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人本生态美学的开创性努力
2017-01-16刘淮南
[摘 要]曾永成先生的生态文艺学和生态美学研究,是在实践论人类学的框架内,以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成本体论和人本生态观为基点展开论述的,并且生态化地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马克思主义文论新形态的建设。同时,“节律感应”作为其建设中的核心范畴,对于揭示审美活动的本体特征,显示了突出的作用。
[关键词]生态美学;实践论人类学;生成本体论;人本生态学
[作者简介]刘淮南,忻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山西忻州 034000)。
作为国内生态文艺学和生态美学研究方面的著名学者,曾永成先生以其《文艺的绿色之思》《回归实践论人类学》等著作以及大量论文使人难以忘怀他在这方面的成绩。而就曾永成先生在生态文艺学和生态美学方面的具体贡献来说,我以为主要体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是在实践论人类学的框架内对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成本体论和人本生态观进行了阐释。
大家知道,就马克思学说的本体论而言,国内学者在认识上是有分歧的,有人认为是物质本体论,有人认为是实践本体论。而曾永成先生从马克思的“自然向人生成”的观点出发,将其本体论确定为生成本体论。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是基于‘自然向人生成说的生成本体论,它在自然与人、物质与精神的生成性运动中揭示了自然史生态运动的‘人本内涵,以自然主义和人本主义相统一的精神成为最深邃博大的生态哲学”①。显然,马克思的生成本体论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最高概括。特别是当马克思说出“全部所谓世界史乃不过是人通过劳动生成的历史,不过是自然向人生成的历史”等话时,不仅讲明了人类来源于自然,而且也意味着作为真正的人应当如何在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中充分地体现出人的存在特质,意味着世界本体的生成性。同时,生成本体论也是对旧有的神学本体论、精神本体论的根本扬弃。
而由生成本体论出发,即由“自然向人生成”作为基本立足点(也就是以人及其生成为本),在“为了人”和“通过人”的统一中,人类的生态主体地位便被确立,人本生态观也就自然凸现了出来。在此当中便为我们展示出了生态文艺学的丰富内涵。换句话说,基于生成本体论,扣住人本生态观,便是建构文艺生态学或者生态论文艺学的两个基本前提。
值得注意的是,“生成本体论把眼光面对人所在的世界,揭示的是人得以生成和存在的现实世界的本来状态,是为科学所证实的自然的和历史事实的真实”②。同时,在马克思之前和之后虽然有不少学者也都看到了世界的生成性本质,也重视到了世界的生成性,“但是,他们之间有一个及其重大的差别,那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前和之后的生成论都没有看到实践在这个生成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在这些生成论所描绘的世界本体的生成图景中,实践这个至关重要的本体形态缺席了”①。而曾永成先生在重读原典的基础上,揭示了实践在自然界与人、物质与精神之间重要的、能动的中介作用。正是由于实践,人的能动性和主体地位才真正确立,人的本质的更高生成的动力才被发现。换句话说,在马恩之前和之后的生成论都没有关注到实践在生成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使得实践这个重要的本体形态在世界的生成中缺席了。而马克思和恩格斯把实践这个直觉能动的因素引进了自然向人生成的运动过程之中,从而使哲学人类学发生了革命性的学理跃迁和本质提升。所以,“在这种新的人类学中,实践不仅是理论的起点,而且也是核心。这种新的人类学之所以称之为实践论人类学,完全是因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实践才赋予它不同于其他一切哲学人类学的深刻的学理内涵和革命精神”②。
