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杂记》伪书考

2018-06-07杨晨

卷宗 2018年9期

摘要：《南北朝杂记》，旧题为北宋刘敞所撰，首次出现在明末清初藏书家曹溶编撰的《学海类编》中。但检索四库全书，历代正史艺文志、经籍志，书目、作者传记皆不见该书踪影。基于此，再次详细考察刘敞之资料，《学海类编》编撰时之详情，对比《南北朝杂记》与《太平广记》，得出的初步结论是：《南北朝杂记》是一部书名、作者、成书时间都作伪的书，实为隋之《谈薮》。

关键词：南北朝杂记伪书刘敞学海类编太平广记

一、序言

《南北朝雜记》一般公认为北宋刘敞所著。全书共80则，内容包括北魏、北齐、北周、宋、齐、梁、陈、隋八代的名人轶事。其始见于清代曹溶编《学海类编》史参第十四册，《中国野史集成》、《中华野史》、《笔记小说大观》收等对此亦有收录，题为宋刘敞撰。

刘敞，生于公元1019年，卒于公元1068年。“学疆而博，识敏而明”，传见《宋史》卷三一九《刘敞传》，亦可参看《欧阳修全集》卷三十五。有关《南北朝杂记》的研究，今所见以周一良的《读书杂识》较早，此书不认同《南北朝杂记》为伪的观点。其后，白寿彝主编的《中国通史》将其列作魏晋南北朝时代少有的参考书。《川大史学》中也将《南北朝杂记》列为刘敞著述。而孙齐则认为：“全书80则，全部自《太平广记》辑出，次序亦依《广记》卷数排列。”但文章只是简单提出“今考其内容，实即《谈薮》辑本”，并未详细考证《南北朝杂记》实即伪书，也未将二者联系起来。

这里就提到了另一本书——《谈薮》。《谈薮》已无传本。今本为后人从《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书辑校而成。现可见三个版本：北大抄本（疏漏很多）；九十年代的“二程”本；黄大宏校笺本。关于《谈薮》作者、成书时间及体例争议颇多。《史通·杂述》有“阳松玠《谈蔽》”的记载，并将其列入琐言类著作；《太平御览经史图书纲目》中录有“杨松阶《谈数》”；北宋《崇文总目·小说家》亦有“《谈数》八卷，杨松珍撰”的记录；南宋陈振孙所著《直斋书录解题》有更详细的记载，“北齐秘书省正字北平阳阶松撰，事综南北，时更八代，隋开皇中所述也。”南宋尤裹所撰《遂初堂书目》小说家类中著录有“颜之推《八代谈数》”，还同时录有“杨松纷《谈数》”；郑樵《通志》载“《谈薮》八卷”、“隋杨松阶撰”；《宋史·艺文志》云“阳松玠《八代谈数》二卷”；《文献通考》载 “《谈数》二卷”。“二程”本考证出《谈薮》作者为阳松玠，并录有106条。杨德才则认为“《谈薮》是一部描写南北朝士人的小说，原书已失传”。《谈薮》的作者，有“阳松玠”、“杨松玠”、“杨松珍”、“阳玠松”等几种记载，据黄大宏考定应为阳玠。

阳玠，字松价，幽州人，生于北魏宣武、孝明之世（公元500——528年），北平阳氏后裔，中原高门，曾在北齐秘书省、尚书省任职，隋初任职长安。《谈薮》中有关阳玠的记载共有三条，“阳玠娶博陵崔季让女。崔家富图籍，殆将万卷。成婚之后，颇亦游其书斋。既而告人曰：‘崔氏书被人尽盗，曾不之觉。崔邃令检之，玠扪腹曰：‘已藏之经笥矣。”从中可知阳玠性爱看书、过目不忘，博洽经史，这也就为他著《谈薮》奠定了基础。隋代是大规模修史的准备阶段，隋初，秘书省藏“御书单本15000余卷”，隋朝不仅官府多次整理、著录古籍，许多秘书省官员也借此编撰书目。值得注意的是，《旧唐书·经籍志》、《旧唐书·艺文志》都在《隋开皇二十年书目》后著录了杨松珍《史目》3卷，此处杨松珍与《谈薮》作者阳玠应当为同一人。阳玠，作为隋秘书省官员，有机会看到大量官府藏书，且做过史书目录研究，由他撰写《南北朝杂记》一书也完全可行。

