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与遮蔽:试说陆游“爱国诗人”形象
2023-09-01张子康
张子康
内容摘要:近代以来,在民族危机与救亡思潮的时代语境下,陆游被制造为“爱国诗人”的典型。新中国成立后,放翁及其爱国诗在意识形态的官方背书下,成为宋代文学的研究高地。但不容忽视的是,“爱国”标签遮蔽下的乡村世界,才是陆游的人生主场。
关键词:救亡 爱国 意识形态 乡村世界
陆游是著名爱国诗人,几是共识。作此定论,诚然不错,他本人也以恢复为志,《示儿》等诗更流传千古。梁启超说“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1]682,即强调放翁的家国情怀。但一贯如此,未必尽然,也可能是陈陈相因的“刻板印象”。求是而论,陆游“以感激豪荡而出以沉郁者”[2]660的爱国诗,《剑南诗稿》中只有少数。若目光不止逡巡于此,而关注近代以来的救亡图存,透过社会思潮和意识形态,来看待陆游诗歌的显扬,或许会别有一番天地。
一.近代救亡与爱国诗篇
王夫之有一著名论断:“宋自南渡以后,所争者和与战耳。”[3]3472建炎以来,对北方的态度一直是南渡君臣的重要议题。陆游主战,史所公认,但他壮志未酬,令人扼腕,也使其文学人生极具张力。王立群认为“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陆游的爱国诗章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4]74其实早在南宋,陆游的爱国诗即引人注目。
罗大经曾言:“(陆游)诗号《剑南集》,多豪丽语,言征伐恢复事。其《题侠客图》……寿皇读之,为之太息。”[5]127至于放翁词,刘克庄亦云:“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6]139可知在本朝,“多豪丽语”、“激昂感慨”即被认为是陆游创作的一大特色。
以《示儿》为例,可一窥陆游爱国诗的经典化历程。王骞指出:“这首诗首次引起专家学者的重视,是在南宋末年宋亡之际……元代,此诗寥落依旧……此诗在明代罕见有选本收录,直到清代之后方广为选本选录,并最终成为经典。”[7]39选本的取舍,体现选者的文学观念。乾隆御定《唐宋诗醇》即看重陆诗“爱国”:“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酒酣耳热,跌宕淋漓。”[8]993沈德潜也说:“少陵一饭不忘君,放翁至死不忘复仇。忠君爱国,唐宋重此二人。”[9]60作为“渐进型经典”[7]37,《示儿》等诗在陆游身后大放异彩,成为文学史名篇,诗人也成为爱国君子典型。
但“陆游爱国诗章真正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反响的时代,是伴随着帝国主义列强的洋枪洋炮敲开了闭关锁国的天朝大国大门的清代末年的到来而到来的。”[4]尤其上世纪30年代以来,民族危机空前,与宋室南渡的时局何其相似乃尔,陆诗便迎合了救亡图存的爱国口号,放翁也一举成为“爱国诗人”“民族诗人”的典范。如1934年柯进明选《国民古诗必读》,就“以激发军国民思想为主”,所选皆“有爱国及尚武精神者”并“专取激昂慷慨一派”。柯氏更直言:“意在救国不在好古,识者谅之。”[10]1该选本收放翁《示儿》《书愤》诸诗,足见陆诗此时的振作人心之用。
报刊时评也借陆游事迹,宣传救亡思想。介绍陆游的文章中,以“爱国诗人”“民族诗人”为题者不胜枚举。如《爱国诗人陆放翁》,就有《读书中学》1933年第1卷第3期、《行健月刊》1935年第6卷第6期、《学术世界》1936年第1卷第10期、《现代青年》1937年第7卷第3期、《经世战时特刊》1938年第29期等同名文章,大都托古讽今,借南宋境遇指出当下国事危难,进而宣传抗战、共克时艰。
