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闽西地域文化濡染的“百年孤独”

2017-01-12肖涛

福建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武强百年孤独

肖涛

一、原乡诗

李西闽是叙写黑暗的妙手。要么雨天,抑或说雨天是他的另一黑暗现实——那个来自身体里的“黑洞”,汲取了一切温婉,唯存刻骨铭心的痛楚,进而灵肉分离、魂魄脱壳,以至于幻化成悲剧或死亡的文学事件。

李西闽也是个酒神附体的哥特诗魔。酒神常赋形为他的豪放豁达,以此醉境才能活出真实。也的确,小说世界中的人,嗜酒如命,看破红尘,却又在恐惧中煎熬,而酒也成了希腊式的某种身体放纵进而摆脱恐惧与黑暗的方式。唯如此,那份敏感苦痛才能得以疏解、淡化或遗忘。

“唐镇三部曲”(《酸》《腥》《麻》)为李西闽的呕血之作,也是闽西长汀地域文化濡染并分蘖出来的“百年孤独”。这“百年孤独”的历史,以风物志写作的方式,被李西闽截取了三个时间段落,大致为晚清灭亡之前的1904年、1947年和新世纪。这其中还穿插着20世纪50年代的麻风病史。

李西闽素来对宏大历史并不在意,甚至你感受不到八国联军、义和团运动、日俄战争、日本侵华、国共内战乃至抗美援朝的迹象。这并非意味着李西闽的架空意识,而在于那边缘与飞地存在着的异托邦人的生活世界,自行运动却又嵌入了中国大历史的语境中。

诗意依附于李西闽的语言,大致表征为长句。如源自身体感知的描述性的长句,携带着无数原乡诉求的美丽意象,营造出天地人神巫鬼一体的有灵世界。此一界中,报应和意外在所难免,每个人都带有先天的宿命。

宿命体现于几大家族中,他们分别是李、张、郑、游、钟等。而外来者如宋、上官则承担着另一种宿命赋予的使命。至于边缘小人物则显现为嬉笑怒骂的民俗习性,却又不令人厌腻。他们卑微而卑贱,鄙琐而庸俗,又难成为庸恶之徒,不无戏谑化的民间狂欢色彩。

李西闽对小人物保持了某种与生俱来的亲和感。他观察他们,他模仿他们,他热爱又嘲笑他们,但绝不会轻易地凌辱他们,糟践他们。无论胡嫂还是余花裤,她们都是本能的孩童一样的人。三癞子大概是李西闽笔下最有意思的一个“贱民”。他贪婪又贫乏,他豪放又慷慨,你无法用一个单义词来形容他,但他的悲苦体现出李西闽对这类人的悲悯情怀。

二、权与欲

权力和欲望在小说中萦回缠绕并贯通三个文本。《酸》的故事大致如此:为实现皇帝梦,从京中退休的太监李公公在唐镇暗中实施一系列统治计划。村民李慈林为了复仇,成为李公公的爪牙,他的家庭也和原本风平浪静的唐镇一样,渐渐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先是妻子失踪,之后是前来帮忙寻找的游秤砣死在土地庙。女儿红棠自此与日渐暴躁的父亲关系紧张,并开始了孤身寻母之路。在此期间,她与暗恋她很久的侏儒上官文庆互生情愫,虽然她未老先衰,渐生白发,文庆也患上了缩骨症,身子一天天变小,并一次次蜕皮,但二人始终相互扶持依赖。

与此同时,镇子里连续发生恐怖事件,李公公的计划也在实施:在害死胡天生后煽动村民重修土地庙;在村民公审沈猪嫲时及时营救,渐得人心;在洗劫朱家后建议筑城墙,办团练。唐镇一步步被李公公控制,李慈林也当上了团练总指挥。土地庙开光这天,天狗食日,天降吉兆,李公公顺利当上唐镇的皇帝。李慈林的儿子冬子也成了李公公的义子。登基大典,当众油炸传教士约翰,并吃肉。李公公自此一统唐镇。

某晚,皇宫里进了刺客,冬子帮他躲开了李公公的搜捕。这个刺客让冬子传话给镇上的百姓,让百姓认清李公公的真面目。最终,清兵在那个刺客(捕头江上威)的带领下杀入李家大宅,李公公皇帝梦碎,从此躲在密室里追老鼠。李慈林被官兵砍杀。李红棠与文庆相拥而死。冬子埋葬父亲之后,被出家为尼的母亲带离唐镇。

李公公的权欲生产、流动与耗费体系,将一个镇子全部人的欲望召集并生产出来,以至于将整个镇子毁灭殆尽。这是《酸》最令人震惊的一幕。这一幕也预兆了20世纪中国各个地区与村庄发生的事实。它是“现代中国”的警世通言。

