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海有机哲学审美经验观的生态学审视
2017-01-16曾永成
[摘 要]怀特海的有机哲学认为,审美经验具有三重结构,是审美关联中互动共生的现实事实,表现了现实世界生成过程中本来的生态本质。审美经验中追求审美和谐的生动理想,引领和推动着现实世界的创造性进程,其间感觉强度的增长更具有深刻的生成功能。这种客观主义的审美经验观,十分重视审美情感对现实事物的批判功能,从而具有强烈的实践意义。
[关键词]生态美学;三重结构;审美关系
[作者简介]曾永成,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四川成都 610106)。
一、审美经验的三重结构
对于怀特海的审美经验观,美国学者菲利普·罗斯是这样论述的:“就最一般意义上的审美经验(即受某种“所与物”或“他物”影响的感觉)而言,怀特海至少标识出它的三个特别重要的特征。首先,审美经验关涉一个作为经验场所的统一的主体或定向中心。经验总是‘我的经验,即一种特定的个人观点的体现。其次,在作为经验中心的主体和作为经验来源的客体或‘他物之间存在一种关系。特别是存在着受一个客体或“他物”影响的关系,后者在某种相对意义上独立于透视性主体。由于这种关系之故,审美对象的经验便是我的经验。最后,在作为经验中心的主体和被主体的当下关系所排出的一般关系领域间存在着一种关系,即与从焦点经验领域排除出去的要素的关系。这种排除关系是该现实的、确定的价值经验——‘这种而不是‘那种经验——的一部分。怀特海就是从审美经验的这三重结构中发展出它的思辨体系的。”①罗斯的这段论述,在概括指出怀特海审美经验论的核心内容和普遍性质的同时,也指出了它对于怀特海思辨哲学即有机哲学的重要意义。
关于审美经验的“三重结构”,怀特海在他的《意义的分析》一文中有明确的论述。他说:“现在,对美学的经验有两个侧面。首先,它包括一个关于个性的主观的含义。它是我的兴趣。我可以忘却我自己;但是这兴趣仍然是我的,快乐是我的,并且痛苦也是我的。美学兴趣要求一个个性化的宇宙。”这个“个性的主观”算是结构的第一重。对于这个“个性的主观”,怀特海不仅强调了它的“为我”的主观性质,还说“美学兴趣要求一个个性化的宇宙”,这就指出了这个具个性的“我”要进入审美经验所必须具备的生态整体性质——一个与大宇宙有机关联的具有独特个性的小宇宙。显然,在怀特海看来,只有作为“个体化的宇宙”的人,才可能成为审美的主体,在与对象的关联中获得审美经验。
“其次,有一个美学的对象,它在经验中被辨认出来,作为主观的感觉的源泉。”这个美学的对象算是结构的第二重。这个对象是存在于经验之中的,是从经验中辨认出来的,而且是主观感觉的源泉。也就是说,对这个审美对象的经验就是主体的审美经验,没有这个对象就没有主体审美经验的发生。
上述两个方面是从审美活动中抽象出来的,因此还必须有第三重来把这两者结合起来,那就是这两者之间的特殊“关联”。对此,怀特海说:“在能做出这样的抽象的情况下,有一个确定的对象同一个确定的主观的反作用相互关联。有一个在这个美学对象中单一的排他的个体。在一个好的模型中有一个独特的个体。”这种相互关联具有这样的特征:一是对象要接受主体的“主观的反作用”,因为在怀特海的哲学中,所谓感觉本来就是主体形式的一种能动的包容和合生的行为;二是对象对于主体是一个“单一的排他的个体”,即是一个相对独立且自身和谐的整体存在,排除了别的因素的介入和影响。对此,怀特海举例说:“观察一幅好的画。它表现一个互相关联的统一。它不满于附加的建议。没有额外的鲜红的斑点能够放在它的里面而不扭曲它的统一。”①这就是说,这个审美的对象犹如一幅好画,它自身就是一个“互相关联的统一”的有机整体。它不需要另外的标记和说明之类的“附加的建议”,而只是以它自身的存在进入经验并显示价值。如果加上“附加的建议”,它就不再是它自身了,就会引起不满,因为这就像“额外的鲜红的斑点”加之于它而“扭曲它的统一”。这里说的排他性,正是为了强调对象审美价值的独特性和确定性,因为一个有机整体本身就应该是一个和谐自洽而没有缺失的统一体,这个个性的统一体规定了经验的内容和强度。这正如菲利普·罗斯说的,这种排除关系是该现实的、确定的价值经验——“这种”而不是“那种”经验的一部分。
