故乡面貌作为小说创作的艺术原型,将吴地的地理文化景观选为小说叙事的背景,正是一次现代意义上的精神返乡之旅。这些文化小说以范小青的故乡作为艺术原型,渗透了作家最真实的生活体验,形构出最真切的环境变迁和最地道的吴地人家生活面貌,暗含着传统古典文明和现代都市文明的融合与碰撞,也印证了范小青的苏州经验仍在新世纪发挥余热。作家用心勾勒古城生活面貌,专注于书写江南水乡的婉约与淡雅,饱含着自我对吴地文化的深沉眷恋和时代变迁的无限感慨。一篇篇固定叙事背景的江南水乡故事在作家的笔下自然流露,娓娓道来。它们温柔、淡雅,一如平静缓动的太湖水,闪动着温润的光泽,渗透着诗性的韵味,展现出江南吴文化特有的风采魅力。
二、本土化的标题语言
范小青适时选取苏州本土的地域景观之名来拟定小说标题,选用和仿用的兼顾营造出久违的亲切感和归属感。这些章节标题中的地域景观涵盖苏州的桥、寺、园林及街巷等各类江南地标,以贴近现实生活的本土特性彰显江南吴地的浓郁文化气息,以新旧景观的跳跃式书写还原江南古城的历史变迁。如长篇小说《城市片断》中的“夺园”“豆粉园”等章节标题,体现的恰是江南园林的古典特色。“幽兰街”“鹰扬巷”“南园桥”“定慧寺”“桃花坞”“六福楼”等短篇小说标题呈现出特有的诗意景观和璀璨人文。涵盖本土印记的标题命名为新世纪的范氏写作打开了小说叙事的另一扇窗口,以通俗醒目的特色吸引读者进入吴地历史文化及建设变迁的走访探寻中。作家采用平等化的定位和交谈式的口吻来建构小说内容,以类似全知化的视角和吴地人民乐于接受的叙述方式再现苏州古城的历史沧桑。作家描摹古典园林遭受的现代文明的冲击,披露吴地子民在不同时代环境下经历的考验和命运抉择,呈现出具有民间生活质感的文化体验。
范小青常年生活在苏州古城,吴地方言的影响和渗透使她摈弃了精英化和艺术化的处理,力争呈现出具有浓郁生活质感的苏州方言,韵味丰富且朴素生动。范小青惯用苏州人民习以为常的说话方式来铺陈故事的叙述,用耳熟的口吻和经过提炼处理的吴区方言来还原江南世俗的点点滴滴,试图用纯正地道的本土语言唤起吴地人民潜在的情感共鸣。由于作家对苏州人民的思维方式、心理情绪及行为习惯等有着细致的观察与切身的感悟,她在小说创作中侧重以源自本土的视野来塑造人物及描绘社会重大现实问题,以原初的眼光还原特定时代和环境下苏州人民生活的斑驳纹理。作家以诗性的视角观察吴地人民的日常生活,在自觉回归江南本土的过程中,打开了岁月沉淀下的苏州记忆和惯有的生活体验,将吴地人民熟知的吴侬软语融入作品的语言表述中,于字里行间尽显温婉典雅的江南古韵,极大地提升了作品的民俗化色彩。“吴语体现了浓浓古老的遗韵和一种书卷气,句子结尾的语气词不用‘了而用‘哉,一个‘哉字便能拖出无限的韵味。”[6]在吴侬软语的耳濡目染下,范小青小说语言的“苏味”气息显得格外浓厚,它唤起了当地居民潜在的日常回忆,带给人回归故乡的亲近和舒适感。
“苏州到梅埝,坐船坐煞人哉。苏州到梅埝,老早就通汽车哉。他会不会不晓得噢。他会不会头一次来噢。”
——范小青《苏杭班》
“坐煞人哉”和“通汽车哉”正体现出吴语软糯的特点,暗含吴地方言习用的传统音韵。作家对吴侬软语的信手习用,使得小说语言的“苏味”气息显得格外浓烈,缓慢的节奏蕴藏着江南吴地方言特有的精致柔美和委婉细腻,其中渗透着闲适和惬意,也暗含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从容和淡雅。
“醉里吴音相媚好”,吴方言唯美柔和,婉转动人,清雅绵软,如太湖水般至柔至善,缓慢的节奏尽显江南文化特有的人文底蕴。在范小青的新世纪小说中,文学性的叙述语言和苏州地区的地域方言完美融合,作者营造出原生态的江南水土气息和生活质感,极为贴近吴地的风土人情和民风民俗。太湖流域悠久的水文化指引着作家的文学创作,吴地亲切的方言也在不断规范着作家讲故事的方式,进而成为范小青作品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建构起作家自我与吴地人民在精神文化上的血脉关联。
