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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天涯

2023-07-07六月拾光

南风 2023年5期
关键词:公子

六月拾光

鲜血溅了她满身满脸,才终于明白要活着出这无念城,你便要变成这城中的厉鬼,无觉、无情亦无心。

1梦魇

廊外大雨瓢泼,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跳到廊边,竟湿了裙摆。母亲一手拉着她一手抱着阿恒快步朝前走着,她脚下吃力,急急的唤:“母,母亲……”,母亲却似没有听见,一直走到回廊尽头,才停住脚步。

“活下去,保护好阿恒,活下去!”母亲摇着她的肩膀反复叮嘱,可她却看不清母亲的容颜,想要伸手拨开挡在她颊边凌乱的碎发,肩上一道大力袭来,她被推进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身上衣衫瞬间被暴雨打湿,寒意侵袭。她茫然无措的站在雨中,手臂被一只小手抓住,阿恒纂着她的衣袖哇哇大哭。

“跑啊!跑!”母亲大声呼喊,可往哪里跑?往何处躲?她想要问清楚,忽见母亲背后两个士兵举起长刀,“母亲!”她大声呼喊,奔过去,却忽被一道火舌冲倒在地,灼人的热浪滚滚袭来,草木、屋舍尽都在大火中噼啪燃烧,她慌忙四顾,周围却尽已被火舌包围,一支树枝在燃烧中坠落,她跌倒在地,跪爬着躲避蔓延过来的火势,手上忽然触到什么东西,她回过头,正对上母亲瞪大的双目,一行血泪干涸在眼角,她骇了一跳,又凑过去急唤“母亲母亲!”,而母亲却再不能给她回应,一柄长刀直穿过她的胸口,已是气绝多时。

浓烟散开她才看清四周,密密麻麻堆满了尸首,泪水凝滞在脸上,说不清心中是恐惧还是悲伤,这时手臂上忽然一紧,她垂头,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之大似要断骨,母亲挂着血泪的面庞出现在她眼前,“护好阿恒!护好阿恒!”

她惊恐的站起身来,阿恒,阿恒呢?

2无念城

“阿恒!”阿媛自睡夢中惊醒,见身侧熟睡着的弟弟,安下心来。

皖东时逢大旱,农田颗粒无收,又赶上时局不稳,叛军当道,家家都没有余粮,她捧着空碗敲响一户人家大门讨要吃食,果不其然被赶了出来,她又去敲下一家的门,下下家的门,依旧空碗而归。

“姐姐……”身后一声轻唤,她回过头,却见弟弟阿恒左右摇摆前行两步忽而一头栽倒在地上。

将阿恒托回破庙,年景好时这里香火本是旺盛,供奉着一尊开口大笑的弥勒佛,但战事四起,农田欠收,乡民们祈福求愿皆不灵验,慢慢便无人来拜,洒扫的僧人没了香火钱将供桌上的供物收进包袱,拿起一只钵碗化缘修行而去。如今庙中蛛网四结,风残破败,倒成了一众无家可归的乞儿居所。

只是今日庙中格外安静,阿媛将阿恒拖到草席上躺下,听到外头传来喧嚷之声,循声去瞧,只见几个乞儿正在争抢打斗,其中一人手中正握着一个白白的馒头。阿媛眼中便只剩了这只馒头,冲上围斗,一脚踹上一人脊背,那乞儿扑到,馒头顿时咕噜噜滚向墙角,阿媛转身去抢,被几人按倒在地扑打,挣扎间手中摸索到一块石头,抓起便朝着他人脑袋挥去,半刻之后,乞儿们被打跑,阿媛踉跄站起身来,拾起那只馒头仔细拍了拍,却并不吃,走入庙中轻声唤醒阿恒。

阿恒本气若游丝,见到食物却如同扑食的饿狼,狼吞虎咽吃过一半,将另一半推给她,“姐姐你吃!”

阿媛推不过就掰下一小块来,合着满嘴的血腥细细的嚼。

忽又闻脚步声走近,以为是那帮乞儿折返,阿媛戒备起身,却见一白发鹤颜的老者踱步进来,见着姐弟二人揣手笑道:“既是你们得了这馒头,便跟我走吧!”

阿媛戒备瞪视,阿恒却问道:“你那里有馒头?”

