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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别号所体现的红楼女子性情

2023-12-20张迎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4期
关键词:贾宝玉红楼梦

[摘  要] 人物性情通常随情节的发展与环境的渲染逐渐展现,然而曹雪芹并没有局限在这一狭小的构型方法上,而是在此基础上,从细节角度入手塑造人物形象,以小见大、以小寓大,从侧面反映人物的性情。在《红楼梦》的众多细节当中,本文选取贾宝玉别号这一角度切入,探究其别号与对应红楼女性性情的关联,以此阐释细节描写在构造人物性情方面的重要作用,帮助广大文学爱好者留意小说细节,体味其中深意。

[关键词] 贾宝玉  别号  《红楼梦》

[中图分类号] I107.4      [文献标识码] A

细节描写,是情节描写的一部分,但细节描写的特殊性在于它往往隐藏于文本内部情节的细微之处,不易被读者发掘。[1]在文学作品中,细节是创作者行文布局的重要方面,细节需要读者仔细留意,如果读者对作品产生误解,很可能是因为忽视了某处细节。细节可以被当作影射主题、铺垫情节或塑造人物的线索。所以当读者留意到小说的关键细节,也就掌握了理解文本的钥匙;如果读者粗枝大叶地进行文本接受,则会出现理解偏差,换句话说,读者可能只对小说的故事情节有大概了解,却对作品想要表达的内涵、对社会的隐喻和其中的人物关系,以及想要赞美与批判的内容不甚了解,那么阅读就无法达到认识本我、认识现实的文学功用。

《红楼梦》有数量庞大又内涵深刻的细节刻画。关于贾宝玉别号的研究,当前学界尚缺少将其与其他《红楼梦》女性角色性情相关联的学术讨论。因此,本文以贾宝玉别号的细节角度切入,全面、具体地分析这一细微之处体现的《红楼梦》女性角色性情的某些方面,以求还原作者表达意图,阐明此处细节描写的深层内涵和意味。

一、《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别号

《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林黛玉初入贾府,在拜见贾母及邢夫人等人后,转而拜见贾政,而贾政因公务在外,一旁的王夫人便单独与黛玉交谈。王夫人叮嘱黛玉道:“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2]

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作者写大观园成立海棠诗社,众人分别为自己起别号,李纨称自己为“稻香老农”;探春称自己为“蕉下客”;林黛玉的别号是“潇湘妃子”;薛宝钗的别号是“蘅芜君”。至于迎春与惜春也各自取了别号“菱洲”和“藕榭”。宝玉急忙问:“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说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的很。”李纨又说:“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好。”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宝钗又说:“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2]黛玉说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3]

从《红楼梦》的第三回和第三十七回中,贾宝玉有五个别号,分别是王夫人起的“混世魔王”、薛宝钗起的“无事忙”与“富贵闲人”、林黛玉起的“怡红公子”和李纨提议使用的贾宝玉旧号“绛洞花主”。值得注意的是,贾宝玉旧号“绛洞花主”是谁最先为他起的,小说中没有提及,但李纨第一时间想到这一旧号,而不是另起新号,亦可反映出她对这个别号的赞赏。其他版本的《红楼梦》中“绛洞花主”写为“绛洞花王”,这就需要研究者对这两处称谓进行深入分析与比较,以得出较为中肯的认识。所以,由于此别号的特殊性,本文将其单独列为一部分进行分析论证。

二、钗、黛、王夫人所起别号与宝玉性情的关联

《红楼梦》相比其他中国古典小说,在用细节刻画、塑造人物方面更进一层,曹雪芹在小说创作中,通过丰富多彩的细节描写,使人物气韵生动、性格鲜明。宝钗为宝玉所起别号“无事忙”“富贵闲人”隐含了她的入世情怀;黛玉所起的“怡红公子”,则让人能感受到黛玉的纯真知性美和叛逆性情;而王夫人特地说宝玉是“混世魔王”,在看似嘲讽的语调中,表达的却是母亲对宝玉的宠溺。

