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时世》中已婚女性的生存困境探析
2024-06-05乔丹
乔丹
[摘 要] 《艰难时世》是查尔斯·狄更斯于1854年发表的一部长篇小说。故事以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个虚构小镇为背景,探讨了一系列家庭与社会问题。其中,作者对婚姻与家庭的描写揭露了那个时代女性普遍身处生存困境的现实。本文将结合历史背景和相关法律对小说有关情节与人物进行分析,重点关注已婚女性的生存困境,以期讀者能够更好地理解狄更斯在小说中对19世纪英国婚姻问题的批判,以及这些问题对女性的影响。
[关键词] 《艰难时世》 婚姻与家庭 生存困境
[中图分类号] I106.4[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6-0067-04
一、引言
查尔斯·狄更斯是一名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于1812年出生在英国朴茨茅斯,少年时期的艰苦经历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狄更斯的文学风格丰富多样,擅长塑造生动的角色和场景;他还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融入作品,用自己生动的笔触频频揭露社会中存在的矛盾与不公,时刻关注着社会上“边缘人物”的命运并表现出深切的同情。这一切不仅赋予了他的作品巨大的文学价值,还有难以估量的哲学、历史以及社会意义。时至今日狄更斯的作品仍然广为人知,具有巨大的研究价值。
相较于狄更斯的其他长篇小说,《艰难时世》受到的关注似乎相对较少。现有的相关研究往往只关注到小说中的主要女性角色,如露易莎和西丝,其他的次要女性角色则时常被忽略。本文旨在丰富相关研究,深入挖掘小说中已婚女性角色的命运,以期读者更全面地理解狄更斯对19世纪英国婚姻家庭问题的批判,以及当时女性的境遇,同时也希望能为当代社会中的婚姻、家庭以及性别相关议题提供一些启示。
二、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庭观与婚姻观
维多利亚时期,中产阶级发展壮大,他们所推崇的家庭观为当时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影响。由于工业革命改变了生产方式,19世纪的英国,尤其是在中产阶级中,“家庭”的功能随之变化。其生产功能逐渐消失并被城市中的工厂代替,而情感功能不断增强。家庭变成了一个更具隐私意味的生活领域,被人们视为工作后精神与肉体得以放松的避风港。与此同时,家庭的道德价值得到强调。“家庭被赋予崇高的道德和精神力量,象征着舒适、安宁、爱与和平,被理想化的道德世界的中心。它的价值观与外面世界崇尚竞争、理性、自私自利的价值观对等。”[1]随着这种情感功能的增强,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也发生了变化,“家庭天使”成为她们被期望扮演的角色。这一形象与当时流行的维多利亚时代家庭观紧密相连,强调了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性。“天使”一词一方面意味着女性应当具备纯洁、善良的品质,另一方面暗示了女性在家庭中的责任。她们应该像天使那样将家庭当作自己需要守护的一方天地,维持道德和价值观、照顾子女、确保家庭和谐,让家庭这个圣所始终保持圣洁,从而保证家人免受外界的侵害。在这一时期,家庭还成了一个衡量男性成功与否的标志。他们被期待成为家庭的经济支柱与决策者,需要在物质方面保证家庭成员的幸福与安宁的同时维护家庭的社会地位。