菲利普·罗斯进一步指出:“怀特海就是从审美经验的这三重结构中发展出它的思辨体系的。”要理解这个论断,首先要懂得这里说的审美经验绝不只是局限于人类的审美活动之中所产生的审美经验,而是现实世界中普遍存在的各种实有相互作用的“事件”。怀特海说的“个性的主观”,是指生成过程中一切具有主体性的现实实有而言。同样,他说的“经验”和“感觉”,也不只是发生于人类或者其他有感觉器官的生物体的活动之中。世界上存在的所有实有都要相互关联,作为主体的现实实有都会通过“感觉”来摄入别的因素而更新自己,由此也必然都会有经验发生。因为有经验,才有现实实有的生成和进化。把经验理解为世界存在中普遍的相互关联和作用,把“感觉”理解为世界生成过程中的“包容”——怀特海称之为肯定性包容,这两个概念所指就成了有机宇宙中包括所谓无机物在内的一切存在的活动形态。这样一来,上述审美经验就是世界按其审美本性而发生的生成性关联和进化的事态。从世界生成的原生形态看,现实事物就是通过包容性的“感觉”在审美经验中生成的。正是从这个审美经验的三重结构中,怀特海发展出了它的关于世界生成的思辨哲学体系。
从“三重结构”可以看出,怀特海所说的审美经验并不只是传统美学所说的“美感经验”,而是作为一种普遍性的关系事态与我们所说的“审美关系”相通。审美经验,就是主体与对象相互关联时发生的具有审美性质的事态。在这个关系事态中,主体通过对对象的“感觉”而生成新颖性,实现新的和谐,创生出新的美。在“感觉”过程中,经过“反应”和“补充”而得到的“满足”,作为一种享受,倒是与通常所谓美感经验相近。因此,可以说,怀特海说的审美经验就是实际发生的审美关系,或者说是审美关系的活动过程。既然如此,也就可以说,审美经验实际上就是现实世界事物创进生成的生态关系的具体呈现。
怀特海的有机哲学关于世界存在和生成的“思辨体系”,实际上就是从这个三重结构的相互关联出发的。作为主体的“个性的主观”是一切现实实有及其结合体,而对象则是潜在和现实的各种实有。现实实有作为主体以肯定性包容的行为即感觉把对象摄入自身的主体形式之中,并由于主体形式的整合作用创造出具有新颖性的新成果。这个从“反应”出发的过程,经过“补充”——首先是“审美的补充”——而得到“满足”,由此生成新的美。这个在审美经验中向美而生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作为宇宙本质的创造性的实现,亦即存在的审美价值得到实现的结果。在审美经验生成的活动过程之中,怀特海有机哲学的“范畴体系”中的终极范畴(创造性、多和一)和存在范畴(现实实有、永恒客体、主体性、包容和结合体等)都有自己的位置。也就是说,怀特海的审美经验观体现了这个思辨体系基本的思路和框架,因此,菲利普·罗斯才说:“怀特海就是从审美经验的这三重结构中发展出它的思辨体系的。”由此可见审美经验这个概念在怀特海有机哲学之中的重要地位。
二、现实事实与生态本质
诚如菲利普·罗斯所指出的:“在怀特海看来,一切现实的或实在的关系都是审美关系,即主体与感觉价值的关系。最基本和最普遍的审美关系是原因和结果的关系,即被某个‘所与物或‘他物影响的关系或‘感觉……在怀特海的体系中,一切实在的或现实的关系都用这些审美的或价值的关系加以规定。”①的确,“现实事实就是审美经验的事实”②,这正是怀特海明确强调的观点。他的这一观点,是认识其审美经验观的生态本质的原则性前提。既然审美经验的事实与现实事实是一回事,那么,现实事实的生态性质也就是审美经验的生态性质。
具有上述三重结构的审美经验作为一个现实事物的生成事件,包揽了通常所说的审美关系的三各方面以及审美过程的全部内容,而不只是传统观念中说的美感或美感经验。在怀特海的哲学中,整个有机世界就是通过这样的“感觉”而审美生成的创造性过程,自然界本来就是这样在审美经验之中生成进化的。在这个意义上,怀特海的哲学首先就是,或者说实质上就是一种美学——首先是审美发生论的美学,即揭示世界向美而生的过程的美学;更准确地说,是一种生态美学。
