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古典·在场
2023-12-20李欣珂
[摘 要] 《推拿》作为毕飞宇的代表作,一直以来受到广大研究者的关注。因以黑暗世界中的盲人作为描写对象,小说必须采取精巧的叙事手法,才能展示特别的人物生活。小说从日常叙事的心灵化、古典特质的结构安排和叙述者的在场三个角度建构叙事模式,使文本具有了别样的美学特质。
[关键词] 《推拿》 心灵 结构 叙述者
[中图分类号] I107.4 [文献标识码] A
《推拿》是当代小说家毕飞宇于200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小说聚焦盲人的日常生活,塑造了多样的盲人形象,给予社会边缘群体温情的关注。自《推拿》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以来,学界对其关注越来越多,研究角度也日趋多样化,如人物形象的塑造、尊严主题的表达、语言风格的分析等。本文则主要着眼于小说的叙事特征,从叙事的角度来研究文本的艺术风格,小说的叙事艺术与文本的内容、主题紧密相连,两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推拿》的美学特征。
一、“法心灵”的日常化叙事
王春林用“法心灵的现实主义”来评价毕飞宇的《推拿》,认为在毕飞宇的小说中,“叙述与文本中人物的日常心理流动过程达到了高度的契合,以至于你简直都辨不清还有生活场景,还有各种客观物事的存在……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有两个字——‘心灵”。[1]以人物心灵世界来建构小说是《推拿》的叙事特征之一。纵观《推拿》的小说文本,没有传奇性的故事情节、史诗性的结构安排,也没有激烈的冲突对抗、复杂的人物关系,人物的心灵世界成为毕飞宇重点刻画的内容。作为社会集体中的“他者”,双目失明的盲人更容易将感知重心转移至内部的心灵世界。这种迁移使他们有了较之健全人更为纤细敏感的内心世界。盲人的心理世界是毕飞宇呈现盲人世界的枢纽,这种“心灵叙事”也由此成为《推拿》的叙事特征之一。
与单纯心理描写不同,《推拿》对心灵世界的描绘是以主人公日常生活为中心展开的,将日常生活与心灵体验融为一体。盲人因生理的残疾,日常生活范围极度有限且相对单调。在小说中,盲人们的主要活动场域在沙宗琪推拿中心,例如,王大夫与小孔是推拿中心的情侣,因为二人住在公共宿舍而无独处空间,所以沟通不畅,容易吵架。王大夫的下铺小马,因为时常见到小孔而对小孔暗生情愫,而小孔因大家的打趣又羞于与王大夫接触,从而把自己的情欲发泄到小马身上。王大夫见状心里想小孔哪是来看他的,分明是来看小马的,心里是“无法言说的酸楚”。[2]小孔十分委屈:“对王大夫的不高兴很不高兴。你还不高兴了!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你凭什么不高兴?”[2]小马心里也不好受,却又不敢表现出来。这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三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但叙述者却花了大量的篇幅来细致描绘事件中各人物的心理变化,王大夫从生气到歉疚,小孔从委屈生气到释怀,小马一直对二人觉得抱歉。对健全人来说,内心的不满经常以语言的方式直接表达出来,盲人们却因为对世界有深深的不安全感而时常将自己的“话语”放在心里。叙述者深谙盲人的心理特点,在叙述时以人物心理脉络为经,人物日常生活做纬,编织起独属于盲人的叙事网络。