维多利亚时代的婚姻观受到当时社会、文化和宗教的深刻影响,呈现出一定的独特性与复杂性。首先,在这一时期,政治与经济因素常常影响着结婚对象的选择,婚姻往往被视为一种政治或经济策略。家庭之间通过联姻可以巩固甚至提高社会地位、增加财富。因此,许多婚姻基于家庭的政治和经济利益,而非基于个人的感情。婚配双方通常出身于同一社会阶层,以求门当户对,在这一过程中女性的择偶意愿往往受到忽视,必须让位于家族利益;其次,婚姻格外强调女性的贞洁。女性的婚前贞操至关重要,不良的婚前行为可能会导致社会排斥和家庭的耻辱;婚后也要恪守妇道,否则也会遭到非议与谴责;再者,“对于丧夫的女性,仍然需要遵守妇道,并不具备再婚的权力,一旦具有再婚或不遵妇道的行径,将会受到社会的严重指责”;[2]最后,离婚条件极为苛刻。观念上,婚姻在维多利亚时代受到宗教价值观的影响,离婚被视为道德败坏的表现,不受社会认可。这种宗教观念加强了婚姻的稳定性,但也让那些身陷不幸婚姻的人难以摆脱。法律上,离婚自12世纪起便是被禁止的,即便后来出现了一些离婚的方法,但执行过程面临各种各样的限制。“在英国1753年婚姻法颁布之前,婚姻相关的事务被全权交由教会法院处理。”[3]然而依照教义,教会法院不会允许解除有效的婚姻。即使是1753年婚姻法也只勉强可以算作婚姻事务世俗化的开端,它没能改变无法离婚的历史。“从严格意义上说,19世纪以前,英国没有世俗的离婚法。”[4]然而,在这期间并非没有转机。私人法案离婚出现并成为当时唯一的合法离婚的途径。这一途径绕过教会法院,由议会承认离婚,其程序复杂,所需费用高昂,显然并不能解决大多数人的离婚诉求,因此典妻、协议分居等非法方式在民间盛行。直到1857年,《婚姻诉讼法》终于问世。此前,有关这部法律的辩论持续了7年之久,足见其来之不易。自此,专门的离婚法庭得以设立,取代了教会法院与议会的功能。值得一提的是,这部法案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例如,法定的离婚理由只有通奸一项,并且其针对性别设立双重标准。“如果妻子作为原告,她不仅需要证明被告丈夫通奸,还需证明丈夫存在诸如虐待、乱伦、鸡奸等其他过错;如果丈夫作为原告,那么他的证明责任明显要轻得多。”[5]
三、《艰难时世》中为婚姻所困的女性
《艰难时世》于1854年发表,此时那场长达7年的有关是否要制定离婚法的辩论还在进行中,将这一背景与狄更斯自身的婚姻经历相结合,他在这本小说中屡次描写婚姻不幸的原因变得有迹可循。无论是为了进行社会批判还是为了表达对自己婚姻的不满,狄更斯对婚姻的描写都有很大的研究价值,从中我们得以窥探维多利亚时代已婚女性所面对的一些生存困境。
如果我们对文本中的几段婚姻进行审视,不难发现小说中几乎所有的已婚女性都承受着婚姻带来的苦果,包括其中的反面角色,如斯巴塞特太太和斯蒂芬的妻子。提起斯巴塞特太太,读者们首先回想起的大概是她傲慢与狡诈的性格。她虽然身为庞德贝先生家的雇佣女佣,却不忘时时提及自己高贵的出身,自视甚高,平日里一直保持着上流人士的口吻与作风,时常对他人显露出傲慢的态度,并借由庞德贝先生的吹捧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殊不知庞德贝先生称赞她也只是为了侧面抬高自己的地位——曾经的贵族愿意留在自己家为自己所用,而不是真的对她的身份发自内心的尊敬。因此,当斯巴塞特太太无意中揭露了他的秘密时,庞德贝先生便毫不留情地把她驱逐出门。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斯巴塞特太太对庞德贝先生的妻子露易莎的嫉妒与敌视。为了证明露易莎与哈特豪斯先生有染,她不惜放下平日里的姿态,扮作间谍跟踪露易莎,最后却是狼狈不堪,自讨苦吃。斯巴塞特太太的所作所为很容易让读者忘记她也有悲惨的经历。虽然狄更斯将她的婚姻经历用一段文字草草带过,但是已经足以看出这是一段相当不幸的婚姻。这段婚姻和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多数一样,是家族利益的产物,由长辈促成。尽管门当户对,但斯巴塞特先生绝不是一个良配。他比斯巴塞特太太小15岁,身体瘦弱,结婚时他才刚刚成年。他挥霍无度,继承的财产迅速被变成了成倍的债务。两个人很明显没有任何组建家庭的意向,蜜月之后就开始分居,而这段闹剧般的婚姻最终因为斯巴塞特先生在24岁时酗酒而死宣布告终。然而斯巴塞特太太并不会因此重获自由。已婚的女性即使丧夫也不具备再婚的权力,她仍然被上一段婚姻禁锢着,不再具有追求家庭幸福的权力。她能做的也只有一边怨恨着把自己许配给斯巴塞特的斯盖杰斯夫人,一边自谋生路。
