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令骑马客京华
2017-12-01月下婵娟
文/月下婵娟
图/summer
谁令骑马客京华
文/月下婵娟
图/summer
父皇是大月朝的第五代君王,他的文治武功皆不逊于祖宗先辈,勤政爱民的德行更是得到天下百姓交口称赞。
父皇膝下有三位皇子、七位公主,但他至今没有选定太子。我想,皇后娘娘所生的大皇子嘉川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大皇子嘉川年方十八,大我月余,他母后出身高贵,外祖家人才辈出,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三皇子嘉成年方六岁,还是个顽劣小子,但他舅父是军功赫赫的镇国将军,因而亦被父皇宠在掌心里。唯有我,不得父皇喜爱。其实,我从未妄想过争夺什么,因为要在这宫里小心存活下去,已然耗费了我所有精力。
一日,皇后娘娘遣人来请我。珠帘后,头戴凤冠的女子雍容华贵,正与父皇手谈。嘉川立在一侧,温柔侍奉,言笑晏晏。我跪下请安时,见到的便是这父慈子孝、共享天伦的一幕。
父皇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在皇后温柔的语声里反应过来,拈棋不语,面色并不欢喜。我住在最远的瑶光殿,平日尽量不在人前出现,努力将自己放低,却因此成了父皇眼里的废物。
“今日是桃花节,民间有去外祖家吃桃花酥的习俗。陵儿的母妃亡故多年,不如叫陵儿和川儿同去臣妾的母家吧。”皇后娘娘贤良淑德,这样柔声细语地说出来,父皇自然不会反对。我从地上爬起来,跟在嘉川身后出了宫门。
大皇子尚未大婚,与储位一步之隔的嘉川是众多世家公卿结交的对象,深谋远虑如皇后,当然想让大明宫里再多一个娘家人。沈相精心准备了这么久的桃花宴会,岂止为了招待天之骄子吃一块桃花酥?
我知道,那一整晚的笙箫歌舞都是为那个女子的出场做铺垫。相府千金沈兰儿在厅中柳腰款摆、水袖轻扬时,我仿佛看见了长安四月的牡丹绽放。宫中不乏丽色,而如此国色天香,让人深信世间美人无能出其右者。我明白皇后的苦心,侧眼看去,嘉川已经痴迷在这春风沉醉的夜晚。
莫名觉得酒味寡淡了许多,我悄然离席,任那桃花色的衣衫舞成一片云霞。
相府中亭台连楼阁,曲径通幽,在阖府使出十二分力气讨好嘉川时,已没人在意我的行踪。我慢步走着,步入那片光影明灭的花园,找一处无人的回廊,席地坐下,在远离喧嚣的地方平复我的心情。
相府的桃花酿让人微醺,缥缈的琴声使人惆怅。我想,若母妃还在,若父皇像幼时那样宠爱我,美人在侧、江山在握的美好将来并不是不可能。太傅不止一次夸我天资聪颖,可堪大任。我洋洋洒洒的文章也让他拍案叫绝,但当他又一次向父皇进言时,父皇勃然大怒,并换了新的老师。这时我才明白父皇的心思:他并不乐见我的优秀,他中意的是兄长,无论我做得多好,他也漠然视之。
多年的惆怅在晚风里演变成忧伤,让我心酸到眼角微有湿意。
忽然,走廊那头响起轻盈的脚步声,我屏住呼吸,看那人鬼祟的身影。从八岁那年母妃离世后我就噩运不断,落水、被刺、中毒……起先父皇惊慌失措,慢慢地竟厌弃了我。我只能小心翼翼,才得以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磨难里存活。
当那人影靠近时我伸腿一扫,随着花瓣纷乱而下的还有一声女子的惊呼。我以为会有一把冰凉的匕首抵着我的脖颈,谁知一个女子陡然俯倒在我怀中,将我扑得四脚朝天。
皎洁月光于此时穿透云层,我对上那张面孔。一双杏目里荡漾着秋水,那青翠的眉,是大明宫里烟雨欲来时渲染出的秀色。我的手还勒在她的腰上,刚要放开,她却忽地笑了。
这一笑令我的心忽然放空,要绑了她去见沈相国的想法不翼而飞。
我知道她的名字时有几分诧异,“沈莲儿。”她边说边坐起身来,抚着胸口像要把那只蹦跳的兔子按回去。“幸亏不是夫人的人,不然……”她吐吐舌头,如小猫般活泼可爱,而后打开死死护住的手帕,掏出一块桃花酥,填进我嘴里,“有福同享啦。”
后来我始终不能理解,自己为何要在那个虫声唧唧的夜晚,和初次相逢的相府千金蹲坐在地上分食一块桃花酥。更让我感慨万千的是,庶出的沈莲儿竟与我一般不得父亲喜爱,常常被沈家主母锁于小偏厅。她饿极了才偷偷翻墙溜出来,跑到厨房拿了一盘糕点。
我无意窥探沈府的秘辛,这轻盈如小猫的姑娘却蹲在我身边,忍着泪道:“要不是为了娘亲……”
据我所知,沈相在外从未提起过这个庶女,而她仿佛也不知晓自己可怜的处境。她抱着膝盖坐在我身边,雪白的小脸上有花影流动。她问我的名字,听到“嘉陵”二字时面上浮起红晕,容色轻柔恰如那夜风中纷飞的桃花。
如果不是早就知晓沈相的桃花宴志在嘉川,我一定会以为沈莲儿的出现是个陷阱。这女孩傻里傻气的,心却像水晶般清澈透亮。她看穿我的忧伤,将桃花酥一股脑儿塞给我,小手轻抚我的眉心,“你总是哭丧着脸,再好吃的东西也吃不出味道。记住啦,没什么大不了的,眉间放一字宽。”
相府的宴厅里还在狂欢,没有人来打搅我们。坐在我身边吃糕点、看月亮的姑娘在桃花香里睡去,头像小鸡啄米,最后靠到我的肩膀上来。起风时,我留下一袭外袍,有三两片桃花落于她纯净的额头上,我偷偷为她拂去。
桃花节后,皇后娘娘在大明宫举行了盛大的茶会,名门闺秀无不盛装出席,莺莺燕燕,温香软玉,嘉川的目光从始至终追随着沈兰儿。这京都第一美女在款款春风中走到我身边,明丽的脸上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笑容。她对我行礼,徐徐起身的动作恰如凌波照影。我客气地同她周旋,心下感叹,这样的美人谁能不喜欢。
沈莲儿在人群那头微露身形时我有些诧异,沈相竟愿意让她参加这样的宴会。她远不如她姐姐那样雍容华贵、风姿倾城,但一直吸引着我的目光。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够好,沈兰儿掩唇轻笑,“嘉陵殿下喜欢舍妹?”