在前人的不断推重下,陆游成为了具有广泛声誉的古代作家,有关其“爱国主义”,也在持续普及中成为“常识”。据《绍兴文史资料》,蔡元培曾为友人之父题写遗照,即借《示儿》题“家祭毋忘”四字。[11]36沈航还指出抗战时的教育现状:“在沦陷区,虽然日伪对学校教育实行高压政策,禁止教师向学生传播爱国主义思想。然而大部分教师不惧日伪压力,仍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解陆游等人的爱国事迹,对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12]76可知陆游的“爱国诗人”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成为救亡的精神偶像。
二.官方背书与知识叙述
在群星璀璨的两宋诗人群中,陆游作为“爱国诗人”备受瞩目,除历史传统和民间评论外,也离不开官方话语的背书。1949年以后,爱国主义成为学术讨论的题中应有之义,在“阶级”烛照下,要成为世所认可的大诗人,陆游应具备两大特征:爱国性和人民性。
先说爱国性:陆游一生愛国,毋庸多言,这是其经典化的大前提。绝笔《示儿》即是力证,北大中文系学生的黄皮本文学史说它“集中地表现了诗人对祖国至死不渝的忠诚”[13]444。毛泽东也喜欢《示儿》,还拟诗一首:“人类今娴上太空,但悲不见五洲同。愚公尽扫饕蚊日,公祭无忘告马翁。”[14]3991958年成都会议期间,他圈阅诗词,其中就有陆诗六首,足见俊赏态度。[15]229后来向旁人介绍放翁词,还说“他是南宋一位了不起的大诗人,年轻时就立志‘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15]236可见陆游之爱国,自有官方的盖棺定论。
再说人民性:陆游是传统士绅,陆家也是山阴望族,何谈“人民成分”?朱东润说:“因为他始终同情人民,具有人民的思想感情,表达了人民的希望和爱憎,因此无论他的政治地位如何,他始终是人民的诗人。”[16]197当主流话语介入知识生产实践,知识叙述本身或多或少会响应“征召”。《陆游传》即如是,通篇不下60处言及“人民”二字,其中多直接分析陆诗、评价陆游者。又如“功名”之辨,朱东润称陆游“在为人民立功的意义上,是从事业前途出发的,因此是好的,是对于集体、对于国家有利的。”[16]216该书对陆游文学人生的阐释,主动适应了阶级论话语,虽是以往研究未有的范式,却也是陆游成为“人民诗人”的必由之路。
1957年教育部颁《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将“掌握马克思列宁主义立场、观点、方法”列为“必要性”,要求“确认文学是社会意识的一种形态,它的阶级性和社会教育意义”[17]5,实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文艺思想的延续。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专列“爱国诗人陆游”一章,主述陆游生平、诗歌思想内容及艺术特色、诗人的影响,称“他的爱国诗篇,不仅在当时打击了敌人和投降派,鼓舞了人们的斗志,而且也打击了以后的民族压迫者和民族败类,继续鼓舞着爱国的人民。”[18]107袁行霈等《中国文学史》也长篇大论,视其为“南宋爱国诗人最杰出的代表”[19]150,称爱国主题是“陆诗的精华和灵魂”[19]153。
点检过往,高华利认为,“即便在以政治标准取代学术批评的时代”[20]74,陆游作为著名爱国诗人,也是学界“少有的亮点。”[21]116相关成果易获出版,陆游研究也成为宋代文学的学术高地。时至今日,中小学语文课堂仍在讲授陆诗,教育部《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11年)的推荐背诵篇目中,就有《示儿》等三诗[22]37-39,《普通高中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的推荐背诵篇目中,也列《书愤》等二诗[23]57。尤其是《示儿》,堪称陆游流传最广之作,不少学人定量分析,更将其列为放翁“十大名篇”[24]9之首、“宋代经典篇目排行榜”[7]12第一。要言之,陆游早已作为爱国主义的生动教材,历代传颂不衰。
三.别样生活与乡村世界
