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中虫嫂形象的现实与文化批判意义
2023-12-20袁香香
[摘 要] 李佩甫的《生命册》通过书写小人物的命运,表现出农村与城市变化的轨迹。在众多人物中,作者塑造出了灵魂行走于崇高与低贱之中的虫嫂这一形象。虫嫂拥有“地母”般坚韧的生命力与容纳苦难的广阔胸襟,但也有去文明性的原始野性与粗俗。在虫嫂的命运悲剧中,作者还原出男性霸权盘剥下农村女性的悲惨人生,也展现出女性生存的种种局限。在描绘农民蒙昧与苦难的生活时,作者怀揣着对农民命运的忧思,对农村的现代化之路进行了独特思考。
[关键词] 《生命册》 李佩甫 虫嫂 女性形象 现实意义
[中图分类号] I107.4 [文献标识码] A
李佩甫的小说从中原文化的腹地出发,书写出平原土地的荣枯,从乡村到城市,从虚幻到现实,正如作者所说:“‘平原是生养我的土地,也是我的精神家园,是我的写作领地。在一段时间里,我的写作方向一直着力于‘人与土地的对话,关注‘平原的生态。”[1]生命在这土地上沉浮,犹如树桩上的年轮一圈圈生长,最后消失。人们沿袭着古老乡村的生活方式,但也受到政治运动、商品经济、城市价值观等的冲击,他们深陷迷茫与困顿中,却依旧以顽强的生命力“背着土地行走”。李佩甫将城市与农村叙事穿插写作,并在其中绘制出了一幅极具哲思的人物群像图。在这些人物中,虫嫂是平凡的,她独自拉扯贫困的一家,为生存一次次触碰道德底线,这种做法也将她慢慢推向深渊。在虫嫂身上读者能看到传统农村女性淳朴心善的一面,但从她身上也反映出农村的种种问题:生产力的低下、城乡发展的不平衡等因素造成了农村资源的匮乏,而以土地为命脉的农民不得不面临自我转型。农村女性作为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不仅要承受经济、政治等条件的制约,同时还要受到男权文化的压制,她们该何去何从?李佩甫思考着农民的命运,并借此传递出自己的价值判断与选择。
一、地母精神的两面性书写
1.母性意味与博大内涵
传统中国以农耕经济为主,人们亲切地称土地为“地母”。除了河流、山川、土地、花草等意象可作为地母原型的变体,女性也成为地母原型的分支。“母亲稳固地处在家庭和社会中,与法律和风俗和谐一致,她是善的化身,她参与自然,使之变得美好。”[1]首先,女性有繁衍生殖能力,而母神同样将孕育、哺育生命作为至高法则。小说中仁慈的女性村民们合力喂养孤儿吴志鹏,给了他二次生命。此外,在儒释道等文化的影响下,地母又与顽强的生命力相连,并具有净化罪恶的能力。矮小的虫嫂身上有地母般的厚重的爱人能力,这让她能够随遇而安,用坚韧的毅力容纳生活的风浪。作为母亲的她饱受摧残,不仅要忍受分娩的痛苦,生完孩子三天就顶着风寒下地干活,在非常时期独自忍受饥饿,将粮食都奉献给家庭。她一无所有,只能凭身体交易去换取粮食,虫嫂的人格和尊严在必要时可以抛弃。可当发现儿女被欺负时,她找到村支书以死相争。这一幕,虫嫂身上迸发出来的力量体现了母性的坚韧。陈思和将严歌苓《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称为中国底层的地母之神,他说:“地母处在弱势,却因为慈爱和仁厚,成了宇宙万物的生之源流。她无言地忍耐一切侵辱,最终庇佑和拯救了整个世界。”[2]李佩甫塑造了虫嫂这样一个平凡的妇女形象,她也是一个伟大的地母形象。虫嫂如植物一般,展示着生命的多维度形态,“参悟了他们那‘默默让你踩的‘生生不灭的生存韧性。这些不起眼的植物,庄严地入了文本,成为解密大地、喻示民性的符码”。[2]李佩甫生于农村,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高声礼赞这片孕育他的土地,如母亲般亲切的乡村成为他的精神家园。对于朴实的村民,李佩甫倾注了深厚的感情,他肯定了虫嫂这一形象身上坚韧的生命力,也深受这种深沉无私的母爱的感动。其作品中,有对朴实、善良人性的赞扬,也有对农村人性的追问和探索,并以此构建起自我的精神世界。
2.地母的多面特质
地母精神虽拥有仁慈向上的力量,但同样有缺陷的一面。在虫嫂身上,人们还能看见充满原始野性和粗俗性的地母的前文明形态。虫嫂一直按照自己的本能与本性生活,为了生存,她将集体劳动的果实装进私人的口袋,甚至盗取他人的财产。在虫嫂身上看不到现代文明的痕迹,虫嫂认为女性的躯体就是一身肉,她并不在乎贞洁、妇道,于是在挣脱伦理价值后,在充满野性的性爱行为之下,虫嫂认为,她为获得食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以物易物罢了。
