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柯记
2023-07-07居何
居何
我偏看不得他这样造梦似的深情款款。这样像蛛丝一样柔软稠密的情意,是惑人心智的利器,随时能够将我绞杀殆尽。
楔子
炭火里煨着的栗子熟了,毕剥有声。宫侍们不知都跑去了哪儿,金堆玉砌的偌大仪凤殿此刻竟只剩我一个。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随手拿了陈循赐下的玉如意伸进火里取栗。
刚从余烬里拨出一颗,宫门便訇然中开。钩藤缉珠朝靴急踏而来,靴子的主人在我咬开栗壳时捏住我的下巴,迫我抬头看他:“你哥哥砍下了守城将士的脑袋。”陈循顿一顿,借火光端详我的表情,而后一笑:“他带着冉吴五千精兵攻进都城,此刻便要到宫门外了。”
“既如此,”我感到疼痛,略偏了头轻易逃离他的掣肘:“该要恭喜哥哥了。”
仪凤殿是陈循特意为我修建。四面累砌寒玉,密不透风,隔绝天日,是再精巧不过的囚笼。是以尽管此刻宫闱大乱,这里依旧静得出奇。
陈循的嘴唇苍白如凛月霜雪,我把栗仁取出递到他面前,意料之内被他一把拂落。
我并不恼,俯下身继续在炭火里搜寻开口的栗子。陈循倏然再度迫近,袍袖撩起火星四窜,一把扣紧我的后脑狠狠吻上来,又在我反应过来前松开:“姜妤,”他咬紧牙关,把穷凶极恶的威胁说成缠绵悱恻的承诺:“我永远不会让你离开我。”
一
我在陈循上朝的大殿见到姜盈。一别多年,他也添了几丝风霜。即便此刻端坐北代龙椅,面上也不见半分笑意。
我垂首而拜,眼前见得裙摆处的彩缂缠枝牡丹,便想起冉吴宫苑里的赵粉姚黄。残冬未尽,想来昔日韶华此刻也一并掩埋在风雪之下。
姜盈走来亲自扶起我,他说:“阿妹,让你受苦了。”
这话耳熟得很。四年前陈循驱兵南下,连破五关,冉吴上下一筹莫展,不得不推了我去止戈。那时姜盈还只是未封爵的皇子,和亲的车驾行出三里之地他才领亲卫打马追上。但两队人马对峙僵持良久,最后他也不过说了一句:“阿妹,让你受苦了。”
北代的后宫教会我柔顺谦卑,我后退一步,姿态低进尘埃里:“为国尽忠,何苦之有。”
姜盈大约还想说些什么,但已有卫兵匆匆走近:“殿下,宫内有信传来。”
我懂得自己身份尴尬,于是适时告退。姜盈略微皱眉,却也任由侍婢扶了我去歇息。大约是厌恶陈循,也连带着厌恶陈循替我修建的宫殿,姜盈用一把火使仪凤殿化为焦土,随后把我安排在启坤宫——那本是陈循皇后的居所,可惜它的旧主在铁蹄尚未迫近时便殒了性命。
侍婢从前服侍过皇后,很是懂事,进了殿门便打发其他宫人为我准备沐浴熏香。她扶我至铜镜前,轻柔有度的举止在替我卸下双环髻上的珠钗后转为凌厉:“是你害死皇后!”
语气激愤,七宝凤钗的尖端对准了我的喉咙。
我握住这位忠心仆婢的手,把钗尖递近几寸送进皮肤,逼出一点血来:“是我害的,又如何?”觉察到手心的颤抖,我抬眼冲她一笑:“你虽忠心耿耿,可惜手无缚鸡之力。此刻便是给你一把匕首,若我喊将起来,只怕你也比我死得更快些。”
侍婢骤然惊惶。也许是我的笑意森然可怖,她竟奋力挣脱,连连后退,口不择言:“妖女!贱人!”
带血的钗子摔在地上,折弯钗头赤金凤凰的羽翅。门外监守的冉吴侍卫应声而入,持刀制住詈骂不休的婢女,对着我这位远嫁和亲的公主,态度尚算得上恭敬:“卑职救驾来迟,殿下无恙?”