《酸》的意趣基调,大致悲喜交加,即一方面塑造了喜剧化角色——太监李公公,其所念兹在兹的不过一条“根”,而这“根”实质也成了一个文化隐喻,一个权力符号,它既表征了男性大写主体的历史残缺,又蕴含着对20世纪80年代昙花一现的“寻根热”的绝妙反讽和深刻质疑。

至于悲剧性角色,则非李慈林莫属。这是一个因畸欲所致的悲剧性人物。他依傍李公公,为其效劳,仅仅为了复仇,由此不仅未得好死,也导致妻子出走、大舅哥惨死、儿子过继为太监皇帝的太子、女儿李红棠少女身子老妇颜。他为了满足一己肉欲而霸占戏子、棒打鸳鸯、将传教士凌迟吃掉、导致无辜者惨遭杀害,诸种由善变恶的过程,一副令人惊悚的善恶畸变的人性缩微版图。

串联二者并成为见证人的,则是冬子。冬子的成长也是李公公和李慈林的毁灭。生与死如此紧邻,或许意味着李西闽的历史意识中存在着一个原罪症结。这原罪症结可能隐藏在死亡轮换的仪式化变迁中。

《腥》讲述了如下故事:画师宋柯受邀来到唐镇,为死人画像。他曾有一个情人叫苏醒,只要他一思念她,身上便会散发出浓重刺鼻的腥臭味儿。唐镇山林中的蛊女凌初八爱上了他身上的腥味,也爱上了他,强烈的占有欲使她对宋柯下了“情蛊”。宋柯初见她时把她当成了苏醒,直到发现对方并非苏醒,他却已深陷爱河不能自拔。宋柯来到唐镇后生意惨淡,为了让他能有更多的收入,过上更好的生活,凌初八接二连三地蛊害唐镇居民,让宋柯为死人画遗像。事发后,凌初八被拘捕杀头,而宋柯因为情蛊无药可解,不久怀抱初八的画像死去。

凌初八死后,给他行刑的刽子手中蛊毒而死,镇上依然有诡异的事件发生,有白衣女鬼深夜出没。镇长游长水怀疑是凌初八的鬼魂作祟,开始着手调查,不久暴毙。他的侄子游武强虽然与游长水不和,更被视为全镇公敌,但他还是暗中调查游长水的死因。他在山洞里遇到了白衣女鬼,原来她是凌初八的徒弟上官玉珠,她疯狂地爱上了游武强,但游武强强硬地拒绝了她,他要报仇。他查到仇人是陈烂头,开始四处寻找。而上官玉珠将初八的骨灰和宋柯葬在一起,虽然师傅曾告诫她不要对男人动情,但她已无法抑制自己对游武强的爱……

《腥》的主题亦为权欲和肉欲。权力更迭、爱情离合,主次分明却又纠缠一起,难分轩轾。凌初八与宋柯、游武强与上官玉珠这两对佳偶上演的旷世绝恋,或出自李西闽内心对爱之殇情与耽美的情感认知。《腥》书写的也是蛊毒和欲望交媾的现实。人既渴望肉欲又渴望权欲,与中蛊者并无区别。李西闽叙述了宋柯成为凌初八的欲望捕获物,也表现了游家族为权欲而最终导致殒命的切身事实。也因此,“腥味”既带有隐喻性,也具有寓言化的讽喻效果。人实质成了追腥逐臭的猫狗。

“唐镇三部曲”最后一部《麻》大致分成三条线索:宋柯的孙子来寻找祖父遗骸的经历,麻风病如何一度肆虐镇子并差点毁灭它的过程,还有就是拆迁如何成为这个镇子最大的政治。最终正邪对峙,并上演了一场决战而抵达了邪不压正的作家观念。《麻》讲述的主题是欲望膨胀时代的人性畸变犹如瘟疫遍地,人物在寻找与临危中遭遇选择困境。

《麻》还是一个以当代为参照点而回溯并呼应上两部的结构一体的故事。2010年,上海80后宋淼奉祖母遗言嘱托,前往唐镇,以本地热心女孩叶湛为向导,寻找多年前失踪祖父、画师宋柯的遗骸。适逢唐镇掀起一股开发热,到处强拆。宋淼在寻找知情人游武强时,不知觉地陷入以镇长李飞跃、黑道势力兼开发商郑怀玉及其打手张洪飞为首的黑暗势力与以郑文浩、游武强和王秃子为主的钉子户之间的对峙僵局。

