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烟火里的人性密码
2023-12-20莫珊珊
[摘 要] 来自桂西北边疆地区的壮族女作家陶丽群十几年来取得了不俗的创作成绩,关注世俗里的人间烟火是陶丽群创作的显著特点。陶丽群在人间烟火故事中写尽人生滋味,以显微镜似的方式呈现世俗人生的点点滴滴,她笔下的人物在常态生活中蕴藏着丰富的人性,她在人间烟火中剖析了人性的密码,引领读者品阅世情百态。
[关键词] 陶丽群 小说 人性 内涵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来自桂西北边疆地区的陶丽群是一位壮族女作家,近十几年来发表了大量小说作品。2007年陶丽群开始发表第一篇小说《一个夜晚》,2013年她辞去体制内的工作开始全身心进行文学创作,先后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母亲的岛》)、《民族文学》杂志年度奖(《一塘香荷》)、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一个夜晚》)、广西青年文学奖(《回家的路亮堂堂》)等各类殊荣。纵观陶丽群的小说,无一不是在书写普通人的生活故事。陶丽群善于观察华南边地的人生故事,以“安静”的笔触写下边地民众的世俗生活,作家既要面对自己“琐碎和磨心”的生活,同时通过写作来平衡“头重脚轻”的生活,“我喜欢这种热气腾腾的生活,在其间奋笔疾书,会让我写下的每个字都带上柴米油盐的气息,这没什么不好,文学再怎么高,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1]。关注世俗里的人间烟火是陶丽群创作的显著特点,陶丽群在人间烟火故事中写尽人生滋味,引领读者品阅世情百态。陶丽群小说中的人物不是扁平化、概念化的,她写出了生活情境中的真实人性,人性面对各种境况时的真实反映,展示出丰满立体的人性侧面,在《母亲的岛》中的父亲、《被热情毁掉的人》中的豁唇、《周年忌日》中的劳芳与玉墨、《净脸》中的莫老太霞光和顺义、《黄昏的酒》中的老莫和莫老太等形象上都写出了丰盈的人生故事。
一、描摹人性的真实丰盈
《净脸》中的莫老太霞光有着特殊的职业身份——为乡间即将离世的人净脸净身,让他们带着干净的肉身和救赎安然走向人生尽头。几十年的特殊职业让莫老太在面对生死时有着复杂的感受,她既要安抚临终之人,牵引他们带有世俗之罪的灵魂,传递他们生死为常的宽慰;另一方面,她不得不面对职业中习以为常的死亡所带来的孤独体验。作品描绘了这个从事特殊职业的莫老太日常生活中的鲜活细节,勾勒了她职业身份之外的生活原貌。莫老太的屋子总是干净整洁的,屋后一块并不大的菜地一年四季都种满了当季的瓜果蔬菜,净脸人按照风俗不能饲养任何活物,但是她家里总会有别家的黄狗、公鸡、母猫进来。她如普通人家一样种粮浇菜,会在多雨潮湿的季节给自己煮驱寒除湿的赤小豆,她特别喜欢妹妹的几个孩子所带来的热乎劲儿,喜欢妹妹做的黄金玉米饼,她遵循乡间和职业的种种规则,开山节时不能给祖先上香贡菜,但她也“始终无法做到像老妇人那样把凡俗烟火戒得一干二净”[2],在开山节当天会给自己蒸一些传统食品如糯玉米糕。老妇人是莫老太的师傅,她传授给莫老太很多的职业禁忌,在“心软”这一点上莫老太始终无法达到师傅的要求,她总是会对职业服务对象投入情感,总会“妄自施舍”她“珍贵的怜悯之心”,她无法完全做到师傅那样了然通透。通过师徒二人的对比可以发现,莫老太是一个生活在平淡孤寂里的特殊职业者,同时她也是一位对世俗生活依旧充满向往的普通老人,在她不变的生活程式里潜藏着生活的滋味,她对生命的尊重和对生活的虔诚使读者没有将她滞留在特殊职业的奇观化印象之上,而是还原了她作为普通人的原貌。除此之外,小说进一步将莫老太推入更深一层的人性纠葛之中,作品一直都埋着一个伏笔,就是在多年之前豆蔻年华的莫老太被与她一起长大的顺义在一片竹林里侵犯过,这是埋藏在她心底的创伤,几十年之后,即便是经历了如此多的生死离别,她依旧无法平复曾经遭受的伤害,“在她内心深处,始终无法做到把过往剔除干净,在某些特殊时候,心灵深处依然会泛起令她不安的怨恨。怨恨像一缕隐匿的火苗,当她的心绪波动时,火苗便伺机蹿出来,灼烧她,刺痛她”[2]。