——之所以这样说,首先就是因为他说的审美经验就是现实世界生成的经验,而怀特海对现实世界生成过程的论述本来就具有强烈的生态性质和深厚的生态内涵。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种审美经验本来就是世界生态生成过程的普遍关联的具体表现。在审美经验中,对象被主体“感觉”即肯定性地包容而创造出新颖的个体。这个合“多”为“一”的创生正是生态性的发生和生成。在这里,内在地包含着多样性和综合进化的生态原则。在怀特海哲学中,作为构成现实世界的原初元素的“永恒客体”,如各种色、形、香、味等就是潜在的多样性的实有,而由这多样的永恒客体合生的现实实有及其结合体也必然是多样的存在。正因此,多样性就成了怀特海思辨体系中八大存在范畴之一。潜在的永恒客体是多样的,它们被包容的形式和结果也是多样的。以这样的多样存在及其活动方式为中介,必然造成存在的普遍的关联并在关联中共生。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感觉”(即肯定性包容)最后阶段的“满足”是一种首先基于审美补充的审美和谐感,还有基于逻辑的理性和谐感。审美和谐感来自自发而模糊的和谐结构,而逻辑的理性和谐则具有明确因果关联和秩序形式。在这里,审美的补充就是本能地按照和谐原则进行的摄入、包容和适应,而逻辑的理性的和谐无非是理智对这种和谐原则的明确把握。怀特海说:“‘存在的这种理性谐和是一个复杂事态的统一体所必需的,这种谐和再加上该事态的逻辑谐和所牵涉的一切完整体现就是形而上学理论的主题。”①在这里,和谐既是包容活动的方式,也是它追求的目的,和谐本身的强度也在增强之中。怀特海指出,理性的和谐还需要审美和谐的校正和修饰,使之更加细腻和圆融。以和谐的包容去促进世界和事物的更高层级上的和谐,和谐成了现实世界生成和进步的主导形式和基本旋律。这样的和谐作为多样统一的综合,无疑也是其生态性质的生动而集中的表现。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审美经验的价值内涵可以通达于深远幽眇的宇宙感。在怀特海所强调的宇宙视域中,任何个体的存在和实有都内在地关联着整个宇宙,都是宇宙环境的产物。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们在宇宙之中,宇宙在我们之中;整个宇宙都是一个有机的、具有自我生成精神的存在。这样的宇宙视域无疑是一种终极性的生态情怀,把事物的生态关联扩展到整个宇宙的时空之内,从个体的存在感悟和体验到宇宙整体的生命精神,被科学理性重新解释的“天人合一”境界即在此实现。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样一种包含了事物生成内容和功能的审美经验,直接而生动地体现了宇宙的创造性生成的本质,从而与生态生成性这一根本性质和规律相一致。怀特海把创造性看作存在的本质,存在就是一个不断实现创造性的过程。所谓审美经验,就是这种创造性得以实现并推进现实世界创生进化的具体的活动事态。在审美经验中,事物通过对新因素的和谐包容创生出新颖的新事物,实现对自我的超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现实实有作为感觉的主体同时又是“超体”。审美经验中的新颖性生成,使主体的“超体”性质得到充分而积极的实现,也就最生动地体现了生态的生成性本质,并昭示了这个生态生成过程的审美性质。
总之,在审美经验中生成的现实事物,不仅本身就是一个合“多”为“一”的生态性存在,而且它作为现实世界生成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还在生态规律的实现中自我超越。可以说,这样的审美经验实际上把世界的自我生成过程的生态性和审美性以及两者的融合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三、审美谐和的生动理想