综上，我们可以作出如下推测：《南北朝杂记》是一本伪书，应源于隋之《谈薮》。下文将从前辈学者的“或疑后人依托为之”开始，追其源头《学海类编》，探究曹溶在编辑该书时的情况，再次考察刘敞之情况，分析其是否有著此书之动机与可能，最后将《太平广记》中收录之书与现存《南北朝杂记》进行对比，从而证明《南北朝杂记》是一本伪书。

二、《南北朝杂记》伪书考

（一）《南北朝杂记》书名考

《南北朝杂记》最早见与明末清初曹溶编撰的《学海类编》，此前书目未曾见之，且刘敞之弟刘攽为其所作的《行状》、欧阳修为其所撰的墓志铭、《宋史·刘敞传》以及《宋史·艺文志》皆未提到刘敞著有此书。从宋刘敞撰此书到《学海类编》编撰之前的各种类书、目录书、正史艺文志中均未提及此书。对于此书为何一直未被提及，周一良认为“此书十之八九来之正史”。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点在后文《南北朝杂记》成书时间考中会详细论及。既然史籍从未对《南北朝杂记》加以记载，那么有必要对著录此书《学海类编》试作讨论。

《学海类编》为成书于清朝初年的一部古籍丛书，由曹溶所辑，后经门人陶越增订而成。《学海类编》共收书“四百三十一种，八百余卷”，《四库提要》云其“真本仅十之一，伪本乃十之九。或改头换面，别立书名，或移甲为乙，伪题作者，颠倒谬妄，不可殚述”；李春光在《学海类编初探》一文指出了《学海类编》与其《辑书大意》自相矛盾之处。对于《学海类编》所收之书的真伪及完整性，“经过清人和近代学者辨伪研究，确认为伪书的已经不少”。

《南北朝杂记》收于明末清初曹溶所辑《学海类编》，凡八十则，题“宋新喻刘敞原父著”，此前未见著录。曹溶所收之书虽多为“海内士大夫家藏之抄本，人世所稀见者”，但检索四库全书，历代正史艺文志、经籍志，书目，作者传记皆未见该书踪影，因此我们可以作出如下推断：一、在曹溶编撰《学海类编》收录《南北朝杂记》之前，《南北朝杂记》的书名不是该书名，是编撰者将书名改定。二、不存在《南北朝杂记》这样一本书，完全是编撰者自己伪造的。总而言之，在《学海类编》之前，没有一本名为《南北朝杂记》的书问世。即《南北朝杂记》这一书名是假的，是伪书。或为前代某位学者从其他丛书中摘录而来，见其内容多为南北朝事迹，遂取名曰《南北朝杂记》。

《南北朝杂记》既不叫《南北朝杂记》，那题名应该是什么？考察《南北朝杂记》的内容，发现与《太平广记》中的部分内容一致，次序亦依《广记》卷数排列。而《广记》每则末尾还有“原出《谈薮》”字样。孙齐在《<八代谈薮校笺>校勘拾遗》一文中亦指出“今考其内容，实即《谈薮》辑本。全书80则，全部自《太平广记》辑出，次序亦依《广记》卷数排列。”由此可知《南北朝杂记》实即《谈薮》。

（二）《南北朝杂记》成书时间考

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宋太宗命李昉等人编撰《太平广记》，内容包括“从六朝到宋初的小说”，按类编排，凡五百卷。《太平广记》已经修成40余年，然据四库全书子部十二《太平广记提要》记叙：“后以言者谓非后学所急，收板贮之太清楼，故《崇文总目》不载。郑樵号为‘博洽，亦未见其书，道：《太平广记》乃《太平御览》中别出广记一书，专记异事，误矣！”从提要可以看出，《太平广记》修成后因“非后学所急”，被束之高阁，流传不广，即使是北宋最大的目录书《崇文总目》也未将其收录。“号为‘博洽”的郑樵也不知此书，可见生活在公元1019至1068年间的刘敞也不一定知道此书的存在。刘敞既不知此书，那么《南北朝杂记》的内容自然与《太平广记》中的内容有区别。然现对比《太平广记》与《南北朝杂记》，可发现《南北朝杂记》八十条内容全部收录在《太平广记》之中。

