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的梦魇 : 《美丽新世界》的欲望探析
2023-12-25姚晨
【摘要】赫胥黎的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讽刺了独裁专制打着维护稳定的幌子压抑人性与自由意志的本质。小说中,乌托邦社会内欲望的构建消解了人的主体性,但由于主体欲望根本上的不可满足性,质疑、痛苦和悲剧仍然存在。小说中的人物琳达对原乐的无意识触碰表明大他者无法完全左右主体的欲望,暗含了主体追寻原乐的可能性。《美丽新世界》直击了当时的时代痛点和弊病,并揭露了乌托邦构想所蕴含的根本矛盾,是一部深刻而具有代表性的“反乌托邦小说”。
【关键词】《美丽新世界》;拉康;欲望;琳达;乌托邦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5-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04
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1894—1963)的小说《美丽新世界》出版于1932年。彼时的欧洲危机四伏,自由主义的希望逐渐破灭。至20世纪20年代末,独裁统治已在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奥地利、南斯拉夫、匈牙利、波兰建立。墨索里尼也在这期间不断巩固其独裁统治。更为重要的是,在德国1930年的国会选举中,希特勒所在的纳粹党取得了第一次重大的选举胜利。1933年1月,即《美丽新世界》出版后的第二年,希特勒成为德国总理。“在整个欧洲,自由民主制度逐渐被独裁政权所改变或取代,这成为《美丽新世界》构想、撰写和出版的一个核心因素。”[1]49
赫胥黎将《美丽新世界》的背景设定在福特后632年的一个未来社会。这是一个由世界上十个统治者联合掌管的国家,称为世界国(World State)。作为一个“文明社会”,这里科技发达,物质丰富,人们安居乐业,并且远离疾病和衰老,无忧无虑,听起来像极了人人心向往之的烏托邦世界。在“文明社会”之外,还存着一片“蛮夷地”,十分肮脏落后,与文明社会是两个极端,这里的居民被称为“野人”,文明社会的上等居民可以申请去蛮夷地参观。小说中的琳达就是在跟托马斯主任一起去蛮夷地游玩时,由于不慎走失而被迫留在了那里,生下了野人约翰。多年后,这对母子被前来游览的伯纳德和莱尼娜带回到文明社会。之后琳达不停吸食致幻剂梭麻,很快因吸食过量身亡。其子约翰曾对琳达口中的乌托邦社会充满了美好的幻想,称其为“美丽新世界”,在实际接触后发现所谓的“文明社会”本质上是压抑人性,扼杀自由意志的存在,终因无法忍受自缢而亡。
“赫胥黎认为社会和历史可以从心理学范畴上来阐释,他在《美丽新世界》广泛运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概念。”[1]5如小说中“电击培育”和“睡眠教育”中涉及的无意识与本能的概念,约翰、琳达以及波普的三人关系中涉及的俄狄浦斯情结、施虐、受虐行为等都是具体表现。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认为:“弗洛伊德的经验就是从阐述一个欲望的世界开始的,弗洛伊德的世界根本上就是一个‘欲望的世界’。”[2]222纵观小说全文,“欲望”的确贯穿始终。故本文基于拉康精神分析学的核心——欲望理论,揭示世界国文明社会独裁统治的本质、解构乌托邦的神话想象并探寻主体追寻原乐的可能性。
一、世界国中主体的欲望建构
