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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於于野谭》鬼类故事创作对《太平广记》的接受研究

2023-12-12孙惠欣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太平广记

孙惠欣,刘 坤

(大连大学,辽宁 大连 116622)

中朝两国“鬼”文化均源远流长且影响深远,历代对于鬼故事之书写相当繁盛,《太平广记》与《於于野谭》可分别称为集大成者与典范之作。《太平广记》在朝鲜半岛的广泛传播与作者柳梦寅对其阅读喜爱使得《於于野谭》尤其是其鬼类故事的创作受之影响深切。柳梦寅一生与中国往来密切,对中华文化十分仰慕且颇为精通,其文学创作时常带有中华历史文化之烙印,如“於于”二字便是取自《庄子》“於于以盖众”[1](P344)之句。作为一部优秀的汉文作品,《於于野谭》目前在国内尚未取得较为专门、系统的研究成果,其文本价值还有待进一步挖掘,希望能以此文抛砖引玉,以期让这颗蒙尘之珠在光景常新的中韩相关文学研究中绽放异彩。

一、《太平广记》在朝鲜半岛的传播与授容

《太平广记》为宋太平兴国年间李昉、徐铉等文臣奉敕编订,秉持“尽万物之情”的编纂理念将宋前之野史传记小说诸家几乎网罗殆尽,裁成类例,编为神仙、女仙、报应、鬼等共九十二大类,对后世文学创作的繁荣、小说观念的转变、文献的搜集整理等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鲁迅称赞其“不特稗说之渊海,且为文心之统计”[2](P76)。中朝两国自古往来密切,文化交流频繁,中国古代典籍曾大量传入朝鲜,为之提供了丰富的小说创作题材和可供模仿的艺术典范,《太平广记》便是其中之一。据《高丽史·志·乐二》所载,高宗(1214—1259)时期,翰林学士们以朝鲜国语诗歌的形式集体所赋长诗《翰林别曲》中已有《太平广记》之书名:

唐汉书,庄老子,韩柳文集,李杜集……一气背诵,其乐复何如?太平广记,四百余卷,通读遍览,其乐复何如?[3](P18)

可见《太平广记》最晚已于高丽高宗时期传入朝鲜半岛,其初传时属于机要书籍,主要用于当时两班贵族娱乐性、功利性的欣赏和接受,非朝堂之人无权阅读。朝鲜朝时,作为集贤殿官员的成任在有幸读到《太平广记》后,将其五百卷缩减节选为五十卷的《太平广记详节》,于世祖八年(1462)初刊,这使得《太平广记》在文人士大夫之间得到普及。世宗时期训民正音颁布后刊行的《太平广记》的朝鲜语翻译本——《太平广记谚解》将《太平广记》的藏阅群体扩大至普通平民,切实推动了其在朝鲜半岛的广泛传播。

《太平广记》广泛流传于朝鲜后对其文学发展产生了深刻且持久的影响,首先,其包罗万象的内容为朝鲜半岛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多样的素材,如《麴醇传》《孔方传》等假传体小说、《新罗殊异传》等志怪小说、《金鳌新话》等传奇小说、《九云梦》等梦幻型小说以及《太平闲话滑稽传》等笑话集都能从《太平广记》中找到素材原型。其次在一定程度上促使部分文人对小说的的态度发生转变,如梁诚之云:“至于稗官小说,亦儒者,以文章为剧谈,或资料博闻,或因破闲,皆不可无者也。”[4](P15)再如李胤保在《太平广记详节》之序文中云:

然天下之理无穷,而事物之变亦无穷,故经史之外,又有百家众枝之流,各随所见,立言著书,虽未能尽合于圣人之道,未必无一曲之可观……况天地间之事,皆吾分内事,则有一毫之不知,亦传者之所深耻,此《太平广记》之所以作也。[5](P5)

此时部分文人对于儒家思想中所提倡的经史贵于小说的文化价值观已有所突破,有些文人已不再执着于文学的世教性,认为经史之外的百家众枝之流虽未能尽合于圣人之道,但未必无丝毫可观之处。并指出《太平广记》等稗官小说可供人消遣,解颐逗趣,并能由此而知天地间之事,增长见闻。这种对小说的肯定态度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朝鲜稗说文学的蓬勃兴盛,众多作品纷纷涌现,如《慵斋从话》《破闲集》《里乡见闻录》《笔苑杂记》《栎翁稗说》等,柳梦寅的《於于野谭》也是其中之一。