斯蒂芬的妻子也被塑造成一个反面角色。有学者认为:“狄更斯对斯蒂芬的妻子的描写是为了发泄对他的妻子凯瑟琳‘无能、笨拙、逃避责任的感情,他通过斯蒂芬对离婚的渴望表达了自己对妻子与婚姻的厌倦。”[6]斯蒂芬的妻子酗酒,疯癫,变卖家具,让原本就艰难的家庭支离破碎。斯蒂芬一直设法摆脱她,甚至去咨詢庞德贝如何才能离婚,然而事实令他失望。“但这条法律对你根本不适用。这需要花钱,花一大笔钱。”[7]结合文中的对话,他们在此处谈及的离婚流程与私人法案离婚的流程相符。“私人法案离婚在法律上非常复杂且费用极高。原告首先必须从教会法院获得一份司法分居令,然后,丈夫必须通过证明妻子与被告通奸,以通奸罪在民事诉讼中赢得赔偿。只有在这两个程序都成功后,原告才能提出议会法案离婚。”[8]这项法律的诞生本就是为了给男性贵族提供便利的,作为一个工人,斯蒂芬注定无法如愿通过法律摆脱妻子。斯蒂芬的妻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小说甚至没有介绍她的名字,有关她的一切都通过斯蒂芬的视角呈现,她本人没有机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解释,也没有途径来讲述自己的经历。斯蒂芬称“比她的身体更脏的还有她丑恶的灵魂”。[7]根据他的说法,妻子是在婚后不久开始变坏的,并且原因并不在他。读者们并不知道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法判断斯蒂芬所言是否可信。就结果来看,如果斯蒂芬没有隐瞒真相,他的确值得同情,他想摆脱妻子的理由也可以理解。但是当他目睹妻子险些饮下毒药却不加阻止时,事情的性质就有所改变了。在英国的非正式离婚手段中,谋杀也是其中一种。19世纪一篇妇女杂志社论写道:“不幸婚姻的枷锁将夫妻俩拴在一起,使他们找不到任何解脱的办法,只有死路一条。”[4]严苛的离婚制度让不幸的大众走向极端的道路,斯蒂芬的妻子也差点成为这种制度的牺牲品。
与斯巴塞特太太和斯蒂芬的妻子相比,格雷戈林太太的婚后生活稳定安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婚姻圆满。小说有关于她的描述都在将她定义为一个“低能者”:身体虚弱,精神萎靡。而根据格雷戈林太太对露易莎婚前的叮嘱来看,她在婚前很有可能并不是这样的。“如果你一结婚就头痛欲裂的话——我就是这样子——那么,我就不能认为你是值得人们羡慕的。[7]”这句话说明,格雷戈林太太明白自己的婚姻是不幸的,也许外人看来美满,但实际是不值得他人羡慕的。格雷戈林先生选择与她结婚的理由非常功利。“首先,在计算方面,她是最令人满意的。其次,她不会‘胡思乱想。”[7]作为一个已婚女性,格雷戈林太太在家中被抑制了发声的权利,没有人愿意倾听她的话语。她在说话时总是被反驳、压制,或是直接无视,这使得她的话语看起来总是没有听众,缺少落点,像是自言自语,令人莫名其妙。小说中,格雷戈林太太的沉默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更加讽刺的是,在她濒死时,她才终于有了向家人倾诉自己想法的机会。“会有人想到听听我的情况,我相信,这倒是件新鲜事。”“我已经好久什么话都不说了。”[7]
