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毕飞宇《推拿》的盲人群体叙事书写
2024-06-01吕欣
吕欣
[摘 要] 盲人群体叙事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热点话题,很多作家都在作品中表现出对盲人群体的深刻关注,毕飞宇也是其中之一。毕飞宇敏感地捕捉到了盲人生活世界中的苦与乐,他的盲人群体不局限于对苦难的叙述。本文立足于毕飞宇的盲人群体叙事,探讨毕飞宇盲人群体叙事的内涵、艺术策略,并彰显其作品在底层叙事创作中的价值。
[关键词] 毕飞宇 《推拿》 盲人群体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37-04
毕飞宇在《推拿》中用大量笔墨描绘盲人群体的生活,以盲人群体的生活世界作为写作对象,带读者走进日常生活中较少触及的领域。
毕飞宇的《推拿》虽然塑造的主要人物是盲人群体,但他并没有将盲人群体作为苦难与堕落的符号,而是以日常生活为核心,将盲人当作生活中的普通人进行书写,无疑是对盲人群体叙事的一种创新,产生了新的意义与价值。
一、《推拿》盲人群体的内涵
毕飞宇因长期伏案写作,身体疼痛,使他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南京的盲人推拿师。由此,他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了盲人真实的生活状态。他的小说《推拿》聚焦都市中的盲人群体,在叙述盲人生活艰辛的同时,展现了他们对尊严的坚守。作品同时隐晦地批判了普通人对盲人的刻板印象以及大众通常对盲人施加的同情与怜悯。
1. 捍卫尊严的盲人群体
著名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人的需要划分了五个层级,分别是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社交的需要、求尊重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1]。这五个层级的重要程度依次递增,其中第四层级是尊重的需要。这表明,尊重的需求在人类生活中占据了较高的地位。在生活中,一个人的尊严价值可以说是其生存发展的核心。《推拿》是毕飞宇表现尊严感最强烈的一部作品,在这部作品中,他描绘了盲人对尊严的强烈而炙热的追求,这一点在盲人都红的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毕飞宇也承认:“在都红的身上我是有所寄托的,我渴望拿她‘说事。” [2]这里的“说事”即指尊严的展现。
都红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她有很强的音乐天赋,却为了尊严放弃音乐,在一次演出中,她因紧张而没有发挥好,可是等到顺着错误的曲调结束表演的时候,全场无一例外地都给予了都红掌声,主持人也一遍又一遍地用“可怜的都红”煽动气氛,都红顿时觉得没有人会关注自己的演出,她的演出只是为了报答观众、报答这个社会,他们有的只是对她的同情与怜悯,她不禁问自己:“为什么要报答”“报答谁呢?”[3]她欠谁的?但无论如何不想欠债的都红,选择放弃了热爱的音乐,转而投身于盲人推拿行业。而当都红来到这之后手不幸受伤,她明白自己再一次成了大家怜悯的对象,于是她偷偷地放回捐款后离开了推拿中心,虽然离开后依然漂泊,但是她知道自己此刻是自豪的、体面的、有尊严的。她什么都没有欠下。
除此以外,在意自己尊严的还有王大夫。王大夫的弟弟在婚后才给哥哥打去了电话,王大夫心里明白这是弟弟不想让身为盲人的哥哥参加婚礼,可弟弟又想得到哥哥的祝福,所以王大夫一气之下给弟弟汇去了两万块钱,这两万块钱是王大夫的反击,他要证明,即使是盲人也能挣很多钱,并不比一般人差,王大夫看重钱,实际也是因为钱是捍卫他尊严的唯一武器。小孔也因尊严不想用一个盲人辛苦赚来的钱讨前台的开心。
以上种种都是盲人群体维护尊严的一种姿态,盲人群体是普通人生活中的“盲区”,他们虽然经常被忽视,但却对尊严更为看重,他们不需要人们的同情与怜悯,而是需要人们发自内心对盲人群体的尊重。
对尊严的书写一直是毕飞宇创作的主题,但他却说:“这世界上从来只有人类的尊严,却没有盲人的尊严。”[3]所以《推拿》在叙述这些盲人群体的生活时,也将人们带入到他们的内心世界,告诉他们如何给予这些群体以尊重,为如何表现弱势群体尊严方面提供了借鉴意义。
