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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消耗与死亡

2023-12-20李峥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4期
关键词:百年孤独

[摘  要] “耗费”指某物的消耗与浪费,这一在强调积累的现代社会看来并无意义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可能是维持人类社会运作,乃至支撑个体生活下去的基建性本质。人类从远古时期就将“耗费”与生命、世界的存续联系在一起,这一远古基因一直延续到现代。成长于南美洲国家哥伦比亚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没能逃脱对于“耗费”的原始而深刻的记忆,其代表作《百年孤独》中蕴含着对于“耗费”这一神秘行为广泛而生动的书写,在其中,我们可以窥见作者源于种群血统的群体无意识,作品主题也因这一维度的发掘而更加丰富。

[关键词] 耗费  百年孤独  文学书写  巴塔耶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人们通常仅着眼于人由出生走向死亡的过程,但这一过程自始至终都潜藏着一个因素,那就是“耗费”(Consumption)。“生产和获取相对于耗费是次要性的”[1],太阳的能量是无限的,而人的躯体是有限的,有限的躯体无法储存无限的能量,所以人的发展过程伴随着周而复始、形式多样的耗费行为。“耗费传达的是一种纯粹的、不求回报的给予或销毁……简言之,就是对物的否定”[2],在耗费中,人体才能完成新旧交替、代谢,过剩的能量被作为盈余代谢出去,从而保证了人体能够继续从外界吸收能量,重复以上操作,人成为一个循环机器,生命伴随着耗费从生长走向死亡。个体的人是如此,家族作为人的集合,也是如此,《百年孤独》描绘了布恩迪亚家族的兴衰全貌,布恩迪亚家族在出现、发展、繁荣再到衰败的过程中,也总是伴随着形形色色的“耗费”。这些关于“耗费”的书写 ,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上古无意识以及当下个体经验共同作用的结果,里边包含着深层的文化印痕。

一、无尽的战争与轮回的小金鱼

“如果我们自身无力摧毁增长中的能量,那么能量将无法被利用;同时,这种能量就会像无法驯服的野生动物一样将我们摧毁,而我们自己则要为不可避免的爆炸承担后果。”[1]事物有自身的能量极限,超出这个极限,能量便转为盈余而无法被利用,并成为异己的存在而损害自身。

在《百年孤独》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带有与生俱来的旺盛生命力。生物旺盛的生命力来自作为万物生长源泉的太阳,那道来自太阳的光不求回报地为地面的一切生物提供充足的能量,当生物自身的能量已经盈余而无法再继续吸收时,这些能量将成为破坏性力量将人摧毁,这时,源源不断的能量便会转化为躁动的本能驱使生物通过各种手段将其宣泄,这就是“耗费”行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人满则损”[3],耗费成为不可避免的必然。强壮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就像一头野兽,由内部和外部共同导致的生命能量的盈余致使他消耗着自己的生命,无休止的战争和轮回的小金鱼生意成为他记忆中最大的部分。