1.“无事忙”“富贵闲人”与宝钗的世俗观念

《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中,黛玉在折扇上亲题五首诗,放在桌案上恰被宝玉看见,宝玉正要拿来看,却被黛玉阻拦。就在此时,宝钗恰巧前来看望黛玉,见这番情形,忙问其故。黛玉诉说缘由,宝钗答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馀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2]由这段话可以推断出,宝钗自觉地维护着封建伦理纲常对女性行为的约束和规范,她极力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伦理格言。而“贞静”二字也可以体现出宝钗对女性贞洁与妇道的重视程度,她认为女性应当安分守己。另一方面,宝钗又对诗词创作这类审美艺术大加贬斥,认为对女性而言,这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总而言之,薛宝钗有一种务实的处世方略,她的头脑中少有空洞的幻想和浪漫主義的情调,更多看重的是脚踏实地、注重实效的现实,她的审美范式合乎传统道德标准,将俗气看作一种美,这样她标榜的三纲五常就带有其自身认同的合理性。[4]正因为薛宝钗以当时的伦理规范要求自己,才会在面对像贾宝玉这样玩世不恭的同龄男子之时,以自己的一套价值观来要求与指导他的行事规范。可以说,她自觉肩负起净化与改善外界环境中存在的不合时宜的顽劣行径,以循循善诱、好为人师的礼教代言人姿态践行当时主流正统的伦常理念。

在第三十二回中,湘云规劝宝玉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2]袭人听见,忙示意湘云不要再说下去:“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2]湘云规劝宝玉从事仕途经济的话语其实从侧面反映宝钗的思维定式,她认为男子应具备必要的行为约束,并将科举取士视为贵胄子弟获得尊荣的重要途径。这样,宝玉才算是一名有责任、有担当的真正男儿。然而,一向崇尚自由与安逸的宝玉,对仕途经济之道嗤之以鼻,他不愿改变自己的价值观,并极度鄙视官场内笼罩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之风。面对宝钗的规劝和指引,他非但不接受,反而倔强地抗争。如此,宝钗为宝玉取的“无事忙”与“富贵闲人”的别号称谓,便有其渊源,从表面上看,这是宝钗对宝玉“不入流”的一种回应,借此表现自己对传统伦理纲常道德的认同和坚决捍卫;从更深一层的角度来说,这两个别号体现了宝钗对宝玉“恶劣”行径的强烈不满和谴责。

换句话说,在薛宝钗的价值体系中,贾宝玉无疑是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贪图享乐的贵胄公子。宝钗在三十七回所言“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2]宝钗批判宝玉的“闲散”,可见,宝钗拒绝以这样的“躺平”模式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她在看似温和的语调中委婉表达出对宝玉放浪不羁的灰心和失望。薛宝钗恪守封建礼教,遵从女子三从四德的道德规范,并以此为标准约束自己,受这种意识形态的制约,薛宝钗会将这种价值观融进日常生活。而面对宝玉这样一个竭力抵抗传统价值观的“纨绔子弟”时,薛宝钗自知无力改变他的“恶习”,只能以给他起“无事忙”和“富贵闲人”的戏谑称谓来宣泄内心的不满和无奈。

2.从“怡红公子”看黛玉的敏感细腻与叛逆

《红楼梦》第三十二回中,因湘云与宝玉共有金麒麟,黛玉忧虑宝玉会对湘云生出臆想,故来到两人屋外偷听谈话。湘云规劝宝玉改掉安逸享乐的弊病,尽心考取功名。宝玉听此顿觉烦扰,争辩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2]宝玉把黛玉看作知己,他虽然喜爱大观园中的众多女子,然而除了对黛玉是外在与精神上的双重喜爱之外,对其他女子的喜爱大多停留在美丽的容貌上。在宝玉看来,黛玉的精神视野和价值认同与自己的人生理念高度一致,这使得他叛逆的性格特征找到了托付对象。

