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落风云
2023-07-07长亭
长亭
眉目如画,可倾醉春风,若说方才她自觉入情尚浅,此刻,她已然放任自己深深坠落,坠入他的深邃眼眸,坠入他的无尽温柔。
壹
京师临安向来繁荣富庶,城里城外,客商往来不绝。
而今逢此上元佳节,街上更是比平日要热闹许多,货摊连着商铺,游人熙攘如织,天色还未全然暗下去,各种花灯便已次第亮起,一丛丛一簇簇,似赤焰那般,映红了行人的笑脸。
沈雁停在首饰摊子前,拈着一枚岫玉竹节簪看了许久。摊主招呼完旁的客人,转而催问她是否要买下来。沈雁摇了摇头,将玉簪放了回去。
纹样和颜色是像的,但终究不是她曾经拥有的那一枚。
她轉身欲离开,偏偏这时,不知谁家的调皮孩儿走得又快又急,无意间冲撞了她,而她毫无防备,整个人趔趄了一下,幸而旁侧有摊架子可以扶手,她才不至于摔着。
“姑娘见谅,我家小少爷第一次出府,难免欢喜雀跃了些。”
沈雁闻声抬头,几步之外站着两个戴面具的人,其一便是方才冲撞她的小孩,另一则是一名男子,身着一袭青衫,修如月下竹。听他的声音,应当还很年轻。
许是错觉,四目相对之际,沈雁看到男子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匆匆垂下眸子,不再看她。
“少爷,对这位姑娘,您应当说些什么?”
男孩仰头看着男子,有所悟后,转而看向沈雁,作揖赔礼,“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到底是懂礼数之人,沈雁莞尔一笑,“无碍的。”复又将目光停落在那名男子身上,后者依旧垂着眸,似对她的凝视无所察觉。她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径自转身离去。
男子终于抬头,望着沈雁离去的方向,直至她的背影消失于憧憧灯影里,他收回目光,温声问摊主:“方才那位姑娘买了何物?”
“没买。”摊主拿起那枚玉簪,猜测道,“我瞧她是喜欢这簪子的,只是舍不得花钱买。”
男子盯着簪子看了片刻,随即从荷囊里掏出两块碎银,“这簪子我买下了,余下的钱,还需劳烦您帮忙办一件事。”
他倾身上前,与摊主悄声交代了几句,这才牵着男孩的手继续前行。在他们身后,一辆低调却不失豪奢的马车不远不近地尾随着。
“先生,您既已买了簪子,为何不将它带走?”
男子垂眸看着男孩,轻轻一笑,“因为它自有去处。”
不等男孩继续追问,他忽而蹲下身子,柔声道:“少爷,戌时已至,我们该回府了。”
“可是我还没玩够。”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失落。男子自是明白他的心思,却不能任由着他,只好循循善诱,“老爷说了,若您今日能早些回去,明日他仍允您出府。”
男孩眸色霎时一亮,“当真?”
男子颔首,“如有半句虚言,少爷尽管治我的罪便是。”
男孩终是随他上了马车。未几,马车渐渐驶离热闹繁华的十里长街,往那朱墙重重、庭院深深的宫阙里去。
贰
一别经年,沈雁再回锦绣阁,最为开心的并非与她以姐妹相称的柳如茵,而是掌柜的。
昔年,锦绣阁能够成为京城最负盛名的布衣铺子,便是因了沈雁精绝的绣艺。许多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纷纷慕名前来,点名要她为自己的华裳锦上添花。沈氏绣品一度成为临安城的风尚,而沈雁也因此得了个“京城俏绣娘”的美誉。
后来沈雁因故离开,锦绣阁的生意虽不至于一落千丈,却是难以一枝独秀,今日城东开了家芙蓉坊,明日城北开了家霓裳羽衣楼,都想趁此机会分一杯羹。
而今沈雁回来,无异于福星降临,掌柜的自是百般讨好,就只差把她供奉起来了。
应付完掌柜后,沈雁随柳如茵前往阁楼上的厢房。
“这些年,你都去了何处?”柳如茵终于寻了机会问出口。
“岭南。”沈雁答。
柳如茵一惊,压低声音再问:“去寻那人?”