《於于野谭》是朝鲜最早继承前代笔记杂录传统的野谭集,包含了民间故事、野史传说、士大夫轶事、平民轶事、诗话、笑话等多种类型,按照人伦篇、宗教篇、学艺篇、社会篇、万物篇进行分类构架,所录故事共500余篇,“不仅影响了18、19世纪广为流行的神仙传的创作,也为朝鲜后期三大野谭集——《溪西野谭》《青邱野谭》《东野汇辑》中的诸多故事提供了重组的跳板”[6]。作者柳梦寅(1559-1623),字应文,号於于堂,艮斋、默好子,全罗南道兴阳县人,是朝鲜中期宣祖、光海君时代的人物。柳出身于书香门第、官宦世家,32岁高中状元后便一直在朝为官,满怀赤忱为国计民生尽心竭力,在政治方面颇有建树,曾任暗行御史、巡抚御史、观察使等职,游历过京畿道、咸镜道,平安道、黄海道等许多地区,目睹了百姓生活现状。其立足于所闻,将亲身体验的现实意识投射于书中,以历史记述的方式为基础,同时也注重文学的趣味性与虚构性,重谱了诸多小人物生活的悲欢。

柳梦寅一生与中国往来密切,“曾作为质正官、进慰使兼书状官、圣节使兼谢恩使于1591年、1596年、1609年三次出使中国”[7](P14),对中华文化十分仰慕且颇为精通,与《太平广记》更是渊源颇深。其于《於于野谭》提到自己读过《太平广记》:“尝观《太平广记》有是事。”[8](P294)又于第235篇记载到:“李洪男与罗世缵,相酬唱,以箫字为韵……余每奇其句。后得《太平广记》于中原,罗李为箫之语,出自唐人。”[8](P168)《於于野谭》内容驳杂,崇尚奇异,这与《太平广记》多谈神怪、採摭繁富的编纂理念颇为相似,柳梦寅在创作时对其也多有模仿借鉴,如第481篇便与《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八中所载袁继谦家中之事几尽一致,具体如表1:

上述两则故事均写某犬夜入器皿不能出,夜间其声呜咽被人误作鬼怪,叙事顺序几乎相同,语言方面也多有仿照,只在某些细节刻画上略有差异。朝鲜半岛与中国一衣带水,唇齿相依,《太平广记》在朝鲜的广泛传播与柳梦寅对其熟读与喜爱使得《於于野谭》在创作方面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了《太平广记》的深切影响。尤其是其鬼类故事的创作,在包罗万象的此书中占据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这异彩纷呈的幽冥世界里,鬼的形象、思维、情感以及与人之间发生的诸般关系均得到了细致入微的刻画和生动的再现,从中也更能窥探到《太平广记》的诸多痕迹。

二、类型的借鉴与情节的模仿

中国鬼文化源远流长且影响深远,历朝历代对于鬼故事之书写不可胜记。正如陈独秀所言:“吾国鬼神之说素盛,支配全国人心者,当以此种之无意识之宗教观念最为有力”[10](P33)。《太平广记》博综群言,不遗众善,其所载宋初之前的鬼类相关故事众多,几乎涵盖了后世鬼故事的全部主题。《於于野谭》所载鬼类故事四十余篇,在具体的故事类型与情节构建方面对《太平广记》多有借鉴。

