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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不可靠叙述下的弑婴谜团

2023-09-01梁世佳朱巧云

文学教育 2023年9期
关键词:宠儿

梁世佳 朱巧云

内容摘要:创伤记忆下的叙述话语,常是一种“不可靠叙述”,主要包含时间、叙述体态与叙述语式。黑人作家托尼·莫尔森的《宠儿》运用该叙述策略,讲述了一个黑奴母亲弑婴的故事。小说中由“记忆”承载的弑婴事实,流动在记忆与遗忘、个体與集体、历史与文学的叙述层面。由此,形成了生命个体与代际生存状态之间象征性的解释。作者构建的记忆迷宫,代际创伤的产生与治愈,凝聚着民族记忆共同体的自我救赎与生存意识。

关键词:《宠儿》 创伤记忆 不可靠叙述

出版于1987年的《宠儿》取材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一个叫玛格丽特·加纳的黑人女奴不堪奴隶主的压迫,带着自己的孩子从肯塔基州逃到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当奴隶主带人追到她的住处前,她举起斧头,亲手砍断了小女儿的喉管。在她企图继续杀死其余几个孩子时,一拥而上的人群阻止了她。“弑婴”的黑人女奴以“偷窃财产罪”接受审讯,法庭宣判将她押送回原来的种植园。

时隔真实历史事件发生后十八年,林肯总统发表废除奴隶制声明时逾九年。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莫尼森采取第三人称“意识中心”的叙述视角将黑人女奴塞丝“逃出甜蜜之家”的过去平铺在辛辛那提的现实生活之下,再次提出了这个历史问题:“我们握着的这只鸟,它是活的还是死的?”[1]在作家莫里森看来,“鸟”象征着故事,《宠儿》寄托她对黑人命运的思考。

故事中的“弑婴”行为不是特殊的事件,而是群体性的行为。祖母贝比·萨格斯(以下简称贝比)与六个男人生了八个孩子,她扔下了所有与白人所生的孩子,仅留下了塞丝。同为黑人女奴的艾拉,曾长期被一对父子幽禁且不间断施以强暴。因此,生下白人孩子后,她拒绝履行母亲的责任,饿死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女主人公塞丝“一个漂亮的小女奴认出了一顶帽子,然后冲向木棚屋去杀她的孩子们。”[2]183三位黑人女奴母亲形象汇成了无数骨肉分离的黑人家庭缩影。祖母贝比是一个被赎出的母亲、艾拉和塞丝则是帮助其他黑奴逃离奴隶主的两位非典型底层女性奴隶,三者却或直接或间接的选择了“弑婴”。

一.创伤记忆下的不可靠叙述

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阐释了叙述的不可靠性:“当叙述者的讲述或行动与作品的规范(即隐含作者的规范)相一致时,将其称为可靠叙述者,反之则称为“不可靠叙述者”。[3]

小说中的叙述者塞丝,是一个“不可靠叙述者”。透过破碎的心理意象和浓重的象征体系,塞丝弑婴的事实在事件发生的时间轴上隐匿了充分的道德审问,需要读者在阅读中进行双重解码。

尽管《宠儿》的时间线常被称为具有复调小说的共时性特征,但作品中主要的内在叙述者是塞丝的记忆,尤其是塞丝弑婴后的创伤记忆。小说的主题是宠儿,但宠儿从一开始就是“缺位”的,她被母亲杀死了。取而代之的主人公塞丝创伤记忆下感受到的来自一百二十四号房子里的恶意。就叙述阐释而言,隐匿的内在叙述者在叙述上对语境进行着“叙述语境”的掌控。