综上，我们可以推测《南北朝杂记》实为《学海类编》编者自己伪造的，那《南北朝杂记》的成书时间就应该在明末清初。则《南北朝杂记》应是明末清初的某位学者在看《太平广记》时，将南北朝时期的名人轶事抄录了下来，而该学者在摘录的部分恰好是《太平广记》中收录的隋阳玠所撰的《谈薮》的内容，并提名为《南北朝杂记》，加之刘敞名声极大，遂借以北宋刘敞之身份。曹溶在编修《学海类编》之时，见其实为“世之稀有者”，将其收录。

《谈薮》，据考证为隋阳玠开皇十二年前后撰，南宋后亡轶。其大部分条目都是靠北宋类书《太平广记》的收录而得以保存下来。程毅中、程有庆两位先生在1996年首次从《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类说》、《绀珠集》等书中节录、征引106條，并整理辑校而成《谈薮》一书。2010年黄大宏先生再次校笺《谈薮》，得到108条，并根据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事综南北，时更八代”的记载，提其书名为《八代谈薮校笺》。虽然《谈薮》现已有两个辑本，但回到《太平广记》去看《谈薮》，发现《太平广记》共收录《谈薮》八十条，每一条都在其后标明“原出《谈薮》”。如果将《太平广记》中的八十条与《南北朝杂记》相比较，又会发现：《南北朝杂记》就是《太平广记》中收录的《谈薮》的部分。从而得出《南北朝杂记》实即《谈薮》辑本。

周一良曾指出：“《学海类篇》收刘敞《南北朝杂记》一书，凡八十则。晁氏《郡斋读书志》、陈氏《直斋书录解题》以及《四库全书总目》俱未著录；《宋史》三一九本传暨《艺文志》史部皆不言其有是书，或疑后人伪造”。案此书十九抄自八书二史，原非著述，故本传不载。然所载出正史以外者，审读之后亦可断其决非后人依托为之也。”周一良先生认为前代书目俱未著录该书，有人怀疑此书为伪造，他认为这本书百分之九十抄自正史，本来就不是著述，因而刘敞本传不载此书，而且周一良仔细审读此书，发现正史以外者“绝非后人依托为之”，“必皆有所本”由此可知周一良认为这本书不是伪书，应为刘敞所撰。

对于周一良指出的“或疑后人伪造”，因为周一良未指出是谁，而且时隔多年，无法查找前人观点及证据。又或者周一良分析《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四库、《宋史》发现这几本书没有收录，因此猜测他们怀疑《南北朝杂记》是伪书。综合分析后者的可能性可能更大。但周一良否定了这一怀疑，他认为“绝非后人依托为之”。

周一良的观点，首先是建立在《南北朝杂记》一定是北宋刘敞所撰基础之上的。“案此书十九抄自八书二史”，若《南北朝杂记》早于八书二史，八书二史是抄自《南北朝杂记》，似乎也是能够说得通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前文已详细论证《南北朝杂记》是明末清初学者假立题目而成之书，实为撰成于隋初之《谈薮》，而八书二史则多成书于唐，不存在抄自八书二史之说；其次，“绝非后人依托为之”，可能是曹溶在编撰《学海类编》之时假借刘敞之名“改头换面，另立别名”而来，其书不伪，而其作者与成书时间，书名都有问题。因此此书仍摆脱不了伪书之命运。加之“晁氏《郡斋读书志》、陈氏《直斋书录解题》以及《四库全书总目》俱未著录；《宋史》三一九本传暨《艺文志》史部皆不言其有是书”。而从上文的论证来看，《南北朝杂记》之为伪书似乎已经是毫无悬念了。