《推拿》中还有一些特殊片段是完全由主人公的心灵活动组成的。在第九章中,作者用大量笔墨描写了小马一个人的时候在想什么:“可不可以把时间打开呢?谁规定不能打开的呢?小马当即就做了一个新鲜的尝试,它假定时间是一条竖立的直线,咔嚓一下,他就往上挪一步,以此类推。小马开始往上爬了。——事实很快就证明了,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小马。两个小时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小马始终都没有回头的意思。但小马突然意识到了,他清醒地意识到了,他已经来到了高不可攀的高空。他在云端。这个发现吓出了小马一身的冷汗,他兴奋而又惊悚,主要是恐高。”[2]小马是一个后天盲人,因为车祸丧失了视力,后天盲人与先天盲人并不相同,因为见过光明,所以突如其来的黑暗更不能让人接受。小马内心深深地抗拒外部世界,不爱与人交流,但小馬有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就是与时间游戏。小说中大量关于小马内心活动的描写使叙事节奏变慢,这是与小马生活状态密切相连的。小马的生活节奏就是如此,表面上时间在缓慢流动,内在却有深邃思考。叙事变得缓慢,但深度被拉高,人物心灵也在文字张力中被凸显出来,叙事节奏与人物心灵同构。
普通人对盲人总是充满窥伺心理,更多关注于他们“异于”常人的地方。“盲人的人生有点类似于因特网络里头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时候,一个点击,盲人具体起来了;健全人一关机,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虚拟空间。……面对盲人,社会更像一个瞎子,盲人始终在盲区里头。”[2]毕飞宇用《推拿》揭开大众的盲区,另辟蹊径,书写盲人的日常生活,以平等向内的眼光观照盲人,同时向纵深处开掘,揭示盲人内心的痛苦、挣扎与爱欲。作家用温情的笔墨写出盲人的心灵世界。
二、古典化的结构安排
在《推拿》中,毕飞宇采用类似中国古典小说的“缀段式”结构,最大限度地描绘每一位人物的生活,使人物主体性得到彰显,最终形成一幅日常群像图。蒲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中将中国传统小说的结构概括为“缀段式”:与西方传统叙事在结构安排中追求时间上的连贯不同,中国传统叙事小说以“事”来界定叙事单元,再将一段段的小单元组合成长篇小说。“一方面它把人生的经验流截成一个个小段,另一方面又把一段段单元性的人生经验组合连贯起来,营造出经验流的感觉。”[3]《水浒传》作为四大名著之一,是古典小说的高峰,其结构自然也具有“缀段”的性质。有些汉学家对《水浒传》结构感到不满,例如罗溥洛在其主编的《美国学者论中国文化》中写道:“108位英雄好汉在一系列乱糟糟的互不相干的故事情节中上了梁山。”[4]但其实《水浒传》的结构安排有其独特之处:前七十回分别介绍各位英雄,如三到八回主要讲鲁智深的事迹、七到十二回主要讲林冲的故事;后三十回则分为几个结构单元,将各位英雄聚集在一起,讲述他们接受招安之后的征战事件。一百单八将的故事看似毫不相关,但都受文本中心思想统协,形散意连。《推拿》采用了类似的结构,呈现一种前半部分以人物为主而后半部分转向以事件为主的文本结构,这种处理方式也让《推拿》在文本架构上具有了中国传统小说的表征。
人物是《推拿》叙述展开的重点,小说除引言和尾声外每章都以人物姓名命名,例如第一章王大夫、第二章沙复明等,每一章主要讲述一位人物的故事,颇有纪传体的韵味。王大夫是小说中第一位正式出场的人物,作者在第二章中用倒叙的手法详细介绍了王大夫家庭、工作、爱情等各个方面,将王大夫过去经历以及他因何来推拿中心交代清楚。不仅是王大夫,小说中基本所有人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线,在写到一位人物时,作者总是以类似为人物立传的方式将人物的背景写出来,勾勒出人物活动的时间线。各个人物的出场背景虽有不同,但大家都汇集于沙宗琪推拿中心。推拿中心类似水泊梁山,成为人物聚集之处并将人物串联起来。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各色人物分别登场,人物之间的事件类似于平行发展,交集不多。在小说后半部分,出现了三次中心事件:羊肉事件、捐款风波、夜宴,将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联系在了一起,使人物之间产生了交集,并促使小说的进程发生了变化,形成了小说的整体结构。最先出现的羊肉事件在小说的中间部分,推拿中心的前台高唯不满厨娘金大姐经常多给另一位前台杜莉羊肉,在一日午饭中,趁众人都在,将这件事捅了出来。此时小说中所有重要人物均已出现过,这件事情的发生也让沙复明、张宗琪、张一光、小马之间的关系紧张了起来。