新茶滚烫,我微微咳嗽,“沈小姐说笑了。”
下午是一场骑马游冶的宴会,当王孙公子和仕女们在马背上施展骑术时,沈莲儿被人送上了一匹枣红马。
这些马已驯养得很温顺,只是沈莲儿骑的那匹枣红马不知为何突然发狂,四蹄腾飞,刨起的泥沙迷乱人眼。她翠色的身影在马背上几欲坠下,小小的身子抱着马颈,在一阵阵惊呼声里找寻援手。沈相的权势炙手可热,可谁会为了一个没有名分的庶女不顾性命。就连旁边的侍卫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来回奔跑,并未伸手救助。
当她惊恐的目光望到我时,眼里跳动着喜悦,在她含泪唤出我的名字后,我再难忍耐,飞身跃上马背,任凭那疯狂的烈马拽动缰绳勒得我满手鲜血。而她颤抖着抱紧我,如在沧海里抱紧一段仅有的浮木,哽咽着唤我:“嘉陵,嘉陵……”我稍一分神便被马摔了下来,待回过神时,只见那马高抬前蹄向我扑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急速而过,那马应声倒地。
是父皇!他在危急时刻救了我,并宣了太医查看我和沈莲儿的伤势。
父皇很快查出有人在那匹马上做了手脚,但在马腹处用了毒蒺藜的侍卫服毒自尽,悬案戛然而止。沈相颤抖着跪在大殿上,以头点地,“皇上日理万机,不必为这等小事费心。”平日里敬重沈相的父皇,今日却大发雷霆,立即调了贴身侍卫查办此事。
一天,我听宫人说父皇责罚了大皇子。随即,父皇身边的张公公来找我,我随他去了父皇的寝殿。我惶然地跪在门外,看他将镇纸和茶杯掀翻,一道折子扔了出来,砸在我脸上。我就那样跪着,果然啊,嘉川出了岔子父皇也要拿我来撒气……
我从午后一直跪到夜里,更漏无尽,父皇寝宫里的灯花剪了又剪,我的膝盖已经麻木了。
午夜时,父皇让我进去,灯影后的帝王是一个老迈的男人,他面前的案上搁着一幅丹青,眉横远山,目含秋水,那是我的母妃。
父皇无力地诉说着尘封十八年的爱恋。帝王可以宠幸一个女子,却不可以爱上她,不然就会害死她。“陵儿,我知道你很努力,也知道你的才能,但我忘不了你母妃的心愿。她希望你远离宫廷争斗,做个闲散王爷……我那么爱你母妃,也爱着你,但为了保全你的性命,只能疏远你……”
十年心酸,那些求而不得的爱,在此刻呈现于我面前。那些“落水、刺杀、中毒”的阴谋吓退了他,他只有放弃爱我,以此来保护我。“本想等你成了家就给你封地,以便你离开京都。但他们还是不愿放过你,不然也不会让那个女子去迷惑你……陵儿,此后父皇不在身边,你要小心……”
朝阳升起时,上朝的官员们鱼贯而入。父皇立下皇储,六岁的三皇子嘉成成为太子,而我被封为云安王,即日离京,驻地在遥远的南疆,那是母妃的故乡。
我出宫时,看到沈相国正急急忙忙地进宫去,想必是急着与皇后娘娘商议对策。沈相国刚过去,镇国将军打马而过,也进宫去了。我知道,父皇是想让他们互相制衡,以免一方独大,也借此时机送我平安离去。
马车跑得很快,出了京都后,我下令放慢速度,想看看大月朝的万里河山,回头时看到红衣红裙的姑娘甩响鞭花,策马而来,是沈莲儿!
她看到我后红了眼圈,“我,我不该害你……”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会骑马,那明明是她的家族共同设下的计谋。单单等我飞身上马,然后由她抱着我跌下马背,成为疯马蹄下的一摊肉泥。但她不忍心杀我,只是扑在我怀里,嘉陵嘉陵,一声声唤我。
我转过身去,“我很赶时间……”
她呆住了,血色从脸上褪去。片刻后,她泪眼迷蒙地望着远方,“嘉陵,我娘亲前几日去世了,我要离开相府……”
看着这姑娘绝望的样子,我揉了揉额头,对她伸出手,“我很赶时间,快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