虽然她已经是一位受人敬仰的净脸人,但是莫老太始终无法放下过去的怨恨和爱,归根到底她还是一位生活在世俗中的普通人,依旧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小说最后面对即将去世的顺义,莫老太处于矛盾的抉择之中,她的内心深处翻涌着巨大的波澜,她救赎了众多有罪的灵魂,但她却无法坦然面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最后,顺义还是没有在临终前对莫老太忏悔,然而莫老太手上那一抹湿润的生茶油暗示她已经为顺义提供了净脸服务,这也许有着职业的使然,但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接受。
《母親的岛》反映的是买卖婚姻的现实问题,作为拐卖题材作品,小说的主题是沉重的,但是细读起来小说蕴含着更多的滋味。“母亲”的形象之前已经有很多研究者关注过,小说中其他形象尤其是父亲的形象也值得被关注。《母亲的岛》不仅表现被拐人母亲的生存状态:被拐人的困境、乡村的隔绝愚昧、家人和乡人的防备构成了母亲的生存环境,同时小说也细腻刻画了买卖妇女家庭内部的情感纠葛,女性被拐卖之后的家庭生活既是一个社会主题,同时也是一种生存叙事。母亲毕竟作为家庭成员在被买家庭生活了三十年,母亲与家庭成员之间的相处,尤其是父亲与母亲、“我”(小妖)与母亲之间的互动使作品带上了一层更加真实的生活质感。父亲对母亲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件物品那样,他高高在上,随意指使,在奶奶的教诲之下父亲对这个买来的女人的态度是不能让她上台面,不能对她掏心掏肺。母亲搬离毛竹岛的举动被父亲视为不可理喻的忤逆,令他勃然大怒,对母亲一直嘲讽,然而母亲的离家给父亲的态度和行为带来了微妙的变化。他开始关注母亲在岛上的生活,晚上时常朝着毛竹岛方向张望,有时候会在黑暗的江边躲在荆棘后面盯着母亲独住的木屋很久,他呵斥“我”去打探母亲的生活情况,面对母亲执意不回家的决定,父亲罕见地沉默了,露出失望呆滞的神色。父亲时刻关注着母亲,他召集儿女们为母亲卖菜,在一个暴雨之夜,父亲对母亲的牵挂爆发了,因担心母亲的安全,他急切地要求儿女们上岛接回母亲,等到危险过去他居然戴上袖套穿上围裙,做了平常从未做过的事——煮面条。在以为母亲可能会回家时,父亲把家里打扫干净,还叫回了所有家人。母亲的最终离去让父亲像变了个人,他不再管家里任何事情,一个人独自住到了母亲曾经生活的毛竹岛上。陶丽群在《母亲的岛》获奖者创作感言中说道,在创作《母亲的岛》时,“没有了之前那些作品的直接、阴郁甚至跋扈,而多了些婉转和平和,人物变得更温润真实,故事变得更人性、客观,表达也更准确、干净”[3]。虽然不管是在平常的日子里还是母亲离家之后,出于对“物化”对象的把控和维护父权尊严的需要,父亲对母亲总是表现出语言上的暴力和情感上的不屑,他的这种暴力式关切包含了男性中心意识的高傲,但同时在作品的细节里,又展示出父亲对母亲的情感牵挂,如父亲对母亲行踪的关注、对母亲的思念、对母亲安危的焦虑,又让读者看到他让人心酸的一面。小说最后,父亲放弃对母亲的寻找,其实暗含着成全的意味,也许是他终于理解了母亲,愿意成全母亲的离开,同时父亲独居孤岛也是对自我的反省和沉思。《母亲的岛》中的父亲是一个物品主权者和普通乡村丈夫双重身份立体交叠的形象,父亲形象的建构更真实、客观地描述了被买妇女的生存景象,在人性的表现上使作品的现实性得到了更好的体现。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经历了从物化关系到夫妻关系的转变,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也从淡漠隔阂到亲情的重温,尤其是在母亲和“我”之间。“我”在家庭惯性的影响下与柔弱的母亲关系一直是疏离的,不像普通母女那样亲密,后来“我”体味到了母亲的可怜,发现了她的孤独,在那一晚暴雨时刻“我”对母亲的牵挂终于转化为对父亲的暴怒指责,“我”对母亲的情感达到了高潮。曾经对母亲漠视的孩子这个时刻都表现出了对亲情的期盼,这是一种来自血缘的天然的温情力量。
二、展示人生个体的选择