这是小说中出现的第一个转折点,从这件事发生之后,作家将笔墨更多地放在了描绘多个人物的事件上。比如在羊肉事件发生以后小说章节的题目变成了以多个人物为主,如“金嫣、小孔和泰来、王大夫”“沙复明和张宗琪”等。在后半部分,由于小说结构走向的变更,集体事件成为叙述的着力点。捐款风波和夜宴这两场发生在小说尾部,且由都红出走而相连的中心事件将故事走向推向顶点。在这两场事件中,除了已出走的季婷婷和小马,所有人物全部“返场”,在捐款风波中人物的矛盾被暴露至极并在夜宴的吐血中消散。由此可见,在三场中心事件中,小说内部的人物被情节压缩在一起,并随着时间的流动而趋向破裂,小说的结构也在这三场事件中归于统一。
毕飞宇初登文坛时,作品有明显的先锋性,不论是文本的情节还是结构都明显具有西方现代派的痕迹,21世纪以来,他的创作转向朴素的现实主义,呈现日常生活的肌理,关注普通人的处境。《推拿》作为毕飞宇转型后具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之一,在结构上显现出向古典性的复归。小说师法《水浒传》的结构,前半部分以讲述人物故事为重,描绘盲人不同的生活体验,突出每位盲人的独特性;后半部分以事件为重,讲述盲人如何在群体中生活,展现盲人独特的社交智慧。这样的结构安排使小说时间空间化,形成“缀段”的结构特征,同时彰显作家“以人为本”的创作导向,在日常叙述的统领下,推拿中心每一位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和性格,最终在中心事件中形成一幅盲人的生活群像图。
三、叙述者的干预
赵毅衡在《比较叙述学导论》中将叙事的主体分为三层:人物、叙述者、隐含作者。叙述者作为连接现实世界与文学世界的中介在叙述过程中并不自由,因为他要负责故事的讲述。但有时,叙述者也想表达自己,“他要描写自己,只有两个方法,一是让自己作为一个人物出现在叙述中,这就是现身式叙述者兼人物,例如《祝福》中有不少地方写‘我的心理活动;二是借对叙述中的人和事的评论间接地显示自己的思想,例如《阿Q正传》”。[5]在《推拿》中,叙述者处于隐身状态,并未明确提到是谁在讲述这个故事。但叙述者却时常借助评论小说中的人或事“现身”,也就是对叙事进程进行干预。“干预可以有两种,对叙述形式的干预可以称为指点干预,对叙述内容进行的干预可以称为评论干预。”[5]指点干预在中国古典的小说中很常见,中国古典小说从说书发展而来,小说中时常虚拟有说书人与听众的存在,于是在小说中时常有“且听下回分解”“你道如何”“只见……”之类的指点干预存在。评论干预是指叙述者出现对他所叙述的事情进行评价。《推拿》中既有指点干预的存在,又有评论干预的存在。
在小说开头的引言中,作者先介绍了一下何为推拿,“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和理疗,天长日久,被粘连的纤维就会钙化。一钙化就麻烦了。你想啊,肌肉都钙化了,哪里还能有弹性?”[2]这里的“你想啊,肌肉都钙化了,哪里还能有弹性”是叙述者与受述者的直接对话,目的是让受述者注意到此处细节,揭示出推拿的作用:放松人体肌肉。在现代小说中,指点干预的运用已经非常罕见,大部分小说都使用评论干预。评论干预分为解释性和评价性两种。在第二章中,在讲到小孔抠门时,有这样一段话解释为什么盲人一定要花钱打点前台:“前台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你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还怎么活?怎么才能捋捋顺呢?很简单,一个字,塞。塞什么?一个字,钱。”[2]这一段话,明显不是成熟稳重的王大夫所讲的话,是叙述者在小说中现身,为受述者解释盲人世界的生活规则。这是解释性的评论干预。
在《推拿》中,最多也是最重要的还是评价性评论。叙述都红在特殊学校的经历时,叙述者发表了一段对于特殊教育的看法:“特殊教育一定要给自己找麻烦,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方说,聋哑人唱歌,比方说,肢体残疾的人跳舞,比方说,有智力障碍的人搞发明,这才能体现出学校与教育的神奇。一句话,一个残疾人,只有通过千辛万苦,上刀山、下火海,做——并做好——他不方便、不能做的事情,才具备直指人心、感动时代、震撼社会的力量。”[2]这段话的出现打断了原本的叙事语流,叙述者强势现身讽刺特殊教育的“特殊”。都红从小就具有音乐天赋,她本想唱歌,但老师一定要让她弹钢琴,因为盲人唱歌不算稀奇,但弹琴可就困难多了。叙述者对于这种不尊重盲人、消费盲人苦难的做法持厌恶的态度,所以忍不住现身发表自己的评论,对这种行为表示否定。