(一)明鬼实有型

鬼故事书写之繁盛与人们对于鬼神的信奉首先是建立在相信鬼之实有的基础上的,正如《神秘的鬼魂世界——中国鬼文化探秘》一书中所言,各类鬼故事的书写“关注的首先是鬼的有和无,而不是围绕鬼展开的故事情节”[11](P179)。中朝两国的先民都曾笃信万物有灵和灵魂不死,在认识水平较为有限的时代,人们在面对变幻无常的自然界时依赖与敬畏并存,认为万物万象背后都有一个主宰,他们可为人赐福或降灾,这便是鬼神。再者,人们逐渐认识到生命之可贵,希望死亡不是一切的断灭,企盼生命能以另外的方式延续下去,这种认知上的无知和情感上的需要相结合,便形成了灵魂不死的观念,这都为鬼神实有之信奉奠定了基础。干宝在《搜神记》序中言明因见先父之妾死而复生,便想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12](P3),柳梦寅亦言:“少经鬼变,始知天下之事,不可执一而论……”[13](P174-175)《太平广记》与《於于野谭》两部作品中多篇故事都以证明鬼之实有为创作宗旨,但大多情节简略,仅描述某人在何种情境下遇到过鬼,如《太平广记》载:“谢晦在荆州,壁角间有一赤鬼,长可三尺,来至其前……”[9](P2 562)《於于野谭》第144篇,某承旨夜间入值,“忽有一鬼,身长八九尺,长胫耸身,立于窗外”[8](P123)。诸如此类在两部作品中均不胜枚举,如《太平广记》中官夜宿官坡馆遇鬼,进士卢燕夜遇女鬼等。《於于野谭》第137篇成守琛黄昏独坐遇鬼,第138篇郑百昌山寺读书遇鬼,第146篇李舜臣伐树造船遇鬼等。此类故事仅以证明鬼的存在为唯一旨归,并未围绕鬼与人的交流而展开详细叙述。

(二)人鬼相恋型

清人王夫之所作《俟解》在人鬼关系上曾精辟地指出:“世之所谓鬼神之状者,仿佛乎人之状。所谓鬼神之情者,推之以凡近之情。”[14]鬼神只不过是人的变形,他们也有着极为丰富的情感世界,《太平广记》鬼类故事中描摹得最为精彩,格外摄人心魄的莫过于人鬼相恋的故事,“常见的有途中遇鬼、女鬼上门、还魂结合、姻缘宿定四种基本模式”[15](P61),《於于野谭》主要对前两种有所承袭模仿,如第155篇[8](P130)写女鬼与全罗金某相恋,此篇无论是在叙事内容还是人物形象塑造上都与《太平广记》中《钟繇》[9](P2 509)一文极为相似,开篇都为女鬼主动上门与人相识,日夕与之欢会,钟繇“忽不复朝会,意性有异于常”,“金精神萧爽,形貌槁萎,渐至委顿床席”。对人的正常生活产生影响后便都有好友介入,来提醒或帮助其除鬼,女鬼均有所察觉,《钟繇》中女鬼问曰:“何以有相杀意?”《於于野谭》中女鬼谓金曰:“思子弃我而去。”即便如此,二位女鬼依旧如飞蛾扑火般延续人鬼相恋之情谊,最后身心俱伤,黯然离去。两位勇敢执着、美丽多情的女鬼,尽管已预感到所爱之人会给自己带来危险,却丝毫不能阻碍她们对爱的向往,在与人共同生活的短暂时光中,她们所表现的并非厉鬼的凶煞之气,而是人间女子的脉脉温情。再如第143、145篇都是写某男子夜遇美姝,与之共赴其家,二人饮酒共欢、终宵骈枕,晓来梦觉,发现此处乃一空宅且死尸纵横。此故事几乎是脱胎于《太平广记》中所载的《卢充》《王恭伯》《长孙绍祖》等多篇描绘人鬼之间露水姻缘的故事,只不过并未继承其分别时的“赠物”传统,反而于结尾处更添悲剧色彩,女鬼全家病饥而死,与人共度春宵不过是想求之为其全家敛葬,这与朝鲜朝当时经历壬辰战争后民生凋敝的社会环境不无关联,同时也体现了作者对现实的深切关怀意识。