小说中作为创伤的记忆叙述,将过去和现在放置在互相印证的镜像关系中。实现的途径是作为具象描写的修辞方法和作为历史事实的抽象概述。小说的开头,塞丝告诉丹芙:“对于我来说,时间太难以信任了...我的记忆是幅画,漂浮在我的脑海之外,我的意思是,即使我不去想它,即使我死了,关于我的所做、所知、所见的那副画还存在,还在它原来发生的地点。”当丹芙问母亲塞丝:“别人看得见吗?”时,塞丝连声肯定并告诉丹芙,不仅看得见,而且“永远不会消失”,“还会重来一遍”,“虽然一切都过去了——它还将永远在那里等着你。”[2]42-43母女之间谜语式的对答形成了沉默的叙述者,隐含着塞丝精神孤独的生命体验。

塞丝在故事语境下是孤独的:两位儿子相继离去,处于辛辛那提市边缘的124号小屋内仅有一个死去婴儿的怨毒和一个孤独的小女儿丹芙,不久之前,祖母贝比去世了。但在叙述语境层面,祖母贝比的意识、塞丝的潜意识乃至丹芙和保罗等人轮番登场的叙述,形成多元的叙述主体。由此,塞丝弑婴的前因后果被模糊而含混地神秘化了,对弑婴基本事实的确认便一俱延宕在流动的叙述中,而这正符合创伤记忆不断闪回的特征。“创伤记忆使得创伤的幸存者无法理解创伤事件的本质,因而在经历创伤事件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创伤事件的记忆是不完整的,同时,这种不完整的记忆会一直以闪回的方式出现在幸存者的意识中,影响他现在的生活。”[4]

塞丝后背上的“树”是过去与现在触发强烈情感的连接点。白人姑娘爱弥、祖母艾比、保罗·D得知丝弑婴前后、眼中看见的“树”是不一样的,对后背“树”的不同描述反映了对小说最主要事件“弑婴”的不同看法。白人爱弥眼中的“树”野性而生机勃勃:“是棵树,露。一颗苦樱桃树。看哪,这是树干——通红通红的,朝外翻外,尽是汁儿。从这儿分杈。你有好多好多的树枝。好像还有树叶,还有这些,要不是花才怪呢。小小的樱桃花,真白。你背上有一棵树,正在开花呢。”[2]101爱弥作为一个白人雇佣的女仆,帮助精疲力尽的塞丝奇迹般地生下丹芙,她对塞丝的出逃持予了无私的跨种族立场;而保罗·D看见“树”时百感交集,“简直就像一个铁匠心爱得不愿示人的工艺品”,他的出现唤起了塞丝封闭的弑婴记忆;目睹了塞丝弑婴全程的祖母贝比看见“鲜血的玫瑰盛开在盖着塞丝肩膀的毯子上。“悬在生活的龌龊与死者的刻毒之间,她对生或死都提不起兴致”。塞丝举起斧头挥向婴儿溅开的血迹,让祖母贝比“认识到死亡偏偏不是遗忘,她便用残余的一点精力来玩味色彩。”[2]4。

白人爱弥看见的“生命之树”和黑人保罗·D看见的“家庭之树”之间,死去的祖母贝比看见了“新生之树”,这三棵树的枝蔓盘虬卧龙在塞丝的过去、现在与将来,造成了叙述结构上的不平衡。弑婴的戏剧性事实在塞丝沉默的“第二自我”下变作一系列“抽象的具象”。多声部的叙述话语由此在不平衡的叙述结构中潜藏着塞丝那棵“后背上的树”清晰的脉络图。

兹韦坦·托多罗夫在《叙述作为话语》中将表达叙述话语的手段分为三部分,分别是叙述时间、叙述体态和叙述语式。[5]塞丝创伤记忆下的叙述话语之所以是“不可靠”的,在于多声部的叙述话语下,个人记忆与社会集体记忆发生了多棱镜式的偏差。在想象的现实与现实的想象间,这些细微的缝隙填补了真实弑婴事件下的“空白点”。换而言之,作者“苦心经营着那个码头上的瞬间、欺骗的河流、对可能性的直觉、猛烈地心跳、孤独、危险。还有那个戴着漂亮帽子的姑娘。然后聚焦。”[2]序言弑婴的强烈负罪感沉重的脉搏扣在在缓缓流动的意识暗河之下。蛰伏在牢狱中的创伤记忆在被压抑中隐匿自身,而对弑婴真相的看守者,能且仅能是塞丝本人。