那么,将黛玉视为知己的宝玉,是否同样被黛玉视为知己呢?答案是肯定的。黛玉听见宝玉的回答,“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2]黛玉心中所想无一不在表露自己对宝玉的认可和喜欢,但相对宝玉的斩钉截铁、直截了当的当众宣扬,黛玉抒发对宝玉的深情时总有一种深深的忧郁和悲伤,她真心爱恋宝玉,却体弱多病,唯恐自己命不久矣,不能与其长相厮守;而大观园中流传甚广的“金玉良缘”之说,也让黛玉深切地感受到外围环境对自己的冲击与挤压;再联系到自己父母早亡的身世,感觉自己孤苦伶仃、无所依靠的黛玉更觉得凄凉和悲哀。林黛玉内心由衷地喜爱与认同宝玉的叛逆举止,也足以说明黛玉与宝玉一样,鄙夷与厌恶封建社会主流价值体系。

值得说明的是,黛玉的叛逆要比宝玉更先一步,这源自黛玉寄人篱下的境况,又深受“男尊女卑”思想的压制,行动范围颇受限制,言谈举止谨小慎微。因此,黛玉比宝玉更能感受到世态炎凉,再加上黛玉的生活圈子比宝玉狭窄,她所受的封建束缚和压迫要比宝玉更内在。[5]所以,在海棠诗社成立之初,诗社成员各起别号,宝钗为宝玉取了“无事忙”与“富贵闲人”,宝玉对此尚且接受,黛玉却对宝钗给宝玉起的别号分外反感:“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3]这句感叹与其中的语气腔调都说明了黛玉的反感与愤怒,这是因为黛玉感受到了宝钗在恶意贬低宝玉的纯真人格,这是她对知己叛逆个性的辩护。在黛玉的眼中,别号是不能“混叫”的,即便这是宝玉许可的,虽处于旁观者的位置,黛玉也绝不允许,这是黛玉敏感细腻性情的表征。宝钗对宝玉反感考取功名,只愿保持纯粹本性的叛逆性格给予“无事忙”“富贵闲人”的嘲讽,与宝玉身处同一阵营的黛玉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她要在高度敏感的微妙气氛中,对宝玉进行勇敢地维护。

黛玉为宝玉起别号“怡红公子”。宝玉住所为“怡红院”,而“怡红院”的匾额是元妃省亲时亲自修改,元妃是宝玉的亲姐姐,又身居宫闱之中,地位显赫。黛玉用“怡红”二字,表现出对宝玉的尊重与承认,甚至在无形之中抬高了宝玉的地位,捍卫了宝玉弃权厌世的性情。至于“公子”的后缀,亦是古代女子对年轻男子的敬称,表达出黛玉对宝玉发自内心的尊重与情愫,这与宝钗所起的两个不雅别号形成对照。从某种程度上说,宝、黛爱情就体现在他们二人共同拥有的叛逆精神。在众人前维护宝玉和为宝玉起了“怡红公子”的别号,都充分体现了林黛玉敏感又细腻的性情特征,而她对宝玉名誉的维护,也侧面反映出黛玉同样有为封建礼教不容的叛逆性情。

3.“混世魔王”与王夫人的宠溺

《红楼梦》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中描写宝玉来到王夫人的屋内,此时王夫人躺在凉榻上睡了,服侍在旁的金钏也坐在跟前打盹。宝玉便走到金钏跟前,从荷包里拿出一粒香雪润津丹亲手递进金钏的口中,又贴着金钏的耳畔说一些甜言蜜语的悄悄话。不想这一幕恰被醒来的王夫人发现,于是王夫人翻身而起,照金釧儿的脸打了一巴掌,责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2]并叫来金钏的生母白老媳妇领走金钏,势要将其撵出贾府。王夫人的行为直接导致第三十二回金钏投井而死的惨剧。就事件的始末来看,此事错在宝玉,若不是宝玉前来捉弄金钏,也没有后来的悲剧。而王夫人醒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断定错在金钏,继而惩罚金钏,难道她真就这般固执和迂腐吗?