老者哈哈一笑,“管饱!”

一辆马车载着姐弟二人与老者,出了城,穿了乡,直深入一片山林,林间树木参天,竟有百丈高,枝叶遮天蔽日,白日行路竟如黑昼,阿媛不由攥紧弟弟的手,老者啜着一杯茶,闲适开口,“这老林可休要擅闯,多少想逃的跑进这林中,障了眼迷了路,被豺狼虎豹吃了连尸骨都不剩。”

阿恒一声骇然惊呼,阿媛道:“你要带我们去何处?”

忽而眼前一亮,马车驶出茂林,老者拨窗一瞧,笑道:“不是想吃饱饭?随我来吧。”

阿媛心中警觉,却也并无他法,随着老者下车去,只见眼前一扇十余丈高的城门伫立,城楼上人影挥旗高喊,只闻一阵整齐划一的嘿咻声,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竟要二十余壮汉合力推动。

姐弟二人讶然无声,不想这深山老林之中竟然藏着一座城,老者缓步踏入,“无念城,只道入了这城便要抛却心间杂念。”老者一顿,勾起一抹诡笑,“只余下一个念头,活命。”

姐弟二人骇然一惊,止步不前,身后却不知何时立了一队黑衣肃杀的壮汉,皆面无表情紧盯二人,阿媛见状反而沉下心来,拉过阿恒跟上老者。

3红衣

这城中颇为奇怪,街巷宽阔平整,却是一片肃杀之气,既无店铺酒家也无往来行人,只有一辆辆马车不时从街上驶过。半晌才见几人簇拥着一位黑衣少年从巷中出来,来到马前,一人解马递缰,一人趴扶跪地,少年踩着他的脊背翻身上马,暼见老者行近在马背上拱手行礼,老者亦抬手回礼,只是目光扫过老者身后的姐弟二人,似有深意,只不过还不待阿媛细觉,黑衣少年已打马朝着城中而去。

“无念城中人分两类,活下来的小主子,与侍候人的狗。”挥手赶了赶扬起的尘烟,老者悠悠道,“老朽亦是条侍人的狗,只不过侍候的主子更有权势些。”言罢咧嘴一笑,“日后二位若是有命亦是这城中前呼后拥的小主子,老朽到时可还要仰仗二位啊!”

阿媛将弟弟往身后藏了藏,老者常笑,她却总觉似条阴冷的毒舌,嘶嘶吐着毒信。

老者带二人来到一处屋舍,高大气派更比一路过来所见其他,屋外两侧黑衣守卫肃穆而立,见到老者皆拱手行礼道:“崔老。”崔老亦一一笑着点头应好,领着姐弟二人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堂屋,唤了下人领她二人沐浴更衣。

待到姐弟二人着了一身黑衣出来,崔老对着阿媛咂了咂嘴道:“这身黑衣不合身,红衣倒是更合适些。”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阿媛问道:“红衣如何?黑衣又如何?”

崔老笑道:“你知这无念城做何用处?”

阿媛自是不知,崔老接着道:“乃是豢养杀手之地,黑衣者为刺客,以剑杀人,如今营中有黑衣小主二百三十二人,每日相互厮杀,待到决出三十六天罡方可离了这无念城为主上效力。而紅衣者以色杀人,修习魅惑人心之术,虽是送去勾栏章台却不必时时担忧不得见明日朝阳。女公子既有倾世之颜何不着红衣以保性命无虞?”

阿恒还小,听不懂勾栏章台何意,却是听明白,崔老要他与姐姐分离,遂抱住阿媛手臂小声道:“姐姐,我不要与你分开!”

阿媛咬唇,抬头问道:“若是着红衣,可会放我弟弟安全?”

崔老淡笑,“入了无念城,除非杀到最后,能出城的便只有尸体。”看向阿恒又咂嘴道:“小公子面貌也颇为清秀,若是做个小倌也并非不可……”

阿媛站出身来挡住崔老肆无忌惮的目光,“我着黑衣!”