我拾起陈循赏赐的旧物,突然觉得无趣,扣了镜子道:“把她带下去吧。”案上红烛突然爆出一朵大大的灯花,这在北代的传言中是个极好的兆头。
于是我很愿意在这时发一发慈悲:“天儿冷,埋进乱葬岗里暖和些。”
翌日姜盈带了砂橘来看我。我向来怕苦怕涩,因此丝丝缕缕的橘络一早被他细细剥除。光滑的橘子入口清甜,我一笑:“多谢皇兄。”
他也笑起来:“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橘子,每到秋冬,屋里的橘子皮堆得比案几还要高。”
地龙熏出清新的百合蜜香,我刚想顺着陈年旧事的话头撒娇卖乖,就听他突兀地转了话题:“听侍卫回报,你下令处置了一个宫女。”
我瞬间失了兴致,懒怠多言,不过含糊地应一声。姜盈或有叹息,但到底软了嗓音哄我:“时机未到,莫再任性妄为。”
一时倒尽胃口。我起身送客:“贱妾身为俘虏,太子殿下久留于此,恐怕污了清誉,请回吧。”
姜盈八风不动的面容总算破开一线有机可乘的裂隙:“申妤!”他扼紧我的手腕,强压怒气:“你还要同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殿下怎么不唤我阿妹了?”我没有挣扎,笑吟吟望向他:“我虽非真正的公主,却也担得起殿下这一声妹妹——毕竟一家子说话,我还得尊您一声姐夫。”
二
我是申国公的次女,十二歲前随着无名无份的娘亲生活在乡下。
娘亲去世后,我拿着父亲多年前留下的信物叩响国公府的大门,从此成为申家的二小姐。
我在十三岁的除夕夜认识姜盈。他的母妃是国公夫人的亲妹妹,申嫦亲热地喊他表哥,呼奴使婢把精致的茶食奉到他面前,转过头才记得介绍我:“这是父亲新得的女儿。”
没有人教我礼仪,申嫦的介绍又来得太快。几乎来不及思索,我弯曲双膝,便要对着这位阖府恭迎的皇族上宾直直跪下去。
姜盈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我,却到底没快过申嫦的嗤笑:“我这位妹妹出身乡野,礼数不周,表哥莫要怪罪。”
我并不讨厌在乡下和娘亲相依为命的日子,虽然我在京城中受到的非议也大多来源于此。穿惯绫罗吃惯珍馐的公子小姐们自然有理由看不上我,年节下,他们以赏雪联诗为乐,不知道那样盛大的冰雪奇景可以悄无声息地覆盖多少贫苦的尸骨。
我们本非同类。
我的娘亲为了换半斗米,在腊月里通红的两手一点点把麻草搓为麻绳。血珠从皲裂的手掌渗出,满心挂念的不过是为我熬上一碗温热的米粥。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把信物递到我手上,指望它能给我带来丰足的衣食和稳固的容身之所。是以任凭旁人如何诽谤讥嘲,我也要努力挺直身板,站稳申国公次女的位置。
我略略矮身,学着申嫦的样子唤一声:“表哥。”
姜盈把做成兔子模样的茶点递到我手里,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让我想到最洁净柔软的锦被。申嫦大概看不惯,刻意笑出声来:“表哥有所不知,我这妹妹素日并不爱甜食。”
我一向避免与申嫦交恶,即便她三番五次多有刁难。但那天我咬开甜甜的豆沙馅,头一次鼓足勇气悖逆申嫦,说出真心话:“我很喜欢。”转过头,我笑着向姜盈道谢:“多谢表哥。”
姜盈后来对我说,他从未在京城贵女间见过那样怯生生的笑容,像一枚细弱的茉莉花苞,可以轻易被风雪摧折。我当他是在夸我,也就没和他提起那天过后申嫦在饮食上对我多有磋磨,粗糙的干粮和陈腐的酸齑刺激出积年的胃病,而申府上下无一人为我延医问药。
我缩在单薄的衾被里听风吹檐瓦,也听雨打寒窗,如此病榻缠绵多日,在惊蛰的春雷后等来淑妃娘娘的召见。
申嫦自然与我同去。她通身是江南新贡的金丝织锦,一支穿花蛱蝶金宝簪沉沉压住满头乌云。因为不能丢了国公府的气度,她把一套旧了的银白牡丹纹织锦裙赠我。尺寸并不合身,宽大的裙摆在我跨过门槛时绊住步伐,身旁的丫鬟视若无睹,幸而在重心不稳时我及时抓住门环,才不致使场面太过难堪。
淑妃是申嫦的姨母,却出乎意料地对我十分亲热。她拉着我在榻上坐下,和气地问询我的身世。我一一老实回答,很快看见她红了眼眶。
她又伸出手掠开我垂落的发丝,叹道:“多可怜的孩子。”
我下意识后缩躲避,也在这一瞬隐隐嗅到她金丝绣凤的袖笼中杜桑的气味,甜得像一盅煮化了的杏仁露,腻得让人心慌。
我不知怎么入了淑妃娘娘的法眼,将作为小公主的伴读留在宫中。申嫦向淑妃拜别后狠狠剜了我一眼,她自然不甘心落我下风,也大概不清楚,命运给予贫贱之人的馈赠,其实往往是诅咒。
可惜,这个道理我同样明白得太晚。
三
我向姜盈打听陈循的下落,他付之一哂:“还理他做什么?”
