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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本巴》的生态隐喻与哲思

2023-12-25韩璐黄静妮

今古文创 2023年45期
关键词:刘亮程

韩璐 黄静妮

【摘要】刘亮程《本巴》重新解构蒙古族史诗《江格尔》,通过大量隐喻反映新疆地区游牧文明,其中母腹是江格尔齐创作过程的具象化,也是永恒的故乡,无数的英雄从母腹中降生,代代轮回转世为江格尔齐,承担着史诗精神传承的任务。小说中英雄们以从母腹中带出来的游戏本领御敌。游戏本身具有娱乐的二重性,“搬家家”隐喻转场、捉迷藏指代战争与死亡,“做梦梦”则消解人们的精神困境,整个本巴世界的人们都活在游戏之中,为小说蒙上梦幻的色彩。借《本巴》对传统史诗进行重叙,刘亮程化身现代的江格尔齐,将原本沉重、残酷的史诗内容以虚幻缥缈、似梦似醒的语言呈现出来。他以一种轻盈的方式点明现代文明冲击下史诗传承与牧民生活巨变的问题,由此展开有关游牧文明生态问题的思考,表现出其万物有灵、人畜共处、乡土情结的生态美学思想。

【关键词】刘亮程;本巴;生态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5-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03

基金项目:南京林业大学2022年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项目编号:2022NFUSPITP0192)。

刘亮程新作《本巴》以江格尔史诗为蓝本,融会和布克赛尔城住民土尔扈特东归的历史与新疆地区的牧民文化,对原本的史诗故事进行重构和续写。《本巴》的主角由江格尔史诗中的江格尔等十二英雄转变为刘亮程创想的洪古尔、赫兰、哈日王等小英雄人物。主角的年龄由成年变为童年势必带来叙述方式的转变。刘亮程以玲珑剔透的诗意语言,采用游戏和梦境缀连整个故事,辅以想象、跨越时间与空间等叙事手段,构建了一部童话式史诗。

江格尔史诗从牧民生活中产生,集中表现了游牧民族的思维方式、精神特质、历史风俗。游牧文明中的人们与自然无限亲密,驾驭着自然又依存着自然,流露出对生态环境的天然关注。刘亮程《本巴》则通过对民族史诗江格尔的重叙,连接起和布克赛尔地区的过去与现在,以生态隐喻的方式反映着时代变迁中牧民文化的衰亡和史诗精神的传承。

一、对现实生活的隐喻

《本巴》中的史诗故事犹如天真的童话,充满无穷的想象、梦幻的语言与丰富多彩的游戏活动。揭开童话的面纱,故事下则是大量对现实牧民生活的隐喻。草原上所有女人等候着给前去打仗的洪古尔哺乳,隐喻着草原人民的团结。长得比车轮高的男人才有威胁,隐喻着游牧民族对健硕体型的崇拜。本巴人人停留在二十五岁以便在最身强力壮的年纪抵御外敌入侵,隐喻着游牧地区部族战争引起的危机意识。本文从生态文学的视角出发,除前文所提及的,将选取游戏本身、“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的游戏个例、母腹这三个隐喻进行具体分析。

(一)游戏

游戏本身是《本巴》中的一重隐喻。文中洪古尔、赫兰、哈日王几位英雄都凭借从母腹中带出来的游戏本领御敌。

德国心理学家格鲁斯的“生活预备说”认为游戏是儿童为未来生活做演习。赫兰带来的搬家家游戏也正是牧民真实生活中转场的模仿。所以拉玛王国的大人在看小孩玩搬家家游戏时认为他们一辈子都在四季转场,每天都在搬家,让孩子早早学会搬家家有好处。但不同的是,格鲁斯语义中的游戏是儿童为成人生活做练习,赫兰的游戏则是将成人带回童年。他采用“地上的羊粪蛋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搭起又拆散的家” ①的游戏规则,让牧民们在好玩的游戏中完成转场,轻而易举获得大量羊和马也就是财富,并在游戏中成为充满童心的孩子。这是由于时间在《本巴》中不是永恒地向前流动,可以通过游戏更改人自身的年龄,更是因为搬家家游戏远比成人世界里的重担要轻巧,人们在游戏中自然而然地倾向于抛下现实中成年的重担。