(三)人鬼互助型

幽冥虽殊途,但阴阳两界并非一直相互隔绝,鬼时常穿梭于人世并与人之间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最为温情的莫过于对人的挂念与帮助,如《太平广记》裴晠篇,晠生前教妹弹筝,卒后鬼魂还家,“复令其妹理曲,有所误错,悉皆正之”[9](P2 671)。《於于野谭》第135篇金禹瑞父亡后,其鬼魂住家,“凡有吉凶祸幅,先事而言之,无不中……谓其妻曰:‘某婢偷某物。’索而见获,笞之,自此,家僮不敢复欺。”[8](P118)不过,《於于野谭》中鬼对人的帮助多是基于血缘关系,如第133篇叙某宰相逝后“家业贫窭,其子婚祀艰窘”[8](P117),其鬼魂之身便赠叶簪之珠以相资助;第120篇俞绛之鬼魂半夜显灵,提示其孙提防恶奴夜袭;第531篇已故李相国在孙儿匍匐几入井之时,现身敲醒沉睡乳母,使其救孙于阽危之际等。这些祖父辈鬼魂现身,帮孙儿辈躲灾避难的故事反映出了根植于朝鲜人民心中的祖先崇拜意识,信奉万物有灵的先民认为祖先是不死的,他们化而为鬼与生者同世,以庇佑后代子子孙孙,同时这也为宗法祭祀之存在提供了合理依据。《广记》中也有许多基于亲情血缘关系的助佑,如《彭虎子》篇亡母护子,《给使》篇鬼母为儿披被等,但更不乏基于因果报应而产生的人鬼互助故事,如《桓恭》篇,桓恭参军时常以饭食投古冢之穴,经年后鬼言:“感君之德,报君以宁州刺史也。”[9](P2 539)再如《史万岁》篇史万岁帮樊哙迁墓改葬,其鬼魂谢曰:“君当为将,吾必助君。后万岁为隋将,每遇贼,便觉鬼兵助己,战必大捷。”[9](P2 598)此观念反映出魏晋以来佛教的盛行,虽然中国传统观念中也有报应说,但这多由“天道”所决定,“佛教却将善恶报应归结为自己业力的感召”,这也为当时社会道德伦理的维持提供了强力的支撑。

《太平广记》自传入朝鲜半岛后便广受文人学士喜爱,柳梦寅更是直言“我国文章之士,皆攻《太平广记》”[8](P168),其进行创作时在故事类型方面对《太平广记》多有借鉴,除上述所言外,还有诸多情节的构思与之在相通之处,如表2所示。概而言之,柳梦寅对于《太平广记》的熟读与接受为《於于野谭》鬼类故事的创作提供了诸多思路,从中也反映出了中朝两国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

表2 《太平广记》与《於于野谭》鬼类故事部分相似情节

三、主题的相似及变异

《於于野谭》中的鬼类故事不仅在类型与情节方面对《太平广记》有所借鉴和模仿,在主题方面亦有所承继,诸如二者都映射了兵戈抢攘的动乱时局、哀叹民生之多艰、期盼死生之相续。但在跨民族的文学交流过程中,由于两国具体的政治、文化等环境不同,“来自影响者的文学作品或现象在接受者的文化环境中会被选择、改造和重新定位”[16](P181),因而两部作品鬼类故事在主题传达方面可谓同中有异,各臻其妙。

(一)叹兵戈之抢攘

《太平广记》中所收录鬼类故事的创作背景从汉末延续至宋初,其间除盛唐有二百余年的繁荣稳定之外,其他时期大多是是风雨飘摇,支体鳞皴。汉末三国狼烟四起,战乱频繁;魏晋之际,政治的黑暗与战争的残酷并肩相袭;唐末藩镇割据,五代十国分裂动乱使得百姓流离失所,困苦不堪。因而此时期内部分鬼类故事的创作便映射了当时天下动荡、兵戈抢攘的局面。如《张勍》《苏太玄》等以阴间的战乱纷争隐喻动荡乱世,《李叔霁》一文描述安史之乱背景下人们妻离子散,相继命丧黄泉之惨状,以致最后人鬼难辨。《阎敬立》一文借废弃使馆内的鬼魂之口慨叹当时天下榛莽,荆棘丛生,人鬼皆无处安身立命。《於于野谭》作者柳梦寅生于朝鲜外敌屡犯、党政激烈的时代,尤其是日本于1592年所发动的史称“壬辰倭乱”的侵朝战争,使得朝鲜半岛几近民不聊生。柳梦寅时任巡按御史等官职,目睹了战乱下百姓之惨状,其于《於于集》中写道:“即今观国家多事,百姓嗷嗷。剐肌醋骨,左啖右龉,如入汤鼎之里……举八道无一安栖。”[17](P384)同《太平广记》理念一致,柳梦寅也借鬼类故事传达了当时百姓所遭受的战争离乱之苦。如128篇兵书佐郞李庆流,战败死于贼,“方其被刃,魂精惊散,不知形体所居”[8](P115)。遗骸已无处可寻,鬼魂之身亦流离漂泊。129篇李舜臣之子遇倭袭击,坠马而死,至死未能瞑目,便化作鬼魂托梦于其父。146篇全罗道儒生,一家男女皆死于兵,魂魄之身托于树上。143篇直言“兵后翌年,举国饥馑,人相食,饿殍相藉于路”[8](P122)。