保罗·D进入124号小屋生活后,宠儿随即出现了。某一天,塞丝“由于某种一时说不清的缘由”,感到膀胱满胀,更像“生丹芙时在那只船上的羊水泛滥”。回到家,“一个流浪的黑人姑娘是从毁灭中漂泊而来。”事实上,塞丝也是一个从毁灭中漂泊而来的黑人姑娘。宠儿的现身和塞丝的出逃构成了身份阐释上微妙的互文。“在一个夏夜微凉的河岸”、“塞丝自己的羊水就涌出来与河水汇聚”。[2]60-61二者在身体感觉和公共身份上高度一致——一个外界认同下分裂的“婴儿”形象。

二者都难以认识到身体乃至身体的感觉是自己的,她们认为自己早已四分五裂。宠儿在丹芙的提醒下才能承认“疼”,“她身上的零件也许会一点一点地、也许一股脑全掉下去。”[2]155二者的社会身份极其相似——来历不明却遍身伤痕的年轻姑娘。高烧后记忆丧失的宠儿年纪轻轻,“行动起来却像个更重、更老的人。”[2]65与塞丝藏匿在创伤记忆的影像高度相似——一个散发的跛足白人姑娘和一个体无完肤的黑人女奴的混合体。而丹芙作为超自然的参照物,在丹芙的视域下,宠儿与塞丝极其相似:“因为在塞丝和宠儿之间作选择并不存在矛盾”。

被囚禁的创伤记忆随着保罗·D对“树”的抚慰缓缓现身,却又再次陷入失序的循环。在《创伤:探索记忆》一书的导论部分:“事件在当时没有被充分吸收和体验,而是被延迟,表现在对某个经历过此事之人的反复纠缠之中。”[6]对弑婴事实讲述隐含着塞丝对自身的谴责和挣扎——婴儿的母亲,塞丝,从未摆脱弑婴的阴霾。每当塞丝终于要“卸下双乳的负担”“抓住她的那种信任和诱惑”,与女儿丹芙还有保罗·D开始一段新生活时,宠儿就再次降临在“欺骗性的河流”一岸苦苦纠缠。塞丝作为受创者,实际上无法主导自己的精神意识,而且不断被于创伤经历相关的事件所控制。因为,一旦创伤性事件是未被解决的,相关的形象、地点和事件就会在非线性的记忆下不断重演。

由弑婴引发的塞丝与丹芙的母女关系是极度不健康的,她既是塞丝创伤记忆下的失语者,又是集体创伤记忆下的孤独者。在此家庭关系中,塞丝既是受创者,又是施暴者。作为丹芙的母亲,塞丝拒绝丹芙涉足她以及她的过往,二人的相处模式是塞丝与其原生母亲的轮回。“所以,丹芙,你永远不能去那儿。永远不能。”兄弟、祖母不堪社区与家庭的封闭相继离去,自七岁起独自一人呆在124号小屋的丹芙,仅渴望“只要妈妈别再像现在这样把脸扭开[2]14。她孤独的只能“由衷渴望一个来自那个婴儿鬼魂的怨恨的表示。

宠儿出现以前,在有关弑婴事实的叙述语境中,“事件叙述”占了绝大部分。这样的叙述方式,让真相与事件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感。正如柏拉图在《国家篇》所提出的悖论:诗人越是以自己的名义讲话,越容易使听众产生讲述者并不是他的错觉。大量错杂的对白以间接引语的形式凝练地呈现,构成了对弑婴事实的反讽。

二.创伤记忆的代际传递

丹芙,这个在塞丝逃亡路上奇迹般生还的孩子,似乎才是真正的宠儿。小说多次写到丹芙能通灵,和祖母贝比一样具有超自然的的神力。在记忆的空间,丹芙一次又一次被带回创伤记忆下搁置的弑婴现场。因此,每当丹芙回到那间屋子,她“战栗着走近房子,像往常一样把它当做一个人,而不是一座建筑。一个哭泣、叹息、颤抖、时常发作的人。”[2]34