孰料,惯于饕餮而不餍足的黑暗势力遭到了下蛊女凌初八的徒弟上官玉珠的蛊术报复,上官玉珠又是唐镇第一强汉和义人游武强的情人,更是三家钉子户之精神首领。此时宋淼和叶湛找到了祖父遗留的记录本,发现了唐镇于1952年被麻风病笼罩的恐怖惨相。

镇长李飞跃很快发现了上官玉珠与游武强之间的关系,继而委派打手张洪飞和李效能,暗中跟踪游武强并击晕、活埋了他。在黑森林,李飞跃一众人马,寻踪而来的宋淼和叶湛,及时赶到的刘西林,形成了三角对峙。最终刘西林不仅解救了宋淼和叶湛,又一枪打死李飞跃,而后开枪自杀,用牺牲祭奠恩人死魂,完成报恩与复仇的悲壮结局。宋淼与叶湛找到了祖父遗骸,告慰祖母之灵。

《麻》的主题最为沉重,特别关于20世纪50年代大饥荒、当代强拆等内容较为敏感,矛盾冲突殊为刺激紧张,戏剧性强,结构夯实而张力突出。尤为重要的在于它塑造了一个新型派出所所长刘西林这一形象。他童年父母俱亡,被唐镇义士游武强收留,并吃唐镇人百家饭长大,又被集体供给读大学,一直谋求报恩。在强拆问题上,面临选择两难:要么与镇长及开发商狼狈为奸,要么为百姓鸣不平。最终刘西林选择了善和正义的一方,击毙恶魔镇长李飞跃后,自己也开枪自杀。

至于唐镇镇长李飞跃,与之狼狈为奸的开发商郑怀玉,仅为了衬托刘西林面对邪恶时的两难困境,如同踟蹰不决的哈姆雷特沉陷于灵魂炼狱而彷徨,足见李西闽对这个人物性格与心理的深切理解。

某种程度上,游武强、刘西林等“男性气质”浓厚的形象更寄寓着李西闽的理想人格中豪迈与视死如归的一面,而宋柯则隐含着李西闽灵魂深处的诗人气质。当然,理想女性与魅惑蛊女,未尝不包含着“祸水”和“蛇女/狐狸精”的文化原型。

三、味之都

《酸》《腥》《麻》,三者联袂熔铸了百年唐镇的历史缩影。这缩影在感官世界中,也酿制出三种味道,这三种味道分居于舌尖、鼻子和四肢中,由此形成了三种不同的趣味反应。这反应成为感知,成为体验,成为认识,成为想象与虚构的历史人类学的发生源头。李西闽从“恐怖大王”而回归为一个原乡诗人,吟咏着从晚清至民国乃至当代、发生于闽西山区一个古老唐镇的百年欲望故事,一阕扎根于民间记忆这条感官气味线上的爱与死悲歌。

三部曲的故事空间分成黑森林与唐镇这阴阳两界、一体两面,并围绕权术与巫术的情感纠葛而来。权术聚焦于唐镇三大家族——李家、郑家与游家之间,而巫术则来自镇上王巫婆以及黑森林中的下蛊女凌初八与徒弟上官玉珠。权术集中于杀戮与仇恨、暴力与奸淫、阴谋与惑乱,由此造成各种惨不忍睹、怪异恐怖的死亡即景;巫术则集中于蛊惑人心、播撒爱情、扶危济困,由此上演了一幕幕旷世绝恋、回肠荡气的大戏。而外来者画师宋柯及其孙子宋淼则承担着内外两个空间的中介,并拓展了三部曲中贯穿的爱与死的主题。

李西闽“舌尖上”的感官王国葱茏葳蕤,味素丰饶:冬子讨厌苦涩的药味,自然趋向李公公的甜味。味道为权力生产,也为权力编码,并被权力收编和再生产。这个文本的奇特之处即在于此。这是一种感官主义的写作范式,又是超现实的。

而腥味则成了情欲的载体。一方面受阻,一方面吸引,二者之间的纠结与博弈,实质也意味着被权力放逐的腥味之异质性,而被权力所认同的则为同质性。异同之间存在着空间上的分层,以同心圆为组织形式的唐镇实质也成了一个人类欲望的聚渊薮,或小型宇宙。

李西闽血液里流淌着客家人特质,客家圆形大屋文化之天圆地方的思维模式,再一次成为宇宙的缩影,实质也是人与文化的隐喻。唐镇的人物关系图式大致为几大家族轮流执政,而反对派、异己分子、捣蛋鬼、鳏寡孤独者甚至神魔鬼怪,则被排斥于这个系统之外,要么荒郊野岭,要么边缘森林,要么麻风病地。李西闽写出了20世纪本土乌托邦运动的反面,也自行分蘖出了恶托邦,进而抵达了反乌托邦精神的旨归。

