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之海” 彻底崩塌
2023-12-25刘茜彤
刘茜彤
【摘要】《多佛海滩》是19世纪中叶英国工业革命鼎盛时期的著名诗歌,《多佛女郎》是20世纪中叶美国战火不断时期的诗歌。《多佛女郎》取自《多佛海滩》,是对其的反讽式戏仿,作者安东尼·赫克特用幽默、诙谐的语调嘲讽了《多佛海滩》中马修·阿诺德面对“信仰之海”崩溃时的忐忑不安,展示了百年后“信仰之海”彻底崩塌后的“人类精神荒原”。本文以琳达·哈琴的《后现代主义诗学》为理论支撑,从人物形象、情节结构、主题思想等方面分析互文性视角下《多佛女郎》对《多佛海滩》的反讽式戏仿。
【关键词】《多佛海滩》;《多佛女郎》;互文性;反讽式戏仿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5-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05
《多佛海滩》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诗人、文学批评家马修·阿诺德的代表作之一。这首诗颠覆经典诗作推崇的格律和节奏,采用自由体的方式,以诗人自白展开,表达诗人伤时感事,忧国忧民。诗人将看似蓬勃发展实则摇摇欲坠的“日不落帝国”化为动荡不安的多佛海滩,海浪的潮起潮落也预示了繁华背后的岌岌可危:荒原般的人类的未来。《多佛女郎》是20世纪中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安东尼·赫克特写下的一首诗歌。战时的残酷经历使他完全失去了对传统价值观的信任,通过塑造一个信仰虚无的女郎形象,他用这部作品解构了阿诺德诗中的迷茫和无助,忠诚和爱。《多佛女郎》取自《多佛海滩》,却又颠覆了《多佛海滩》的中心,既承认了前者的地位,又嘲弄似的贬低了前者的主题。这种互文性视角下的反讽式戏仿使后现代主义的自我矛盾展现得淋漓尽致,也向读者提供了信仰的多元化思考。
一、互文性视角下的反讽式戏仿
戏仿是自古希腊时期开始就被广泛运用的独特艺术手法。它指的是仿文通过对源文的文类、题材、风格、主题、叙事方式等的戏拟和模仿,以达到对源文的艺术观念、意识形态等的转移、置换或解构,形成仿文与源文之间的强烈矛盾与对峙,从而达到滑稽、可笑的喜剧效果。[1]由于后现代主义对解构主义、多元写作、元小说等理论和写作手法强调颇多,戏仿也成了后现代主义作家广泛使用的艺术手法。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唐纳德的《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到各种版本的《蒙娜丽莎的微笑》[2],戏仿几乎遍布古今中外,覆盖文学、建筑、绘画、影视等各个艺术领域。
对戏仿的研究,自古希腊时期起就初见矛头,随着文学理论和后现代主义的发展,今天更是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戏仿之所以深受后现代主义学者的广泛关注,不仅仅是因为后现代主义强调文学理论的应用,而且还因为后现代主义特有的自相矛盾性。哈琴在《后現代主义诗学》中提道:“后现代主义基本上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事业:它的艺术形式(和理论)以戏仿方式既使用又误用、既确立又颠覆常规,自觉显示其本身固有的矛盾和临时不定性,当然,还有对过去艺术带有批判性或反讽性的重读。”[3]茱莉亚·克里斯蒂娃首先创立了“互文性”概念,她认为:“互文性是指一篇文本中交叉出现的其他文本的表述。”[4]俄国语言学家什克洛夫斯基将戏仿和互文性联系起来,不仅肯定了戏仿文本与源文本之间存在的互文和对话关系,并且提出了戏仿的社会批判功能。[5]因此,互文性视角下的反讽式戏仿恰好成为自证后现代主义的关键。后现代主义的“后”字显示了它与历史上先于自己且使自己得以产生的现代主义既依存又独立的矛盾关系。琳达·哈琴在总结戏仿实践的意义时说:“互文性视角下的反讽式戏仿是一种保持批评距离的重复行为,使得作品能以反讽语气显示寓于相似性正中心的差异:使历史和文学叙事的中心被驱散,边缘获得新的价值,中心之外(连同远离中心和被去除了中心的事物)受到了重视。”[3]这种视角下的戏仿既表达了作者的意图,也使后现代主义作品取之于典,而区别于典的矛盾特点得以体现。
二、《多佛海滩》和《多佛女郎》