轻松好玩的游戏很快取代了沉重的生活。当拉玛国的牧民们选择用游戏取代生活,没人再去真实地放牧,他们对于本巴国就再没有了威胁。赫兰搬家家游戏的胜利隐含着作者对人们虚掷光阴、沉湎过去与欢愉、逃避现实的批判。但作者的思索远不止于此,他对于游戏的思考是辩证的。

在搬家家游戏中,搬羊粪蛋、马粪蛋和草叶是游戏,赶牛马羊、搭帐篷的转场是真实的生活。可在哈日王眼里,转场只是一个苦一点、累一点的大游戏。生活就是一场由祖祖辈辈传递下来的规矩和自然规律组成游戏规则的大游戏。现今生活在江格尔史诗传唱地和布克赛尔的人们,起初日复一日地驾驭牛羊,转场放牧,到为获得更多的资源而进行战争,不断迁徙……在第四章中,赫兰发现现代牧民已经由游牧变成牧游,史诗里的纷争、过往生活里的艰辛劳动已经变成游戏作为现代旅游业的娱乐项目。游戏又何尝不是认知生活的不同视角,对现实与历史重压的化解方式。

游戏还寄托着刘亮程对本巴人民生活的美好希望。迁徙只会是一场搬家家游戏,死去的人只是躲藏到死亡那里,还会在捉迷藏游戏中被找回来。利用充满游戏的童话式史诗将过去的痛苦消解,让今人得以抚慰和乐观生活的精神力量。

(二)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

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分别是赫兰、洪古尔、哈日王从母腹中习得的三个具体游戏。赫兰通过搬家家游戏将人带回童年,从而打败了守边的老人和花蛇,进而打败拉玛国人民,营救哥哥洪古尔。洪古尔通过捉迷藏游戏将一半人藏起来,寻找弟弟赫兰,却误使赫兰深陷在捉迷藏游戏里。哈日王用做梦梦游戏统治整个拉玛王国,甚至掌控着整个本巴世界。这些天真的想象背后,其实是牧民严酷的生活。

搬家家游戏隐喻转场。繁重、疲累的转场被轻松好玩的游戏取代,正是作者所希望看到的,是作者对牧民步入现代化生活的美好祈愿。

捉迷藏的规则是“一半人藏起来,另一半人去找。地上的人已经太多了,必须有一半藏起来。藏起来的人一旦被捉住,一半的牛羊便归捉住他的人。” ②牛羊指代资源与财富,找躲起来的人实际上是部族之间的战争,那一半藏起来消失的人其实已经死亡。捉迷藏隐喻着现实中掠夺资源的战争与死亡。人们希望历史中因战争死去的人只是玩捉迷藏躲藏了起来,还会被找回。劉亮程以这样一种浪漫的方式隐去民族的伤亡与苦痛,将死亡重新阐释,予现代人回望历史的宽慰。

做梦梦是现实的所想和欲望在梦境中的折射,是人类处于社会生活中重重精神困境的展示。文中描述了这样一个梦境:贾登把邻居阔登做进梦里,梦里阔登的财产为贾登所有,阔登的妻子也在为贾登服务。这样贾登就不再羡慕阔登。但同时贾登又被巴登梦着,贾登的微笑与幸福其实都是巴登的。这是牧民因财富、生活的差距而产生的病态心理,是无穷欲望的影射。人们的另一重精神困境是对现实真实性的怀疑。本巴世界的史诗人物们终于发现自己身处江格尔齐所述的故事里,实为虚妄。这重重嵌套的梦境让读者也不禁陷入庄生梦蝶般对现实的怀疑。如果我们所处的生活也只是一场梦境,那么意义何在?刘亮程给出了答案:当我们认真生活时,一切就都是真实的。本巴世界的人们回到原点再重新开始,将继续酒宴不停,故事不辍。纠结是梦与否又有何结果?现实时间并不像本巴中可以随意跳跃,人必须活在当下。