《黄昏的酒》描写了一对老年夫妇的情感状态。老莫与莫老太是一对夫妻,两人一起生活了三十四年,始终是一种“无波无澜”的状态,总有类似隔阂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老莫是一个从山上下到镇上的上门女婿,他错失了一段可能幸福的姻缘,而选择了与莫老太成婚,婚后才知道妻子结婚时怀着别人的孩子。他发现自己与妻子总是不能完全走进对方的心里,继子对他也很冷淡,老莫与家人之间总是会感到有一堵“无形之墙”,他想与家人温情相处只能是一个奢望。其实在某些时刻老莫也有过愤恨,一次当老莫发现自己奋不顾身救的孩子是自己的继子时,长久以来的隐痛一刹那间化成了一股邪念,他放开了继子的手,然而一阵激灵之后他又马上奋力朝孩子游去,试图救起他。此后,老莫一直承受着良知的拷问,他对继子尽其所能地关爱以弥补过往的罪恶。在长期淡漠的家庭生活里,他不再有所期盼,体会到生活的挫败并慢慢地接受了它。老莫的生活平淡如水,“他在镇里人面前总是一副和善、凡事看得开的模样,但他知道自己还有另外一副面孔,这副面孔之下的他敏感、脆弱、小心翼翼”[4],在老莫中规中矩的生活中,他的内心深处也怀有一颗不被生活捆绑的心,他对敢于率性而活的流浪汉老耿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敬意,希望自己做一个“能破坏生活”的人。莫老太早年与老耿有情,她义无反顾生下老耿的孩子,与老莫默默生活了几十年,在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把与老莫的婚姻当成一种交易,她只是在“交易”的范围之内履行着自己的义务,甚至为了不打破这种心照不宣的平衡而亲手扼杀了自己与老莫的孩子。对抛弃她的老耿莫老太既爱又恨,对丈夫老莫她从来不曾完全敞开心扉,但同时她又感受到来自丈夫的温暖,对丈夫也怀有一些心疼和体恤。老莫和莫老太在“无波无澜”的生活之下,仿佛都交织着一种想对生活声嘶力竭地呐喊诉求,但最终他们都将这种情绪控制在平静的界限之内,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周年忌日》讲述了劳芳和玉墨一对好友之间复杂的情绪。劳芳和玉墨是两个生活观念完全不一致的人,玉墨活得自我、随性洒脱,她不会对自己的人生做规划,顺应人生给予她的一切,包括友谊、父母给的房子、女儿的降生、对男人的好感,她将所有的环节都化为生活的一种融合,她不适合婚姻,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女儿游戏人生的态度是受到她的影响。劳芳则是一个积极规划的人,她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在规划中顺利地进行下去,然而生活并不如她所愿,年轻时差点被侵犯,与丈夫渴望孩子却始终没有得到,希望与丈夫守住爱情却发现丈夫的背叛,她没有玉墨那样对待生活的潇洒,所以她始终被一种沉重的情绪包裹。玉墨活得更幻想,劳芳则活得更务实,两人亲密的友情里隐藏着难以触碰的秘密。多年以前,少女时代的劳芳和玉墨在废墟游玩时,劳芳差点被侵犯,关键时候是玉墨出手相救才让劳芳伺机逃离,而玉墨则成了被侵害的对象。然而这场侵害对玉墨而言,并没有成为毁灭她一生的伤痛,相反玉墨在成年之后还记得当时侵害者留在她印象中的一股清香的啤酒味,她甚至将这场侵害视为一种美丽多情、炽热新奇的激情体验。面对劳芳的逃离,她内心真的没有怨恨对方,也没有觉得这次侵害对自己的生活有多大影响。但是某些时候,即便可能对劳芳会造成难以预料的伤害,她还是会遵从自己的内心而活,她与劳芳的丈夫出轨了,“即便她真的从她那里拿点什么,那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5],究其原因,可能包含着些许报复,但是任性的成分应该更多一些。劳芳面对好友和丈夫的背叛十分痛苦,她一直都怀有不顾好友独自逃离的自责,知道好友和丈夫出轨之后她选择默默隐忍,最后在丈夫去世一周年忌日的时候,她终于做出决定,对友情和爱情、自责与背叛一起进行清算处理。
三、书写多面人生的慨叹
