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美学视角下的《桃花源记并诗》解读
2023-09-01喻佳敏方向红
喻佳敏 方向红
内容摘要:桃花源是陶渊明以文字构筑的一个与世隔绝、美丽富饶、自由平等的理想社会,被誉为“东方的乌托邦”。本文试从生态美学的角度解读《桃花源记并诗》,分析桃花源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之美,挖掘其蕴藏的审美意蕴,阐释其当代价值。
关键词:生态美学 陶渊明 《桃花源记并诗》
生态美学是生态学和美学的有机结合,是以生态学为立足点来研究美学问题而形成的一门新兴学科,其研究对象是人与自然、社会、他人以及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这一概念诞生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其原因除时代因素外,还与中国古代蕴含的丰富的生态智慧有关,如传统文化中儒家“和而不同”、“民胞物与”的思想,道家“道法自然”、“万物齐一”的思想,佛学“众生平等”、“万物一体”的思想等。陶渊明作为中国古代第一位田园诗人,他的创作典型地体现出我国古典文学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本文拟从生态美学的角度解读陶渊明的代表作《桃花源记并诗》,分析桃花源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之美,挖掘其蕴藏的审美意蕴,阐释其当代价值。
一.桃花源的自然生态美:物我和谐
什么是生态美?生态美是随着生态美学的诞生而出现的新的美学概念。从自然美的角度来看,生态自然美不是传统美学中的“人化的自然”,而是人与自然处于一种平等、共生、和谐的审美关系之中,是一种包含生态维度的自然的美[1]。传统美学主客二分,认为美是审美主体对审美客体的主观感受,审美的前提是审美主客体的分离,即人与自然的对立。当代生态美学在生态存在论哲学的指导下,强调审美主客体的统一,即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中国古代对自然的认识经历了远古时代的“致用观”、先秦时期的“比德观”、魏晋时期的“畅神说”,直到谢灵运首次把山水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写进诗歌,开创了山水诗派,形成了一种新的自然审美观。陶渊明虽受山水诗派的影响,钟情自然,但他对自然的感受是与众不同的。山水诗人游山玩水,描摹自然,是为了进行审美欣赏,获得审美愉悦。陶渊明不需要通过游山玩水寻觅自然,他就生活在自然之中,他的田园生活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景色在他的笔下,不再是作为哲理思辨或徒供观赏的对峙物,而成为诗人生活、兴趣的一部分。……春雨冬雪,辽阔平野,各种普通的、非常一般的景色都充满了生命和情意,而表现的那么自然、质朴。”[2]
《桃花源记并诗》是陶渊明归隐田园十六年后创作的作品,寄予了他一生的政治理想、审美追求和生命体悟。他以文字构筑了一个极具生态意识、饱含生态智慧的理想家园。因篇幅限制,他并未全方位地描绘桃花源的生态环境,而是选取了最具代表性的景物,以寥寥几笔勾勒出桃花源物我和谐的自然生态之美。“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花源外,山清水秀、流水潺潺、清澈见底。清一色的桃花林沿着溪流两岸生长,绵延了数百步,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绚烂夺目的桃花在枝头盛放,桃叶蓁蓁,桃花灼灼。清风拂过,落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漫地飘落,花香氤氲,沁人心脾。桃花与流水构成一幅如梦似幻、清新自然的生态画卷,展现出极致的自然美。“桃花”这一意象,自古以来意蕴丰富,因其花期在三到四月,通常象征着春天的到来。桃花源中本无明确的时间概念,但盛开的桃花昭示了浓浓的春意,传达出勃勃的生机和活力。“源”即水源,水是生命之源,流水指引渔人找到了桃花源的入口,流水也阻隔了渔人“处处志之”的寻找,使桃花源成为远离尘世,人迹罕至,草木茂盛,万物葱茏的人间乐土。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桃花源内,土地平坦宽广,屋舍整齐划一,田野肥沃多产,池沼美丽清澈,桑树竹林茂盛成荫,田间小路四通八达,鸡鸣狗叫随处可闻,年轻男女在田野间耕种劳作,这是一幅典型的农业社会生活场景。传统农业社会以自然经济为主,男耕女织,精耕细作,靠天吃饭,受自然环境影响很大。光照、温度、降水、土壤,每一个自然因素的和谐运转都至关重要。一旦出现干旱、洪涝等自然灾害,田间颗粒无收,农民往往面临破产的困境,只能抵押田产,举债度日,在饥寒交迫中艰难求生。为保证桃花源内农业生活的正常发展,陶渊明消除了一切不利自然因素的干扰,将桃花源中人與自然的关系还原为最原始、最纯真、最理想的状态,即物我相泯、天人合一。“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自然界寒来暑往,风调雨顺,桃花源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按照四季节气种植庄稼,蓄养家畜,安排生活。在桃花源内,草木荣枯自有规律,人与自然万物各得其所,同生共处,展现出和谐的自然生态之美。