李佩甫塑造的农村女性大都处于社会底层,且命运多舛。在虫嫂身上能看到一种甘于自我毁灭的精神,她接纳苦难,任凭子女掠夺和丈夫奴役。这种无条件的宽容和柔顺,是将女性奉献给侵害者,以弱势和卑贱的姿态求生存的做法实质上助长了父权制的气焰。传统“男尊女卑”的观念通过赞美女性的温情、顺从,将女性形象固化,以更好地为男性服务,打造出一种合理合法的舆论氛围,让男性顺理成章地剥夺女性。在传统伦理观占主导的农村,女性往往将这份苦难内化为不自觉的自我贬低,而封建男权将之隐蔽转化为女性的牺牲精神与隐忍精神,这也是虫嫂缺乏主体性和女性自觉的原因之一。此外,小说的女性人物形象多退居其次,成为辅佐男性的“贤内助”,不管是独自一人将儿子抚养长大的范省长的母亲,还是善解人意的梅村、卫丽丽,她们都在男性的光辉下被隐去。而男性青睐的女性形象不过是孤独和受伤时自我所投射的影子,他们往往在失意时依恋温柔的女性,像胎儿依附在母体温暖的子宫里寻求庇护与安全感那样,这种对母体的回归情感不过是他们在短暂地寻求精神寄托。李佩甫的女性书写和人物塑造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没有将女性作为独立正面的人物,并给予其发展的空间,女性更多是男性社会的陪衬。此外,作者在对女性形象进行塑造时也受刻板印象的影響,在对女性仁爱、同情、善良等母性特质的赞美之外没有真正揭露女性内心,思考女性独立发展的可能性,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女性在这些共同特质以外的性格特征。
二、对残酷人性的揭露
1.父权文化对女性身体与灵魂的控制
虫嫂在老拐眼里是私有财产,而非一个人。虫嫂如一只刺猬,用脊背抵挡了几十年的腥风血雨,却将腹部的柔软留给了家庭,她本该得到尊重,却被疼爱的子女抛弃。“她发现,她的丈夫可以没有她,她的孩子们生来是要脱离她,他们多少总是忘恩负义的。家庭不再保护她对抗空洞的自由,她感到自己是一个孤独和被抛弃的从属者。”[3]虫嫂身上有母性的悲悯与宽恕,但她同时也是麻木的生育机器和儿女们的奴隶,传统母亲的角色对女性强有力的束缚让虫嫂成为驮着家庭负重前行的蜗牛,她寄居在家庭中,最后也牺牲在家庭中,可当她老死的那一天,家早已是一具空壳,这便是传统女性的悲剧命运。作者在书写中抚摸着女性的创痛,写出男性话语贬抑的女性经验和情感,女性作为沉默的一方,不断地撕裂自己,在充满磨难的生存场景中舔舐伤口。
2.集体无意识下的人性悲剧
女性围殴虫嫂、男性贪婪地对其进行性剥削,不管是隐身的男性还是暴走的女性,他们都在对虫嫂批斗的狂欢中得到了心理的极大满足,对弱者的欺凌演化成集体对个体的压制。
悲剧首先来源于人类生命的虚无感,无梁村远离现代文明,乡土的蒙昧与混沌在这里显露无遗。在食不果腹的年代里,人们只为温饱奔走,生命的价值仅在于生存,这也造成了他们精神状态的空虚与孤独。在枯燥无味的日常中,村民遵循着古老的生活方式,思维的僵化与麻木间接酿成了许多人命运的悲剧。对身世可怜的虫嫂来说,村民非但没有同情她,反而将虫嫂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一天劳动下来,很累,在村口上拿虫嫂逗逗趣儿,人们很快乐。于是虫嫂就成了人们日子里的‘盐。日子很苦,人们还是笑嘻嘻的,有盐。”[4]村民们将快乐凌驾于他人痛苦之上,在基本没有娱乐的单调生活里,将虫嫂作为取笑的对象。在这种大环境下,人们的性格变得自私和冷漠,互相充满了隔阂和不理解,寄自己的快乐于他人的凄惨生活中,这实在是一种人性的悲剧。
悲剧其次来源于围观的人群间产生的精神暴力,这是一种对他人的痛苦津津乐道的病态心理。在这场闹剧中,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成了无意识的杀人群体。有些人虽然不是直接的施暴者,但间接成了女性的谋杀者,躲在人群中的人则犹如鲁迅笔下看杀头的人,他们偶尔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人群四散后,还要在回味中獲得心理的快感与满足。无梁村村民用冷漠的言语和冰冷的目光凌迟着虫嫂,在空虚寂寞的人生中,村民们缺乏生的活力,唯有在对他人痛苦的品尝中,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的乐趣。无梁村像一池腐臭的死水,人的生机活力、思想的活跃都在这一死水中被湮没。作者生于农村,关注着农民的生活状况,在深情赞美农民淳朴本性的同时,也对这片土地孕育出的人性的自私冷漠、粗鄙落后进行了无情地揭露。
三、对农村女性发展困境与前景的探析
1.经济发展是女性发展的基础条件