如前所述,在怀特海看来,这个世界从其发生态来说,本来就是审美的。但是,这种审美的原生态后来被人类的抽象性行为,特别是17世纪以来的科学思想的抽象破坏和屏蔽了。不过,在科学中,也生成一种关于自然的秩序性的信念。他说:“对自然秩序的信念使科学得以成长起来,但这只是一种深刻信念中的一个特殊例子。这种信念不能用归纳的概括加以证明,它是当我们对自身的现成直接经验中所显示的事物本质作直接观察时产生出来的。”这是说,科学的分门别类的分割性研究,尽管破坏和屏蔽了世界的整体景观和有机联系,但在对事物本质的直接观察中(像那些浪漫主义诗人们所做的那样),我们依然可以对自然的秩序有所感悟,不仅成为一种信念,而且会认识到“这种信念和我们是血肉相连的”。这样的信念来自审美经验,又深化着对审美经验的认识,并且昭示着审美经验的丰富内涵。
怀特海进一步指出:“体验这一信念时就会发现以下几点:(1)我们作为自身而存在的时候不仅是我们自身而已。(2)我们的经验虽然不明确和零碎,但却说明了现实最奥妙的深处。(3)事物的细节仅只是为了要恢复它们的本来面目就必须放在整个事物的系统中以其观察。(4)这种事物体系包含着逻辑理性的谐和与审美学成就的谐和。(5)逻辑谐和在宇宙中是所谓一种无可变易的必然性而存在的,但审美的谐和则在宇宙间作为一种生动的理想而存在着,并把宇宙走向更细腻、更微妙的事物所经历的残缺过程融合起来。”①这段话说到的五点发现,所揭示的关于世界秩序性的审美内涵极其丰富而深刻。
其(1)说:“我们作为自身而存在的时候不仅是我们自身而已。”这就是说,我们自身的存在是与其他事物密切联系的,是一个有着多样关联甚至与世界和宇宙整体关联的存在。
其(2)说:“我们的经验虽然不明确和零碎,但却说明了现实最奥妙的深处。”这就是说,虽然对具体的秩序的认识尚不明确和零碎,但是它所启示旳秩序感却把意识指向现实深处的奥妙。那些明确意识到的东西是有限的,而它所指向和意味的“现实最奥妙的深处”的东西却是无限的,那首先就是审美的和谐及其创造性的价值。
其(3)说:“事物的细节仅只是为了要恢复它们的本来面目就必须放在整个事物的系统中以其观察。”这就是说既然感悟和认识到事物存在于普遍的关联之中,在明确认识之外还存在着与之密切关联的奥秘,那么就应该去努力发现被科学的抽象化和生活的片面化所掩盖了的系统性联系,意识到必须在这种系统的联系中才能认识事物的本质和价值。审美经验的存在和价值就是发生在这种系统性的联系中。怀特海甚至提出了“宇宙视域”对于认识个别事物的重要性。
其(4)说:“这种事物体系包含着逻辑理性的谐和与审美学成就的谐和。”这实际上就是理性的和谐和本能的和谐。所谓“审美学成就的和谐”,是说事物在其发生达成态中按其本性就达成了的和谐。其中自发的、原生的、不谙究竟的和谐是世界存在最基础的和谐。它在冥冥中引领、规定和推动着存在的创造性活动,把和谐的形式结构赋予可能的创造成果,因此说它是“审美学成就的谐和”。这就是说,和谐生成这世界,和谐使世界审美地生成着,审美经验就是这个“审美学成就”的实现和获得的过程。
其(5)说:“逻辑谐和在宇宙中是所谓一种无可变易的必然性而存在的,但审美的谐和则在宇宙间作为一种生动的理想而存在着,并把宇宙走向更细腻、更微妙的事物所经历的残缺过程融合起来。”怀特海在这里解释了两种谐和的内涵,并在两者的比较中把审美和谐的意义深刻地揭示出来。怀特海认为,理性逻辑的谐和虽然重要,但是它可能只是一种大体的、还存在缺陷的、尚未圆融的和谐,而审美的谐和具有发自自然的特性,能够以其更细腻、更微妙的功能避免和消除这些缺陷,使事物的和谐达于圆融之境。显然,“审美学成就的谐和”以其天成的品质而比理性的谐和更符合自然的本性,更符合世界生成的原初状态。
这五个发现,层层深入,最后揭示的就是审美和谐这种本真的审美经验的特殊功能及其意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怀特还认为“审美的谐和则在宇宙间作为一种生动的理想而存在着”,这就是说,审美和谐是宇宙生成中存在的一种“生动的理想”,也就是宇宙自我生成的一种生生不息的动力性的生命欲望,一种最具有能动性的创造性目的。正是这种“生动的理想”,作为“理想性的欲望”,以其原生的向美而生的能动性,在引导和推动着审美经验的发展进程,把它不断提升到新的高度、新的境界。