拉康所提出的很多概念都源自弗洛伊德,他的“欲望”(désir)概念极大程度上对应着弗洛伊德提出的“愿望”(Wunsch)。在释梦的工作中,弗洛伊德提出了“愿望机制理论”,认为梦是愿望的达成,愿望与力比多的投注有关,总是驱使主体在某个对象身上寻求自身愿望的满足。在此基础上,弗洛伊德区分了“愿望”和“需要”,“需要”是先天的本能冲动,可以通过某个具体的对象获得直接的满足,“愿望”则与原初需要的压抑经验相关,无法获得直接满足,而需回溯建构,并且,愿望的实现同记忆影像或记号痕迹有关。拉康在弗洛伊德的基础上引入了语言与他者的维度,剔除了欲望理论中的动物性本能需要,转而强调欲望的后天社会性,认为人身上根本不存在纯粹的动物性“需要”,人自诞生的一刻起就为语言所铭写,不只是一个纯生物性的自然存在,主体的欲望是来自大他者欲望的一种反向投射。
拉康曾说:“你们将看到,更为根本的是,你们必须把无意识置于共时性的维度中——置于存在的层面,但却是就它能扩散到任何事情上而言,换言之,置于言说主体的层面。”[3]简言之,在拉康看来,主体的根本维度是无意识的。无意识并非意味着原始本能,而是大他者的辞说:“无意识是神经症的癔症内核,这种歇斯底里的症状显示了语言的结构。”[4]215象征符和象征界的法则规定或结构了一切事物,大他者的欲望借此进入了主体的无意识层面从而结构了主体的欲望。在《美丽新世界》中,世界国文明社会的大主宰者蒙德说,“我在这里制定法律,但我也可以破坏他们。”[6]192虽然蒙德自以为是世界国中超出律法之外的最高掌权者,但他的自由程度实际是有限的,他虽控制着社会,同时也是社会规范的产物,因为蒙德也曾被迫在研究纯粹科学(被流放到孤岛)与进入主宰者委员会之间做出选择。因此“世界国”的大他者其实是世界国家本身以及它的社会建制、文化规制以及各种意识形态机器代理,“这是一个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机器,它包围并且裹挟着每一个人。”[6]36
小说中的乌托邦社会处处标榜“集体、同一、稳定”[6]1,其实质是消除个体身份,扼杀个人认同感,以实现维护社会政治稳定以及国家安全的终极目标。整个社会建立在严格的社会等级制度之上,“试管孵化”制度使每个人在其受精卵植入试管之前就有了预设的等级,在大主宰者的统一管控之下,社会共分为五个层级,分别是阿尔法、贝塔、伽玛、德尔塔、埃普斯隆。阿尔法和贝塔属于上层阶级,不仅外形俊朗而且智力颇高,从事的是社会智力工作,另外三个等级则隶属下层,肮脏矮小,从事工厂中机械性的体力劳动,但他们十分热爱自己的工作。这一乌托邦社会虽然等级森严,但似乎并无阶级矛盾,其秘诀之一就在于“睡眠教育”。乌托邦社会里的每个人在婴儿时期都要接受“睡眠教育”,一到睡觉时间,枕头底下就会传来“微弱如同鬼魅般的低语”[6]23,用毫无理性的言语不断暗示他们要为自己不是另外几个阶级而感到庆幸,并为自己现有的地位感到幸福满足。除了“基础阶级意识课”,“睡眠教育”还会教导他们“快乐和美德的秘诀在于热爱你必须做的事情”[6]12,亦即对大他者引导你做的一切事情产生欲望。在此过程中,大他者通过“睡眠教育”中的能指链条运作产生的意指效果将其维护稳定的阶级统治的欲望灌输给主体,处于社会中的主体无意识地接受并成为“大他者欲望着的我是什么”。此外,主体也不可以成为“大他者欲望着的我不该是什么”,基于伊万·巴甫洛夫和 约翰·华生的“行为主义心理学”,世界国发明了“电击培育法”,以此来扼杀三个下层阶级的人对书本和大自然的欲望。每当婴儿接触到书本的时候,就会响起剧烈的爆炸声和越来越尖锐的警报声;接触到鲜花时,便会触电。“经过两百次相同或类似的重复教育之后,书本与噪声、鲜花与触电就会在这些婴儿的头脑里紧密相连,最终根深蒂固。他们长大后便会本能地(无意识地)痛恨书本和鲜花,这是无法改变的条件反射。”[6]17扼杀下等群众对书本的欲望是为了不让他们获取思考的机会,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一直沉浸在重复的机械劳动中;而扼杀对大自然的欲望则是为了让群众沉迷于消费工业品以促进国家经济的高速运转。总而言之,通过“睡眠教育”和“电击培育”等技术手段,世界国的大他者结构了其中主体的无意识并由此引导着他们产生符合大他者欲望的欲望以及扼杀掉他们可能产生的与大他者欲望相悖的欲望。