我垂首耐心剥开一朵莲蓬,又把洁白如玉的莲子细细择出,喂进他嘴里:“我倒不想理他,只怕肚子里的小人儿怨我冷落它的父亲。”我笑着,看他满脸震悚,继续补充这孩子的细节:“已有两个月大了。想必皇兄一早耳闻,妹妹宠冠六宫。”
姜盈捉住我的手,恨意不加掩饰,从那双冷如寒玉的眼眸直射而出:“谁允许你怀上他的孩子?”他的手心微有汗意濡湿,灼痛我的手背。我用力摔开,笑意在眼底摇摇欲坠:“只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
申嫦与他的孩子,算算也该有三岁了。
姜盈一滞良久,到底松开我的手。而后他转身去看窗外一株积雪的老梅。声音被北风吹散,落在我耳里,字字竟带凝噎:“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月亮碎了,斑驳一地。我到底还是不忍他伤怀,于是拾起玄狐披氅,轻轻笼住他的肩头,松口安慰:“我从未怪过你。”
我在及笄那年知道自己的命运。那时北代已破开冉吴边防,朝堂内外,和亲的声势愈发壮大。淑妃选了一个天朗气清的吉日,为我插上一支琉璃钗头凤,和蔼可亲,正式将我收作她的义女。
我顺从地低下脖颈,感受淑妃娘娘长长护甲抚过发髻时的颤栗,脑海里是前一日姜盈与她争吵的画面——十七岁的少年郎,双膝跪地,头颈却倔强地昂起,字字句句是真心:“儿臣与申妤情投意合,恳请母妃收回成命。”
淑妃的巴掌落在他的左脸,护甲尖利,划出三道长长的血痕:“糊涂!和亲的若不是她,便是你的亲妹妹!”
姜盈沉默片刻,终于低下头,却是深深地叩拜下去:“儿臣会自请出征,只求母妃照拂申妤,护她周全。”
边关风雪将他磨砺太过。再见他时,那双昔日如暖玉的手已失了水头,粗砺似山野顽石。一道可怖的刀疤从脖颈蜿蜒下去,到我难以探寻之处。
但他仍是笑着向我问好,并背过满堂宴会喧闹,将一支多宝玛瑙簪稳稳插进我高耸的宫髻。
陈循见过这支簪子。那时我已成为他名义上的宠妃,日日得他垂怜。一架紫藤花开如流瀑,花下,陈循将从箱底寻出的宝物随意抛掷于地:“真丑啊,”他眯起眼,笑容嘲弄:“冉吴皇室的品位,当真贻笑大方。”
簪子做工牢固,竟未动摇分毫。我将它拾起笼进袖口,盈盈笑道:“让陛下见笑了。”
陈循伸手搂住我的腰,温热的吐息拂在我耳畔:“爱妃不生气?”
我笑得愈发横生媚态:“天下女子,莫不以夫为尊。何况陛下贵为天子,一言一行堪为天下表率。”轻微扭过身脱离他的掌控,我伏地而拜:“贱妾素将陛下所言奉为圭臬,不敢有违。”
陈循对我的千依百顺尚算满意,拍手唤来一名捧着四方锦盒的宮侍。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宫侍移开盒盖,露出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兔子来。
“深宫寂寞,为爱妃添一小宠,聊胜于无。”陈循不知何时踱至我身侧,并抚上我的脖颈。他的身子算不得康健,即便酷暑天气依旧手足冰凉。阴冷的手指在我身上游动,缘喉头至锁骨,拂拭我的皮肤,像竹叶青鲜红的信子。
那只兔子甚至没活过一天,次日清晨就死在我宫里。负责看顾的宫女痴呆懵懂,却一口咬定是董妃差来的婢女下的毒手。董妃的父亲是征伐冉吴的将领,战功赫赫,威震朝堂,是以她一向看不起我这个弱国的俘虏。昨晚两宫侍婢产生龃龉,她的贴身婢女不免到我这里不咸不淡地说上两句阴阳怪气的闲话。
陈循来时我背过身去,他果然弯腰贴近我身侧,尖巧的下巴在我鬓边厮磨:“生气了?”
