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视域下浅析《绝叫》中阳子的形象塑造
2024-06-05黄婉青
黄婉青
【摘要】日本新锐“社会派”推理作家叶真中显的小说《绝叫》描绘了从小在重男轻女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女主人公阳子在经历了弟弟小纯自杀、父亲借贷投资失败后抛弃家庭、与母亲分道扬镳、离婚、遭遇职场霸凌等一系列不幸并一步步堕入杀人犯罪深渊的人生轨迹。本文从作者对空间的设计和转换的描写角度出发,分别从自我欺骗的妥协者、绝望无助的挣扎者、自我认知的迷失者三个方面探讨了作者是如何通过塑造不同空间来完成对阳子的身份建构。文章运用空间理论,能更直观地展现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对个人的影响,帮助读者理解作品的“社会性”中的深刻内涵以及作者的写作意图。
【关键词】空间视域;身份建构;妥协者;挣扎者;迷失者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9-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9.006
一、引言
叶真中显是日本新锐社会派推理作家,擅长庞大复杂而不凌乱的内容架构、深刻动人而不拖沓的问题揭示。《绝叫》(『絶叫』,光文社)于2015年出版后一炮而红,被誉为日本现象级社会派推理小说,豆瓣“2020年度读书榜单”推理·悬疑类榜单第一,同名日剧位居豆瓣“2019评分最高日本剧集”榜单前十。《绝叫》分别从女刑警绫乃对“国分寺猫食人尸”案件的追根溯源、阳子第二人称叙述的四十年人生经历,以及案件嫌疑人的关键供述三条线出发,描绘了从小在重男轻女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女主人公阳子在经历了弟弟小纯自杀、父亲借贷投资失败后抛弃家庭、与母亲分道扬镳、离婚、职场霸凌等一系列不幸,并一步步堕入杀人犯罪深渊的人生轨迹。
小说的背景设定为20世纪70年代到21世纪初,阳子出生的1973年是日本第二次婴儿潮的高峰,当时日本社会正处于泡沫经济阶段,直到1991年泡沫经济大崩盘。20世纪90年代后期阪神大地震、关东大地震、东京地铁毒气恐怖袭击事件、自杀率不断飙升、自杀诈领保险金案件大幅攀升等一系列经济上、地理上、精神上的动荡不安反映出日本社会背后暗藏的深刻问题。作为社会派推理作家,作者叶真中显通过对环境的描写、事件的叙述以及人物的刻画等向读者展示了当时日本的社会面貌,揭示出大大小小的社会问题。本文将基于作品文本,运用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在其著作《空间的生产》中的观点以及三重空间理论,分析作者是如何通过空间设计和空间转换来完成对阳子的角色塑造,并从其中探究作者的写作意图。
关于《绝叫》的作品研究,姚佳在《浅析小说日剧〈绝叫〉中阳子悲剧的原因》中从扭曲的原生家庭、病态的社会环境、软弱而放纵的自我人格三个方面分析了阳子悲剧的产生原因[1];卢明洛在《“恶女”与“厌女”——日本“社会派”推理小说〈绝叫〉的主题阐释》中主要分析了小说中展示的社会“厌女症”表象,并从中探究了小说中“恶女”和“厌女”的主题[2]。《绝叫》作为日本现象级社会派作品,其中的社会性因素对于了解以及研究日本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心理以及民族性格有很好的借鉴意义。本文运用空间视角,从社会派小说中常见的环境表象中挖掘作者对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其中的深意,因而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二、被创造的幸福:自我欺骗的妥协者