战争,不仅会将人引向死亡,还会使人获得新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战争中完成了自己生命的蜕变,改变了自己本应碌碌无为的一生。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并不能掩盖战争的耗费本质。或者说,战争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耗费,因为,只有人类善于发动战争,也只有人类才是地球上最能消耗过剩能量的种族。《百年孤独》中马孔多的居民本可以安逸地在小镇上过平静而祥和的日子,可是,马孔多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战争,而这一战,就让马孔多陷入几十年的无尽深渊。奥雷里亚诺无疑是将马孔多引向战争的罪魁祸首,可是,将战争归咎于奥雷里亚诺,倒不如说是马孔多选择了奥雷里亚诺,因为,种群只有通过耗费才可延续。从奥雷里亚诺带着二十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手持农具攻陷小镇的军火库开始,马孔多小镇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几十年间,马孔多几度易手,这片土地上发生过很多令人难过的事情,多少生命的牺牲才换来这场战争的结束。这场无尽的战争,耗费着一切,人们的生命在战争中枯萎,奥雷里亚诺和马尔克斯上校两人真挚的友谊在战场上破裂,往日繁华的马孔多小镇也在这场战争中衰退。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被战争侵蚀为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可是,他旺盛的生命能量并没有因为战争彻底耗尽,反而在战争中得到磨炼,变得坚不可摧。一手促成战争结束的老奥雷里亚诺上校把自己关在宅中的一个小作坊里,享受属于他自己的片刻孤独,“他从战争的孤独解放出来了,但他又陷入了另一种孤独”。[4]没有人跟他讲话,他远离政治,也无心关注外部的任何事物,只是像西西弗斯一样重复着一项同样的事情——制作小金鱼,这已经成为他在晚年连接外部的唯一渠道,他乐在其中。家人不理解老上校制作小金鱼的意义,在母亲乌尔苏拉看来,奥雷里亚诺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他把卖小金鱼得到的金币融化,再把融化的金液倒入模具中制成小金鱼,最后把制作成的小金鱼拿去售卖,卖得的金币继续融化成制作小金鱼的金液,由此无限重复。这一生意没有任何利润可言,只有时间和精力的投入,可是,对奥雷里亚诺来说,这是他度过余生的最好方式,唯有在孤独中暗自耗费生命,才能慰藉他那早年因战争而受伤的灵魂。小金鱼是他生命的外化,老上校旺盛的生命力通过制作小金鱼得到消耗,无尽的耗费是奥雷里亚诺上校英雄迟暮的无奈,在这幅壮丽的景象中,生命的力量得到升华,“耗费”使得生命完满,遁入英雄史诗,走向不朽。

二、泛滥的爱欲与财富浪费

“社會地位或多或少与财富的拥有相关,但条件仍然是财富部分地奉献给非生产性社会耗费。”[1]假如我们把投入到生产中的消耗称为生产性社会耗费,没有投入到生产中的消耗称为非生产性社会耗费,那么后者才能成为考量社会地位的重要指标。换言之,是否能够浪费是判断社会地位、财富拥有量的重要指标。

《红楼梦》中有过类似的描述,贾府吃不完的饭菜不打包,也不留给下人吃,而是全部扔掉。中美洲土著阿兹特克人也有类似“夸富宴”的习俗,“它是个体或群体之间交往的重要方式……人们在宴会上故意馈赠大量财富,彰显自身的地位”。[5]《百年孤独》中,也存在因为过剩而大肆挥霍财富的描写,只不过,这种财富过剩产生的原因颇具神秘色彩。“用爱发电”,这句戏谑的俏皮话,在小说中已不再是梦幻,而是成为如假包换的现实,泛滥的爱欲散发出无限的能量,那能量爆发出来附着在生物身上,使得周遭被其感染的生物都获得难以置信的魔力,几近狂躁地生长、发育。

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与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三代阿尔卡蒂奥在内战时期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婴,其中奥雷里亚诺第二是家族第四代的核心人物。在与佩特拉·科特斯的生活中,奥雷里亚诺第二是幸福的,这个平平无奇的彩票女郎拥有使万物复苏的神秘力量,泛滥的爱欲将周围包裹,使奥雷里亚诺第二展现出自己无与伦比的雄性魅力。奥雷里亚诺第二曾在狂欢节庆典上结识了一位马达加斯加女王,并大费周章将其娶回家,但是两人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在迎娶马达加斯加女王并度过蜜月之后,奥雷里亚诺第二回到佩特拉·科特斯身边,继续放纵令人难以置信的爱欲。这爱欲的魔力犹如辐射的磁场,浸润着生活在他们身边的每一个生物,“短短几年间,他不靠努力,全凭运气,因所饲养牲畜的神奇繁殖力挣下了在大泽区数一数二的巨大财富”。[6]奥雷里亚诺第二饲养的母马一胎能生三只小马驹,母鸡一天下两回蛋,猪比人长膘都快,佩特拉·科特斯只要骑着马去奥雷里亚诺第二的牧场走一圈,那里的生物就会无可救药地染上多产症,开始疯狂生长。这种荒唐的、无可救药的繁殖力没有人能够解释,只能归结为泛滥爱欲引起的魔法。