《太平广记》与《於于野谭》都借鬼类故事展现了兵荒马乱的动荡时局,悲叹百姓所遭受的战乱之苦,不过两国所经历的战乱性质并不一致,中国多数是内部分裂动乱,而朝鲜半岛则是外敌入侵。因而《太平广记》中的部分鬼类故事在折射动荡离乱之余,也表达了对太平繁荣之治世的缅怀与渴望,如《杨国忠》一文借鬼妇之口怒斥奸臣杨国忠“不以社稷为意,贤与愚不能别……”[9](P2 661)以致国朝自此弱,藩镇割据动荡不安。《於于野谭》中的鬼类故事则多了一层抗击外敌下人们守望相助、共克时艰的内涵,如李庆流之鬼魂后被其兄收留、李舜臣知其子惨死后设计捉拿倭贼为其复仇、知死兵之鬼托于树便不再砍伐、武士为女鬼全家收尸埋葬等。概而言之,两部作品中鬼话都是兵戈不止的动乱时局的镜像,在看似荒诞离奇的叙事中折射出普罗大众的悲苦离乱。

(二)哀民生之多艰

盖“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18](P80)。政权频繁更迭,兵戈战乱不断,时疫亦是多发,据相关学者统计,“中古时期发生的疫灾多达112次”[19],水旱火灾亦是屡见不鲜,百姓因战祸流离失所或罹战后因灾荒疾疫而死者不可胜记。朝鲜半岛之上,多年战乱本就导致财匮力尽,民不聊生,加之战后统治者并未积极改善民生,反而实施残酷的“三政”制度,兼并土地,增加赋税徭役,使得民之困,极矣。因而两部作品中的鬼类故事也多体现民生疾苦,哀叹民生之艰。《太平广记》中《邵公》《郭庆之》《吴士季》《司马文宣》《章授》《刘澄》等都依托于鬼故事呈现了百姓在灾疫疾病面前的艰辛惨状。柳梦寅深谙民为邦本之道,面对民众贫病交加之状,曾悲恸哀嚎道“哀我斯民,亦独何辜!”[17](P405)其在《於于野谭》中对于战争离乱、水旱饥馑、时疫疾病等也是着墨甚多,与鬼类故事相关的多集中于疫病方面,如122篇副提学柳潇大夫人李氏抚养了自幼失去双亲的庶族柳师从之女,夜见柳师从鬼魂之身百拜谢于庭,不过不解其为何不着男服而衣妇人紫衣,“其女在傍闻之,不觉放声而哭曰:‘妾父流离病疫而没,其敛无衣,妾母脱其紫色长衣衣之。冥中所着,必敛时之服也’”[8](P113)。131篇“阴城人金容,万历甲午为求官,旅游京师,遭厉疾而死,饥人盗其尸,燔炙而食之”[8](P117)。141篇权擥友人闔家染病,童仆尸身相枕。145篇终娘亦是“阖家染病,死尸如麻”[8](P123)。无论是病没时无衣敛葬、死后被饥人盗尸而食还是时疫流行下的门殚户尽都尽显百姓艰难竭蹶之状,使人闻之,不胜悲咽。

