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写作思潮对铁凝小说创作的影响
2023-09-01王杰
王杰
内容摘要:在当代文坛中,铁凝是一位杰出的作家,身为女性,也擅长写女性。女性主义写作思潮作为文学思潮中的一大类别,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构成部分,亦在作家们的创作中划下了或浅或深的印记。女性文学写作思潮对铁凝文学创作的影响无疑是多方面的、复杂的。在此,重点围绕这一思潮对铁凝小说创作的叙事策略的影响,结合具体的文本《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麦秸垛》,从女性意识、女性悲剧这两个维度来展开论述。
关键词:女性主义 铁凝 小说创作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 《麦秸垛》
女性主义写作生发于性别意识的觉醒,即女性认识到在社会生活和世俗观念中存在着性别关系和性别权力的问题。在欧美,女性主义兴盛于20世纪60年代的妇女解放运动时期,着重批评男权文化、探讨政治性别等相关论题。在中国,这一进程相对而言要滞后和缓慢一些。到了20世纪80年代,尤其是80年代中后期,中国的文化语境呈现开放性和多元化的格局,正是在这样一种开放多元的文化氛围、文学语境下,“女作家作品与理论批评互生互荣”[1],从而形成一股强大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女性主义不仅是一种文学思潮,也是社会思潮的一部分。作家铁凝,总能以细腻的情感、独特的眼光、清新的笔调去挖掘女性人物身上各自迥异的故事以及不同的人生走向,并反思作品背后蕴藏的文化内涵和精神价值。基于此,我们得以窥见铁凝在作品中透露出来的女性意识、女性悲剧以及她日臻圆熟的创作理念。
一.女性主义写作思潮
(一)背景
关于对女性主义这一概念的界定,此文主要采用“研究性别和权力的学说”[2]这一解释。feminism可以译为女子主义、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男女平权主义,它对应着妇女解放运动的不同阶段。鉴于汉语里没有一个同时包含“权力”与“性别”的词语,因此无论翻译成哪个词,内涵差异都很大。但是,“女权主义”主要是指早期女性为争取政治、教育、法律和文化等基本权利进行的斗争;而“女性主义”,则侧重于性别文化、性别理论、性别写作等方面。
性别意识的充分实现和成熟,与1995年在北京召开的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密切相关。以这次大会为契机,中国女性主义成果如雨后春笋般竞相破土。同一年,女作家的创作、出版和专题研究层现叠出。与20世纪80年代后期只有孟悦、戴锦华、杜芳琴、李小江孤军奋战的状况相比,90年代可谓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盛大的大规模译介和研究女性主义的时代。丰富多元的研讨会、研究主题、学术论著共同构成了一个不断向外辐射文化影响力、号召力的磁场,进而丰富了新的女性创作和理念。
(二)在国内的演变历程
女性主义写作在中国的发展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以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诗歌创作为主,代表性诗人有翟永明、伊蕾、唐亚平等。中国的女性主义写作率先从诗歌领域开始。以翟永明、伊蕾、唐亚平为代表的女诗人,她们以简短精练、富有穿透力的语言书写女性经验,呈现女性身体和心理的独特与神秘,在被隐蔽的经验中艰辛地找寻和构建新的话语空间。同时,在这一阶段,除了诗歌之外,在小说创作中也出现了女性主义写作的特质,代表性作品有王安忆的“三恋”、《岗上的世纪》和铁凝的《玫瑰门》。这些作品借助自然环境或历史化的背景,以女性为中心,以叛离传统叙事的方式张扬了作家对女性的身体、情感和欲望的探索。
第二阶段则以小说创作为主,代表作家有林白、陈染、徐小斌、海男等。90年代之后,中国的经济迈入快速發展的轨道,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在中国也得到广泛译介,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当代女作家们对性别意识的认知变得更为自觉和深入。相比80年代,她们以成熟的个体化姿态活跃于文坛,同时也以更明晰准确的女性视角去观察男性和社会,还更加矢志不移地用女性身份与历史对话。到了第三阶段,这一时期的女性主义写作思潮以女性时尚写作为主,代表作家有卫慧、棉棉、周洁茹、文夕、九丹。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至新世纪初期,中国的城市文学和都市经验逐渐成形,女性主义写作思潮和性别意识的突显已然成为事实,社会对女性写作也有了一定程度的认可,因此,这一时期的女作家已无须耽溺于与男权的对抗,新的关系接替了性别之间的激烈对抗。以卫慧、棉棉为代表的女性作家们从写作伊始就依托于另类的都市经验和喧闹的躯体感官这两种叙事资源。