马修·阿诺德(以下简称阿诺德)是19世纪杰出的文学评论家、诗人,他曾提出“诗歌即人生批评”“超然无执”等批评准则,倡导诗歌应具有教化作用和道德内涵,与人生息息相关。[6]与同时代的罗伯特·勃朗宁和阿尔弗雷德·丁尼生不同,阿诺德抛弃了传统诗歌的韵律规则,以无韵的方式表达个人情感。马修·阿诺德的诗并不多,其中《多佛海滩》是他最负盛名的作品。《多佛海滩》创作于诗人新婚宴尔之时,与妻子前往法国蜜月旅行途中,站在潮起潮落的多佛海滩面前,诗人遥思怀想,悲叹“信仰之海”崩塌和人类未来的精神荒原。
全诗共37行,分为4节,每一行六到八个音步不等。全诗无明显韵脚,长短不一,表达多佛海滩潮起潮落,诗人心绪难平。第一小节中,诗人沉浸在夜晚的宁静中,在皎洁的月光下眺望法兰西海岸,静静地听着海浪击打沙滩,不由得邀请爱人一同走到窗边,感受夜色如此甘甜。突然,巨浪翻卷海滩上的卵石,卵石来回滚动,发出轰隆震颤,将诗人从宁静夜色中拉回现实。站在此处,诗人联想到了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也曾在爱琴海上听到过这吼叫声,也曾面对这汹涌的海滩忧思人类苦难。即使远隔万里,跨越千年,人类的苦难与困境也是毫无二致。“信仰之海”曾遍布整个世界,闪耀光环,可是现在,大潮退去,只留一片昏暗。最后一节,诗人提出了解决方案—— “让我们彼此真诚相爱”。即使处在这漆黑的令人恐惧慌乱的荒原,只要爱人之间彼此信赖,便能携手向前,共同渡过难关。
全诗从内容上,采取先抑后扬的风格,首先将读者带入夜晚的静谧祥和,又瞬间拉入汹涌澎湃的巨浪之中,引出诗人即使身处新婚喜悦中,仍忧国忧民的心绪。诗人又引经据典,由个人伤怀转向了对整个人类的悲叹:古往今来,人类遭受的苦难也是相同的。阿诺德借助索福克勒斯的悲歌,暗喻英国因工业革命而丧失的文化传统和精神信念的瓦解,使知识分子陷入了极度的迷茫和无助。[7]诗人运用隐喻,将信仰比作大海,浪潮褪去,人们的信仰不在,人与人之间关系逐渐异化,人性如同褪去的海浪一般堕落。即使是在信仰之海岌岌可危之时,诗人还抱有一丝希望,他提出只要爱人之间彼此信任,便能在惊涛骇浪之中缓缓前行。从形式上,全诗无明显韵脚,每一诗行都模仿海浪,长短不一。尤其在第二诗节中,诗人连用几次停顿,模仿海浪此起彼伏,形意结合,颇具节奏感。从主题上,全诗无不展现了诗人对普罗大众的关心和忧虑。即使是在工业蓬勃兴起、经济发展迅速的“日不落帝国”时期,诗人最牵挂的仍然是普通人的生活和社会关系的发展,正与我国春秋时期名相管仲所言“以人为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当时社会变化也与当代社会发展有一定的联系,经济高速发展,追求高生产力、高效益的同时,必然会失去传统的人性和信仰。创作于百年后的《多佛女郎》也印证了这一点。
《多佛女郎》是美国现代诗人安东尼·赫克特(以下简称赫克特)创作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一首诗歌。赫克特曾在二战时期被征入伍,经历了战争的残酷和集中营大屠杀的恐怖,他的作品主题多是关于战争和死亡。[8]赫克特写战争,并不着眼于战争的血腥场面和交锋过程,而是描写战争带来的长久性伤害,战争创伤的影响,以及对人类信仰缺失的思考。《多佛女郎》是对《多佛海滩》中阿诺德所提的爱人之间的信仰与爱的解构,诗人以阿诺德的妻子的视角演绎了截然不同的海灘夜景。全诗共29行,仅有1个诗节。诗人首先将读者带回100年前阿诺德新婚宴尔的那个夜晚,一对恋人站在窗边,女孩所想是即将到来的蜜月旅行,是美酒佳肴和舒适的酒店,是浪漫的法语和各色诱人的香水,而不是索弗西斯看到的潮起潮落,不是普罗大众的生活困境,更不是人类的信仰缺失。她开始抱怨爱人的胡子扎人,抱怨在她一心享受物质世界之时,爱人喋喋不休的说教,抱怨爱人抛出的一个又一个无聊问题。后来,随着年月变化,沉浸在物质世界里的女孩抛弃了忠贞,成了“大众情人”。诗人一年后再见女孩,她愈发珠圆玉润,随意与人坠入情海,彻底沦陷在旋转着的、五彩缤纷的物质世界。全诗同《多佛海滩》一样,无明显韵脚,长短不一。但不同的是,《多佛女郎》只有单一诗节,中间几乎没有停顿,诗人感情连贯,一泻千里,诗中充满了嘲弄、揶揄的情绪。《多佛女郎》完全解构了《多佛海滩》中阿诺德对未来的迷茫以及恋人忠贞相互信任的映像,展示了一个沉浸在灯红酒绿的物质世界逐渐失去自我,失去信仰的女郎形象。
三、反讽式戏仿
《多佛海滩》和《多佛女郎》发表时间相差百年,同为世纪中转折时期的作品。这两首诗都表达了社会发生巨变时诗人对人类信仰和命运的思考,赫克特对《多佛海滩》的戏仿是颠覆性的再创造。他通过带有批判性和讽刺性的戏仿从人物形象,情节结构,主题思想上解构了阿诺德对传统人类信仰的期望,揭示了社会转型导致的精神问题,展现了彻底的人类精神荒原,表达了二战后美国诗人对传统信仰的绝望。