《被热情毁掉的人》讲述了世人舆论对人造成的影响以及可能带来的伤害。豁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身体有先天不足,父母缺席,奶奶对他不仅疏于管教还极力袒护,加上青春期的叛逆,造成了他无法无天的性格。他在莫纳镇上经常干一些偷鸡摸狗、坑蒙外地人的龌龊事,镇上的人对他既痛恨又无可奈何。镇上新来了一位张老师,大家对张老师都很尊敬,一个外地生人来到这里不仅没有给豁唇“见面礼”,反而收获了大家的欢迎和尊重,这让长期以来感受到来自镇上人厌恶的豁唇越发对张老师产生一种怨恨。他毁掉了张老师的葫芦丝,还示威似的挂在原处,第二次又想毁掉葫芦丝时被张老师抓了个现行。张老师从拯救的角度出发,想救回这个孩子,他把豁唇当成普通的孩子,让豁唇一度感到触动和兴奋,而镇上人对豁唇的嘲笑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张老师戏弄了一番,他把张老师善意的拯救视为一种挑衅。于是在小镇人嘲弄下,一个本来有希望被拉回的灵魂滑向了失控的深渊,豁唇决定毁掉带给他难堪的张老师,他引诱张老师沉溺到莫纳镇一处藏有激流的凹塘里。小說对这个十四岁尚未成年的孩子的描绘让人深省,小说“拯救/毁灭”的主题明显,豁唇在人性的交叉口曾经有着从善的可能,但是世人的眼光和评论让敏感的孩子迷失了良知,小说结束时那一口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凹塘就是世俗舆论和未知人性的一种暗喻。
《第四个春天》中韦芳芳对万宝路的诬陷造成了万宝路的自杀,韦芳芳面对死者的冤屈始终无动于衷,她悖于良知的撒谎是为了获得家庭的认可,为了迎合讨好不愿接纳她的继子继女们,韦芳芳的自私让人觉得可憎,而她对亲情饮鸩止渴、飞蛾扑火般的努力又使她带上了浓厚的悲情色彩。《行走在城市里的鱼》中两位单身母亲有着相似的生存困境,她们都疼爱自己的孩子,竭尽所能地为孩子提供好的生存条件,本来应该是同病相怜的两人却在暗地里相互较劲,双方都充满了排斥和敌对。《苏珊女士的初恋》中苏珊的初恋是一位干净、清俊,充满文艺气息的绘画男神,实际上绘画男神却有着惯偷的一面,当隐秘被揭开,苏珊仍旧选择与他生活在一起,模仿偷钱成了两人每天固定的游戏,结尾的偷钱游戏使小说带上了无尽的回味空间。《毕斯先生的怜爱》中身患慢性肾衰竭的毕斯先生深爱妻子和孩子,对自己生病拖累了家庭感到很愧疚,他发现了妻子的改变,最终他用一种辛酸悲情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结束了自己和家庭的痛苦,让读者对他产生了一种同情。
四、结语
陶丽群的小说是来自普通人生活的临摹画,充满了世俗的细节和生存的真相,有着浓厚的人间烟火气,它是《苏珊女士的初恋》里带有“城市的风骨”和“城市的精髓”的老城区,是《周年忌日》里劳芳精心烹制的鱼头豆腐汤,是《礼物》中两人分手前那一锅花菇炖鸡,也是《回家的路》中丈夫为曹慧做的罗非鱼焖豆腐。在这些氤氲的世俗生活气息下,她在作品中以显微镜似的方式呈现世俗人性的点点滴滴,她笔下的人在常态的生活中蕴藏着丰富的人性侧面。陶丽群既表现出他们的挣扎、抗争、隐忍、豁达、乐观、坚韧,又表现了他们的不甘、自私、犹疑,人性的外在与内在、美与丑、刚与柔相互交织牵扯,在人间烟火中剖析出了人性的密码。
参考文献
[1] 陶丽群.日常与写作[N].文艺报,2017-10-13.
[2] 陶丽群.净脸[J].芙蓉,2022(1).
[3] 陶丽群.第十一届(2012-2015)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奖者创作感言[N].文艺报,2016-9-9.
[4] 陶丽群.黄昏的酒[J].小说选刊,2021(6).
[5] 陶丽群.周年忌日[J].十月,2022(2).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莫珊珊,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科研基础能力提升项目(2021KY0934、2021KY0827)、广西职业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重点项目(GXGZJG2020A045)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