中国历史上曾时常将鬼神合称,如《周易·谦》载“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20](P83)。《论语·雍也》言“敬鬼神而远之”[21](P88)。虽然鬼与神都可视作人死后的归依,但二者大有径庭,这从《太平广记》的类目编排上便可窥得,神类卷目中所出现的人物多为先贤大达,而鬼类则暗淡卑下许多,诸多故事描绘的是底层人民的生活百态,虽然神更显宏大深远,超凡脱俗,但鬼与普通百姓的联结更为密切,他们时常遍布于世并与人杂处而居。中古时期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水平还相对较低,在承受艰苦磨难,面对灾害疾疫时常感到无解、无措,于是便诉鬼话,将其解释为鬼类作祟,如《司马文宣》言“寅年有四百部鬼,大行疾疠”[9](P2 568)。《邵公》《郭庆之》二文亦是将疟疾发作归咎于小鬼之身,唯有驱鬼方能治愈。再如《陈导》载陈导泛舟之楚,夜泊江浦,路遇一人,其言吾非人也,冥司使者,将往楚行灾,“是岁果荆楚大火,延烧数万家,荡无孑遗”[9](P2 607)。《刘澄》一文亦言鬼致火灾。总之,用鬼话来解释苦难现状在我们现在看来颇有些自我麻痹的成分,但这体现了先人认识世界的探索,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们对于未知的惶恐,这也彷佛是人们挣扎于灾难洪流中的一种自我宽慰与救赎。将鬼故事完全信以为真固然荒唐离奇,但就此认为其毫无可取之处却也有失偏颇,因为“他们背后实实在在地透露出我们民族中的大多数人在苦难面前的探索、挣扎、反抗与最朴素的期盼”[22](P23)。

《於于野谭》在以鬼故事呈现民生艰苦之际并未将时疫灾害等归咎于鬼类作祟,柳梦寅对于某些以驱鬼巫术祛病而不用药石治疗,以致人命夭折、英隽豪杰之才殄灭之事倍感痛心并深切谴责,其言:“世咸曰:‘斯疾也,某事灵异,某事怪愕,非鬼而何?’不但妇人也,虽有识士大夫,未免恇惑,如巫瞽,岂不寒心哉!”[8](P132)不单限于疫病方面,柳梦寅深知百姓困苦不堪之缘由多是由于人事而非鬼怪,这一方面是由于时移世易,人们对于世间万物的认识水平已有了相对提升,另一方面更与柳生平之经历与思想观念息息相通。柳梦寅不仅目睹了壬辰之乱下的民力凋敝,其为官几十载期间更是殚诚毕虑,勤政爱民,“曾多次到地方巡行,足迹遍布八道”[23],因而对民生现状十分了解。后因党争之祸,柳被迫辞官隐居,《於于野谭》便成书于此时期,其著录鬼事,除了用以解颐逗趣、游心寓目之外,更是想要以文载道,针砭时弊,无论是尸身被饥人燔炙而食后仍能死而复生,还是女鬼与人春宵一度求其为全家收尸敛葬,在这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背后饱含着作者深切的关怀之情。其笔下的诸多鬼事亦是人事之映照,如153篇写某鬼怪不断向人索要珍馐财物,“不与则辄怒作怪,殴其僮仆,侵其子弟”[8](P129)以致人财匮难继不堪其扰,此物与其说是“恶鬼”更不如说是搜刮民脂民膏的“恶官”,其表面虽谈鬼尚异,避言现实,但实际旨在借鬼事以映人事,哀叹民生之艰。

(三)盼死生之相续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1](P608),面对人类生命终将逝去的永恒悲哀,无论是博学多智的圣贤、雄心勃勃的政治家亦或是乐观豁达的文人均表现得无可奈何,我们听到过诸多生命难留的哀伤惋叹。人们对死亡的未知充满了恐惧,害怕人生不过是大梦一场,终将归于虚无,于是便期盼死亡只不过是生命存在形式的升华变幻,并不意味着其终结,这便是“鬼”观念诞生的缘由之一,古人所谓“鬼者,归也”正是此意。《太平广记》中的诸多鬼类故事便通过表现鬼之生活与人的生活具有同一性,以此来“抵消生死两界的绝对差异性,规避‘死’对‘生’的绝对否定”[24]。《於于野谭》中的鬼类故事也完全承继了这一理念。