“女公子可想好了,若是反悔亦可来说与老朽,但看你明日焉有命在的话。”说罢自觉好笑,自顾自咯咯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宛若地狱恶鬼。

4公子

无念城中六年转瞬而过,初时度日如年,她躲她藏,避过一场场厮杀,熬过一日日恐惧,只求多活一天,但当一把刀劈向阿恒,她杀了第一人,鲜血溅了她满身满脸,才终于明白要活着出这无念城,你便要变成这城中的厉鬼,无觉、无情亦无心。

阿媛抽刀,殷红的鲜血从对方的颈间喷薄而出,溅到她的脸上身上,甚至还有一滴,越过擂台,溅落在公子雪白的衣袍之上。

崔老连忙呵斥阿媛,并向公子告罪。

“无妨。”淡淡一声。阿媛忍不住抬头看去,却与看台上的公子四目相对,慌忙垂下头来。公子一袭白衣飘飘出尘,清俊面庞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界嫡仙,与这充满肮脏杀戮的人间炼狱无念城更是格格不入。但他就是崔老的主上,手握着无念城生杀予夺之权的真正地狱阎罗……

无念城中六年,崔老前前后后带来五百多个孩童,在修罗场内死伤一半,又在严酷的学武途上折损过百,今日在这生杀台上能活下来的仅有三十六人,贯以三十六天罡名号,才得以随着公子出了这无念城。而出城之后的日子又真的强过这无念城么?又有什么凶途险路在等着他们?

不管之后如何,今日这关生死劫却要先渡了过去。下一个上场的是阿恒,阿媛收起心中旁杂,攥紧手中的剑,目光紧紧盯住台上。

但阿恒此遭却并不算顺利,拼杀了九九八十一回合,仍是落了下风,敌手招招致命,而阿恒却似是力竭,螳臂当车的打出一拳,被对方一把捏住,卡的一声闷响,小臂弯折出诡异的角度,竟是折了。

阿恒跪倒在地,闷哼一声,阿媛心急欲要冲上去,却见到阿恒在背后比给她稍安勿躁的手势。反趁对方得意疏忽之时借力从他的胯下窜过,一剑扎入对方后心,只余一声短促的嘶吼,对方壮实的身体轰然倒地。

铜锣敲响,“第一十六场,林恒胜!”

阿媛提起的心终于放下。

日落西山的时候,天边一片血红,擂场也一片血红,三十六天罡已决出,公子一一赐名,阿媛得名天英,阿恒天佑。

第二日一早,无念城厚重铁门在整齐划一的嘿咻声中缓缓打开,一辆马车后并三十六骑黑衣骑士鱼贯出城,马蹄轻扬踏起滚滚烟尘,阿媛回头看这座困守六年的人间炼狱,隐在浮沉中竟有些看不清。

出了古木林,公子下令日夜兼程,急行两日后,众人在山脚下一座茶棚稍事休息。天魁与身旁几人对了下眼色,上前对公子道:“公子,山路难行,晚间入城不若找一间客栈,休整一晚,想必公子连日赶路,定然也累了。”天魁此人身强体壮,是最早入得无念城的孩童之一,修罗场内无人匹敌,修罗场外被供为小主,见公子文弱书生模样,便起了轻慢之心,不光是他,其余人也都偷偷观望这边,但看公子如何应对。

公子斟茶动作未停,只轻声道:“哦?我怎不知我累了?”

天魁讪笑,“公子此时未觉,晚间也定然觉得。”

公子不语,指尖轻点着粗木茶桌,“我生来有两件事最最不能容忍,别人替我觉得,与手底下的人不识抬举。”话必,公子微一抬手,站立在他面前的雄壮男子直挺挺仰面倒地,眉心一点血红,同伴上前探其鼻吸,竟是死了。

公子扔下一吊铜钱在桌上,对躲在一角瑟瑟发抖的店家道:“劳烦将人一并葬了吧。”说罢挥手启程,众人再无异议。

5刺杀

队伍行至一条狭长山谷,两侧崖壁陡峭如同刀削斧劈,中间小路只堪堪两骑并骑,队伍只得一字排开,将公子马车夹在中间,长队快行从谷中速速通过。

一块小石头突然从崖壁上滚落下来,阿媛警觉抬眼扫视,并未见到异样,却是摸向腰间悬着的佩剑。直到队伍深入,忽地听到一声尖锐呼哨响起,在谷间回荡不散,众人仰头四下观望,寂静的谷顶突然冒出数个人影,推动石头砸下山谷,众人连忙弃马躲避。