露易莎的悲剧没有被藏在寥寥的文本中,而是被大胆地展露。她与她的丈夫庞德贝的感情并不对等。庞德贝要年长露易莎31岁,为人冷漠自私,在露易莎年岁尚小的时候就已经不掩饰自己的企图,而露易莎对他的亲昵表现出生理上的厌恶。当庞德贝吻过她的脸颊后,她“用手帕用力擦他吻过的脸颊,直到那里开始发红”。[7]可惜露易莎没能逃过与厌恶的人结婚的命运。一方面弟弟汤姆在庞德贝的银行工作,为了获取更多便利,他利用姐姐对自己的爱劝说她与庞德贝结婚。另一方面,只讲“事实”的格雷戈林先生坚持认为女儿嫁给庞德贝是正确的,虽然他询问了露易莎的意见,但实际上露易莎并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段婚姻的婚内状况虽然不明确,但根据“话听完了”一章中庞德贝先生对露易莎不满的态度来看,他们两人的关系并不紧密。最终这段婚姻也宣告破裂。值得一提的是,庞德贝与露易莎很有可能并没有通过合法途径离婚,而更有可能是协议分居。“1650年代……有钱人中间兴起了一种私下签订协议进行离婚的行为习惯……18世纪中后期,在中产阶层这种协议分居越来越普遍。直至1857年离婚法通过,这种状况依然没有改变。”[3]需要注意的是,这种离婚方式虽然在协议内允许双方再婚,但实际上这项权力并不受到法律保护,风险很大。这也许就解释了为什么庞德贝先生在短时间内就能和露易莎离婚,而省去私人法案离婚规定的繁杂琐碎的法律流程,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尾声”中提到露易莎再嫁人,成为母亲的这一天是永远不会来到的。和斯巴塞特太太一样,虽然她们在形式上与配偶分开了,但是并没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一段失败的婚姻从此破灭了她们再次通过家庭获得幸福的希望。
四、结语
《艰难时世》这部小说描写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婚姻现实,向读者揭示了那个时代妇女所经历的困境。通过分析小说中的几位已婚女性角色,我们可以得出一些关于狄更斯对婚姻的观察和社会批判的结论。首先,斯巴塞特太太和斯蒂芬的妻子都是小说中的反面角色,但她们的不幸婚姻经历却引发了对婚姻观念与制度的质疑。格雷戈林太太的情况则展示了即使在看似稳定的婚姻中,女性也有不幸的可能。她的婚姻虽然没有明显的冲突,但生活却被冷漠充斥。她的失声表现出她家庭地位的低下,反映出当时社会中男女在婚姻关系中的不平等。最后,露易莎的婚姻是小说中最令人痛心的例子。她的情感被忽视,被亲人要求嫁给自己厌恶的人,这种情况凸显了社会中家庭利益和经济权力对婚姻决策的影响,女性的意愿和幸福几乎被忽略。
总的来说,狄更斯通过《艰难时世》中的女性角色,揭示了维多利亚时代妇女在婚姻中所遭受的困境。他不仅呈现了这些女性的不幸,还间接地对当时的婚姻体制和社会观念提出了质疑。这些角色的故事提醒我们,婚姻问题一直是社会中的重要议题,需要审慎思考和改进,以确保婚姻不再成为束缚和不幸的来源,而是带来幸福和自由的选择。
参考文献:
[1] 李宝芳.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中产阶级的家庭观念[J].社科纵横,2012,2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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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董兵.英国离婚法的历史研究[D].重庆:西南政法大学,2014.
[5] 高仰光,宋见宇.英国离婚制度的变迁[J].中国人大,2019(10).
[6] Humpherys, Anne. Louisa Gradgrinds Secret: Marriage and Divorce in “Hard Times” [J]. Dickens Studies Annual,1996(25).
[7] 狄更斯.艰难时世[M].陈才宇,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
[8] Shanley, Mary Lyndon. Feminism, Marriage, and the Law in Victorian England[M].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
(特约编辑 范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