在《红楼梦》第三回,黛玉拜会王夫人之时,王夫人提醒黛玉莫要与宝玉交往过甚,其中原因便是宝玉在贾府受娇养惯了,性格顽劣乖张,有时甜言蜜语,有时有天无日,有时疯疯傻傻,足见王夫人对宝玉的性情是非常了解的。所以在宝玉与金钏暧昧时,王夫人是能够猜出事情原委的,但为何王夫人明知罪在宝玉,却还要把责任推给金钏?这实际上是因为她过分宠溺宝玉,正是因为她对宝玉的溺爱,王夫人对宝玉的过失视而不见,而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金钏。王夫人叮嘱黛玉,说宝玉是一个“孽根祸胎”、家中的“混世魔王”,只不过是长辈对自己至亲之人的宠爱称呼,体现了王夫人对宝玉的宠溺。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中,宝玉的服侍丫鬟秋纹得了赏赐,向晴雯、袭人提起一桩旧事:宝玉曾在园里折了两枝桂花,放在一对联珠瓶里,他想到这是园子里新开的桂花,自己不能独赏,便各送一瓶给贾母和王夫人。王夫人收到后喜出望外,脸上增了不少光彩,于是赏赐秋纹两件衣裳。这只不过是一件平凡无奇的小事,王夫人却十分高兴,这从一定程度上也能说明王夫人对贾宝玉的过甚宠爱。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中也体现了王夫人的这一性情。宝玉同父亲贾政招待贾雨村时,贾政认为宝玉“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本就心有怒气。又不想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来贾府寻做小旦的琪官,并指明琪官是被宝玉藏匿起来的,宝玉自知理亏便说出了琪官的去处。此番话全被贾政听在耳中,贾政顿时火冒三丈,又遇到贾环乱跑,抓到贾环询问,贾环便说王夫人随身丫鬟金钏死了,并将死因说成因为宝玉欲对金钏行不轨之事,金钏不从,被宝玉毒打一顿,金钏索性投井而亡。如此三件事,令贾政无地自容,颜面扫地,便手持大板打了宝玉几十下。后来,贾母与王夫人等人闻讯赶来,贾政才停下来。王夫人见到爱子被打,表现甚为悲痛:“‘儿一声,‘肉,‘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2]王夫人虽然表面上迎合丈夫的心理,句句说的是宝玉的不是,但实际上都是在为宝玉开脱。她首先提到自己早亡的长子贾珠,述说珠儿要比宝玉懂事,但更深一层的意义是在提醒贾政,他们夫妻二人已经夭折了一个儿子,即使宝玉犯了天大的错事,也要选择谅解,因为家族不能后继无人,像贾环这种妾生的庶子,不具备继承权。这些话使贾政不得不重新思考对待宝玉的方式。而王夫人哭骂宝玉是“不争气的儿”,是在顺贾政的心意,给予丈夫应有的脸面,从而减轻他的怒意和愤慨。种种言行,无一不表现了王夫人对宝玉的过分宠溺。王夫人宠爱宝玉的根本原因从这句“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可窥见一斑。前文提到,宝玉是贾府嫡系的继承人,在那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宝玉无疑是王夫人呼风唤雨的最后本钱。一个被捆绑在封建礼教柱石上的妇女,无论她的身份多么高贵,倘若失去儿子,她的正统地位也会在顷刻间瓦解,甚至还有被丈夫休弃的危机,所以说到底,王夫人之所以对宝玉如此疼爱,不过是希望宝玉将来可以继承家业,手握贾府的实权,这样她才可以继续巩固自己的家庭地位,保持现有的权威和尊严,在衣食无忧中安享晚年。[6]若宝玉有个三长两短,势必给其他人以争权夺利的可乘之机,自己也将陷入危机,这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条件与结果,也是王夫人对宝玉过分宠溺的真正原因。