阿媛瞥见一块巨石向着马车方向滚去,眼见就要撞上,一抹白色跃出车窗,巨石撞击,马车碎裂,公子几个翻身轻巧立在一块巨石之上,阿媛见状,叫上身旁的阿恒前去护卫公子左右。

可还未近前,崖上忽又射来支支羽箭,阿媛抽刀格挡,又打掉射向阿恒的一箭。抬头见公子,并未佩戴武器,面对迎面而来的箭羽,一把扯下已四分五裂的马车车帘,在空中旋起,将射来剑悉数卷入。不想公子这头迎敌,背后崖壁上却又站出一人,拉弓上弦,瞄准了公子后心,顾不得其他,阿媛脚下猛一踢马腹,马儿扬蹄嘶鸣,朝着公子方向急速奔去,与此同时,利箭离铉,擦破寂空,发出朔朔声响亦直逼公子而去,电光石火间,阿媛自马背上一跃而起,借着惯性撞开公子,而后肩头一阵刺痛,羽箭没入右肩带着她滚落巨石,耳边听到阿恒一声焦急呼喊,踉跄起身想要叫他心安,右手已是不能动弹,左手持刀挡掉几支羽箭,便见公子拔下一支丁在石缝中的箭,以手做弓,向崖顶掷去,竟一剑射中先前偷袭那人眉心,摇晃两下坠下崖来。再看另一侧,数名黑影跃上山崖,制住敌人押解而下。

见形式已经稳住,阿媛心中放下,朝着眼前奔来的阿恒露出笑容,想要前行两步,脚下却一阵虚浮,仰面朝后倒去,预想中跌倒在地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她似乎是跌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带着淡淡的腊梅幽香,眼前越来越模糊,失去意识前,她听到有人喊道:“公子,这些人皆是前朝旧部!”

阿媛在轻晃的马车中慢慢清醒过来,旭暖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对面那人英挺的面上,他翻着一册书页,整个人都拢在一层薄薄的金光之下,柔和而又美好,阿媛不由有些出神,直到公子的目光对上她的,才似惊醒了一般欲要起身,右肩处刺痛袭来,她低头看见自己肩上的绷带,和裹胸的小衣,心中顿生惊慌,忍着痛拉好衣衫靠坐起来,一翻动作下来已是出了一身薄汗,公子却是单手支颊冷眼旁观,“箭上淬了毒,不过并不高明,已替你解了。”顿了下又道:“你未道自己是女子,所以我替你拔了箭,上了药。”阿媛面上泛起红晕,但公子此话讲得如此自然,她也便回道:“天英多谢公子。”

公子微微颔首,“你救了我,想要什么赏赐?”

“保护公子乃天英职责所在,天英不求赏赐。”阿媛道。

“如此,记你一功。”说罢竟真的不再理会,低头看书。

见状阿媛咬了咬嘴唇,复又道:“其实天英确有一事想要请求公子。”

公子抬眸,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来,阿媛才知一切尽在他的算计中,却只得开口道:“天英想求公子一事,天佑乃我胞弟,当初离家之时母亲曾嘱托天英定要照顾好弟弟,可否请公子让天佑近身保护。”

公子面容冷肃下来,“好一个姐弟情深,崔老是如何教你们的,入了无念城便要弃情绝爱,一切只听从于命令,还要我再教你一遍吗?”

阿媛跪地,抱拳“天英不敢,只是天佑比武时手臂断折,天英只恳请公子,在他伤好之前莫叫他犯险!”一翻动作下来,伤口崩裂,衣襟处渗出斑驳的血色来。

良久,公子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队伍在京郊一处园子停下,名为苇园。

6补救

阿媛为阿恒操碎了心,但少年人一身意气,见其他人在一次次任务中尽展本事,而只有自己守着公子在这空旷孤园之中,心下早已按耐不住,于是在一次公子指派点将之时,跪下自鉴,任阿媛的目光在一旁似要将他穿透,依旧视若不见不加理会。