在小说中,叙述者始终处于在场状态,大到社会对于盲人的不公,小到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叙述者总是要发表一番自己的评价。叙述者声音不停地出现不仅增强了文本的思辨性,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而且清晰地表达了叙述者的价值取向——尊重盲人的尊严。这也是《推拿》采用评论干预的重要目的之一,正是叙述主体有强烈的表达意愿,叙述者才会不断进行评论干预。叙述者是人物与隐含作者之间的桥梁,三者的价值取向有时相悖,有时是一致的。在《推拿》中人物、隐含作者与叙述者都肯定盲人对尊严的追求。小说中出现的每一位盲人,都有自己的尊严。以王大夫为例,他虽然讨厌社会对盲人隐藏的歧视,但他仍然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并且当他的弟弟欠钱不还时,他还割肉为弟弟还钱。这种近乎变态般的情谊下,是盲人对取得他人价值认同的高度渴望,哪怕牺牲自己的身体,也要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像正常人一样保护自己的亲人,得到他人的尊重。毕飞宇在谈到本书的创作目的时,直言自己是想要表达人的尊严这一普世话题,关注盲人这一特殊群体也正是看到了残疾人身上对尊严的格外渴望,以及社会对残疾人的消费。“我的许多小说其实都是我的发言稿,在许多问题上,我是一个渴望发言的人。”[2]叙述主体的一致性,使小说主题表达清晰,“《推拿》书写的是日常的阳光,日常的严峻,日常的美好,日常的尊严”。[6]在此,叙述者的干预一方面构成主题表达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叙述主体有强烈表达主题的愿望,叙述者才会作为代言人频繁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同时,叙述者的干预也突破了文本的束缚,直接与读者对话传达自己的思想,引导读者提升自己的感情,不但显示出叙述者对叙事流的掌控力,而且使小说的哲理性和感染力增强,扩展了文本的思想内蕴。
四、结语
盲人生活在黑暗的世界中,在健全人的社會中,盲人似乎变成了符号,一种需要彰显社会正能量的符号,没有人在意盲人是如何在黑暗中生存的。毕飞宇的《推拿》以温情的关怀描写了一群盲人的日常生活,揭示了盲人的生活图景。为了更好地描写盲人生活,毕飞宇在叙事中将心灵描写与日常描写相交织,写出盲人幽微的内心世界,拓宽了叙事的深度;在结构安排中,作家使用具有古典意味的结构安排,最大限度地描写每一位盲人的生活,形成一幅群像图;在行文中,叙述者的干预使作品的主题统一又突出。社会在日新月异地发展,关注并且尊重少数群体,是社会进步的标志,《推拿》为人们提供了这样的范例。
参 考 文 献
[1] 王春林.“法心灵”的日常化叙事——读《推拿》兼及毕飞宇小说的文体特征[J].扬子江评论,2008(6).
[2] 毕飞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 浦安迪.中国叙事学(第2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4] 罗溥洛.美国学者论中国文化[M].包伟民,陈晓燕,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
[5] 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
[6] 张莉.日常的尊严——毕飞宇《推拿》的叙事伦理[J].文艺争鸣,2008(12).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李欣珂,西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