三、“绛洞花主”与李紈性情的几种猜测

邓遂夫指出:“迄今发现的十余种《红楼梦》早期抄本中……唯独庚辰本作‘绛洞花王,庚辰本独家异文势单力薄,所以目前的《红楼梦》……清一色信从‘绛洞花主。事实并非如此。我核对了已公开的十种早期抄本,真实情况是:一、缺此回的,为甲戌本;二、作‘花主的,有己卯、梦稿、戚序、戚宁、甲辰诸本;三、作‘花王的,有庚辰、列藏、舒序诸本;四、作‘花玉的,为王府本。可见, ‘花王非‘庚辰本独家异文。”[7]由此,邓遂夫从版本差异入手,以《红楼梦》多个版本复现“绛洞花王”的称谓说明贾宝玉此称谓或别号的可信度。

比较“绛洞花王”与“绛洞花主”这两个别号,其区别在于最后一字是“王”还是“主”上。“花王”在中国古代特指牡丹。因其艳冠群芳,其他花均无此殊荣。 牡丹在唐代便是“国花”, 国花者, 典雅尊贵, 大方美丽,喻人则极誉其美貌, 更突出了其气质上的高贵与不可侵犯。[8]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描写了大观园众人开夜宴抽花签的情景,宝钗所抽花签为一枝牡丹,题“艳冠群芳”四字,所注亦有“群芳之冠”的释义。另一方面,众人对宝钗所执的花签都十分认同,以为宝钗配得上牡丹花签。由此可见,在《红楼梦》中,牡丹特指薛宝钗,她才是真正的“花王”。如果拿“绛洞花王”特指宝玉,这就会与宝钗的花签内容产生矛盾。而就“绛洞花王”这一别号来说,首先,这种称谓丝毫没有仙气,反而有一股妖性,好似置身于《西游记》中的虚幻秘境一般;再者,宝玉也不具备“王”的个性,这从金钏被污蔑,他却一走了之,缺少责任与担当的一面就可以得到佐证;再次,既然宝玉是“绛洞花王”,贾宝玉就有必要“领袖群芳”,成为“花蕊”中的一员,而纵观整部小说,贾宝玉并不是其中的一分子。在第八回中,宝玉邀黛玉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绛云轩”,“绛”有深红之意,给人一种炽热深情之感,而林黛玉的前身是一株“绛珠仙草”,这二者皆有一个“绛”字,这为两人的感情埋下伏笔。宝玉终日生活在大观园,与众多女子为伴,处于封闭的温柔乡中,宛若置身于桃花源,这同“洞”传达出的封闭安逸的状态相吻合。再来看“花主”二字,“主”可以理解为“主人”,“花主”便是“花的主人”,其也要爱花与护花。众所周知,大观园是一个女儿国,宝玉生活在其中,难能可贵的是,他可以平等地对待大观园中的所有女性。他盛赞年轻的姑娘“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孩子”。[9]他就像是一位护花使者,对女子充满了保护欲。

“花王”意味着宝玉属于花,“花主”则明确地表明宝玉有别于花,是关注与保护花的园丁和主人。综上所述,“绛洞花主”的别号要比“绛洞花王”的别号更适合宝玉,它十分妥帖地表现了宝玉热衷儿女之事,浪迹于情场的性情,给读者以生动的联想和余味。