空间理论的奠基人之一的列斐伏尔提出了社会空间这一概念,他认为社会空间是人在生产实践活动中产生的。社会空间不只包含个人的感知和社会关系,还包括个人在空间中的地位与权力。“空间与政治权力、经济模式、文化意识等社会因素有着密切关系。”[3]
阳子的父母均属于团块世代,阳子父亲既不关心家事也不关心家人,作为家庭的经济支柱享受着家庭中的最高自由:被默許的婚内偷情、妻儿的遵从、任意抛弃家庭、为妻女留下巨额债务……阳子的母亲铃木妙子在学生时代擅长读书,在强势的外公以及整个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的影响下,放弃考名牌高中读了家政女校。之后便在当时被大多数女性视作联谊场所的公司结识了阳子父亲,结婚后离开职场成为家庭主妇。妙子的成长始终遵循着传统社会认知中“好女儿”“好妻子”“好妈妈”的轨迹,从妙子的言语中也能看出其对传统模式下“幸福家庭”的认可。
“能跟你爸这么勤奋老实的男人结婚,还生了小孩,住在好房子里,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啊”“我们一家子呀,真的很幸福啊”“小纯他呀,一定很幸福”[4]。
可事实上,在所谓“幸福”的背后,是年幼时父亲的暴力虐待、丈夫出轨又对其进行婚内强奸……甚至在最关心的儿子小纯因自身缺陷和校园霸凌选择自杀后,妙子仍不愿接受现实,四处拜访小纯的同学与老师,在一声声虚假的安慰与鼓励中将小纯的死理想化。作者叶真中显在书中这样描述妙子身上的矛盾之处:“如果真的幸福,根本不需要动不动就挂在嘴上;如果真的幸福,根本不会叹气,皮笑肉不笑的。”[5]小说中妙子在儿子小纯生前漠视女儿阳子,小纯死后被丈夫抛弃,在丈夫留下的巨额债务面前,主动提出与阳子断绝关系,晚年落魄潦倒时也对伸出援手的阳子埋怨不断、恶语相向,最终在阳子的设计下坠崖而亡。
而在这样的家庭空间中长大的阳子,童年时期长期接受来自母亲妙子有关“幸福”概念的灌输,即使成年后与父母失去联系,阳子的爱情观、婚姻观、价值观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来自原生家庭的影响。粗略算来,阳子的一生经历了6段感情。在初入社会,面临职场性骚扰时,阳子的第一反应不是拒绝与反抗反而是妥协:“这种充满中年男子的职场当然不是你想要的,但似乎也没那么糟糕,至少比待在家里好多了”;在被已婚男人欺骗后只是感叹:“说起来,凡人就是这么一回事。经历着酸甜苦辣,年复一年过着安稳的生活。反正这就是人生嘛”;为初恋山崎毅然地辞掉了稳定的工作一心做家庭主妇,后来山崎出轨并以阳子无法生育逼迫阳子离婚时,阳子仍在自我欺骗:“的确,你们的个性还算合得来,而且也需要彼此”[6],两人婚姻也最终在所谓“幸福”的泡影中迷失。
在日本“團块世代”社会所固有的父权制下,资产阶级的一夫一妻小家庭是社会常态,这种将规范和权威以性别和世代为标准不均等分配的家庭制度中再生产劳动绝大多数情况下全由妻子承担[7]。可以说妙子的前半生标准地演绎了日本父权制社会下女性的生存选择与思维习惯。
作者通过对阳子母亲这个既可怜又可恨的角色的塑造,将阳子的原生家庭空间具体化,由男性主导的“父权制”家庭空间自然地推动了阳子的这一角色的性格形成。妙子口中家庭的“幸福”最终促使妙子和阳子走向了各自的不幸。这样的“幸福美梦”实则是父权制家庭空间中女性作为弱者,妥协于被安排、被支配地位,以“幸福”为名的自我欺骗,其中也体现出作者对日本传统家庭空间中男女不平等现象和“厌女”思维的批判。
三、新旧的碰撞:绝望无助的挣扎者
列斐伏尔的“空间三一论”认为空间是由空间表征、空间实践、表征空间三部分组成的辩证统一体。其中,空间表征是一种体现着设计者、权利者知识和意识形态的符号系统;空间实践是特定社会空间中实践活动的发生方式。在空间表征的渗透下,空间实践体现为被约束的行为。
山崎是阳子的高中暗恋对象,成年后两人重逢并相恋,阳子为支持山崎的漫画家工作辞掉了自己在老家的稳定工作搬到东京与山崎结婚。后来山崎出轨了年轻漂亮的女助手,并以阳子无法生育为由请求阳子与之离婚。