当然,对审美经验发生积极功能的不只是“审美学成就的谐和”这种“生动的理想”,理性的“逻辑推理的谐和”一样具有审美性质,因此也在审美经验中具有积极的作用。怀特海说:“推演出假设中所包含的完整模式来的逻辑推理的谐和是一种最普遍的审美性质。这种性质仅是从一个事态的统一体中所包含的协同存在这一事实上产生出来的。只要有事态的统一体存在的地方,该事态所牵涉的普遍条件之间便存在着审美学的关系。这种审美学的关系是在运用理性的时候发现的。”①这里明确指出,由理性发现的逻辑推理的和谐是一种最普遍的审美性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种和谐实际上是从现实生成的审美关系中“提纯”出来的。因此,它的普遍性实际上是普遍存在的审美关系所赋予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种理性的逻辑推理的和谐是对现实存在的审美和谐的内在关系和结构的一种抽象。它更有明确性,同时也可能失去了某些更深奥微妙的模糊性。这正如怀特海所说:“审美经验有更大的具体性,因此它的论题比逻辑经验要广。”审美经验的更大的具体性,把生态关联一直延伸和扩展到宇宙的时空阈限,在其明确的意义之外总还存在着指向无限的模糊性。
怀特海在这里接着说:“的确,如果美学论题得到了充分的探讨,那是否还有什么东西需要讨论就是可疑的了。”②这是因为美学的论题所涉及的范围,比理性之光明确照到的领域和层面要更加广阔、更加深邃、更加微妙。这就意味着,比起逻辑推理的和谐来,更具原初意义的审美和谐,尽管两者都具有审美的性质,但是后者更能够指向理性永远不可企及的世界的无限性,并且启发和推动理性去探寻宇宙的奥秘。所谓审美经验,就这样总是具有把现实推向理想的欲望和动力。说美学问题的充分讨论就能揭示世界生成的本质,不正是庄子所谓“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的意思吗?
审美经验的这种性质,来源于世界生成的整体性关联。对此,怀特还指出:“我们的道德、情感和合目的的经验大部分会被当作琐碎的和偶然的东西。我们的大量的经验的整体概念如果被看作是对清晰地察觉到的细节的一种反应,那是虚假的。应该把关系颠倒过来,细节是对整体的一种反应。它们补充定义。它们推导出判断的力量。它们使人高于动物、动物高于植物、植物高于矿物,其条件经常是:他们保持住它们对由以产生的土壤的正常关系。它们是解释性的,而不是原生性的。有原生性的东西是隐隐约约的整体。”③这段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审美经验的理想性质,这也就是它的生态生成的复杂性质。
四、审美经验的感觉强度
审美经验作为事物生成的活动过程,不仅具有理想性质,还具有生动的生命动能,那就是怀特海说的“感觉强度的增长”。
怀特海说:“一个持续的客体从承继物和新颖的结果之间的对比中获得感觉强度的增长,而且还从贯穿于整个生命历程结合起来的承继物的稳定节奏性质获得增长的强度。”④这就是说,审美经验作为一个生成关联的事态,是从继承于过去的“承继物”经过摄入新的因素而生成“新颖的结果”的过程。由于两者有旧与新的差别造成“对比”,“新颖的结果”较之“承继物”更富于理想的性质,因此就造成感觉强度上的增长,体现出更强烈的生命力度和更丰满的生命内涵。新旧对比使原来稳定的节奏激发提升,这就获得了“增长的强度”。“新颖的结果”突破旧的稳定节奏,这就使“感觉”的三个阶段——反应、补充和满足——都被推升到新的高度:引发对更高理想的“反应”,产生更强烈的“补充”欲望并诉诸主动包容的积极行动,其结果当然就是更大的“满足”。这种感觉强度的增长,实际上就是宇宙生成和进化的爱欲和力量向新的水平突进的生动表现。