李纨积极筹办诗社,在提及宝玉“绛洞花主”别号之时也踊跃积极,这种活泼开朗的性情表现似乎与《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槁木死灰”的木讷形象大相径庭。为什么李纨的反差如此之大?这说明了什么?在大观园未曾建起来以前,贾府中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人不能时刻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大观园建成以后,姑娘们搬了进去,相对开阔的活动区域和较为自由的管束环境,为众人随时聚会提供了条件,大观园因这些年轻活泼的生命而生机勃勃。长久处在苦闷郁结中的少妇李纨,见到这些如花似玉、活泼有趣的姑娘们,不可能没有重燃希望之火,她们帮助她从悲哀愁苦的环境中脱离出来,重拾本性,走上了一条自我救赎的人生道路;另一方面,李纨的性情变换也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生存之道。她积极主动地提及贾宝玉“绛洞花主”的旧号,呈现出乐观开朗的个性,与其小说开篇时“槁木死灰”的表现,两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似非而是、似是而非。这两种矛盾的性情,可能都不是李纨真实的自己,在必要的情景下扮演弱者,在轻松的环境里偶尔展露开朗的一面,其实都是她在适应不断改变的生活以及千变万化的人生。因生活本身的动态性,李纨需要适时调整变化策略,以更好地在贾府生存下去。故而,从这一角度来说,李纨或许是一个城府极深,深谙外圆内方意味之人。

从“绛洞花主”的内涵来看,也可一窥李纨的性情。《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提到探春与李纨等来到王熙凤处,请王熙凤做诗社的监社御史,实际上是想让她为诗社出钱。王熙凤一语戳破她们的动机,李纨笑着回应她是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王熙凤倒打一耙,说李纨应该教导姑娘们好好读书,做些针线活,成立诗社是不应该的;再者,若成立诗社,这出钱之事也轮不到王熙凤头上,李纨因丈夫早逝,一年供应花销的银子足有四五百两,是贾府其他人的两倍之多,拿出一两百两的银子供诗社花销绰绰有余。而李纨回应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个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2]

上文已分析,“绛洞花主”暗指宝玉是大观园中的护花使者。从李纨回应王熙凤的话中能看到李纨口齿伶俐,其思维缜密程度绝不亚于王熙凤,甚至在上述短短的回应中,声势力压王熙凤。王熙凤说话大胆泼辣,敢说敢做,却在某些时候有失分寸和尺度,她提到李纨的抚恤津贴,实际上已经道明了李纨丈夫亡故的事实,王熙凤重提李纨的伤心事,还说她可以用抚恤金当作承办诗社的资金,确实过于势利,少有人情,缺少分寸。而李纨的回应内容颇有语言艺术的魅力,首先,在前半部分,她指责王熙凤的不是,发泄心中的不满和怨怼,但她有意避重就轻,只字不提自己的存银之事,后半部分,李纨又转话题,说起王熙凤身边的丫鬟平儿,要为她“打抱不平”,这其实是站在道德制高点,让旁人从心底里认同她的话,站在她的角度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从而令自己处于有理有节的正义一方。前面的怨气发泄出来,后面的氛围就变得比较舒缓,这样一来,本来火药味十足的对垒,就变成有说有笑的欢快局面,从这段话中,足以发现李纨的语言水平之高。这归因于她能够识人知人,王熙凤性格爽朗,性情像男孩一样,不会紧咬别人的只言片语不放,正是因为李纨深知王熙凤的脾性,所以她才会说出前半部分针锋相对的话,而李纨相对于王熙凤而言,又是颇有教养的,所以,她又以玩笑式的后半部分说辞化解尴尬。而别号“绛洞花主”体现了贾宝玉是封闭的大观园中尽心尽力的护花使者的内涵,也恰恰反映出李纨有识人知人的一面,这充分体现了她虽然外表柔弱,内心却思维缜密、洞若观火。