城乡发展的不平衡首先表现在物质条件的不平衡上。在当时,农业现代化远远跟不上工业的发展。早期的经济政策使农业投资占社会总投资的比重较小,因此,农村想要追上城市的发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矮小瘦弱的虫嫂身上,还能窥见同时代其他女性形象的身影,如刘恒的《狗日的粮食》,以粮食为线索,描绘出了主人公琐碎的生活和艰难的人生困境。在粮食紧缺的年代里,女主人公瘿袋为了获得粮食不择手段,她深谙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和虫嫂一样都会用一些非道德的手段取得粮食,“衣食足,知荣辱”,但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生命的尊严和价值在温饱这样的生理需求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人们挣扎着苟活而无暇顾及生命的意义所在。
在《生命册》中也同样能窥见粮食对农民的意义。生存悲剧是农民悲剧的外在因素,因为生产力低下、粮食稀缺,人们不得不以巨大的耐力来对抗残酷的自然和现实,甚至因为粮食的匮乏出现了生物性的退化,像野人一般失去了个体的尊严和价值。尤其是像虫嫂这样柔弱的农村女性,糟糕的经济状况与残酷的生存考验都加剧了农村女性被压迫和剥削的程度。李佩甫在揭示当时部分农民人性缺失的同时,也极力寻找乡土发展的可能性。作者表达出对农民与农民命运的关切和忧思,不再以单一的阶级分析模式来塑造农民,而是从政治、社会、自然与文化等多方面发掘与表现农民,农民在自然本能中显示出人性面貌的多样。这也说明农民身为自然人,同样也是社会中的人,当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统一时,人性中丑陋与失衡的一面才能被压制住,才能停止制造人性的悲剧。
2.性别文化构建是女性发展的关键
物质资源的匮乏也造成了公共基础设施的不完善,进而影响到思想文化等领域,城市与农村发展的不平衡也表现在文化和思想意识上农村的相对落后。封建社会中,小农经济将人局限于家庭内部,而一些伦理观念中的糟粕也在相对封闭的格局中被保留与流传下来,陈旧落后的女性观便是其中一种。虫嫂这样的农村女性为何面临更为沉重的性别剥削?农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是原因之一。虫嫂的悲剧折射出万千女性的宿命,妇女尤其是身处农村的女性,因为受教育程度低下,无法突破封建思想的藩篱,个人意识和主体意识处于缺失状态。其命运的可悲也体现在虫嫂的麻木,她安于不幸,是被虐者,但她对命运逆来顺受,她病态的人生中显露出较强的奴性意识。女性的身体应该交给她们自己掌控,在思想行为上,女性也应该拥有尊严和独立人格。除了女性自身需要做出努力,社会也应该努力扶持女性,倡导女性树立主体意识,尊重男女差异的同时弘扬女性身上优秀的精神传统,不断改善和提升农民的精神风貌。法律也应保障女性享有与男性平等的权利。
四、结语
李佩甫从乡村迈入城市,但城市生活中的灯红酒绿却让他在精神上渴望重返乡土,找寻自我的归宿。还乡是一种文化情结,同时也让作家不得不思考乡土的未来。李佩甫一方面怀揣对乡土的依恋,另一方面又因为生活在城市而实质上背弃了乡土,他的内心恐惧而不安,在他的眼里,乡土是滋养其成长的地方,淳朴善良的农民接纳了一切,以宽厚慈祥的地母精神包容着疲惫的游子,但同样藏污纳垢的乡野让他产生了自卑又自负的文化心态。
他由衷地赞美着那些坚韧的生命,将乡野的人民比喻成生生不息、蓬勃生长的绿植,感受他们朴实而高尚的灵魂,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乡村的落后,那些亘古不变的封建伦理价值观念依旧影响着人们的生产生活。在感受城乡发展差距的过程中,李佩甫因为出走乡村,为失去“地之子”的身份而愧疚,同时又对发展滞后的农村的未来感到困惑与焦虑。他对乡土有深沉的热爱,但自觉与理性的批判支撑他在写作中思考乡土的未来。
李佩甫是有责任感的作家,他关心农民的命运,关注民族的未来。农村女性的发展与农村的全面发展息息相关,这虽然是一条漫长的路,却也充满着希望。
参考文献
[1] 李佩甫.《生命册》获奖感言[J].芳草(经典阅读),2015(11).
[2] 孔会侠.李佩甫评传[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8.
[3] 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4] 李佩甫.生命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袁香香,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20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