三、诗意与现实的徘徊
丹納的《艺术哲学》对于希腊的气候环境和当地人民的性格特质有着这样的描述:“(希腊)没有酷热使人消沉和懒惰,也没有严寒使人僵硬迟钝。温和的自然界使人的精神变得活泼,平衡。”[4]无独有偶,吴文化区的苏州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属温暖湿润、梅雨显著的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带。得天独厚的江南环境滋养出性格温和、温文尔雅的苏城民众。太湖流域如诗如画的水乡美景营造出惬意浪漫的醉人情境,水泽湖泊氤氲的江南古典气息使得当地人崇文尚德,惯以诗性的思维和态度来赏析事物。在21世纪的小说创作中,范小青适时引用古典诗文来酝酿江南诗性的情调。长篇小说《城市片断》中,范小青引用大量的诗词对联来描述轩、亭、窗、阁、扇等古典景观文物,以诗性的笔触追寻历史文化的渊源。
“……韦应物:洞庭须待满林霜——待霜亭;苏轼:三峰已过天浮翠——浮翠阁;李俊明:借问梅花堂上月,不知别后几回圆”
——范小青《城市片断》
这里对古诗文的引用阐释了景观命名的诗词渊源,以诗意的笔触营造苏州古城浓郁的古典文化气息。女作家温和婉转的叙事基调,也使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特有的诗性气质,尽显江南吴地细腻而淡雅的古典气息。这种诗意的情调还可体现为作品所营造的烟雨江南的情境氛围,这在范小青小说的情节和场景的叙述中时隐时现。
“他现在常常回想起当年父亲拉着他的手去到南方小镇的情形,那个小镇是湿漉漉的,天老是阴着点雨,小街上的石子是湿润的。”
——范小青《医生》
烟雨中的江南小镇如诗如画,以阴湿的气候环境尽显水文化因子的独有脉搏和飘然气息。作家以诗意的笔触描绘细雨如丝的江南,在烟雨中酝酿温婉动人的情感,营造出含蓄典雅的南方底蕴。诗意的精神内涵在范小青作品的人物性格塑造和文化内涵的阐发中亦有所折射。《女同志》中的主人公万丽的“小家子气”恰是江南水乡文化的性格影射。《城市片断》中的夺园、豆粉园以及长洲路等古城风貌所渗透的历史文化和人物传说,包括对苏州评弹弹词的摘录,都蕴含着苏州丰富的吴文化底蕴。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范小青当选为江苏省作协副主席,其小说创作也在悄然间开启了“中年变法”[5]。现代工业和商业化的浪潮逐步冲击着江南传统的生活方式,都市化的潮流促使这座古城进入到一种全新的蜕变和建设之中,也让心系地域的范小青在创作中进入转型期,逐步聚焦时代现实,关注城市发展中面临的改革考验和经历的阵痛痼疾。早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的小说创作中,范小青就尝试摒弃过往的纯粹地域性写作,转而以当下社会热点问题作为写作的素材。如《城市民谣》对下岗工人钱梅子在商业大潮中炒股、开饭店等经历的叙述,《百日阳光》对乡镇发展和房地产投资的描述,均表现出了作者对市场经济发展和时代氛围的感触与哲思。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城市经验的不断丰富,作家对现实剖析的程度也不断加深。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聚焦南州市的旧城保护与改造;长篇小说《城市之光》描绘青年农民田二伏进城务工后的尴尬处境;长篇小说《桂香街》讲述下岗女工林又红阴差阳错地当上居委会主任后经历的琐碎生活和基层纷争;长篇小说《女同志》叙述女教师万丽在进入机关工作后经历的升迁变化以及机关同事之间的相互嫉妒、欣赏、斗争……范小青的作品聚焦社会现实问题,印证着当代本土作家日益丰富的生活体验。