显然,在《文艺的绿色之思》中,曾永成先生对文艺的生态思想,是以马克思主义的生态学内涵为基点的,在马克思主义生成本体论的基础上揭示了人本生态观的内容,由此展开了他对文艺审美活动生态本性的独立思考,尤其是阐释了文艺需要和文艺功能之间的耦合这个文艺生态思维中的核心问题。而由此为基础,在重读原典、梳理历史和参照现实的情况下,生成本体论和人本生态观就在《回归实践论人类学》中得到了进一步的整合。这样,在曾永成先生的研究中,实践论人类学也就成为了马克思哲学的原始形态。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人类学,是与生成本体论有机结合的人类学。离开了生成本体论,实践的本质内涵和意义得不到正确的认识;离开了实践论生成本体论就不仅严重缺失,不能正确反映世界的真实,更失去了生成过程中最具有能动性的因素。因此,生成本体论既是作为理论前提包含在实践论人类学之中的,又为实践论人类学展示和规定了广阔有序的理论视野”③。于是,一个基本的框架清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或者说,曾永成先生提供给了大家一个认识文学以及美学的新角度:就是在实践论人类学的理论形态中阐释马克思主义的生成本体论和人本生态观的具体内容,从而进一步深入地揭示马恩文艺观点的生态意蕴。比如,在实践论人类学的框架中重新阐释“美学的和历史的观点”,对“艺术掌握方式”论的人类学解读,对“更加莎士比亚化”的自然性精神的揭示,等等。在这些解读和揭示中,无疑都贯穿了生态思维,而且是对对象的新的阐释。就以对马克思“更加莎士比亚化”的理解来说,曾永成先生就特别强调其“自然性”,认为自然性强调了对人和世界的感性生命存在的重视和表现,突出了人的情感生活的地位,要求艺术家以开放的心态面对多样生动的世界,并从中摄取生动的情节、人物、景物乃至细节。而这样的自然性,要求艺术家把现实生活的灵魂连同它的血肉一起摄入作品,塑造出生气灌注又意蕴深厚的形象。可见,这样贯穿了生态思维的解释,不仅开阔了人们的视野,而且也更加符合文学艺术的实际与未来的发展。尤其是,曾永成先生还特别揭示了“自然性”的两个突出特征:“其一是在对于自然界的神秘的敬畏和作为人性的对象化所具有的表现性上;其二就是对最能集中而强烈地表现人的本性的情感特别重视并作了淋漓尽致的展开。”④由于自然性强调了人的生命存在的基础性和至上性,而由此理解莎士比亚,才算是切入了文艺复兴的时代精神,从而更好地理解那个感性解放和高扬中如何追求感性和理性全面发展并有机融合的时代。自然,“更加莎士比亚化”的深刻性也就充分体现出来。这样的阐释不仅更符合马克思的原意,显然也符合文艺发展的实际。
至于对马克思、恩格斯“悲剧”观的解释,同样贯穿了生态化的思维。大家知道,过去人们在阐释马克思、恩格斯的悲剧观时,往往是从社会学角度出发,往往限于社会冲突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展开论述。我们不否认社会学角度的阐释有其可取的一面,但是仅仅着眼于社会学的角度,阐释又显得不够让人满意,特别是在生态学的视角出现之后。曾永成先生指出:“生态哲学告诉我们,同任何生物一样,人类的生存也是有机整体的,是各种生态因素和生存条件综合作用的结果……对于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来说,历史的主动性固然使其同其他生物有了根本的区别,但是他的主体性是建立在与周围世界其他事物的对象性联系的基础上的。由于人作为感性的真实的存在所具有的具体——整体性,这种对象性联系必定是丰富多样的。从这个角度去看人的历史行为,也就有了‘历史的必然要求的具体性和综合性。”①“人类的历史之所以是一个充满了悲剧的过程,就因为历史只能在片面性的冲突中实现真正的进步;这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死而复生的过程。马克思和恩格斯瞩望的共产主义,就是人类历史所创造的一切积极成果的最高的综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悲剧的深刻意义之一,就是使人们在片面性冲突的挫折中认识到历史对于综合合力和全面发展的必然要求。”②显然,这种生态化思维的介入,使得人们能够在更为宽泛与深刻的视野中来认识马克思、恩格斯的悲剧观念,也能够更为全面和深刻地认识人类历史过程中的悲剧。