望着少年人雀跃逃离的身影阿媛深觉有心无力,“你不可能永远将他护在羽翼之下。”背后悠悠而道,却是公子。

阿媛舍命赌求公子暂护阿恒,是因此前曾听崔老酒后讲起公子一段轶事,公子当年亦是从这无念城的尸山血海中踏出来的,只不过绝命公子当初却并非自己一人,他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两兄弟皆从修罗场的炼狱之中活下来,却在擂台下抽中了彼此,兄弟两个谁都不出招,台下观战的杀手头目已是不耐,兄弟二人今日必要决出个生死,一人生,或两人皆死。最后还是哥哥先动了手,招招直指要害竟是真的动了杀心,公子亦怒而认真起来,兄弟二人你来我往,擂场上下一片寂静,最后一招公子脚尖点在哥哥刺来的刀上,借力跃起,居高临下从袖中射出七八柄飞仞,哥哥的刀却在他这一踩之下脱力坠地,飞仞没体而入,哥哥亡,弟弟得以出了这人间炼狱般的无念城……

崔老只当一段故事讲,阿媛却赌,公子大约可以明白她对阿恒的牵肠挂肚。

“他终将独自面对世间残酷,心中也并不欢喜你所谓的保护。”公子挥袖而去,一袭白衣在秋风中飘动,阿媛却似看见陈年的落寂与悲伤。

“但我自心安!”阿媛冲着他的背影呼喊。

秋风冽冽,不知有没有将这句话带到他的耳边,公子身影不停,慢慢消失在园中小径之上。

阿恒的新任务是去恭王府盗取一木匣,阿媛左等右等,直等到月上三杆也不见阿恒踪影,心下正焦躁之时,有同去者回来禀报公子,恭王府戒备森严,任务失败,天佑围困被抓,咬破口中毒囊身亡。

公子目光扫过众人,如今打草惊蛇,再入王府怕是更难,但木匣中物尤其重要,责令众人,“三日之内定要将木匣盗出,否则的话提头来见!”

众人诺诺拜退而出,阿媛也迅疾要走,却被公子叫住。

待到屋内只余他二人,静寂可闻油灯火苗扑朔朔轻响,一滴汗水自额角滑下,阿媛终是抵挡不住,跪地请罪,“天英擅自将天佑的毒囊换成了迷药,请公子责罚。”

啪的一声脆响,一方砚台砸在阿媛身侧,碎块四渐,一小块碎石滑过她的面颊蹭出一道血痕,阿媛却不敢挪动分毫。

“你好大的胆子!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公子怒道。

阿媛伏地而拜,“天英不敢!只不过请公子暂留天英性命,待到将天佑救回,取得木匣,自提性命向公子谢罪!”

公子冷笑,“经此一事,恭王府上下防若铁通一般,数人皆未完成的任务,你有何本事可以得手?何况还要带个活人出来,天佑必须死,他若供出机密,苇园不保。”

阿媛慌忙抬头请求,“请公子许我一日之期!天佑的毒囊中迷药分量极重,最快要一日半才能转醒,若是天英一日不能得手,不劳公子动手,天英定亲手杀了吾弟,并以死谢罪!”

7恭王

阿媛蹲守在恭王府门前的巷口内,只见门口守卫森严,但凡行人经过,多向府门瞧了几眼都要被拉去詢问,转到王府偏侧小门也有守卫伫立,眼见日头高悬,心中越发焦急起来,正这时忽见一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从小门出来,对门口守卫道:“昨日世子爷与人赌物赢了个胡姬,我去接回,尔等莫要声张,世子定不会亏待。”边说边从袖口掏出两锭银子来欲要塞进守卫怀中,守卫推拒不接,“张管事,莫要为难小的,王府昨夜遭袭,王爷严令各处府门严禁出行,管事此时带人进来怕是不合适吧。”张管事一咂嘴道:“一个舞姬而已,还能将王府闹翻了去,再说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倒是世子爷记得你们的好,日后定有好处。”说罢又掏出两块碎银塞给守卫。这次守卫不再阻拦,对了下眼色,让出路来。

不多时张管事领着一蓬软顶小轿从侧门而入,在偏院一处安静屋舍前停了,“姑娘先行休息,世子爷晚些就来。”

胡姬躬身行礼,张管事留下几个婢女侍候便关门离开。小婢女好奇胡姬长相偷偷将目光扫来,但胡姬着了面纱,看不真切,正失望之余,忽见那胡姬快步靠近,继而颈间一痛昏了过去。