当宠儿和母亲塞丝的关系日渐如胶似漆,丹芙时常作为一个外部不介入的叙述者拾掇而起关于过去的蛛丝马迹。耳环、塞丝的母亲、钻石,塞丝对以前的记忆“连同讲话时使用的语音”一并忘记,“但是其中的含义——却始终存在”。尽管塞丝不断提醒自己,她要走出过去。“可是她的大脑对未来不感兴趣。它满载着过去,而且渴望着更多过去。”“别的人都发疯了,她为什么不能?”[2]83自弑婴后,塞丝的精神状态其实一直是异常的。杀死自己的孩子后,她和贝拉一样,杀死了自己作为母亲和女儿的温热感。陷入精神癫狂而不自知的塞丝由受害者转为施暴者,在代际身份和族际关系被剥夺了其他声部的语言。她早已无法承担作为一个母亲和女儿的认知能力。而逐渐长大的,具有超自然神力的丹芙在接受教育的启蒙中发现了这一点。去上学时,周围的人认为她的妈妈塞丝有“某种古怪而可怕的感觉”。她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哥哥们并不像塞丝解释的那样,因为鬼魂而离开了家,实际上,屋子里令人感到窒息的,或许并非是随时现身的鬼魂,而是处于精神创伤状态的塞丝本人。

塞丝一次又一次用言语向宠儿解释自己弑婴的事实,从钻石、耳环、到不怀好意的白裙子。每当她要开始一段新生活时,负罪的幽灵宠儿阴魂不散。为此,“她情愿放弃最热烈的落日、盘子一般硕大的行星和秋天的全部血液,而满足于最暗淡的黄色,只要那黄色来自她的宠儿。”[2]142

因此,当保罗·D愿意真心的施予对塞丝一个崭新的将来“我想让你怀孕,塞丝,你愿意为我干那个吗?”弑婴的事实终于从诡秘的哥特式的闪回切换到了完整的事实。“在十八年前”四个骑马的人,“学校老师”、“一个侄子”、“一个猎奴者”和一个警官赶到一个棚屋前,“里面,两个男孩在一个女黑鬼脚下的锯末和尘土里流血”“有两个大睁着眼睛躺在锯末里;第三个的血正顺着那主要人物的裙子汩汩而下”。塞丝实际上在心理上徘徊在自己有罪和无罪的谴责中,最直接的表现是,塞丝对过往的沉默。“如果他们没有马上明白——她也永远不会解释。”在塞丝的潜意识中,主动选择杀死孩子,意味着她保护了她的孩子们。“收拾起她创造出的每一个生命”、“远离这个地方,去那个他们能获得安全的地方”。[2]189

宠儿作为死去婴儿形象的出現暗含着塞丝记忆的复位。第一部分迷乱的倒叙、插叙和大量的圆周句i省略句、倒装句句式在第二、三部分均匀的减少了。“在宠儿哼完歌儿之后,塞丝才回想起那一声咔哒——让那些信息的碎片原样各就各位的声音。”[2]202而幽灵般阴魂不散的过去在塞丝的心目中也美化成了一个真正的奇迹。鬼魂的完全现身是创伤的真实写照。但这并不是一个奇迹,而是迟滞的过去扰乱的现在和将来,让本来已踏上正轨的生活重新陷入混乱。随着宠儿越要越多,“塞丝也越来越多地开始谈论、解释、描述她为了孩子们忍受、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什么在葡萄架下轰苍蝇啦,什么膝盖着地爬向一间破屋啦。”创伤记忆压抑下的“囚徒”一涌而出,塞丝希冀通过对宠儿的宣泄和对过往事实的披露,实现和过去的某种和解。