二.桃花源的社会生态美:安居乐业
生态美学的研究范畴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生态美学旨在建立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审美关系;而广义的生态美学则旨在建立一种人与自然、社会、他人、自身和谐的生态审美关系,追求人诗意的栖居。由此可见,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不仅仅局限于自然生态,还包括了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所谓社会生态美,是指人类社会建立起一种和谐、稳定、安宁、有序的社会动态平衡,实现人与他人之间的和谐共生。三国、两晋、南北朝,近四百年的乱世,南北分裂,军阀割据,战乱不断,堪称我国历史上最混乱、最动荡的时期。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末至南朝刘宋初的过渡时期,此时门阀制度发展到顶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等级森严,阶级固化。上层统治者挥金如土,穷奢极欲,底层老百姓食不果腹,一贫如洗,贫富差距悬殊,社会生态失衡。尖锐的社会矛盾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农民起义、地方叛乱,社会极为动荡不安。陶渊明一生三仕三隐,从“猛志逸四海”渴望建功立业,到“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他目睹了政治的腐败、官场的黑暗、官吏的残暴、人民的疾苦,却无力改变现状,又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只能将理想寄托于文字中,创作了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动乱、没有等级、没有压迫的理想社会——桃花源。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这里的“黄绮”是夏黄公崔广和绮里季吴实的合称,也即商山四皓的代称。相传秦朝末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和甪里先生周术为躲避战乱而隐居深山,结茅山林,过着采食商芝,栖居洞穴的生活。因四人皆年过八十,须眉皓白,后世称之为“商山四皓”。桃花源是先贤避世隐居的传说与战乱四起的现实相结合的产物。晋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朝廷发布“免奴为客”的征兵令,老百姓不堪重负,终爆发孙恩、卢循农民起义。此次起义历时十二年,遍及长江中下游地区,陶渊明的家乡浔阳柴桑位于长江中游,也不免受到战争的侵扰。起义军与官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血流成河,给老百姓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破坏。陶渊明曾在诗中描绘到:“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过去熙熙攘攘的村落,在经历战乱和屠杀后,唯余断壁残垣、荒坟累累。不论秦末,还是晋末,战乱是社会生态失衡的集中体现。“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老百姓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天下太平、社会安定。因此,在饱尝战乱的苦痛后,陶渊明有意识地效仿先贤隐居世外,借助桃林山水等自然地理条件阻隔战火,构建桃花源内和平安宁的生活。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桃花源人自秦时隐居,避乱不出,已有五百多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们与世隔绝,不知道汉朝,更不知道魏朝和晋朝。“相命耕农肆,日入从所憩”,他们在肥沃的土地上辛勤耕种,共同劳作。“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他们春天养蚕织衣,秋天丰收囤粮,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因不与外界往来,所以也不需向外界交纳赋税。所谓赋税,是指朝廷向老百姓强制征收的收入,包括人头税、财产税、土地税和其他苛捐杂税。小农生活与赋税制度息息相关。东晋王朝偏安一隅,内外战乱频发,朝廷财政入不敷出,再加上士族豪强封山占水,侵占良田,各级官吏贪污腐败,盘剥成风,农民的赋税负担极为繁重,生存境况恶劣。陶渊明归隐田园后,躬耕自食,切身感受过农民承受的赋税压迫,尤其是他家中失火后,无处栖身,生活困顿,赋税难交,因而他在桃花源中强调了无君、无臣、无赋税才是理想的社会。他不仅否定了剥削百姓的赋税制度,还否定了“肉食者糜”的君主专制制度。在他构想的桃花源内,人人自食其力,人与人之间没有等级差异,也没有贫富差距,人们和睦相处,生活融洽,洋溢着和谐的社会生态之美。