而这一切都聚焦于气味断层线的战场上。酸与甜香相对应,腥则自行分裂,形成双重镜像的弥合与解体。而麻则干脆指向了肢体乃至整个躯体。这躯体其实在拆迁与重建、在埋葬与献祭中不断上演着裸命者的演绎。

的确,向死而生的李西闽不止一次发现了裸命者的存在,也揭示了制造裸命的恐怖机器或杀人法则。这一法则,源于权欲纠结的内卷化。

内卷化的权欲发展到了极致,即在于它无法扩大化再生产,而只能内耗,内耗与内讧之间存在着对内不对外的战略。这一战略其实更容易导致庸恶。平庸之恶,犹如法西斯或集中营的暴政。

暴政的暴力语法就是掩埋和血拆。而针对的则是裸命者。当人成了裸命的存在,即意味着他除了命而一无所有,再无立锥之地。《麻》的敏感度,在于内生的病魔,即文本结构中内部衍生出一条畸形的肢体,或嫁接出癌变。麻风病在文本世界里,形成了一面疾病的隐喻之镜,它照射出了麻木的根源,也意味着麻烦大多。因为意识形态霸权力量的治理,策略乏味透顶。糟糕至极,无与伦比。

裸命者在李西闽小说中承担着流亡和放逐的命运。裸命的悖谬存在在于必要时他们就是权力的筹码,腐败寄生的躯壳,而一旦进入系统耗能的熵增状态,则免不了成为被消灭的祭品。

四、残或缺

李西闽笔下遍布残缺之人。太监李公公本然为人之大残,那就是男根缺失。男根缺失也昭示了20世纪中国文明的黄昏已然莅临。这是李西闽个人性的盛世危言。李公公之所以渴求皇帝梦,归根结底是一种因器官性缺失而谋求的补偿。匮乏机制的白日梦满足,如此才能平衡。这是文化的悲哀,在颠覆与破坏中,在毁灭与杀戮中,残缺者的心灵获得了片暂的平衡,却将大多数人作为了炮灰。

残疾也体现于善。三癞子是李西闽精心构造的一个典型人物,在这一寓言化的人物身上,更能折射出中国人的大致面目。弱肉强食,恃强凌弱,光棍的宿命注定成为残疾的化身。在性别资源分配上,残疾被打入了愚人船的化外之地,被放逐出了正常社会秩序,与坟墓、黑森林等异域为伍。

王春发则陷入了纵欲的境地,最终因此而死。他是被欲望魔兽擒获的流散分子,他终身不得救即在于淫魔成了他的世界主宰。

侏儒上官文庆代表了李西闽的神性。他是天使,是灵童,为不断蜕皮却又长不大的彼得·潘。而李红棠的衰老症,则又成了与之比衬的一种象喻。负极与负极惺惺相惜,相互提携,并以柔克刚,也足以印证老庄思想的当代赓续。

最终残缺人物成为地方性文化的象征结构。一座镇子,因太监权欲畸变而导致了上层建筑的伦理失序。失序的伦理规范,即意味着人性颠倒,妖孽横生。

蛊术源自占有欲。蛊术与媚术一并发作,集中在凌初八师徒身上,却又善恶不分,而仅为一己所好。蛊术参与了《腥》和《麻》两个文本的编码。也就是说,最初它善恶不分,仅具有本能性,满足于口腹之欲或生殖本能,此时的欲望属于动物性的私欲。到了《麻》中,蛊术参与了拆迁事件,进而成为环保主义者和底层抗争的武器。这是李西闽的个人的一厢情愿,一种苦于无所寄托而借助于蛊术来兑现作家干预现实的可能。这种可能,一方面表征了李西闽的愤怒,一方面又意味着以毒攻毒的反抗意识。

李西闽的写作诉求在于反抗遗忘,反抗宏大叙事,也反抗同质化的叙事机制。总体而言,“唐镇三部曲”可谓李西闽的成熟之作,也是其代表作。至此,于大踏步孜孜不倦的探索实验中,李西闽完成了对既往作品的形式整合,更对中国百年历史与现实做出了个人化的美学想象。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猜你喜欢

武强百年孤独
吃老本
武强木板年画的传承、图新与艺术生机
Inflationary Cosmology with Quantum Gravitational Effects and Swampland Conjectures∗
基于高中生视角解读《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中梦想与现实的反差
戍边老兵魏德友:在无人区坚守“百年孤独”
两个人的“百年孤独”
从主题学看《百年孤独》与《俄狄浦斯王》
河池学院堆云文学社“师生共读一本书”活动之《百年孤独》讨论
衡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探略:武强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