2. 以盲人身残反照普通人的灵魂残缺
王彬彬认为,《推拿》这部小说反映了社会现实,长久以来人们打着“关爱”的旗帜对残疾人的照顾,实际上是一种轻视,对残疾人的伤害更大。在所谓的“正常人”与“残疾人”之间真正的差别是什么呢?无非就是身体上的一些变化,除此之外,并无二致,为何自食其力的盲人就会受到大家的鼓励,得到所谓的感动,不过是普通人总用一种高人一等的姿态看待这些盲人罢了,实际上是人们对这些盲人的一种轻视。盲人需要自食其力,那么普通人就不需要了吗?在残疾人与普通人的世界中,“健全人永远不会知道盲人的心脏会具有怎样剽悍的马力”[3]。
就像在都红钢琴表演结束后,主持人的发言一样,大多数的普通人一直在卖力地表演对都红这类残疾人的关心,仿佛在听到她口中的感谢时,他们就得到了巨大的满足,那么这种满足是什么呢?不过是他们的虚荣罢了,甚至在主持人不知道都红是否需要她的帮助时,硬要搀着都红下台,在台上的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都红,她不是一个“正常人”。
这部作品除了描写盲人群体之外,还描写了一些没有残障的普通人。王大夫的弟弟是盲人哥哥的负担,弟媳又好逸恶劳,这些没有残障的普通人却依赖盲人来供养,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评论家李敬泽曾说:“《推拿》是写给残疾人的,也是写给所有人的——我们在这面特殊的镜子里看自己,看见我们的残缺。”随着文学的不断发展,出现了大量形式化的描写苦难的作品,作家始终是一种倨傲的怜悯之情面对他们笔下苦难的群体,这一类作品却真正缺少了精神实质的内容,而《推拿》最宝贵的地方在于,它并沒有满足人们的窥探欲望,也远离了这种带有自上而下的悲悯情怀,始终以谦卑的姿态展现着盲人群体的喜怒哀乐。
二、《推拿》盲人群体叙事的艺术策略
以往的盲人群体叙事着重于描写苦难,但毕飞宇通过对盲人日常生活的细腻叙述以及其独特的“第二人称”表现手法,不仅再现了盲人生活的艰辛,更展现了盲人群体叙事的更高价值。
1.盲人的日常叙事
长久以来,在文学作品中提及的盲人形象不在少数,但许多作家喜欢在作品中表现盲人生活与一般人的不同,喜欢写他们如何在艰难的环境下创造奇迹,这种叙事方式更能抓住读者的眼球。但是在真正了解盲人的生活后,毕飞宇在《推拿》中建构了盲人群体生活的“日常性”,改变了长期以来人们描写盲人群体的误区。
在作品的目录页,作者将每个人物作为单独一章,以翻页的形式展现他们的故事,最终这些人物都在“沙宗琪推拿中心”交汇。在这里有对日常人性的洞悉:王大夫有情有义、踏实稳重,面对讨债的人时,他以刀划过身体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与辛酸;有对日常爱情的追求:金嫣对爱情始终保持着美好而炙热的追求,她也一直坚信自己会有美好而纯洁的爱情;也有对尊严的诠释:都红的自尊以及她惊人的美貌,始终是人物无法抹去的伤痛。小说中的爱情、友情、亲情,以及这些盲人群体对世界的理解,都超乎读者的想象。
相比一些以盲人全体视角作为切入点的作品,《推拿》更多以一种日常化的手法塑造人物。作者描写盲人的日常生活,使读者看到盲人的生活与一般人无异,实际上,他们过着的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这种盲人生活“日常化”的回归无疑给文学带来了一个新的角度:描写盲人群体并不一定要极力渲染苦难,相反,在日常化的视角中将苦难杂糅其中,使读者能更好地感受盲人群体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
2.“一兼三”人称叙述视角
盲人群体叙事作品在表达方式上会不可避免地出现“表述”与“被表述”的命运,以贾平凹的《高兴》为例,作者三易其稿,最终选择了第一人称的形式叙述刘高兴的故事,第一人称虽然便于作者以农民工的身份对自我进行表述,但第一人称并不能以全知视角统摄全篇,这种视域的受限一定会导致作者表达内容的狭隘与局限性。
在创作生涯初期,毕飞宇也同样倾向于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写故事,例如《祖宗》《是谁在深夜说话》等,但是,这种视角受到局限时,他又会跳出第一人称视角,以第三人称的方式介入叙事。在毕飞宇看来,第一人称有时候会走向过于主观化的倾向,而第三人称又过于“没心没肺”。因此,毕飞宇搭建了独特的第二人称视角,也就是“一兼三”人称叙述视角。简单来说,他既将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特有的“亲近感”合理地融入具有距离感的第三人称视角的叙事当中,在这当中找到了平衡,进而增添了文本的艺术价值。