(三)主要特点
女性主义写作思潮有三大主要特点。首要的特点是以女性视角呈现女性特有的生存体验和景况,女性对身体的多重探索,能够表明她们对男权秩序的摈弃。其次是纷繁迷离的叙述方式和具有感性特质的语言,“女作家用语言将自己从男性传统中剥离出来,创造了属于女性的轻盈、奇异、飞翔、玄妙、和富有想象力的性别诗学”[3]。
第三大特点是大量呈现富有女性特征的隐喻和想象。女性主义写作的美学风格是别具一格的,这主要表现在它为文学史提供了具有女性意味的隐喻和意象。这一点,在铁凝的作品中体现地较为明显。铁凝的“三垛”系列小说《麦秸垛》《棉花垛》《青草垛》中,将女性的身体部位比喻为“垛”,“垛”这一意象具有多重象征意义:它是与女性生存境况紧密联系着的物质层面上的依赖;“是承载女性生命力的‘欲望之垛;是窥破女性生命本相的‘风景之垛”[4]。《麦秸垛》一开篇就呈现出这样的场景:麦秸垛坚挺挺地戳立在麦场之上,参差不齐的碎麦秸在檐边闪耀着,恰似一轮光环点缀着麦秸垛。“黄昏,大片的麦子都变成麦个子,麦个子又戳着聚拢起来,堆成一排排麦垛,宛若一个个坚挺的悸动着的乳房。”[5]人类的欲望像麦秸垛一样生生不息地繁衍和生存,铁凝以清丽、真淳的笔致赋予麦秸垛以女性特质和魅惑。
二.女性文学写作思潮影响下的铁凝创作
文学思潮具有群体性、动态性、历史性、观念性、复杂性的特点,因而从这一角度出发,其带来的影响也会附着相同或类似的性质。女性文学写作思潮对铁凝文学创作的影响无疑是多方面的,在此,重点围绕这一思潮对铁凝女性写作的叙事策略的影响,结合具体的文本《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麦秸垛》,从女性意识、女性悲剧这两个维度来展开论述。
(一)女性意识
女性意识,尤其是女性作为个体的自我意识,历来被广泛论及。时代在更迭,社会在进步,女性文学也发展得更加多元化,女性的自我意识逐渐被人们关注和凝视。“从女性的无意识到意识的强烈高涨”[6],铁凝在作品中用不同的形式凸显其不断发展变化的女性意识。自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铁凝小说创作中的女性意识在不断演变。从无意识的女性性别写作到“三垛一门”的多视角女性书写再到《大浴女》《笨花》的回归与超越,文本中的女性意识也从初步显示慢慢过渡为建构,最终走向成熟。从《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等早期作品中可以发现,铁凝在这一时期的创作还仅仅是透过她以自身的少女视角去体察,对女性的关注暂且停驻在记录故事或无意识书写的层面上。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社会思想和文学思潮交互碰撞的时期,中国的文化语境呈现出开放多元的格局,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传播开来。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铁凝以更具胆识的姿态深入到创作实践中,不断探索女性题材的写作。
铁凝的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发表于1983年。在这篇充满日常生活气息的小说中,铁凝用心塑造了一个不愿迁就、勇敢独立、活泼热情的城市女孩——安然,这是新时期文学中一个富有纯真美和带有时代印记的人物形象。安然的女性自我意识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初步萌芽。她喜欢放鞭炮,爱趁人不备之时吹一两声口哨。这些在世俗眼光中更偏向于男孩子的行为,安然对其有着浓厚的兴趣。同时,当姐姐安静窥探到安然的情窦之花悄然绽放时,她坦诚地告诉姐姐自己内心的想法,认为和男生在一块儿讨论功课会比和女生在一块儿还好。勇敢做自己、有个性特征的安然,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女孩对女性自我意识的守护。
从小说中的另一主人公安然妈妈身上,我们也能体悟到女性意识的觉醒。安然妈妈是一个追求男女在社会地位上平等的人物形象,她的工作在“文革”中受到影响,“文革”结束后便极力追求事业,遗憾的是却未得到家人们的支持。当因为没有把裤子熨烫好而遭到丈夫的埋怨时,安然妈妈直言“我又不是家庭妇女,生来专为给你熨衣服的!”[7]当女儿责怪她在学校里忙了一天工作而没有及时回家做饭时,她反问道:“妈妈怎么啦?妈妈就一定得是家庭妇女?我还没当够哇,一当就是十年,满脑子油盐酱醋。”[8]其实,从安然妈妈回应丈夫和女儿的话语中,我们能察觉到她在思想意识层面和言行举止上对女性摆脱家庭的束缚去获得自由独立、拥有一份事业的肯定和维护,正是透过这一点,我们发现了她身上的女性自我觉醒意识。相比于《哦,香雪》中模糊的女性意识和一定程度上的无意识写作,铁凝在《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所表露出的女性自我意识逐渐明朗化、清晰化。