重新恢复单身的阳子进入了新和保险公司成为保险推销员。上司芳贺一眼就看出阳子是“能吃这碗饭的人”。性格软弱的阳子在上司芳贺言语霸凌和精神控制下对其产生好感并与其发生性关系、为了提高业绩而买业绩、用肉体交易换业绩,在情欲和物欲的诱导下走偏了路。直到事情败露被新上司开除,阳子已难以从高额负债和一贯奢靡的生活消费中抽身,甚至难以支付在东京的基本生活开销,沦为新宿歌舞伎町的应召女郎。
潦倒的阳子随后结识了牛郎怜司。在两人以男女朋友关系同居后,阳子在一人承担起两人生活所需全部的经济收入的同时,长期受到怜司的暴力对待。
此后阳子在下班路上被神代“狩猎”强暴,存活下来的阳子为反抗怜司与神代达成了“杀人骗保”的共识并搬入神代家中成为其“豢养”的“动物”之一。
阳子的时代经历了泡沫经济的破裂和就业冰河期,社会经济的不景气使得以男性承担主要经济收入的家庭空间的平衡难以维系,女性走入职场逐渐成为一种常态。同时日本新时代女性的形象逐渐走入大众视野。
“30岁以上的单身女子,她们自力更生,独立自主”“不是在大企业上班,就是自己开公司,或者拥有厉害的证照”“新时代女性是幸福的,‘结婚生子是女人的幸福这样的观念已经落伍了,走在时代尖端的女子能够选择量身打造的幸福”[8]。
杂志上的新时代女性范本、电视剧中的偶像女主角、街头宣扬新时代女性的广告墙绘等作为社会公共空间中的空间表征不断输出着新时代女性的观点和思想,影响着整个社会空间中人们的社会实践。阳子重新恢复单身后,此类空间表征多次出现,推动主人公阳子做出相应的选择和改变。“新和淑女为客户打造最佳契约,提供最佳幸福”“卖保险的人都是幸福贩卖者”[9],在极具诱惑性的标语的煽动下,阳子进入贩卖“社会幸福”的保险行业,展开其成为自食其力的新时代女性的新尝试。
社会所宣扬的新时代女性形象冲击着阳子从小接触的旧观念,属于新时代女性的“幸福”观影响着阳子的行为选择。阳子从最初的依靠男性生活,到崇拜男性,再到自食其力生活,再到被当作动物被“豢养生活”,始终未能摆脱被支配、被操控的悲剧。在作者笔下,阳子最初美好的向往、积极的尝试与挣扎最终都成了现实的一地鸡毛。作者不仅体现了旧与新、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更揭示了新时代不变的父权制内核对底层女性的压迫和剥削。
四、梦醒时的绝叫:自我认知的迷失者
列伏斐尔认为社会成员可通过“空间实践”来认同或反抗“空间表征”。
阳子的家乡位于依山傍海、整年阴雨连绵的Q县,在通讯工具尚未发达的年代,地方城市根本接收不到东京企业的招聘信息,东京企业的就业考试会与说明会也全在东京。“车站前只有小型商圈、农田和民房,在女高中生眼里,等于什么都没有。”[10]阳子小时候曾养过一条“很像自己”的金鱼,十分珍惜,可金鱼死后不待被阳子好好安置就遭黑猫叼走,阳子用“就像狭小的金鱼缸”来形容自己家乡小城。
乡下小镇的典型的小型商圈、农田和民房反映出的信息闭塞与“经济落后感”正是“空间表征”的体现。“空间表征”建构出的“东京梦”与乡下小镇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空间的描写中暗示着聚集了财富、权力、知识的东京凌驾于地方小城的地位。阳子随山崎远离家乡奔赴东京,这一空间实践便构成了对原有空间表征的反抗。大都市生活对经济、地位、权力的更高要求均是其反抗的阻力,阳子在东京的生活并不如其想象的那般如意,当山崎的收入难以维持家庭,父权制体系下对女性劳动的轻视带来的矛盾也随之显现。阳子最后下定决心杀死神代、回到家乡追求自由,又是对东京的社会空间表征的反抗。
“金鱼缸”狭小、可供人观赏,作为空间隐喻暗示了对社会空间认知的局限性,“金鱼”则暗示了阳子被控制、被主宰且不幸的人生,与金鱼被黑猫吃掉这一自然界弱肉强食的结局相对应,更为整个故事增添了戏剧性色彩。伴随着阳子人生的起起落落,弟弟小纯的鬼魂以金鱼的形态反复出现,直到阳子意识到自己可以选择为了活下去而反抗时,才最终消失。当阳子被神代在街头“狩猎”、实施强暴、濒临死亡之时,她第一次产生了杀人的念头。弟弟小纯的金鱼鬼魂说出了这样的话:“机会来了!你非活下去不可!水到渠成的时刻到了!杀掉那家伙的条件凑齐了!”[11]唤醒了阳子反抗世界继续活下去的欲望,这也是阳子突破自己固有社会认知的“金鱼缸”,决心转变弱者身份的一个重要节点。