围绕小说的核心事件弑婴,不同颜色的“眼睛”形成的价值评价各不相同。白人奴隶主惊慌不解:“现在这个侄子,他兄弟按住她时吃她奶的那个,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他叔叔警告过他,要提防那种慌乱…她干嘛逃跑,还这样做?为了一回打吗?妈的,他挨过一百万次打,他还是个白人呢。”[2]174白人斯坦普认为:“她没疯,她爱那些孩子。她是想让那些害人的家伙加倍偿还”。[2]272而同为地下铁路工作者的白人女仆艾拉则声称:我没有朝自己孩子动锯子的朋友。”逃出的黑人保罗·D给出的道德评价更是苛刻:“你做错了,塞丝。”“你长了两只脚,塞丝,不是四只”。[2]191

不同的种族、性别、阶级在文本中平等地形成了众声喧哗式的对话。“这场对话的实质已超越了众多人物意向与声音所参与的具体事件——一个女奴的逃亡与杀婴的有罪和无罪,而是指向了整个社会的蓄奴制度,是塞丝和贝比同众人就种族歧视与压迫现实的争辩。”

三.代际创伤的心理归因

笔者试图将塞丝弑婴的事实做“僭主”心理的归纳。“僭主”(Tyrant)一词在西方最初见于公元前7世纪的古希腊时期,有未经合法程序而夺取政权之意,与世袭制的君主概念相对。中文的“僭”同“拟”;下拟于上,称为僭越。中文的意译对此词进行了生动的解释:平民僭越贵族争夺自己的合法权利。处于弱势地位的黑人,在行动上需要“白人化”来争取自己的生存机会。

塞丝弑婴引起了邻里社区的不解和孤立,更引发了塞丝本人对自我的强烈厌弃。原本对肉体极度珍视,因不堪忍受强暴出逃的塞丝。弑婴后,出卖自己的肉体为孩子的墓碑刻上“宠儿”二字,反映了她强烈的、不同寻常的负疚感。后续的一系列行动,她仍在不断地“白人”化。文本中的“弑婴”主要是塞丝在创伤记忆下观察的事件,他人的视点提供了外部的“所见”,而塞丝的“所说”包含了叙述主体下真实的弑婴经过。

塞丝弑婴这一行动是黑人集体语境下“僭主”心理投影在行动元ii上的行动,是一种自发的“去殖民化”行为,这一行动不仅发生在塞丝身上,同时发生在保罗·D、宠儿、丹芙身上。《宠儿》中的“去殖民化”行动有集体语境的现实基础。黑人在“僭主”心理操持下不自觉地模仿白人的暴行,反映了压迫下黑人渴望平等、无等级甚至超等级的心理诉求。

文中对黑人的“僭主”心理的根源有一段描述性的见解。“黑人越是花力气说服他们,自己有多么温柔,多么聪明、仁爱,多么有人性,越是耗尽自己向白人证明黑人的某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他们体内的丛林就越是深密、纷乱。但它不是黑人们从另一个(可以忍受的)地方带到这个地方的丛林。它是白人在他们体内栽下的丛林。它生长。它蔓延着。在生命之中、人间和之后,它蔓延着,直到它最终侵犯了栽下它的白人。”[2]230

黑人的极端暴力行为是对白人施予其的模仿乃至僭越。“任何一个白人,都能因为他脑子里突然闪过的一个什么念头,而夺走你的整个自我。不止是奴役、杀戮或者残害你,还要玷污你。玷污得如此彻底,让你玷污得如此彻底,让你都不可能再喜欢你自己。”[2]291