在因牲畜的多产症而财富急速积聚的几年里,奥雷里亚诺第二患上了暴食症,他在家里招待宾客,无数只猪和牛被宰杀,成吨的橙子、咖啡、柠檬被做成饮料,厨房像工厂一样,无日无夜地工作。

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好客、豪迈、挥金如土以及好得出奇的胃口吸引来享誉全国的饕餮——“母象”卡米拉·萨迦丝杜梅,两人展开大胃王比赛。“在最初的二十四小时里,奥雷里亚诺第二就着木薯、山药和烤香蕉吃掉一头牛,喝下一箱半香槟……醒来的时候,每人喝下五十个橙子榨出的果汁、八升咖啡,吃了三十个生鸡蛋。到第二天早上,又吃下两头猪、一把香蕉和四箱香槟。”[6]奥雷里亚诺第二因过度进食口吐白沫,像狗一样昏倒在餐桌上,朋友把他送到费尔南达那里,至此,他才结束那没有尽头、肆意癫狂的对于财富、生命和爱欲的耗费。

奥雷里亚诺第二和佩特拉·科特斯泛滥成灾的爱欲积攒于体内难以排泄,这爱欲又带有感染周围生物的伟大魔力,牲畜、马孔多的人们,都在这爱欲中陷入疯狂,他们疯狂地耗费着近乎无限的生命能量,在耗费中生长、繁殖,又在生长、繁殖中不断消耗,周而复始。奥雷里亚诺第二因牲畜多产症积聚的巨额财富,并没有依据“将富余能量完全投入资本积累与增长的资本主义逻辑”[7]成为原始资本而增值,而是在宴会和狂欢中被使用与耗费,财富的流失与爱欲的消耗达成一种动态平衡,爱欲的能量转化为牲畜,牲畜又转化为财富,财富又被大肆挥霍与浪费,这实际上是一个链式行动,爱欲来自旺盛的生命能量,过剩的部分存于人体不得不耗费,财富是这一能量的最终形式,浪费财富即宣泄由过剩能量产生的爱欲。

三、大屠杀与死亡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生并无功绩,他在战争中得到的只有那徒有其名的“開国元勋”称号,那场以理想的名义发动的战争最终变了味道,把人们拖入无尽的消耗之中。对自己而言,奥雷里亚诺上校在战争中获得的唯一功绩,就是和十七个女人发生过关系,并且这些女人分别为奥雷里亚诺上校生了一个儿子。在他们的母亲把这些孩子送到马孔多,第一次来到布恩迪亚家中时,老母亲乌尔苏拉欣喜若狂,“送来的孩子与父家没有丝毫相似……但都是男孩,都带着落落寡欢的神情,显示出毋庸置疑的血缘归属”。[6]

这些孩子都带着奥雷里亚诺上校独一无二的孤独气质,在被送来之后隐秘地寄养在全国的各个角落里。在孩子被送来的这段时间,席卷全国的战争变得异常紧张,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无暇顾及家中事务,一门心思投入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当战争缓和,几近结束,乌尔苏拉在时机成熟时,将这十七个男孩接回布恩迪亚家中,与奥雷里亚诺相认。这些男孩的事情传遍全国,奥雷里亚诺上校因战争功勋备受爱戴,布恩迪亚家族又因上校的十七个儿子闻名马孔多内外,成为盛极一时的名门望族。

一辆黄色火车像死神一样发出可怖的汽笛声,还喷出急速的水蒸气,车上满是皮肤白皙长着络腮胡的彪形壮汉。欧洲的殖民者让马孔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个落后的上古小镇第一次迎来文明的曙光,由电动机驱动的巨型设备在空地上吱吱作响,人们围坐在电灯前瞻仰神迹一般的存在。美国人在马孔多开办了一家香蕉工厂,他们在本地种植香蕉,又将成熟的香蕉采摘,加工成香蕉制品,然后由海路运回美国,销往全国各地。他们完全占领马孔多,在马孔多飞扬跋扈,使用强权大肆虐杀马孔多的人们,就连布恩迪亚家族都没有例外。