“绛洞花主”是宝玉旧号,为什么李纨会对这一旧号如此上心,其中有何不可道人的秘密?李纨是宝玉长兄贾珠的妻子,但她与贾珠成婚不久,丈夫便因病离世,这令她大受打击,形如槁木死灰。从丈夫过世后李纨的悲痛表现来看,贾珠生前应与妻子李纨关系十分融洽,再联系宝玉被贾政痛打后,王夫人哀怨地說若是其兄长尚在,也不会令贾政盛怒的言行来看,贾珠是通情达理、尊老敬老的典型孝子。或许,正是由于李纨对丈夫的意外离世悲痛万分,才会导致其如“槁木死灰”,这种反差表现恰可以证明他们夫妻相伴时的恩爱有加。在敬爱的丈夫死后,李纨必定思念亡夫,再加上她自幼受三从四德思想的熏陶,不曾再嫁,内心的孤独和寂寞也让她怀念往昔短暂但幸福美好的时光,这使她对旧事物有一种别样的归属感和敏感。宝玉“绛洞花主”的别号,是其幼时的称呼,李纨却可以一直记着,这恰恰可以证明她对旧事物的关照和上心。

李纨之所以怀念旧事物,正因为她深知自己已永远失去了幸福。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认为,李纨的本能欲望受到压抑,这导致她在精神上能承受常人难以体会的痛苦,这种痛苦作为潜意识,深居其心理结构的底层,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将永远沉睡,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反噬作用会愈来愈强,渗透力将越来越大,在某种条件下,它会以变形的形式重新进入意识领域。[10]因此,她需要通过某种实在的媒介来移接这份心头的压抑。所以,当诗社建立的时候,众人提议起用别号,李纨似乎找到了宣泄精神痛苦的媒介,她重提宝玉“绛洞花主”的旧号,这就使她心中的现实原则和快乐原则达到了某种调和与平衡,既满足了个人私欲,又不危害社会;既满足了本我的需要,又摆脱了外力的干涉。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升华,也映射出李纨受封建礼教毒害已久,再加丈夫早逝,其内心抑郁消沉,不得不追念旧物,以希求生存下去的理由,抒发孤苦无依的忧伤心绪。

四、结语

本文通过深入分析贾宝玉的五种别号,探究其体现的《红楼梦》中女子的性情。

从宝钗所起的“无事忙”“富贵闲人”的别号中,可以一探薛宝钗恪守封建伦理纲常规范、自我约束,并以此为标准规训他人性情的一面;从黛玉所起的“怡红公子”的别号中,读者既可以感受到黛玉的敏感细腻,又可以体悟她与宝玉相似的叛逆性情;而王夫人称呼宝玉“混世魔王”,表面上是贬低宝玉,实则是其母爱的表现,是一种宠溺宝玉的性情外露。

由于不同版本文字略有差别,本文认为李纨提到的宝玉旧号是“绛洞花主”一说要比“绛洞花王”一说更妥帖,因为“绛洞花主”更能展现宝玉“护花”的身份,一方面体现了李纨积极乐观的一面,也不排除她为了在矛盾重重、危机四伏的贾府谋求自保而有意掩饰性情,体现出她极深的城府;另一方面,结合第四十五回中李纨与王熙凤的对话,也可以体现出“绛洞花主”这一别号的内涵更吻合贾宝玉“护花使者”的身份。从中,读者又可以发现李纨虽外表柔弱,却有识人知人、洞若观火的一面。至于李纨为何宁愿起用旧号,却不为宝玉另起新号,或许是因为她受封建礼教毒害颇深,再加上丈夫早亡,对旧事物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留恋,在不断地重温美好中,短暂地疗愈她永恒的疼痛和无法结痂的伤口。

细节的呈现可以有力地塑造人物,但是读者也应当明确,由于细节本身贴附在情节内部,所以细节是为情节服务的。正因为如此,细节不能单纯地被发现,而应当被读者合情合理地放置于情节中进行分析与揣摩。这种方法其实也从侧面承认了细节与情节的依附关系。情节构成了一个又一个事件,读者需要了解与熟悉这些事件,但仅仅通过事件绝不能有效把握人物的性格特征,因此,细节成为解决这一问题的重要手段,而能将两者有效联结的对象便是读者。读者依托细节与情节,通过合理的联想、推测与概括,才能发现人物性情的某些方面,这也是文学创作者渴望看到的理想读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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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张迎,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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