二、琳达的欲望悲剧
然而,除了受到象征秩序制约和他者满足影响的欲望,主体还有一种“纯粹的欲望”。在拉康看来,后一种欲望朝向一个不可知的、无法被象征化的原质之“物”(Das Ding)。“物是最根本性的人类激情的原因”[7]。物是一种虚空(emptiness)或空无(void),是主体从前主体状态到主体状态时,那部分无法进入象征界的残余,因此它是超出所指的,并因此而联系着实在界,是主体的一种根本性缺失,这也与“创伤”的概念有关。“创伤”并非指物理性的创口或损伤,而是某种精神性(psychical)的事件,这样的事件会在主体的无意识之中留下一道心理伤痕并在日后生活中不断重新浮现。创伤的概念即意味着“在意指过程中存在着某种阻塞或固着”[8],阻碍了象征化的运动并使主体固着在一个较早的发展阶段上。
小说中的人物琳达原本属于世界国的贝塔阶层,多年前跟生育与培训中心的主任一起去蛮夷地游玩之时,由于不慎坠入山崖而被迫留在了这里。不久便发现自己不慎怀孕,由于野蛮区并无流产中心,她不得已生下了儿子约翰。琳达对约翰的感情十分复杂分裂,时而她很温柔,给约翰唱童谣、讲述关于异域的故事并教他识字,但更经常的是殴打与辱骂,“小笨蛋,我不是你妈妈,我不想当你妈妈……”[6]109在保留区她找到了一个比较固定的性伴侣波普。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她被动机不纯的马克斯带回到了世界国,自此没日没夜地沉浸在梭麻创造的“假期”中,最终因吸食过量身亡,死前她还不停喊着波普的名字。
对于琳达而言,她从一出瓶起,就成了一个创伤的主体,世界国的大他者对世俗的亲情和爱情的阉割是她的原初创伤。在世界国中,无论是家人之間的亲密关系还是夫妻之间的浪漫关系都被视为“非理性的强烈情感”的来源,这样的情感会助长个人主义,破坏集权统治的稳定,于是借助“试管孵化”这项新技术,传统的胎生模式以及家庭关系在世界国中基本上销声匿迹。
在世界国中,这种前现代的“家”被描述为“一个未经充分消毒的监狱,在精神上像一个兔子洞或一座垃圾堆,由于紧密结合的生活而充满了摩擦,充斥着情感”[6]31,家庭成员之间的亲密关系令人窒息,“十分危险、疯狂、淫秽”[6]31。这种对家庭关系的厌恶可以追溯到弗洛伊德对家庭的评价以及赫胥黎之前所说的家庭关系所造成的弗洛伊德情结。“母亲”在这里被视为造成这种混乱关系的根源,“母亲疯狂地用从施虐到守贞的各种变态行为影响着她的孩子。”[6]33由此,“母亲”在世界国便成了一个诲淫诲盗的词语。
另外,“睡眠教育”从婴儿时期就不断向其灌输“长久的关系是不正当的,不能持续几个月一直与同一个男人交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才是真理”[6]31等观念,这些能指链随着婴儿日益深入地被为他者秩序所结构而回溯建构出意义所指——传统家庭模式中的“一夫一妻制”在世界国的文明中属于违背社会道德的行为。由此,亲子间的亲情以及夫妻之间恒久的爱情就成了琳达本体论意义上的缺失。