做梦还是联系死者与生者的途径。战争中死去的人们在生者的梦境里延续生命,继续生活。整个本巴草原中故去的先辈,化成史诗,化成梦境,在一代又一代牧民心中永生。在现实中本巴人民东归的迁徙路途上,江格尔齐所创造出来的本巴世界里的江格尔也在梦中还乡,传递给本巴人民坚持前行的精神力量。

(三)母腹

“那个形似宝瓶的母腹,是所有人的本巴,我们都将回去,在那里重新开始。” ③母腹是史诗世界的人物们的出生地,也就是江格尔齐的传唱并二度创作史诗过程的具象化。小英雄们在母腹时都熟悉的“盘腿而坐,双手叉腰,嘴里一直在说”的姿势就是江格尔齐唱诵史诗的画面。每逢有难,孩子就会从母腹中降生,一如史诗故事中面临灾难英雄们的轮番登场。

母腹也是真正孕育生命的母亲的子宫,母腹里的记忆在出生后吃了奶水就会遗忘,正如普通人世呱呱坠地的婴儿不带任何记忆诞生。

母腹还是力量的源泉。故事中,英雄人物们离母腹越近力量越强大。所以还没有出生的哈日王力量最强大,刚出生还没有喝一口奶水的赫兰次之,出生后一直活在童年的洪古尔再次之。

母腹更是永恒的故乡。这继承了刘亮程一贯的乡土文学主题。赫兰、洪古尔、哈日王都不是主动离开母腹,离开后也对母腹不时表达出依恋之情。特别是赫兰,降生后不喝一口奶水,不让自己有一点人间的感情,只为完成救兄任务后重回母腹。但最后重回母腹时,已是世界坍缩重启。或许直到死亡,才能完成真正地归乡。

二、江格尔齐的现实指向与传承困境

母腹是江格尔齐传唱史诗之处,代代英雄从母腹中降生,也是在现实中轮回成为现实的江格尔齐,刘亮程通过《本巴》对史诗进行重构,成为现代的江格尔齐,并展现出对史诗传承的关注、传承困境的思考。

2006年,《江格尔》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政府、文化学界皆对《江格尔》史诗的保护与传承持强烈意愿。从将传承人“江格尔齐”列入我国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传承人名单,到史诗整理与典籍化,到建立真实、系统、全面的相关档案与数据库,通过数字化手段促进史诗的保护与再生研究,再到以江格尔文化为核心进行旅游开发、利用新媒体扩大《江格尔》史诗的传播度……不断发展的网络与技术为传统史诗的发展提供新的途径与可能,但同时也存在一定的局限。

口传的史诗具有生长性,每一任“江格尔齐”所讲述的史诗都必然存在着其新创的部分,而史诗的文字化、数字化则不可避免地将其从动态的艺术变为静态的艺术。尽管传承的手段在不断更迭,“江格尔齐”老龄化问题加重、“非遗”保护中的过度商业化等问题却使史诗的原生态性难以保留,传承的内容脱离了孕育它的土壤,史诗与自然、牧民生活的紧密联系逐渐瓦解,失掉其淳朴本真的意味,向着某种功利性发展,史诗的传承于是很容易呈现出机械而僵硬的态势。

必须承认的是,史诗传承受阻的本质原因是现代文明的冲击。在时代的发展中,遭受到现代文明冲击的游牧民族逐渐与原始的游牧文化分离,在新疆,游牧早已变成了旅游项目“牧游”,牧民都定居在村庄里,已经没有人放牧。少数的牛羊还走在牧道上, 只是方便游客在牧道上体验原始牧民生活的“引路羊”。当定居的生活方式取代游牧,传统生产方式也将受到极大冲击,“转场”的消失意味着与之相关的节日、风俗等也将失去其依附的基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工业文明的迅猛发展导致越来越多的草原年轻人渴望走出草原,向往安稳舒适的现代生活,然而他们大多数并未能得偿所愿,反而成为游离于城市与草原之间尴尬的“他者”……当传统在现代文明的侵蚀下日益消解,草原人该如何继续生活?面对急速转型的社会,草原人又该如何在现代生活与草原生活中寻找支点,重新建构起自我身份的认知?……无数的困境与问题、现代化进程中草原人内心的焦虑与迷茫皆隐藏在《本巴》天真烂漫的童话叙事之下,使小说呈现出忧伤的底色。读者清晰地意识到美好家园的永远停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或许正如母腹是永远回不去的地方一般,故乡也是所有人永远达不到的绝对彼岸,刘亮程借此引导读者去思索有关故乡与现实、时间与生命的问题。