阿媛换上婢女服饰出了屋门,昨夜之事恭王并未上告,那么阿恒定然还在王府之中,府中舆图她已烂熟于心,在府中四处行走了一遍,发现两处守卫最多,一处是书房,一处是恭王寝室,心下略一琢磨,拿定主意。

待到夜华初上,恭王在案前翻看卷宗有些昏昏欲睡,忽听院外喧哗,有刺客!缉拿刺客!立时抖擞精神,出了门去,招呼一队侍卫朝着寝室而去。

待到寝室,此内并无异样,命侍卫把守在外,自己则关了门,拧动桌上一顶麒麟香炉的头部,只听咔咔几声脆响,面前书架移动,竟露出一道黑漆漆的门洞来,恭王入内探查,见到昨日抓住的刺客依旧绑在木桩之上,垂着头还没有醒,放下心来。但刚回到屋内便又听到外面叫嚷起抓刺客,心中道一句不好,怕是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记,马不停蹄带人来到府中一处不起眼的阁楼,爬上三楼,抱下靠北墙的紫檀木博古架上层的漆盒,掏出怀中的钥匙打开,见里面的物件完好无损,恭王一口气刚出平缓又提起来,外头适时传来叫嚷,“王爷,王爷不好了,关着的那名刺客跑啦!”

随行侍卫欲要赶去支援,恭王却将漆盒重重一合,重新上锁,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不必追了,今日本王就来会会这小贼!”

8意乱

深秋露重,公子已在亭中站了半宿,属下第三次为灯添油时,忍不住劝道:“秋夜寒凉,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

见公子仍不为所动,只得转身出了凉亭,却忽闻公子道:“备马!”

属下惊诧:“可要叫人随行?”

“不必。”说话间已踱步踏出。

公子打马疾驰时,想自己不过是担心天佑说出机密而心神不宁,并无其他,脑中却不由想起那日她为救自己中箭受伤,苍白虚弱的面孔埋在自己臂弯,脆弱柔软如同一只小猫。现如今她又如何了,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捉住,有没有咬破毒囊……

思绪再度乱成一团麻,暗暗发恨,自己该等在苇园,明日她若不回,再派人去为这对姐弟收尸,不对他就不该答应给她一天时间,该叫人直接将天佑击杀!为何自己的原则在她这里一次又一次打破,是因她曾舍命救过自己?不对,就连救他也不过是为换取弟弟的优待!

没有理由了,他心中恼恨无处发泄,只将马鞭抽得更快更急,马儿吃痛,撒开蹄儿往前跑去,忽在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公子勒紧马缰,除却天佑却并不见其他身影,遂冷声问道:“她呢?”

阿恒被救后脱逃,阿媛却道她要去取木匣,叫他先出去后再汇合,阿恒身子还有些绵软无力,怕托她后腿,便先跑了出来,甩掉小股的追兵后却左等右等不见阿媛身影,正焦急不安间见到公子身影骤然安心,只将自己所知尽数告知。

公子再不言一语,冲着恭王府的方向奔去。

阿媛将匕首抵在世子脖颈要挟,恭王不得不叫人为她牵马来。

“你要求的本王都已满足,勿伤小儿性命!”恭王沉着脸道。

“叫你的人不得跟来,待我出城,定会放他性命!”见有侍卫靠近,匕首贴近,刺破皮肤,顿时沁出殷红的血珠出来,世子慌忙大叫,“退后!退后,都退后!”?

众人不敢再凑上来。

挪到马前,阿媛飞快将匕首由颈间换位,抵住世子后腰,“你先上。”

就在世子颤颤巍巍爬上马之时,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响起,马儿似是接到命令,立时扬蹄朝前狂奔,大力之下阿媛手中攥着的缰绳脱手,瞬时数把弓箭都对准了她,危机关头一人一骑冲入包围,揽着她的腰将她抱上马来,阿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闻到淡淡的腊梅香,安下心来。

一骑飞驰十余里才终于摆脱掉围追,待见到远远等候的阿恒,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阿媛心中欢喜,遂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只是话还未说完,公子微凉的指尖抚上了她颈侧的一处红痕,引得她不由轻颤,“如何弄的。”公子声音清冷,不辩喜怒,阿媛却似察觉到危险,忙将怀中漆盒拿出,“公子,木匣在此!”