我转过脸,盯着他下巴上一点小小的红痣,懒声道:“臣妾哪里敢生气?否则今日死的是兔子,明日便该轮到臣妾了。”
陈循伸手捂住我的嘴,原本上扬的睫毛淡淡垂扫下来,恍惚是睥睨凡俗的神像:“孤不会让你死。”
死的是董妃。
连同她名扬四海的父亲。
连同董府上下七十二口。
连同耀武扬威的董氏全族。
我对陈循说:“你是借刀杀人的个中好手。”
陈循晃着脚上的镣铐,坐在一线天光下垂头看我。他人瘦,金属撞击骨头,铿然有声。雪白的囚服纤尘不染,把那一点熹微的日光分毫毕现地反射到深不见底的瞳仁里,也让他的笑带了点邪气:“爱妃依葫芦画瓢,也想试试孤这把好刀?”
我轻踢铁栏,用口型告诉他:“我要姜盈的命。”
四
胎儿四个月时,我的肚子开始显怀。
姜盈来看我的频率慢慢低下去,我知道那和冉吴与日俱增传来的书信有关——北代早已是囊中之物,他身为储君却迟迟不班师回朝,自是难免非议。
春色渐染,我指挥宫人把芙蓉榻移至宫墙内最大的那株梨花树下。刚和衣睡倒,额上便触了一瓣轻柔的梨花。
睁开眼,是姜盈面带笑意:“妤儿今日可好?”
我低下头,摸一摸尖尖的肚子,答非所问:“恐怕是个男孩。”
姜盈似乎神色自若:“男孩不好吗?”
“我想要个女儿。”一树梨花欺霜赛雪,沉沉压住湛蓝碧空。我指着最密的那道花枝,笑说“若能像梨花一样白璧无瑕,是最好。”
姜盈像是心情极好,竟就挨着我坐下,也兴致勃勃地与我商讨起来:“那么不如先取个小名——就叫梨儿,可好?”
“鄉里乡气。”我撇嘴看向他,思索片刻,道:“叫莫梨吧。”
姜盈握住我的手,眼神像春水一样温柔:“好。都依你。”
但我偏看不得他这样造梦似的深情款款。这样像蛛丝一样柔软稠密的情意,是惑人心智的利器,随时能够将我绞杀殆尽。
我立即抽开手,唇角漾开一点极难捕捉的笑影:“你和姐姐的孩子叫什么?”
“念予。”清风拂面来,没有想象中略显狼狈的躲避,姜盈直视我的眼睛,竟然坦荡磊落至极:“姜念予。”
我的心口骤然发紧。往日记忆如山崩海啸,呼啸席卷而来。春雨夏风,秋霜冬雪,信鸽翻山越岭,迂回曲折,从边疆带来消息,字字落款是“念妤”。
在这一瞬我突然想变回那个倚楼盼信的申妤,可惜已过心软的时机。
我咽下喉头辛涩,只说:“不是个好名字,趁早改了吧。”
姜盈抚上我的发尾,同样避而不答:“十日后启程回冉吴。妤儿,你与我同去。”
不是商量的语气。我知道姜盈在北代都城盘桓数日,不过是为一点一点根除陈循的势力,拔去北代最后几颗尖利的爪牙。在招降朝臣平定流民后,终究还是要回到生养他的那一方水土去。
勘破这一层,我突然厌倦了这段时日里的装傻卖乖,冷冷道:“这是北代的孩子,我要它生在北代。”
姜盈负手而立,唇角掠过冰冷的弧度:“北代?”他在唇齿间咀嚼这两个字,嘲弄的样子像极了陈循:“北代已经亡了。”
五
我问陈循:“你想要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吗?”