阳子在家庭空间以及社会空间中长期以来的弱者姿态,一方面是受环境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其自我认知。最初的尝试和反抗,根本上是阳子为现实所迫、在环境影响下的变通之举,而阳子以弱者自居、任人摆布的自我认知并未改变。一次次与金鱼鬼魂的对话,也是阳子对内心自我认知的一次次拷问。
弱者拔刀向更弱者。不只是陽子自己,被父亲支配的母亲妙子、被霸凌后自杀的弟弟小纯、被神代选做杀人骗保对象的新垣、被阳子杀害的神代、橘堇等,在作者描写的社会丛林里,谁都可能是大鱼缸里的金鱼,也都可能是吃掉金鱼的黑猫。通过这一声梦醒时的绝叫,作者想要唤醒的是千千万万正于“美梦”中酣睡或是“噩梦”中挣扎的阳子。
五、结语
运用空间理论来讨论作者对阳子这一角色的塑造,能更直观地看到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对个人的影响,了解作者如何在作品中体现出“社会性”。作者通过对空间的设计与转换,向人们呈现了一个容易软弱妥协、在现实中绝望挣扎、自我认知模糊的立体的阳子,展示了父权制社会下的女性困境以及弱肉强食的残酷社会现实。
四十年来,阳子既没得到母亲妙子口中家庭的“幸福”,也没找到日本社会的“幸福”,美梦变成噩梦直到在绝叫中清醒。小说的最后,阳子“改头换面”建立了自己的“避风港”,但故事似乎并没有就此结束。作者看似给了阳子一个圆满的结局,实则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在未来,家庭的运行制度、社会中人们的思维模式是否会有所改变,阳子的最终能否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在不同的读者心中也有了不同的答案。
参考文献:
[1]姚佳.浅析小说日剧《绝叫》中阳子悲剧的原因[J].艺术科技,2019,32(09):105-106.
[2]卢明洛.“恶女”与“厌女”——日本“社会派”推理小说《绝叫》的主题阐释[J].今古文创,2023,(07):22-25.
[3]Lefebvre,H.The Production of Space[M]. Hoboken:Wiley-Blackwell,1991.
[4]叶真中显.绝叫[M].林佩瑾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19,20,52.
[5]叶真中显.绝叫[M].林佩瑾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19.
[6]叶真中显.绝叫[M].林佩瑾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72,74,137.
[7]上野千鹤子.父权制与资本主义[M].邹韵,薛梅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126.
[8]叶真中显.绝叫[M].林佩瑾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134,142,142.
[9]叶真中显.绝叫[M].林佩瑾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165,172.
[10]叶真中显.绝叫[M].林佩瑾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67.
[11]叶真中显.绝叫[M].林佩瑾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