首先从人物形象上,《多佛女郎》在创作时,诗人保留了源诗的主要人物,但是改写了人物特征,同时也调整了人物命运。《多佛海滩》看似以自白的方式展开,实际背景后还有一个隐含的对话者,即诗人的新婚妻子。女孩依偎在诗人身前听诗人喃喃诉说,尽显纯洁恬静。而《多佛女郎》中,诗人转换视角,以阿诺德的新婚妻子为主角,还将自己化为女孩的朋友,出现在诗的后半部分。但是,在《多佛女郎》中,女孩已然变成了沉迷物质世界,无法摆脱物欲,失去自我的形象。面对阿诺德的说教和坐立不安,女孩漠不关心,满心都是即将到来的奢华的生活和美妙的旅行。多年后,女孩更是变成了可靠的“大众情人”,甚至诗人都和她有过一段“温情”。赫克特对女孩性格特征的完全改写,极大地讽刺了阿诺德反复强调的通过爱人忠贞抵御一切的良方。诗人通过戏仿刻画浪荡的妻子的形象,表达爱人已不再忠贞,阿诺德所提出的信仰也荡然无存。
情节结构上,《多佛女郎》既保留了源诗的部分情节,又对源诗的结构进行了改写。《多佛海滩》全诗共4个小节,以诗人自白开篇,体现了诗人的情感变化,从静谧的景色到想象中的荒原,长短不一的诗行处处表达诗人的惆怅和忐忑不安。而《多佛女郎》全诗仅一个诗节,体现诗人情感连贯,结构紧凑,一气呵成,表达诗人对传统信仰的彻底绝望。同时,诗人还描写了女孩的一生,区别于源诗时间设置仅为一晚。 这种反讽式的表达将阿诺德面对多佛海滩时的忐忑不安,愁肠百结的情愫完全解构,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精神世界的彻底堕落。
最后,从全诗主题上,《多佛海滩》创作时,正处于英国工业革命鼎盛时期,经济大幅增长,资本主义迅速发展。工业超过农业成为主要产业,机器代替人工,效率提高的同时大批工人失业。从当时的主流作家狄更斯等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出那个时代贫富差距明显,穷人生活困苦,没有人权。[9]而在中产阶级中,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盛行,国家不断进行海外扩张和掠夺,整个社会逐渐与传统宗教信仰注重伦理道德、反对享乐、爱人如己背道而驰。在信仰摇摇欲坠之际,“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阿诺德写下了这首诗。诗的第一行看似宁静实则深藏危机的海岸,就好像看似繁华奢侈的英国实则问题重重。即使是在新婚这种大喜时刻,诗人的心也始终悬着,因为他对未来人类信仰感到焦心劳思,忐忑不安。从第二诗节开始,诗人进入主题,表达他的忧思和对未来的迷惘。而在第三诗节,诗人又仿佛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呼唤爱人与他保持忠贞,携手前行,共同抵御这社会的淡漠。在诗的最后,诗人也预示了人类精神的荒原。整首诗表达了诗人对英国社会的担忧,对人类信仰的怀疑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多佛女郎》创作时,美国也正处于战后转型时期,常年的战争和社会巨变使人们失去家园,失去亲人,失去了道德和人性,更失去了对传统宗教信仰的信任。在赫克特的诗中,彻底解构了阿诺德对人类未来信仰的不安,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信仰。赫克特通过戏仿刻画女郎这一背弃忠贞,生活在奢靡与浪荡的花花世界中的形象,讽刺了阿诺德面对信仰崩塌时的惴惴不安和阿诺德的爱人之间忠诚共渡难关的思想,表达了他对传统信仰的蔑视和不屑一顾。
四、结束语
“信仰”是人类亘古不变的问题之一,它不仅关系着个人的生存发展,还影响着整个社会的推动进步。19世纪末,著名哲学家更是高呼“上帝已死”,随着社会生产方式发生巨变和战争迭起,“上帝”已经无法成为人类社会道德标准与终极目的,人们早已对绝对道德观产生怀疑。无论是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还是战后恢复经济的美国,抑或是今日的世界各国,信仰多元化才是大势所趋。信仰象征着人类的理想,代表着人类不断探索追求的渴望,但每个国家,每个人信仰都可以不同,甚至无信仰也是一种信仰。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看似推崇严格的道德标准,实则漏洞百出,“虚假繁荣”下危机四伏:[10]百姓生活困苦,资本主义影响下的物质主义、享乐主义思想高涨。安东尼·赫克特通过对《多佛海滩》人物、结构和主题全方位的反讽式戏仿彻底否定了马修·阿诺德面对未来莫须有的忧心忡忡,展现了一个信仰多元化的时代,也给读者提供了对人类社会变革和人类生存新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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