怀特海说:“这个持续客体具有重复发生的影响力、对比的强度以及两个对比因素之间的平衡。这样,有节奏的持续性同物理性振动之间的联系就可以得到解释。”①感觉的过程就必然是一个原有节奏发生激荡性变化的动力过程。而这正是灌注于审美经验中的生命精神的感性表现,也是审美经验的生命特征所在。这就正如怀特海自己说的:“一种强烈的体验是一个审美的事实。”②反过来说也是对的,一个审美的事实就是一种强烈的体验。
进一步,怀特海还指出,作为审美事实的审美经验,“它的范畴条件可以从各种特殊艺术的审美法则中概括出来”。而符合上述要求的范畴条件可以这样总结为:“1.新颖的结果必须分为相关的等级从而保持特性与根据之间的某种同一性”。“2.新颖的结果必须分为相关的等级从而与这个根据在性质的同一性方面保持某种对比”。“上述这两条原则是从现实事实就是审美经验的事实这个理论中引申出来的”。他由此得出结论说:“所有审美经验都是在统一中实现对比所形成的感觉。”③
在怀特海对审美经验中感觉强度的增长的论述中可以看到,物理学的能量与情感之间是内在连续相通的。他指出:“建立这种宇宙论所应由以出发的关键概念是,物理学中所研究的有能量的活动就是生命中所采纳的情感的强度。”④这就明确地从物理学所研究的能量揭示了审美经验中生命活力极其能量的本源。显然,体现生命活动本质的节奏与物质的振动和能量活动是一体的,它因此也是情感强度的感性表现和动态能量。懂得了这个联系,宇宙生成过程中的审美经验的节奏对生命体的情感强度的影响也就不难理解了。
关于理解事物的经验,怀特海更重视隐约难明的“身体经验”,而不是仅仅限于“感官经验”(Sense-experience)或“清晰意识”(Clear Consciousness)。他指出,“感官经验”,如见闻等经验,并不是我们经验中的主要因素,相反,隐约难明的“身体经验”,如情绪、希望、恐惧、憎爱等才是经验中的大部分。人理解事物,不能忽视身体经验的重要性。在流行美学中,美感常常局限于“感官经验”之中,而对“身体经验”没有足够的重视。怀特海所说的审美经验,作为主体整体投入的一种互动包容的“感觉”活动,从“反应”到“补充”以至“满足”,必然是从感官经验到身体经验的深入。正是在身体经验中,对情感的强度才能有真切而深刻的体验,从而充分发挥审美经验内在生命能量的作用。
五、客观主义的审美观念
在怀特海的有机哲学中,审美经验是发生在世界创化生成的客观过程之中的事件。其中,作为主体的“个性化主观”就是现实实有,这个具有主体能动功能的方面,是客观的存在;作为“对象”一方的因素,无论是现实实有还是永恒客体,也是客观的存在——或者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或者存在于潜在的领域。这两个方面相互发生的关联和作用,包括作为肯定性包容的感觉,当然也是客观发生的活动过程。说到底,这就是说,审美经验是在宇宙生成过程中具有客观性质的事件,它是一种客观的存在。
正因为这样,菲利普·罗斯才说:“与康德相反,怀特海对审美经验的研究在很多方面更接近常识。康德把审美经验的源泉放在了主体性条件之中,而怀特海则将其放在了支配自然的、客观的事物序列的客观条件之中。对怀特海来说,(作为经验中心的)主体和(作为其源泉的)客体或‘他物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实在的而非理想的关系,一种主体与一个作为感觉价值客观源泉的‘他物的关系……因此,与康德的唯心论或主观主义相对,怀特海审美经验观念的特征则是实在论或客观主义的。”①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怀特海说的“主体”未必是人,而是指的存在于有机世界之中的一切具有活力的、在世界过程中活动着的现实实有。审美经验作为审美关系“是一种实在的而非理想的关系”,就是说这种关系是客观地发生的,它本来就是世界过程中的客观现实,而不是人的主观意识中的理想性事态。