“铁凝创作中鲜明的女性意识与深层次的性别思考”[9],在中国新时期的女性写作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初入文坛时,铁凝的作品通过对日常生活气息的捕捉和对人性细致入微的刻画展现出个性写作特征,她凭借塑造“香雪”“安然”这两个纯净、清新的女性形象唤醒对新时代、新文明的精神向往。不啻如此,铁凝对诸多少女形象的塑造都展现出若明若暗的女性意识。在创作转变期,铁凝顺应“寻根文化”思潮,吸纳西方思想进行文化层面的探询,一边融入主流,一边在乡村生活与女性生命体验中寻求精神滋养、积累创作素材,并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展开书写,女性意识愈发显明。朴素厚重的“三垛”借由“地母”类型象征发起关于母性的时代追问。在20世纪90年代大众消费文化兴起之际,铁凝稳定有力地把握住了自身的文学创作轨迹,使其创作取向与时代主流同频共振又不失个人坚守,同时把落脚点放在对复杂人性的思量。
(二)女性悲剧
“三垛”系列小说展现了女性的生活方式、生存状态,以及她们的悲剧命运。《麦秸垛》作为其中的“一垛”,相对而言是写得较为完整、成熟和深刻的作品。小说不仅叙述了知青陆野明与沈小凤、杨青的爱情关系,还描写了农民栓子与老效媳妇、大芝娘及其丈夫、小池与大芝和花儿的几组爱情与婚姻悲剧。因此,可以说《麦秸垛》是“多种悲剧情感交织,将多种爱情悲剧交织在麦秸垛的现实空间中”[10]。《麦秸垛》中,老效想要得到栓子大爹的一双日本皮鞋,于是他愿意在麦秸垛边用出让妻子肉体的方式来进行交换。小说中有这样一番描述:“栓子恋那媳妇,就是愿意把东家的麦子送给她……‘这么着,咱换吧。老效说。‘把你那皮鞋给了我,我就让你一回。……这时散在脚前的麦秸堆一阵窸窸窣窣,老效弯腰抓起一个人来。栓子细看,正是那媳妇。‘就在这儿,行不?你脱鞋,她这儿由我脱。老效抓住媳婦的裤腰,媳妇趔趄着歪倒在垛前……”[11]自这件事发生后,老效媳妇跑了,日后再也没回到端村,再也没有回到一个为了得到一双皮鞋而出卖自己肉体、残害自己心灵的男人身边。可以想象,老效媳妇再也不愿回忆起自己被绳子绑住,嘴被毛巾堵住的经历,麦秸垛在她心中又何尝不是伤心之地,又何尝不是悲剧的发生地呢?
透过此,我们可以看出,《麦秸垛》以其对生活独特的观察视角,从更深更广的意义上对女性的悲惨命运作出了新的探索,展现了女性悲剧性的人生。通过讲述老效媳妇、大芝娘等人痛楚、凄凉的人生故事,铁凝揭露了落后的传统思想给女性精神上带去的重压和束缚,以及女性自身的局限性和性格扭曲异化等现象,从而展现一种“在爱与性的纠缠中,人性本欲、精神阉割、妇女命运的真实”[12]。作为文学接受者的我们,也能从中获得一定的启示:评判一部文学作品是否具有悲剧意识,要去重点关注和衡量作品反映出来的思想意识和精神品质是否具有抗争性和超越性。不难发现,铁凝用含蓄节制的方式去叙述女性悲剧,她在小说中传递出来的悲剧意识并不是依托截然对立的矛盾或冲突去反映的,而是在悲剧中贯穿着悲悯情绪和同情之心,通过设立温情式、可回味的结局,追求一种美与沉重共存、希望与绝望并生的和谐艺术境界。
受女性文学写作思潮的影响,铁凝的文学创作发生了量的积累和质的转变。作品中的女性自我意识经历了若隐若现—愈加鲜明—回归超越的转变历程,这样一种女性自我意识由初显到建构到成熟的演变,不单反映出了铁凝笔下女性人物个体意识的独特性,其实也折射出铁凝自身人生阅历的累积和创作观念的个性特征及其发展历程。从女性悲剧这一层面来看,作品中悲剧精神和悲剧意识的内涵和外延在不断衍变,其悲剧意识不仅表现为作品中显性的悲剧因子,比如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求而不得等状况,更深层次的隐形悲剧因子,诸如个体对生存困境的抗争、对传统道德观念的挣脱以及由相关行为带来的个体的牺牲,同样能够体现出一种悲剧精神。以上这些,不仅是一种文学特质的发展,更是作家铁凝对文学世界、艺术价值的不懈追寻和上下求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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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孙娜.“麦秸、棉花、青草”间的真实——重读铁凝“三垛”[J].学理论,2012(24):157-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