其次是生态化地关注人与自然关系这一马克思主义文论新形态的建设。
在《文艺的绿色之思》中,第一章的题目就是“马克思主义与文艺生态问题”。其中三节的标题分别为:“从生成本体论到人本生态观”“实践唯物主义的人学及其生命观”和“人本生态观与美学的生态学化”。由此不难看出,曾永成先生是从生态学的角度来展开他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形态的建设的。具体阐释中,首先对“生成本体论”和“人本生态观”的确立,则使其生态文艺学建立在了一个新的坚实的基础之上。
在《回归实践论人类学》中,曾永成先生除了进一步对马克思、恩格斯原典进行阐释外,还特别提出了“生态学化是文艺学建设的当前课题”,而在其阐释中也确确实实着力在此方面。除了上面已经举过的例子外,我特别感兴趣的是曾永成先生在整体上所作的考虑。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在21世纪的学科发展,将充分发挥文艺学的生态优势,在中心与边缘的互动中展开,并逐步形成与新的问题境域全面对应的格局”③。而在具体着眼点上,曾永成先生借助美国著名生态哲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将生态学称之为“终极学科”的思路,认为生态学的终极性,建构起了对人类生存处境及生成的整体性思维框架。而“对于文艺理论来说,它可以从人的生态关联深入考察文艺活动的本体特征,找到文艺活动得以发生的生态本源,从而真切地把握文艺活动审美性的本体特征;同时,它又突破实体观念,把任何一个文艺现象都纳入人类生态系统中审视其社会、文化和人性之间的关系性本质。更重要的是,它从生态层面开拓和深化了对人的生命存在方式及其本质的认识,有利于实践论人类学的人学精神在文艺理论中的树立和贯彻”④。在这样一个两极融通的思维张力场中,可以聚合各种观点和方法及其成果,使之在最大可能的综合中获得与人类生态系统相对应的序化整合。
当然,从生态学的眼光看文艺,就要重新审视人的主体性的真实内涵和生态本质,纠正人类中心主义对传统的和流行的文艺学的严重影响,就要重新审视文艺与自然的关系,充分重视自然对于文艺的本源性意义,就要对文艺活动的生态本性进行终极追问,也要从人类的生态存在特别是精神生态的存在深入文艺需要和文艺功能的相互关系。就这些方面,曾永成先生均进行了细致的论述,也摆出了充分的理由。通过这些事实也说明,文艺理论研究中长期存在的“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截然划分将意义不大,因为生态关联观念并不承认这种实体主义的僵硬边界的存在。换句话说,这种生态思维的介入,不仅是一种角度,还是一种理念,它提供给人们的是重新认识文艺和审美的途径。
这里需要提到的是,曾永成先生在其生态文艺学和生态美学的阐释中,特别强调“节律感应”,因为“节律感应”就是他生态文艺学和生态美学研究的核心范畴。
其实,早在20世纪80年代,曾永成先生已经对“节律感应”进行了论述,相关成果体现在其专著《以美育美》(合著)、《感应和生成》以及相关的论文和教材当中。到了《文艺的绿色之思》中,“节律感应”的内涵已经十分清晰。曾永成先生指出:“在生命的信息活动中,节律活动是一种十分重要的生命活动方式。任何生命体作为一个高级的运动实体,都有其生命本质所要求的节律活动方式,它的运动都是依一定的尺度(节奏、力度、气势和结构)进行的。不同生命体的生命节律既有共性更有差异,这不仅由其内在的物资和能量的结构变化来决定,也受外在环境的节律活动的影响。”“所谓感应,就是事物之间以节律相互作用的一种双向活动方式。在人类审美活动的感应中,主体既有由对象的刺激引起的感受,又有对于对象刺激的反应。”