三.桃花源的精神生态美:返璞归真
精神生态,指的是人的理想、信念、情感等内在精神因素的构成关系。一个人天生的性情、所处的环境、接受的教育以及自身的社会实践等,都会对这个人的思想产生重大影响,并最终决定着他作为精神生态显在表征的心理状态。当一个人的心理状态达到一种稳定的平和时,他的精神生态就是平衡的、健康的、和谐的。反之,当一个人的心理呈现出一种长期的波动状态时,他的精神生态就是失衡的、病态的、紊乱的。[3]魏晋时期,政权更替频繁,政治斗争惨烈,失序的社会生态使人们的精神普遍处于一种紧张、压抑的状态。为排遣内心的苦闷,魏晋士人常通过寄情山水、饮酒服药、清谈清议等方式逃避现实,慰藉精神。陶渊明出身于没落的仕宦家族,自小接受儒家教育,饱读诗书,志向高远。然而二十九岁入仕后,他仅担任过祭酒、幕僚、参军等小官职。“耕植不足以自给”的家境和“质性自然”的天性,使他一直在仕与隐之间痛苦徘徊。直到四十一岁辞去彭泽令彻底归隐,他才在躬耕陇亩、读书赋诗和饮酒弹琴中获得了内心的平静。苏轼赞他:“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桃花源是陶渊明基于一生的社会实践而构建的精神家园,承载了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理想社会的追求,代表了他精神生态发展的最高成就。
“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桃花源人面对素不相识的渔人,虽然惊讶他的来历,但依旧热情地邀请他到家中做客,设酒杀鸡款待他。同村人听说后,都纷纷向他打听外界的消息,挨个邀请他到自己家做客。桃花源人本是“邑人”,也即是同乡乡邻,他们在桃花源中避乱不出,生活了几百年,十分关心外界的现状。听闻外界经历了多次改朝换代,他们的反应是“叹惋”。他们感叹和惋惜的不是王朝的更替,而是外界老百姓深陷战乱的痛苦。他们珍惜桃花源内平静安宁的生活,因此在渔人离开时,特意叮嘱他“此中不足为外人道”。然而渔人出尔反尔,一出去就沿路留下标记,带人来寻找。桃花源人的真诚友善和渔人的虚伪狡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桃花源人也曾是渔人——尘世中平凡的老百姓,为了生存,为了利益,竭尽思虑,尔虞我诈。但隐居桃花源后,他们生活富足,幸福美满,渐渐褪尽了人性中所有恶劣的品质,回归了天然淳真的本性。陶渊明仕宦十三年,经历了太多的人情冷暖,目睹了太多的勾心斗角。归隐田园后,他徜徉在自然山水之中,与乡邻野老交游,感受到了久违的自在和舒畅。因此,他笔下的理想社会是一个美丽富饶的田园乡村,生活其中的人是一群善良淳朴的村民。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桃花源中,老人和孩子过着无忧无虑,安适愉快的生活,他们的精神状态宁静而和谐。老人和孩子的生活状态是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可惜现实社会老人和孩子常面临老无所依、幼无所养的悲惨境况,故而历代先贤在勾画理想社会时都多次强调。例如孔子在《礼记·礼运篇》中描绘的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孟子在《齐桓晋文之事》中描绘的施行仁政后的理想社会,“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没有人可以避免,但人人都希望自己在孤苦伶仃和年老体弱时能够得到照顾和赡养。陶渊明幼年八岁丧父,十二岁丧母,家道中落,无依无靠,只能借居在外祖家,寄人篱下;晚年饥寒交迫,贫病交加,饥荒时甚至落魄到行乞的地步,“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因而他在构筑桃花源这一理想社会时,衷心希望老人可以不再挨冻受饿,孩子可以健康成长,每个生命个体都能够在桃花源优美的自然环境和安宁的社会环境中幸福地生活。
综上,桃花源蕴含了老子“小国寡民”的社会思想、孔子“天下大同”的社会思想和墨子“人人自食其力”的社会思想等,展现了物我和谐的自然生态、安居乐业的社会生态和返璞归真的精神生态之美,是现实中无处寻觅的理想家园,无愧于“东方乌托邦”的美誉。陶渊明生活在1600多年前,但他在桃花源中表露的生态意识恰恰暗合了当代生态美学观所倡导的理念。在生态环境恶化、生态危机频发的今天,从生态美学的角度分析陶渊明其人及其作品,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社会、他人以及自身的关系。
参考文献
[1]曾繁仁.中国当代生态美学的产生与发展[J].中国图书评论,2006,(03):58-61.
[2]李澤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3]张治国.陶渊明的精神生态景观[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31(02):145-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