三、刘亮程的生态哲思

自《一个人的村庄》出版开始,刘亮程就表现出对乡土社会、生态文明和人的生存困境的高度关注,其笔下涌动着丰富的情思与哲理。《本巴》则延续了他的故土情结、自然思考与人文关照,具体展现在万物有灵、人畜共处、永恒还乡三个方面。

(一)万物有灵

万物有灵是原始史诗思维、童话叙述方式和刘亮程对于自然的独特体悟交汇的结果。《本巴》中江格尔等十二英雄们在草原上举行着永不停歇的酒宴,每一次酒宴都要称颂身边的事物。酒宴上称颂草木,马匹与风,于是草木飘飘然长得丰美,马匹被鼓舞嘶鸣,风呼啸而过。万物有灵蕴含着对自然事物的热爱与崇拜,是原始初民阐释自然规律的方式。现代书写中对万物有灵思维的复归,是人与自然关系在现代工业文明破坏后的回望,重拾对生命的敬畏。赫兰的生命威胁是由两条花脸蛇带来的。花脸蛇要吃赫兰是为了给自己降生的孩子補补身子。人不再是世界的主宰,人与动物都处于繁衍和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律之中。

(二)人畜共处

具体来说,刘亮程对于人和动物之间理想关系的构想更体现为“人畜共处”,即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牧民放牧牛羊,当牧民们都变成孩子,牛羊也反过来为人操心。通过搬家家这一游戏,人与牲畜的放牧与被放牧关系解构,建立起相互独立又互相依存的新型和谐关系。

(三)永恒还乡

然而,这样一个万物有灵、人畜共处的谐美草原也只能在故事中存在。现代工业文明对原始生态文明的冲击,人类活动对动植物自然栖居生长的入侵都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人与自然浑融的和谐状态成为现代人永远回不去的精神原乡,人们对这种状态企盼而依恋,渴望回归又永远不能回归。面对这一困境,刘亮程选择将精神寄托在故乡,肉身仍在现代文明的道路上。传统文明的衰亡并非全是憾事。本巴世界里一个念想即可跨越万水千山,是过去牧民们长途跋涉迁徙路程上的期待,现代虽没有一个念想,但有多种交通工具可以帮助实现。过去草场上的艰难生活也成了现代旅游项目,人们的生活安定而幸福。与一味地呼唤回归传统、重返自然不同,刘亮程在笔下表现出乡土生活的二重性。城市边缘人和农村出走人的双重身份给刘亮程独特的视角去审视乡土文明,让他选择物质文明的前行,精神文明的还乡。

史诗根植于牧民文化,依傍着牧民生态环境、生活方式的更迭而生长。刘亮程对传统江格尔史诗的新述,以史诗精神为内核,回望在草原环境裹挟下的游牧文明,又聚焦当下,投射出对现代人生命与灵魂的关注。他对生态文明遭遇现代文明冲击的旧命题提供了新视域,在引起人们对传统史诗传承的关注外,对现代生活的巨变拥有更深的思考。

注释:

①劉亮程:《刘亮程作品:本巴》,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50页。

②刘亮程:《刘亮程作品:本巴》,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89页。

③刘亮程:《刘亮程作品:本巴》,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266页。

参考文献;

[1]刘亮程.刘亮程作品:本巴[M].南京:译林出版社, 2022.

[2]刘亮程.一个人的时间简史——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本巴》[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12).

[3]刘大先.世俗时代的史诗思维——论刘亮程《本巴》对《江格尔》的发展[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12).

[4]裴玉.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族史诗《江格尔》说唱艺术传承研究[D].新疆师范大学,2012.

[5]张娜.生态美学视域下刘亮程散文的审美研究[D].长安大学,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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