陈循正抽了囚房里的稻草编着玩:“孤有过许多孩子。”他专心致志,修长的手指被草茎划破,渗出血来:“可惜,没一个能活下来。”
我把手贴在肚子上,似乎能感受到细微的胎动。陈循把编好的草环丢到我脚边,懒声道:“这孩子自然也不例外。”
我把草环踢回去,言笑晏晏:“结草衔环?这样大的恩德,贱妾恐怕无福消受。”
陈循嘿然一笑,从善如流把草环戴到自己头上,仿佛悠然自得:“孤一早说过,你与孤,是同类。”
我初到北代,还未换下嫁衣便被关进暗室。陈循认出我并非冉吴公主,用遍秘刑,见我抵死不肯松口,难得起了讲故事的兴致。
是史书上不鲜见的故事。出身微贱的皇子,用尽心机,合纵连横,终于排除异己,坐上皇位。可惜他实在身家单薄,不得不处处仰人鼻息,几乎被完全架空。
他要敌国的公主,是想要一个搅动朝堂的棋子,一个能制衡内外的掣肘。
“你不是真正的公主。冉吴不会在意你的死活。”陈循扔掉染血的长鞭,随意地陷进虎皮圈椅里。
刑中我数次昏厥,都被盐水泼醒。疼痛源于密密麻麻的皮外伤,却让我尚有力气说出清醒的梦话:“自然有人在意。”
陈循伸手擦拭脸上的血迹,几点猩红被外力左右,反倒起伏得更加蜿蜒有致。他挑起眉头看我,像看世上最大的笑话:“哦?”
走出暗室前他留下一句话:“孤与你打个赌——倘若你输了,就得乖乖为北代添一个流着冉吴血脉的皇子。”
我那时还太年轻,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笃定姜盈会不顾一切来救我——就如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我从回忆中抽离,看着陈循说:“北代已亡,这孩子留与不留,全在我。”
陈循点头似小鸡啄米:“诚然北代已亡——既如此,孤与你的赌约便作废罢。”
我瞧不上他那惺惺作态的样子,也知道他不过想用一个赌约去废除另一个我更在意的约定,当下冷笑出声:“陛下这是说哪里的话?你我都清楚——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那年陈循放出消息,言说冉吴公主水土不服,病重将薨。冉吴接了消息,却只回以一张轻飘飘的请柬——是当朝皇子姜盈与国公嫡女申嫦的联姻。
陈循把请柬带到我面前时,我并不讶异于消息本身,只是从未那样强烈地从满腔肺腑中涌起心神俱裂的恨意——仿佛天塌地陷。
彼时我已从暗室中移出将养数日。曾经血淋淋的伤口被粉色的新生皮肤缝补,我垂下头,坦然将它们一一暴露在陈循的视线里——而陈循或有讥嘲,却只随手解下披风盖住我的身体,而后大步离去。
牢狱气味难闻,我眼见陈循满嘴虚与委蛇,便准备回到姜盈身边。只是还未迈出两步,就听得陈循在背后道:“或许这孩子能活下来。”
我转过头,看他在一点灿灿的光里笑得烂漫无邪:“毕竟,它流着冉吴的血。”
六
姜盈启程那天,将我安置在他的马车里。龙涎香熏烤柑橘,他忍着烫把橘皮橘络剥除干净,再把橘肉吹温了喂进我嘴里:“如今月份大了,生的冷的要少吃。”
我觑见他发红的指尖,懒洋洋地窝进他怀里:“哪里就这么娇气了。”
姜盈把绒毯围得更紧些:“虽是春天,也得小心着凉。”
我噗嗤一笑,道:“这样小心翼翼,倒像我怀了你的孩子。”
话音刚落,就发现姜盈的脸色沉下几分。但他很快剥起下一个橘子,言辞笃定:“我会将莫梨视若己出。”
我抢过橘子,又被烫得哎哟一声,手忙脚乱丢还给他,刚要抱怨,红肿的手指就被他含进嘴里。我一怔,随后立刻将他推开:“脏死了。”
姜盈竟连耳垂也红起来,讷讷道:“这是军中惯用的法子。方才一时情急……抱歉。”
我不敢再看他,只好撩开帘子去看窗外的风景。姜盈却仿佛不打算放过,轻轻扯住我的衣角,低声道:“妤儿……我在军中梦见你多次。”
车队转入一条山路。道路嶙峋不平,连带我的心脏也颠簸起来。“梦见我?”我努力平复语气,假作镇定转头望向他:“梦见我什么?”