塞丝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这在伦理常识中是兽性的而非人性的。核心原因在于,她认为:“宠儿,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这个心理和白人将黑人的孩子视作私有财产的心理是近似的。保罗·D来到塞丝的绿色灌木小屋,“将它吼走、打跑,之后自己取代她的位置。”这与“学校老师”接管“甜蜜之家”,把“甜蜜之家”变成种族压迫下的斗兽场的行为同样是相似的。保罗·D的出现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塞丝“忙着把力气使在彼此争来斗去上面”。以此观之,保罗·D实际上没有承担起治愈塞丝创伤的角色,而更似一场循环噩梦的开始。“他们鼓励你把你的一部分重量放到他们手中,正当你感到那有多么轻松、可爱的时候,他们便来研究你的伤疤和苦难,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像他刚才那样干了:赶走她的孩子,砸烂整座房子。”[2]26保罗·D是未现身的黑尔幽灵的复现,他拯救不了深受创伤的塞丝,他的到来更像黑人和塞丝那段短暂幸福时光的重影。

浓烈的爱,残忍的谋杀。俄罗斯套娃式的三层叙述结构,个人记忆中的“弑婴”事件,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重复演化成集体记忆下的创伤。在家庭关系方面,塞丝与丹芙互不信任的母女关系是塞丝与其原生母亲的缩影;在亲密关系方面,塞丝与保罗·D的爱情是她与黑尔的再版,两位举止都包含神圣的男人,都被创伤“阉割”了承担责任的勇气;在社群关系方面,甜蜜之家与124号小屋都掺杂着公共空间下的弑婴惨雾。

塞丝在逝去祖母贝比的吟唱中,一直缓慢的进行着自我精神的疗愈。在神秘的非洲文化中,死常常不意味着终结,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祖母贝比虽然逝去,但她作为精神牧师的形象一直陪伴着塞丝、丹芙和曾在林间空地狂欢的黑人集体。“那紧压的手指和平静的教诲下,她会的。所有抵御苦难、悔恨、苦恼和伤痛的沉重的刀子,她将它们一把一把地放在岸上,清澈的河水在下面奔涌。”[2]100在自然力量的净化中,塞丝不断清理着自我。

丹芙扮演了这个强有力的新生者形象。当塞丝沉溺于向宠儿赎罪,丹芙作为家庭的一员,她明白“她必须迈出世界的边缘去死。否则大家就会同归于尽。”[2]277丹芙主动求得黑人社区的谅解,带领艾拉破除了弑婴轮回的诅咒。她在逝去父亲的启蒙下,踏破了“语言”的禁锢,对琼斯所讲的知识有着非同寻常的理解力。丹芙明白“如果你不会数数,他们就会蒙骗你。如果你不识字,他们就会欺负你。”[2]241丹芙摆脱了弑婴的阴霾,看清楚了真相。“过去本该留在身后,如果它不肯留在身后,那么,你只好把它踢出去。”最终,她走出了124号小屋,打破了这个重复的循环。[2]297

作为小说家,托尼·莫里森聚焦于极端境遇下一个弑婴的黑人母亲,透过创伤记忆的视域,挖掘着历史语境下黑人群体“后背上的那棵树”隐含的潜台词。诡秘的叙述、遗忘与释怀之间殊死的搏斗,创伤记忆下的不可靠叙述…把黑人的民族历史文化传统刻入了一个黑人女奴记忆的墓碑中。

代际创伤的疗愈过程,凝聚了黑人群体强烈的生命意识。不可靠叙述下的弑婴,指向的并非某种不可避免的命运,而是把过去的创伤记忆澄明于集体记忆的代际传递,更深刻而清醒地认识到黑人这段悲怆的历史。换而言之,小说经由多声部的叙述声音、复杂的象征系统、错乱的时空设置,反复刻写“弑婴”的伤疤,凝聚着厚重的情感力量。在历史与文学的对话之中,生成民族记忆共同体的复杂底色。

参考文献

[1]丛郁,吴萍.莫瑞森: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1993)[C]//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广西师范大学东方文学研究室.东方丛刊(1996年第2辑总第十六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247-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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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i诗体结构之一,指句子按圆周形式组合,其特点是主语常出现在句子的末尾,形成悬念延宕的艺术效果。

ii行动元:源自于布鲁诺·拉图尔在2002年提出的“行动元网络理论”,该理论认为人类与非人类的物都是“行动元”,所有的行动元(人与物)都处在一个关系网之中,彼此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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