罗斯的这一论断,无非是对怀特海自己观点的概括。在《过程与实在》中,怀特海就说:“对康德来说,这种使经验得以产生的过程是一种从主体性到现象的客体性的过程。有机哲学则把这种分析倒转过来,把过程解释为从客体性进展到主体性的过程,也就是从外部世界借以作为材料的客体性到统一的个体经验据以形成的主体性。”②无疑,怀特海说的更加清楚。康德的审美关系是人的主体性基础上的客观性,也就是由人的主观意识在想象中生成的客观事实。而怀特海的审美关系则本来就是客观的,它的主体性,即作为“个体性的主观”的现实实有普遍具有的主体性,这个主体性的存在及其发挥功能的过程和作用也是客观的。这个过程高度发展起来,才有了人的自觉的主体性。也就是说,康德说的那种主体性,在怀特海看来也只是这种客观的主体性创化生成的结果。
由于审美价值发生和存在于审美经验的“关系”之中,那么,审美关系的客观性也就决定了审美价值的客观性。对此,菲利普·罗斯也特别指出:“怀特海把审美关系定义为综合和建构活动的创造性中心之间的客观的或实在的关系,即‘审美角度、‘定向中心和观点之间的诸关系。对怀特海来说,这些定向中心或‘现实事态(作为自我组织的、审美的定向中心)之间获得的各种关系对实存进行规定,怀特海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充满客观价值的世界观,一个经得住更加常识化的因果效验理解检验的世界。”③在怀特海的哲学中,价值作为关系中的意义乃是一个事实,作为事实的价值也是客观的存在。
怀特海关于审美经验即审美关系的客观性的思想告诉我们,现实事物和世界的生态关系和生态价值也是客观存在的。这对于树立正确的生态思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事物和世界的生态关联存在的客观性要求我们,必须真实地、尽可能全面而深入地探究和把握生态关系的客观情况,而不能主观武断或者大而化之,不能让已知的知识和感受屏蔽和限制了生态思维的视域和深度。要知道,对生态关系的复杂性的任何疏忽和低估都可能造成严重的甚至不可弥补的后果。特别是怀特海格外看重的处在世界奥妙深处的审美谐和的生态意义,更加应该为我们所重视。同样,事物和世界的生态价值的客观性则告诉我们,对生态价值的认识和评估必须实事求是,来不得任何一点疏忽和虚妄,绝不能用臆想代替事实。
在怀特海的观念中,“重要性”作为一个价值认知概念,指的是那些对于宇宙的生成来说具有重大意义的价值。他认为,这种重要性绝不是主观的想象和判断,它乃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他说:“重要性思维各种各样的变化非我们的软弱的想象力所能及。但是,任何经验因素中的审美的重要性具有它的直接当下的存在之外的证明。自我享有一种超出它本身范围的重要性。”④这段话指出:第一,重要性面对各种各样的变化是一个高度复杂而模糊的领域,这不是“我们软弱的想象力”所能确认的;第二,任何经验中的审美的重要性更是难于确认,因为它的价值在于超越当下存在的更加旷阔而深邃的关系,所以仅凭当下的存在还不可能直接证明;第三,主体在当下的审美经验中的“满足”中得到享受,但是这种享受的重要性即其价值内涵绝不只是限于自我,这是因为这种享受中还包含着一种超越自我,或者说是自我作为“超体”而实现自我创造性的意义——在现在时的享受中还创生着未来。在这里,“想象力”“当下存在”和“自我享受”都是主观的或者具有主观性的东西,而审美经验的重要性不是这些东西所能确定和限制的。审美经验的重要性作为价值事实客观存在着,这需要我们以谦卑而严肃的态度去对待,而绝不能自以为是、主观武断。
由于在怀特海的有机哲学中审美经验同时就是生态生成的经验,审美经验及其重要性的客观性也就实际上指向生态关联及其后果的客观性。人类在实践中那许多遭到自然界严厉惩罚的行为,就是无视这种客观性的结果。何况,审美经验中的满足并不只是感官和情感的享受,它的重要性更在于现实世界的实际生成和进步,而这恰恰是人们很容易漠视不见的。怀特海说:“人类通过他们注重抽象而与动物区别开来。人类的堕落因其从审美内容分离出来的冷酷的抽象占支配地位而与人类的上进区分开来。”①其间深刻的道理和严正的警告,值得我们充分重视、虚心体味。