公子直直瞧着她却并不伸手去接,压迫感袭来,阿媛慢慢垂了头,小声道:“天英扮做恭王世子宠爱的胡姬借以接近,挟持他得以出府。”

“所以,这是世子留下的。”指尖轻轻在痕迹上抚过。

“是,是……”

“没想到我的人却得出卖色相才得以逃脱困境,天英星你是不是着错了衣,入错了门!”

阿恒对公子这无端的愤怒分感意外,见姐姐跪地沉默不言欲要替她辩解,却被公子一道冷冷的视线逼退,“将这身衣服换了,丑死了!”说罢打马而去头也不回。

阿媛起身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胡裙苦笑,十多年来第一次着女装,竟得来这么个评价。

9改朝

大殿之上,侍者呈上木匣,正是阿媛從恭王府盗出的那只,皇帝展开细细的瞧了,才隔着珠帘对候在下头的恭王道:“朕听闻昨日王爷府上遭了贼,可有何物丢失?”

恭王连忙道:“只几件俗物,多谢陛下挂怀。”

“哦?倒与朕听来的不同。”皇帝伸手撩开珠帘,目光视下,“怎么有人与朕说是一紫漆木匣?匣中装有何物?”

恭王立时跪倒在地,“臣,臣有罪!乃是一卷记有王府收受贿物的名录,臣被猪油蒙了心,那些人有事求到臣头上,奇珍异宝塞与府上,臣本不欲收,他人却疑是嫌礼轻故而又添珍宝,臣推据不下,收了一回,便不可止,王尚书的收了,李校尉的收不收?一步错步步错,臣实是迫于无奈,确知此举乃自毁长城,故而今朝之后再无收受半分贿赂,陛下尽可派人调查,臣也愿尽数归还所得宝物,一切但凭陛下处置!”说罢深深一拜伏地不起。

皇帝站起身,出了卷珠帘,目光直直盯在恭王身上,口中却忽然说起一件似不相关的前朝旧事,“听闻前朝太子手握可号另千军的丹书铁券,畏罪自杀之时,御林军遍寻府中上下角落,却并未找到铁券踪迹,铁券去了何处?藏匿于一地还是托付于一人?恭王曾是前朝旧部,不知可否为朕解惑?”

恭王听闻此言顿时浑身战栗,膝行至皇帝身前哭诉道:“陛下疑臣贪污受贿,臣百口莫辩,但若说臣有反心,就是借给臣一百一千一万个胆子,臣也是万万不敢的啊!”

七尺男儿涕泪横流,伸手欲要去抱皇帝袍角,皇帝往旁侧避了一避,面上露出一瞬的嫌恶,口中却和颜悦色道:“朕只叫王爷替朕参详参详,王爷怎疑到自己身上。”一使眼色,身旁侍从上前将恭王扶起。

恭王由自后怕,又向皇帝辩白数句才战战离了大殿。

数月之后一日深夜,皇帝正在熟睡中,被身边近臣从睡梦中摇醒,见外头天色漆黑正欲发作,却听到侍从口中说到叛军、攻入的字眼,遂喝令他讲清,只听侍从道:“恭王造反了,正率军进攻皇城!”皇帝耳中一片翁鸣,“叛军多少人马?”

侍从道:“足有十万之众!”又道:“陛下快逃吧!”

皇帝却不理,推开他的手。

当夜皇帝寝殿燃起熊熊大火,恭王林治,持丹书铁券率十五万前朝黑旗军兵临皇城,拥立前朝太子遺腹子林恒登基为帝。

10违心

夜深人静,苇园外头突然传来喧嚣,隐隐听得有人喊道:“快逃,恭王谋逆,已夺了皇城,眼下正朝苇园来了!”

脚步,呼喊,叹息……阿媛坐在案几前却不为所动,直到门扇被一把推开,带进微凉的夜风来,吹动烛光摇曳,亦抚动她的心弦。

公子不言,只上前拉她的手腕,穿过廊,踏过桥,来到后园马厩牵一匹精壮骏马。阿媛一路跟在他身后,夜风吹动公子白衣,带来淡淡的腊梅香气,阿媛忽然想就这样一直不停的走下去,只要身边的那个人是他。

身后却有人叫住她:“姐姐!”阿媛回过头,只见阿恒蹙眉望向她,身后是乌压压的黑甲军。恭王自阿恒身后闪出道:“老臣忍辱负重多年,终不负先太子所托,匡正皇室清除叛贼,今日特来恭迎陛下与长公主圣驾!”