似乎是嗅到了布恩迪亚家族的威胁,美国人决定先下手为强,率先发起对布恩迪亚家族的攻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十七个儿子,在一夜之间惨遭杀害。额头上的灰烬十字成为布恩迪亚家族的辨识物,“在沿海各地,他的十七个儿子像兔子般被暗藏的凶手瞄准额间的灰烬十字一一猎杀”[6],极盛一时的奥雷里亚诺家族在这场变故中开始没落,生物能量的积攒总是伴随着生长与消耗,当积攒到一定程度,过剩的生命能量就如决堤的潮水一般,淹没生命本身,迎接主体的将是死亡。奥雷里亚诺上校旺盛的生命能量,通过他强盛的繁殖能力得以体现,他的十七个儿子,作为象征物潜藏着上校生命盈余的部分,他们积聚、生长又走向死亡。这是生命耗费的一种形式,作者在述说家族兴衰中,隐藏着对于生命耗费的生动描写。如果说,死亡本身就是一次典型的耗费方式,战争、屠杀和伴随各种原因的生命衰败,都可看成是耗费的普遍方式。

耗费无处不在,不光见于布恩迪亚家族,还见于马孔多这座历经几代人的百年古镇。当奥雷里亚诺第二鼓动香蕉工厂的工人对福利政策进行抗争时,政府并没有就工人提出的要求进行协商,而是将所有抗议者集中到火车站广场上,随后用机枪进行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被杀的工人有三千多人,尸体被火车运到海边抛入大海,唯有奥雷里亚诺第二幸存下来。生命的盈余所带来的结果不是生命的发展,而是生命的耗费,在广场上几千条人命如猪狗般被屠杀,没有特殊原因,仅仅是因为对福利政策的不满。这体现的不仅仅是人性之恶,还有潜藏在人类社会之下的一个底层逻辑——耗费。盈余等于被耗费,正如资本家将生产过剩的牛奶倒入臭水沟。唯有耗费,才能推动生产秩序的再进行,唯有将工人全部杀死,才能保证香蕉产业的正常运作。布恩迪亚家族的十七个儿子,作为极盛家族的盈余物被耗费(杀死),马孔多过剩的人口在与香蕉公司的矛盾中被屠杀,死亡成为耗费的普遍形式的表征。

四、结语

生命在时间中生长、积累、消耗,又在时间的耗费中走向死亡,“死亡在剥夺人们的生命时,让人恐惧、害怕”。[7]奥雷里亚诺上校出于理想发动的战争将包括他在内的一切生命卷入无尽的攻伐之中,迈入晚年的老上校在小金鱼生意中继续耗费他那风烛残年的生命能量。爱欲作为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承载着盈余的部分,奥雷里亚诺第二泛滥的爱欲引发牲畜的多产症,多产的牲畜转化为巨额财富,于是,生命消耗的形式转化为对金钱的耗费。死亡,作为终极的耗费无声无息地在过剩的状态下被隐秘地执行起来,十七个布恩迪亚的死亡以及火车站广场的大屠杀,将人类社会耗费的普遍形式表现得淋漓尽致。无处不在的耗费书写在马尔克斯笔下被生动地组织起来,源自血统的记忆驱使作者将这些内容编织成一部史诗,呈现在读者面前。对于读者,他们看见的不只是历经百年的家族史诗,还是持续百年的人类耗费史,布恩迪亚家族和马孔多,作为人类社会的一个面,历经生长、积累、耗费、衰亡的全过程,如同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或许,衰亡是新生的开始,在衰亡中走向新生,再次走向新的耗费,如此轮回反复,方显生命的本質。

参考文献

[1]   巴塔耶.被诅咒的部分[M].刘云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2]    李楠.耗费与死亡——巴塔耶理论视域下的《红楼梦》[J].当代比较文学,2020(1).

[3]    周易[M].郭彧,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

[4]    金悠雅.论《百年孤独》的三重孤独意味[J].文学评论,2021(35).

[5]   石立元.“过剩”与“耗费”——巴塔耶、鲍德里亚与齐泽克[J].理论界,2022(5).

[6]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17.

[7]    张惠玲.试论《百年孤独》中的死亡观[J].长城,2013(10).

[8]    何磊.由物的世界迈向神圣世界——从巴塔耶《耗费》出发[J].外国文学,2019(6).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李峥,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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