对日常重大现实题材和小人物命运的关注,不仅源于作家本人成长阅历的丰富,更可以从吴文化的具体元素中寻求合理的阐释。“吴地是‘耕读文化,‘耕是谋生存,‘读是谋发展,象征经世致用的实干精神。”[6]范小青对古城发展的关注和对小人物命运的关切,正体现出以人为本的吴地文化精神,可视为耕读文化的现实指涉。
现代都市文明的体验和吴地古典文化的糅合融会,使得21世纪的范小青既坚持了自己古典诗性的艺术准则和价值立场,同时也在当下的时代境遇中不断贴近现实、观察时事、直面改革,于传统和现代的融合中描摹群体百态和人性诸貌,以包容性的心理呈现出诗意与现实的徘徊姿态。这种徘徊姿态也可视为“变”与“不变”的兼容,不变的是范小青对吴地水乡文化的坚守和对小人物的刻画,变的是范小青对于现实边界和内涵的扩充。《香火》《我的弟弟叫王村》《灭籍记》和《战争合唱团》等作品中对人物身份危机和事物混沌性的探索,更是为这种现实视域增添了现代主义的意味。
四、结语
范小青的21世纪小说创作始终坚持以吴地作为作品的叙事背景,在江南水乡的自然和社会环境的熏陶下开展地域化的写作,与苏州地区的吴文化建构起深层的关联。作家承续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区域设置,在回归江南水乡的过程中,以本土作家固有的笔触构建吴地小说叙事的新型伦理模式,力图呈现具有原生态生活质感和浓郁诗性韵味的苏州古城。“所谓地域文化特征,应是就整体而言的,构成其整体特征的单个文化因子也许并不独属于该地区,但各因子的独特组合(包括量的多少和组合的方式)却是该地区独有的。”[7]水文化的共有因子与太湖古城的独有气息水乳交融,以特有的地域性组合造就了范小青小说浪漫的气息与诗意的风格。从古城改造到基层治理,范小青在时代车轮的推动下转型聚焦社会重大题材,以作家的良知持续关注当下社会热点。对下岗工人、农民工群体、基层群众及官场女性的命运书写和心理探微,充分彰显出范小青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和崇高的使命感。吴文化以人为本的元素指引着作家的现实思考与人性探索,苏州古城的文化余热也促使作家在现实与诗意中徘徊兼顾。范小青21世纪小说的创作内容既可从吴地的时代及环境要素中寻求相应的解释,也可从苏州的传统文化及地域景观中获取合理的归属。在保持与苏城人民精神文化的血脉联系中,范小青以本土作家的融入性姿态勾勒出吴地人家的世俗百态和地域变迁。
参考文献
[1] 伍茂国.现代性语境中的文学叙事伦理学[J].北方論丛,2011(3).
[2] 范小青.小巷人家[M].北京:知识出版社,1994.
[3] 许伯明.吴文化概观[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4] 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5] 范小青.在变化中坚守,或者,在坚守中变化[J].扬子江评论,2009(1).
[6] 徐国保.吴文化的根基与文脉[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8.
[7] 朱晓进.“山药蛋派”与三晋文化[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
(责任编辑 罗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