腕间的力道松了,阿媛忽觉心上也一空,连忙伸手去抓,公子却被几个上前而来的侍卫按倒在地,刚直的脊梁被压弯,纤尘不染的衣袍粘了泥渍……

恭王请旨为独子求娶长公主,阿媛脚下裙裾翻飞,身后仆从一路小跑追赶,来到殿前不待内侍通报,自推开殿门闯入,阿恒自书案上抬起头来,抬手挥退了仆从。

阿媛道:“你去回了恭王,我不愿嫁。”

阿恒不言,随后淡笑走下殿来拉她坐下,“姐姐是记恨当夜世子轻薄无礼?世子倾慕姐姐,故而言行无状已向朕告罪了。”

阿媛转过头,“你知我不喜欢他!”

阿恒劝道:“世子为人宽厚纯善,相处久了定会觉出好来。”

“我话已至此,不嫁!”阿媛站起身来欲走。

阿恒微怒,“自古帝王之家有谁能嫁娶随心,姐姐倒是中意那牢中公子,可他是叛国贼,今朝罪人,你永远也不可能嫁给他!”

阿媛怔住,阿恒缓声道:“我知姐姐疼我,为我受了许多苦,今日就再帮帮阿恒吧,恭王手握丹书铁券,他可推得了前朝就可覆得了今朝,阿恒实则是日日如履薄冰!”

阿媛抬手轻抚他的眉间,曾经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才几日眉间便已挤出深深的折痕,“阿恒不做这帝王了好不好,我们江山游历,四海为家。”

阿恒按住她的手,“姐姐说笑了,便是不坐这王位,恭王可会放你我生还?”

阿媛不再说话,转身出了大殿。

11天涯

狱中阴冷肮脏,到处弥漫着刺鼻的恶臭与血腥之气,阿媛一步步深入,眉毛也不见皱一下,来到最里间的一处深牢,叫人打来了牢门。

阿媛嘱咐了狱卒不要动用私行,但多日下来公子也已是瘦了一圈,面露疲色。见来人是她,偏头笑道:“长公主大驾,草民有失远迎,只不过此处脏污公主还是速速离去的好。”阿媛却是跪坐在他旁边,任锦缎宫裙染上了污渍,直视着公子双眼叫他不能躲避,“若我不做这公主,你可愿随我四海天涯?”

公子撇过头道:“公主莫要戏耍在下,如今落在这囹圄之中,还谈何四海,谈何天涯?”

“你只告诉我,愿或不愿。”阿媛逼她看着自己。

公子沉默,终在她的直视下道:“我愿,若我不是公子,若你不是公主,天涯海角,我都愿意陪你一起。”

阿媛展颜一笑,泪水却忍不住夺眶而出,公子抬手为她抹去,心中却悲戚,可你我却恰恰好站在敌对的阵营,真如天涯与海角。

拭干了泪,阿媛的面容重新坚毅起来,站起身走近那引她过来的狱卒身边,一个手刀击在颈上,将人敲晕……

不多时牢中看守见着长公主与狱卒出来,只不过这狱卒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身量似乎看着高瘦了一些,公主叫狱卒随她去办些差事,守卫也不敢细究,行礼送公主离开。

第二日清晨,侍从捎来一只木盒,说是长公主所留,阿恒砸开木盒铁锁,却见丹书铁券静静躺在其中,里面还有一张字条:阿姊为你做得最后一事,从此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侍从见皇帝良久不言,上前道:“服侍公主的婢女昨日被打晕了,今早找便了宫中上下都寻不到公主身影,可要叫人出宫搜寻?”

皇帝摆了摆手,“不必了,公主所住宫室闭门谢客,只道公主病重难愈,今日之事莫要声张。”侍从领了命出去,又匆匆进殿禀道:“陛下,恭王求见。”

恭王慌慌张张进殿欲言,阿恒却抢先道:“恭王府上昨日可是又遭了贼?”手中金石之声碰撞,恭王讶然抬头,目光落在新皇手中把玩的,不正是府中失窃之物,心下顿时明了,露出一脸灰败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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