比如小说中对“自食其力”问题的简短讨论,在叙述过程中视角不断切换,在第三人称叙述中,读者知道沙复明努力工作是“在为原始积累而努力”,而在“第二人称”叙述中,作者的情绪变得激动,“去你妈的自食其力”,似乎正在对对面的读者大声斥责。此外,王大夫用刀割伤自己,替弟弟还债这一情节,借助第二人称视角体现王大夫重情义、讲信誉的性格特点,紧接着,又通过王大夫的自述,揭示了其内心的挣扎:“今天他都做了什么?为了钱,他撒泼了。”[3]两段内容的展现都借助独特的第二人称视角,形象而立体地将情节呈现了出来。
毕飞宇特有的第二人称叙述视角在作品中展现了极高的自由度。根据需要,这种视角可以自由转换,由于盲人无法用眼睛观察,第二人称视角能够恰到好处地描绘盲人群体内心的“隐”与外部世界“显”,全面展现盲人生活的世界。
三、《推拿》在盲人群体叙事中的价值
《推拿》中每一名盲人的成长历程都充满了艰难,比如小孔手上凸起的肉球和畸形的手指,沙复明的胃病等。然而,与以往盲人群体叙事中作者描述的群体不同,这些盲人并没有因处于被遮蔽的状态而自暴自弃。在这个群体中,有积极进取的创业者沙复明,身为一个盲人却成了推拿中心的老板;也有如都红般的女人,始终保持着她那高傲的美丽姿态;还有如金嫣那样永远相信爱情、追求爱情的女子……小说中,作者并未采用悲悯的笔调,将他们视作与一般人不同的人,而是采用非常谨慎的态度,以常人的视角来书写他们,尤其是《推拿》中对盲人群体要求尊严的描写以及在叙述过程中对他们尊严的展现,为人物形象的塑造提供了有价值的示范。
如何书写盲人群体一直是文学面临的问题,作家们试图描绘大量的苦难细节,“以引起疗救的注意”,因而在作品当中会不约而同地倾注了他们的“怜悯”,毕飞宇曾指出:“怜悯和同情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在表达它的时候一定要找到一个干净的、恰当的渠道。”《推拿》中,毕飞宇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面对盲人群体的写作态度,为那些以农民工、下岗工人、拾荒者或其他类型的残疾人等为描写对象的作品提供了一种新的写作方式,这种方式赋予了所叙述的对象以平等和尊严,避免了仅将怜悯带入文字当中。
四、结语
《推拿》因其深刻的内涵和独特的视角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词是这样评价的:“《推拿》将人们引向都市生活的偏僻角落,一群盲人在摸索世界、勘探自我……在他精悍、体贴、富于诗意的讲述中,寻常的日子机锋深藏,狭小的人生波澜壮阔。”这部作品为盲人群体提供了发声的平台,它让社会更加关注并且了解盲人群体。
畢飞宇本人凭借他与盲人交往的真实经历,向人们展示了黑暗中的光,他将一个个平淡而真实的盲人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平等与尊严不仅是写作问题,更是一个现实问题。
参考文献
[1] 马斯洛.马斯洛人本哲学[M].成明,编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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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明飞龙.从“奇观”到“日常”——毕飞宇《推拿》底层叙事的意义[J].创作与评论,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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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李新.新世纪文学中的底层叙事[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09.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