迫于无奈留在了蛮夷地后,儿子约翰的出生和情人波普的出现让琳达无意识地享受到了对“物”的欲望。这种主体对“物”不可能的欲望,对不可满足的欲望或欲望过程的享受和享用便是原乐(jouissance)。对拉康而言,原乐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概念,在其他语言中都无法直接翻译,英语世界通常将其译作enjoyment或者pleasure。学者吴琼认为:“jouissance在拉康看来,作为一种快感总是与性快感联系在一起,而性快感在精神分析学中常被等同于一种原欲,jouissance就是对这种原欲之满足的一种追求和享受”[5]688,因此吴琼倾向于将jouissance译为“原乐”。“原乐”与单纯的享乐是完全不同的,它涉及的是一种快乐与痛苦的结合,或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苦中作乐”。原乐具有一种僭越性,美国女性主义批评家、拉康文本的研读者简·盖洛甫曾指出:“jouissance拥有一种权力,即各种摧毁各种基石与分类并撼动意识形态的权力。”[9]
琳达在蛮夷地中对原乐的追求虽然并非发生在她的意识层面,但也的确僭越了世界国的社会规范,包括:禁止胎生、禁止成为母亲的身份、禁止一夫一妻制以及禁止产生强烈的感情。然而琳达根本无力承受这种由谋杀原始父亲那个绝对他者而带来的深重的罪疚感,因此在过于接近那个不可能之“物”的时候她会感到非常焦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享受这一原乐还是应该遵循绝对父法,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她对约翰时而温柔时而粗暴,以及为何在蛮夷地时她仍需要梭麻的替代品龙舌兰酒来麻痹自己。回到文明世界之后,她也是没日没夜地吸食着梭麻。“对琳达来说,回到文明就是回到了梭麻,她可以躺在床上,不停地度假,不用回归现实。”[6]133因为“物”总是在彼处,对欲望主体构成着致命的诱惑,而琳达却十分害怕被这一过度的享乐灼伤,因此她需要致幻剂给她创造出一道幻象的屏障以抵御实在界的创伤。但原乐拥有的僭越性之强大足以可以打破这一幻象,因此即使在梭麻的“假期”中,她仍然一遍一遍呼喊着波普的名字——那个象征着她对“恒久爱情”的欲望的男人。虽然琳达最终的结局是死亡,她为人们上演了一出欲望悲剧,但琳达之死却代表着主体朝向其本真所在的最后一跃。
“原乐是将人与机器所区分的东西。”[10]不论世界国的大他者如何操纵人的欲望,人是一个“总想超越结构、超越能指机器的运作、超越象征秩序的欲望性存在,是一个永无止息地追求不可满足欲望的原乐主体。”[5]656大他者对原乐的彻底禁止是不可能的,主体的求原乐意志也不可能因禁止而熄灭,一有机会,主体便会僭越大他者的法度,开启具有颠覆性的原乐之旅。
三、结语
美国学者赫茨勒认为,“乌托邦是依靠某种思想或理想本身或使之体现在一定的社会改革机构中以进行社会改革的思想。”[11]西方乌托邦的神话想象正是建立在这一自信之上,即:作为主体的“人”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以及制度的改进而构建一个完美、和谐的社会。小说将乌托邦的想象推至极致的情境,悲剧的上演指出了欲望的人在对大同世界的追求上所面临的终极矛盾:“世界国”中欲望的构建消解了人的主体性以及莎士比亚等文化传统赋予主体性的自我价值认同,但质疑、痛苦和悲剧仍然存在。由此,试图通过制度与技术等各种手段完全左右欲望的虚妄幻象也被打破。在此意义上,《美丽新世界》直击时代的痛点和弊病以及乌托邦构想所蕴含的根本矛盾,指出了自信与谵妄仅一步之隔的危险,成为深刻而具有代表性的“反乌托邦小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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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姚晨,女,山东烟台人,华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外国文学方向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