①很显然,“节律感应”作为生命体的活动方式,既是生命体存在的依据,也是审美的根源。抓住“节律感应”这个关键,可以深入地揭示审美的奥妙。随着研究的深入,他的“节律感应”说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在曾永成先生看来,从“节律感应”对审美活动原生特性作揭示,也就是对其生态本性作揭示。特别是,“‘节律感应说回答了为什么‘爱美是人的天性这个古老而又现实的问题,从人的生命本体寻找对审美需要的根本回答,同时也找到了审美功能得以生成的生命根据。以节律形式这个普遍中介为基础,不仅美的本体存在和意蕴生成,而且美感的发生机制和功能特性及其内涵,都可以得到彰显。”②此外,曾永成先生还对20世纪其他学者有关审美本体特性的研究成果进行了总结,这样也就同时对“节律感应”说的生产以及受到的启示予以了梳理,相关研究体现在其论文《从形式、节奏到节律形式》③中。于是,20世纪当中一条探索审美奥妙的思维轨迹便呈现在读者面前,而“节律感应”的提出也就水到渠成。从上述文章中,我们不难看出,就20世纪而言,王国维、鲁迅、郭沫若、朱光潜、林语堂、宗白华、李泽厚等学者在探讨审美奥妙的道路上均做出了显著的贡献,也正是这些人的思维成果,为“节律感应”说的提出奠定了一个很好的基础。也正是在他们的启示下,并经过自己的努力,曾永成先生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自己的“节律感应”的观点。
可以说,人类的学术成果是在不断的积累中发展的,没有前人的成果,等于凭空创造、白手起家,这样的研究对于现代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非常感兴趣的是曾永成先生进行自己建构的同时,对20世纪在探索审美奥妙道路上做出贡献的学者及其观点的梳理,因为这一谱系的梳理既呈现了别人的路径,也说明了别人给自己的启示,说明了学术传承的重要性。而在前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节律感应”说,则毫无疑问是曾永成先生的贡献。
而以“节律感应”为核心范畴,曾永成先生提出了自己的学理框架,即“一点三维”。所谓“一点”,就是作为审美活动生态本性这个理论出发点和生长点,而“节律感应”为其基本范畴。所谓“三维”,则是审美对象之维、审美主体之维与审美主体和对象互动及其成果美感之维①。可以说,正是有了自己的基本范畴和学理框架,曾永成先生的生态文艺学和生态美学研究能够与众不同,他的学术建构能够别开生面,而其学术影响也就能够持续扩展。有的学者将他的相关研究称之为“人本生态美学”②,客观上正是对其学术观点的承认和研究特征的概括。再后来曾永成先生几篇文章的题目就使用了“人本生态美学”一词,可以说正是对这一概括的认可。
如果说,“人本生态美学”是对曾永成先生相关研究的概括而且受到了他本人的认可的话,那么,有两个问题应该引起人们的注意。其一,如何使得“人本生态观”中的“人本”和“生态”受到学界和社会越来越多的重视,显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毫无疑问,现实中不重视人、也不重视生态的实际是大量存在的。从学术来说,虽然有着影响社会的责任,但是这种影响又需要时间的延续和社会普遍觉悟的提高。其二,如上可知,在逐步影响社会的过程中,“人本生态美学”如何使得自己的建构更为充实和完善,应该说是更为首要的(笔者同样是认可“生成本体论”和“人本生态观”的,也认为以此为基本出发点是非常可取的选择)。同时,相关的著作和文章以及“一点三维”的学理框架也确实建立了一个初步的平台。但是,这些工作恐怕还只是基础性的,对有关文艺现象的阐释也同样是初步性质的。如果以此为基础,能够拿出相应的范畴群,能够使得人们所熟悉的更多文艺作品和文艺现象得到新的、为大家认可的生态学化的阐释,那么,“人本生态美学”的影响将会越来越深远。当然,这并不是曾永成先生一个人的能力所及的,而我的这种可能理想化的憧憬想必也会不太如意。不过,看到生态问题越来越成为问题,而且也越来越受到了世界关注的时候,“人本生态美学”也应该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