六、审美情感的批判精神
怀特海要求重视审美经验的重要性,这在它关于审美情感的批判精神的论述中也表现出来,并具有巨大的实践的意义。
怀特海说:“在人类生活中,激发起人正当的不满之情的因素是一种渐次成熟的批判精神,这种批判精神的基础便是对美、对理智分辨力以及对责任的看重。”②这里说的“对理智分辨力以及对责任的看重”,其实都是以对美的看重为基础和原初动力的。怀特海认为:“经验中的原始因素首先是动物情感,诸如爱、同情、愤怒等,并伴随着类似的渴求和满足;其次,才是更具人类特色的对美、对精微思想的经验,对它们有意识的享受。”③如果考虑到达尔文关于动物美感的肯定,那么,应该说对美的经验并不只是人类的特色。不过,对美的经验的有意识的享受和对精微思想的经验确实是人类的特色所在。
对于人类来说,最具特色的是把精微思想与美结合在一起的经验,在这样的经验中,人类进行着更加自觉的美的创造。诚如那怀特海所说:“人们在对思想进行精微的调整时,其成就是壮观的。这种壮观与真实与否这一生硬的问题是不相关的。我们可以把这种壮观称为‘美。”这就是“理智的美”。“但是,理智的美,虽然可以用与感官美有关的词汇来赞颂,但无论如何,却要借助比喻来表现。对于道德美,也可作如是观。”于是就有了“感官美”“理智美”和“道德美”这样三种美。在怀特海看来,这三种类型不同的美,乃是“可能在实际中实现的那种最高理想的满足”。“因此,我们可以将这三种不同类型的美统称为那样一种美:它使宇宙的爱欲得到最终的满足”④。说这三种不同类型的美“使宇宙的爱欲得到最终的满足”,这就是审美经验的重要性的根本内涵,也是怀特海对美的现实生成意义的最高概括和称颂。
为什么说这三种不同类型的美“使宇宙的爱欲得到最终的满足”呢?这是由审美经验和美在宇宙生成中的具体功能所决定的。有机哲学认为,宇宙是通过包容即肯定性感觉而实现其创造性本质的。这个包容的“合生”就是宇宙爱欲的具体体现。不仅欲望的理想追求着合适的对象,而且按照和谐创造的原则进行审美补充,最后创造出超越了原有存在的新的实有。这一切带来的满足就是对爱欲实现的享受,在这享受中爱欲由激发新的动力和激情,生出新的理想,把现实推进到未来。这爱欲是宇宙创造进化的动力,它生生不息,一往无前。马克思说人的生产也能够按照美的规律造形,而在怀特海看来,实际上宇宙就已经通过审美经验在美的引领之下创造自身了。
不幸的是,宇宙对美的创造却往往在人的实践中遭到背弃和破坏。工业化及其教育模式中造成的各种抽象化对审美和谐和理性和谐的模式和分解,就是怀特海最为痛心疾首的表现。对于这种抽象化,就必须用美的观念和情感来加以批判,以帮助美在各种分裂破碎的经验中重新复活。为此,怀特海对教育提出了重要的建议,要求重视审美经验在教育中的重要性。他指出:“在单纯实践的人那种粗鄙的专业化价值与空谈的学者那种微弱的专业化价值之间还有另一种东西存在。这两种人都是缺乏某种东西。要是把这两种专业化价值加在一起,也得不到所欠缺的东西。缺少的东西是对一个机体在其固有的环境中所达成的各种生动的价值的认识。例如,你理解了太阳、大气层和地球运转的一切问题,你仍然可能遗漏了太阳落下时的光辉。”①
需要说明的是,为什么“太阳落下时的光辉”就那么重要?这仅仅是因为他的感官之美可以给我们一种享受吗?事情不是如此简单。在这里,“太阳落下时的光辉”作为自然界的一种整体之美,显示了宇宙爱欲的价值,它启示和召唤我们对自己的生存环境的整体意识和感官经验的生命内涵。在论及“认为单纯的物质没有价值的假定,使人们对待自然和艺术的美缺乏尊敬”的观念时,怀特海提到优美绝伦的泰晤士河湾上却大煞风景地架上了一座铁路桥的事情,指出“设计这座桥时根本没有考虑审美价值”②。怀特海从审美经验出发的这些批判,就是用审美情感对反审美亦即反生态的现象进行的批判。怀特海说得好:“事实上,对于很多目的来说,某些容易产生的审美经验成了比书写的语言或口述的语言更好的符号。”③审美经验所显示的意义,不仅比“书写的语言或口述的语言”所表达的更加丰富和深邃,而且还直接作用于事物和机体的生成进化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