首先两部作品均表现出鬼衣食住行等物质需求与人世类似。《太平广记》中《韩弇》叙韩弇死后向友人李绩求食曰:“吾久饥渴,君至明日午时,于宅西南,为置酒馔钱物……”[9](P2 695)《林昌业》篇鬼为能求得温饱竟到人府邸中卖力气干杂活。《谢尚》载“忽逢一鬼,乘新车,从十许人”[9](P2 551)。《於于野谭》第126篇写洪贵达之鬼魂求助过路旅人赠热酒一杯,127篇记黄大任向家人索要御厨珍羞,“饗讫复呼家人曰:‘昔余初终也,袭衣未具,不用青段团领,每于冥中有饗事,宰相无上服,于礼有欠,速製此遗我。’”[8](P115)此鬼不但同人一般有衣食需求,而且其于人世间所拥有的身份职位等都一同延续至阴间。再如151篇生员张彦球之鬼身谓哲光曰:“明日,馆官备酒馔饷士,幸分我馈之。”[8](P127)两部作品中的多篇故事通过描述鬼与人具有一致的衣食需求来强调冥府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同一性。

其次表现为鬼对家人的依恋照拂等精神需求等与人世类似。《赵夏日》言赵亡后其鬼魂回到家里,料理家事一如生前,“家内大小,不敢为非”[9](P2 639),《裴晠》记其亡后回到家中教其妹弹琴,《给使》叙鬼母夜间屡屡归家为其儿盖被。《於于野谭》中如120篇俞绛半夜显灵,帮孙儿躲灾避难,128篇李庆流死后时常“往来于兄弟之家,家中事无不言之,谆谆如平日。”[8](P115)135篇兵使金禹瑞父亡后,其鬼魂住其家,“凡有吉凶祸幅,先事而言之,无不中……”[8](P118)此等故事凸显了鬼与家人的联系性。人死为鬼,死后所在的冥界与人世高度相似,所以,人的卑下与高尚,人的意义和价值,人的一切特性都在冥界延续,死亡之恐惧因此被消解——这也是死生相续背后的最深内涵。

四、结语

中朝两国一衣带水,唇齿相依,自古政治经济文化交流频繁,15世纪训民正音颁布之前,汉字一直被作为官方文字在朝鲜长期使用,这使得两国的历史文化血脉相连,渊源深厚。《太平广记》在朝鲜半岛的广泛流传与柳梦寅对其阅读喜爱,使得《於于野谭》尤其是其鬼类故事的创作受之影响深切,除故事类型与主题外,《太平广记》鬼类故事所呈现出的虚实结合的构思艺术、史传文学的叙事手法以及儒释道文化等都能从《於于野谭》中窥得端倪。综合来看,柳梦寅对于《太平广记》的接受是多方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首先是基于人类的共通性与文化的区域性,柳梦寅之所以对其产生浓厚兴趣,是因为书中所反映出的战争离乱、民生百态、生死观念等同样也是柳所密切关注的问题。再者,中朝两国同属东亚文化圈,思想信仰体系相似,因而“对于同一区域内的一个国家的文化有着一种本能的亲近感和天生的接受能力”[25]。其次,政治方面朝鲜统治者对汉文化的重视和对《太平广记》等古代书籍的引进以及所做的翻译、刊布、推广等都为其接受奠定了基础。最后也离不开振兴民族文学的强烈的民族意识的驱动,柳梦寅时常痛惜因本国偏远弱小而不能使其文章创作举世瞩目,其言:“矧乎我国东隅极僻之域,岂无道德节行文章高天下者?虽天下有格物致知之儒,非耳目所暨,奚足以知之?余若悲之,岂流痛而止哉……”[17](P509)当时中国国力鼎盛,其文学创作日臻成熟并带有一种民族辉煌的昂扬之气,柳梦寅对《太平广记》等中国文学作品的接受于学习,也是希望能“耀我文章德行,使天下知东国有人”[17](P509)。如果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所谓“正史”是为帝王将相所做的家谱,那么鬼类志怪故事则更接近于普通百姓的生活映照,映射着他们的经历遭逢,内涵着他们的理解认识,只不过这部寻常“史书”中曲笔较多,需要我们去细细挖掘思索,《太平广记》如是,《於于野谭》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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