姜盈笑起来,凝结风雪的伤疤被牵动,却不让我觉得恐怖:“梦见你乔装成军中小卒,在我困倦时端来一盏烛台。”
我含了愠怒轻轻啐他:“好啊,在梦里也不忘使唤我。”
那双本就细长的眼瞳愈发眯成了两弯月牙,他伸臂环住我,下巴轻轻靠在我的肩上:“如果不是梦,该多好。”
我心下大恸。塞外的风霜刀剑,漠漠雪原,终年不渡春风的峭壁悬崖——其实我真的与他并肩看过。
但耳边呼啸声起,我只能将那柄偷偷藏起的匕首递进他的胸口。赤色喷溅,我终于敢在这时用染了血的手抚上他的面颊:“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有长枪破壁而入,我张臂覆住他的身子,接下这一击,满意地看到他的瞳孔倏然放大。趁意识尚未涣散,我伏在他耳边软语:“你这样聪明的人,算无遗策,怎么分不清现实梦境……怎么猜不到莫梨本就是你的孩子。”
陈循曾告诉我,北代连年征伐,其实早就亏空了国之根本。
“孤以战功博得先皇青睐,勉强坐上皇位,只是虎狼环伺……”他厌烦地扯开遍绣龙纹的华服衣襟:“孤,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世家大族,希冀用军功瓜分权力,于是不顾劳民伤财,屡屡出征。陈循身为国主却势弱,不得不在其中小心周旋。而他在大小势力间斡旋良久,耗尽力气才倾覆董氏一族——但姜盈又恰在此时集万兵之力,挥师直指北代。
陈循将我乔装后送到边境,交与我迷药,让我怀上姜盈的孩子作最后的筹码。我那时虽恨姜盈入骨,却也不肯轻易与虎谋皮:“倘若他那样在意我,便不会与他人结为夫妻。”
陈循笑起来,下颏的痣像一粒血,飘摇欲落:“正是在意你,才会与国公的女儿结成伉俪。”他凑近我耳边,用话语蛊惑人心:“你不是恨他么?倘若真恨一个人,就要把他在意的东西,一一毁掉。”
于是我在红烛中洒下药粉,与姜盈偷度一夕之欢。
莫梨,莫离。我感受到腹中的小小生命,正一点一点逝去。吞下指甲里藏的毒,我恍惚间看见多年前春光和煦的上林苑,满园牡丹争妍,而姜盈匆匆赶来见我,一笑胜过春光万千。
尾声
我的名字叫姜念予,原本是冉吴唯一的皇子。
在十四岁这年,父皇传我至勤政殿,屏退了所有宫人及一切耳目,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我其实不是他亲生的。
什么?我冷汗涔涔,不由得为自己和母妃的命捏一把汗。
但父皇很快又告诉了我另一个秘密——
我其实也不是母妃亲生的。
什么?!我目瞪口呆,把头磕在了地砖上,为自己的命捏两把汗。
父皇解释,我其实是他弟弟的遗孤。当年我的生父战死疆场,我的生母是外室,走投无路之下被母妃收留,并在我出生以后成为了我的奶娘。
虽然来路曲折,但我身上确实流着冉吴皇室的血脉。我松了一口气。
父皇扶起我,眼神坚定地告诉我:“人贵自重。你虽非我亲生,却自小聪慧,且心性坚韧,可堪重任。”
然后他就传下一道圣旨,将皇位传给了我。
他说,母妃作为皇太后,会留在宫中替我打理事宜。母妃是父皇作皇子时的原配妻子,但父皇登基后却力排众议,不肯将她立为皇后。我素知他们感情不甚亲热,但这么多年来,父皇也未宠幸过其他女人……
疑窦丛生,我不由大着胆子问:“那么……父皇作何打算?”
父皇从暗格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幅卷轴,说要带着这幅画去原先北代的地界游历。我知道攻下北代实属不易,父皇几度出生入死,险些折在那里,好在吉人天相,最终有惊无险。
我自觉了然,继续问道:“父皇打算何时回来?”
他卻摇了摇头,展开卷轴,示意我退下。
我不知何意,却也不敢再问。叩头谢过恩典,告了退,又忍不住偷偷回头瞄上一眼——只见画卷上是一位与母妃有几分相像的妙龄女子,云鬟雾鬓上一支多宝玛瑙簪奢华灿烂,却亮不过那对春水潋滟的杏眸。素淡的宫裙勾勒出风姿雅致,落款是一个小小的“妤”字。
我的名字叫姜念予,现在是冉吴的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