“爱国诗人”幕后,也有赋闲穷居的无奈。《剑南诗稿》前二十卷收陆游早中期诗作,计2600多首;后六十五卷则收晚年诗歌,计6600多首,大都书写乡村生活。在他生活化、日常化、甚至琐碎化的日记笔法下,“至于渔舟樵径,茶碗炉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为歌咏,以寄其意。”[8]993似与其豪壮气质大相径庭。
作为缙绅官僚,放翁并不成功,宦海沉浮是人生常态。陆游早年蓬转多地,晚年久居乡间,尤其是绍熙元年(1190)罢归至嘉定二年(1210)辞世的二十年间,除短暂入朝修史外,都在家蛰居。正是赋闲期间,陆游写下大量闲适细腻、平和朴素的作品,构成了他“昂扬刚健”之外的别样旋律。倘只强调放翁慷慨激烈的一面,而淡化乡村生活的另一面,委实是对他文学人生的一种成见。
陆游诗云:“村村皆画本,处处有诗材”[25]3577,山阴故乡的节物风光,日常生活的吟赏纪行,都是他乡村世界的文学样本。绍兴府城以西不远的三山别业,是陆游常居之所,也是他的诗意栖息地。他常自称“山翁”,称别业所在村落为“山村”。“出门十步即烟波”[25]2819,别业以南是烟波浩渺的镜湖,往北数里是浙东运河,河汊纵横,渔业发达。诗人的日常,就是“渔歌相和苇间起,菱船远入烟中去”[25]3984的水乡图景。
陆游还有云门精舍、梅山寓所、石帆别业等多处住宅,诗词中常提到的登山采药,大概就在石帆一带。“昨暮钓鱼天镜北,今朝采药石帆东”[25]4237,放翁采药归来,“暮烟千嶂”[26]130的石帆山附近,“处处闻渔唱”[26]130。“石帆山下乐谁如?八尺轻舠万顷湖。”[25]3183陆家还置办了不少水荡产业,“石帆山脚下,菱三亩”[26]96,这里也成为陆游渔钓的诗意乐园。
但放翁诗文流露出的失意无奈,也不难读见。他自叹“雨蓑烟笠傍渔矶,应不是、封侯相”[26]131,感慨“壮岁文章,暮年勋业,自昔误人”[26]119,有心报效,现实却是“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26]57。陆游又何尝愿为“闲人”?他自言“饱受人间一味闲”[25]3950,“闲”是被动的、无奈的。他说:“老益尊儒术,闲仍为国忧。”[25]3560“元来只有闲难得。青史功名,天却无心惜。”[26]182理想与现实反差之巨,诗人味尽郁结。
“诗”与“穷达”,古来共谈,陆游也不例外。他诗文论“穷”处不在少数,其仕途宜概括为“穷”,其生活可形容为“穷”,其诗思又来源于“穷”,其声名也离不开“穷”。诗人因仕途蹇困而感怀悲叹,因功名无望而心有耿耿,因文人风骨而清狂自信,因平淡生活而有所释然,归根到底不外乎“穷”。“穷”可谓其人生的真实写照。
放翁一生仕履维艰,却是文学史巨擘,又何尝不是“穷而后工”[27]993的诗家之幸?与早年喜论恢复不同,晚年他屏迹乡野,尽管仍关心国事,但心境开阔许多,所谓“结宇枫林下,久穷吾所安”[25]3627,“自得穷通乐,而无宠辱惊”[25]4565,行文处世方面很少提及时政,基本“恪守退居立场”[28]164。翁方纲就说:“放翁……优游镜湖、耶溪间,久领林泉之乐。笔墨之清旷,与心地之淡远,夷然相得于无言之表”[29]1439。放翁此际更在意的自是当下现实,是大块阳春,是故乡的山水草木,是自在的萧散生活。闲淡的笔法,细腻的情调,别有一种白发渔樵的诗意幽情,这是他处江湖之远的另一面人生图景。
陆游以爱国著称,诗词文章引入了不少爱国主题,在民族危机空前的特殊年代,这种宏大话语,无疑振奋人心;在政治挂帅的主流意识形态下,放翁诗中的忧国忧民与壮志难酬,与阶级叙事的人民性投契,陆游也在“爱国诗人”的制造进程中一路行远。
给陆游贴上“爱国诗人”的标签,固然有助于知人论世,但标签化的过程,其实也是一种本质化的抽象概括。以往的文学史教材,目之以“爱国诗人”、“辛派的中坚人物”[19]117,自有道理,却也部分遮蔽了陆游作品的原始面貌。读者不能囿于传统和成见,只看到陆游“爱国诗人”的表象,也要看到他退居乡野的另一种文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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