（三）《南北朝杂记》作者非刘敞

我们再从其作者来看。《南北朝杂记》旧题作者为北宋刘敞。刘敞，宋代大经学家，与欧阳修为好友，《宋史》卷三一九有其与欧阳修的合传。前文已经提及，《宋史·艺文志》中收录了《刘敞集》七十五卷、《春秋传》十五卷、《七经小传》五卷、《先秦古器图》一卷、《三刘汉书标注》六卷、《使北语录》一卷、《弟子记》一卷、《汉官仪》三卷。未见有《南北朝杂记》一书。《欧阳修全集》卷三十五也列举了刘敞的著作，“有文集六十卷，其为春秋之说、曰传、曰权衡、曰说例、曰文权、曰意林，合四十一卷，又七经小传五卷，弟子记五卷。”作为刘敞的好友，他的著作欧阳修应该很熟悉，但仍未见其《南北朝杂记》一书之踪迹。刘敞之弟刘攽《彭城集》卷三十五《行状》中对刘敞的著作也有叙述“所著春秋传十五卷，春秋权衡十七卷，春秋说例二卷，春秋文权二卷，春秋意林五卷，弟子记五卷，七经小传五卷，皆成书。易外传二十卷，元滋九篇，通古五卷，古风五卷，皆未就。文集若干卷”刘攽为其所作之行状，应是竭尽夸张表扬之能事，凡与刘敞相关之著作皆列入其中，然此处未见与南北朝相关之任何著作。鉴于以上分析，只能初步判断刘敞无与南北朝相关之著作问世，《南北朝杂记》是一本伪书。

《南北朝杂记》的作者不是北宋刘敞，而是《学海类编》编者根据《太平广记》摘录而成，加之其首次出现在清初曹溶编撰的《学海类编》，因而我们可以说《南北朝杂记》的作者是《学海类编》的编者，或是清初一位士大夫。但对于今人仍可见《太平广记》中“原出《谈薮》”的标识，而明末清初的士大夫为何将其定名为《南北朝杂记》？鉴于史料缺乏，笔者只能推断可能是由于当时没有统一流传的版本，又大多手抄本，编辑《南北朝杂记》的作者所见之版本本无“原出《谈薮》”字样，见其内容大多涉及南北朝，形式多为笔记小说，遂定期名为《南北朝杂记》。

前文已证明《南北朝杂记》实即隋之《谈薮》，而《谈薮》据考证为隋阳玠所撰。因而《南北朝杂记》的真正作者就应该是阳玠无疑。《谈薮》一书，迄今所知最早由唐朝刘知己《史通·杂述》中“阳松玠《谈薮》”一语提及，并列入琐言类著作。其后，《太平御览经史图书纲目》中著录有“杨松阶《谈薮》”。《崇文总目》第五卷《小说家》类中有“《谈数》八卷，杨松珍撰”的记录。后于南宋陈振孙所著《直斋书录解题》中有更详细的记载，在其传记类中记载有《谈数》二卷，并注有“北齐秘书省正字北平阳阶松撰，事综南北，时更八代，隋开皇中所述也。”南宋尤袤所撰《遂初堂书目》小说家类中著录有“颜之推《八代谈数》”，还同时著录有“杨松纷《谈数》”。南宋郑樵《通志》第六十八卷《小说类》著录有“《谈薮》八卷”、“隋杨松阶撰”；《宋史·艺文志》第二百零六卷《小说》类中记载“阳松玠《八代谈数》二卷”。

综上所述，曹溶所编《学海类编》中伪书丛生，且刘敞不具备摘录《太平广记》另成一书的条件，刘敞传记、墓志铭、行状中均未载《南北朝杂记》一书，前代学者对此亦多有质疑，且《南北朝杂记》在内容上与《谈薮》更是如出一辙。因此，《南北朝杂记》是一本伪书应无疑。

参考文献

[1]（北宋）李昉等编：《太平御览》，中华书局，2006年

[2]《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

[3]（北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36年

[4]（北宋）刘攽：《彭城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99年

[5]（清）钱泳等编，《笔记小说大观》，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出版，1983年

[6]（清）曹溶编：《学海类编》，庚申六月上海涵芬楼影印版，电子版

[7]蔡东藩：《中华野史》，三秦出版社，2000年

[8]彭裕商、舒大刚：《川大史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

[9]黃大宏：《八代谈薮校笺》，中华书局，2010年

[10]郑樵：《通志》，王树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