虽然她没有指名道姓,沈雁却是明白的,点头应“是”,静默一瞬,她忽而自嘲一笑,“五年了,终究是寻而不得。”
话音方落,忽有一人窜至跟前,吓得她们花容失色。柳如茵张嘴就要开骂,沈雁却先她开了口:“此乃何物?”
那人正是首饰摊的摊主,他双手捧着一个檀木盒,递给沈雁。
“我是受人所托。”摊主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的,赫然就是那枚玉簪,“这是赔礼。”
沈雁下意识想起昨夜受人冲撞之事,想来此番赔礼致歉,便是那两人的主意。准确来说,应是那个男人的主意,毕竟大人更懂得这些人情世故。
“那位公子是如何交代您的?”
摊主答:“他只让我把簪子交给锦绣阁的沈雁沈姑娘,也就是您。”
沈雁略一挑眉。她今日刚回锦绣阁,风声还未来得及传出去,那人便未卜先知了?
她抬手想要拿簪子,尚未一碰,便收回手,“您且转告那位公子,我既已说无碍,便是一笔勾销,他若当真觉得有愧,那便亲自前来致歉,方可见其诚意。”
说罢,不等摊主再说些什么,她便转了身,拾级上楼。柳如茵紧随其后,到了房中,问其何事。沈雁简述一遍,柳如茵听后摇了摇头,“怪人。”
沈雁笑而不应。
那个男人当真只是怪人吗?没来由地,她想起了男人匆匆躲闪的目光,分明是第一次见,她却莫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张面具之下,又会是怎样一张脸?
她的好奇心在当日便得到了满足。男人仍旧是托人传话,邀她前往清茗楼一叙。
清茗楼以明前茶闻名,自昼至夜都有不少茶客前来饮茶品茗。沈雁抵达时,一楼几近坐满了茶客。她向店小二道明身份和来意,随后由他领着,前往二楼的雅间。
推开门,入眼所见乃是一面曲屏,四扇纱面皆轻透,其上绣有梅兰竹菊,花枝细叶交映之外,可以窥见站在屏风后的男子,仍是一袭青衫,萧萧肃肃。
他正背对着沈雁欣赏墙上的水墨画,由于入迷,并未听到动静,还是店小二唤了一声“公子”,他方才有所反应,缓缓转过身来。
与此同时,沈雁绕过屏风,和他毫无遮掩地对视。
与他清冽柔和的年轻嗓音不相匹配的是,他的面容略显苍老,额上有浅浅细纹,看起来约摸是到了不惑之年。沈雁盯着他的眼眸,若有所思。
这一次,男人的眼神不再闪躲,缓步行至她的跟前,“听闻沈姑娘要见在下的诚意,眼下这般,不知沈姑娘满意否?”
沈雁觑了眼他手上的檀木盒,并不接,复又看向他,似笑非笑,“我与公子素昧平生,公子怎会知我姓甚名谁?”
男子不答反问:“京城中谁人不知俏绣娘的美名?”
沈雁追问:“昨夜之前,我们见过?”
“是,也不是。”男子稍微一顿,斟酌着开口,“多年前,在下曾远远见过沈姑娘一面。”
店小二将茶烹上便悄然退出雅间,不消片刻,已是茶香四溢。沈雁转身在茶案旁落座,望着袅袅水雾,柔声道:“公子既已认识我,想必亦曾听闻我与画师云惟清的那桩旧事?”
男人微微怔愣,仅一瞬,他的神色恢复如初,“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说姑娘的旧事。”
“无妨。”沈雁垫着绢帕,拎起茶壶斟茶,边说,“倘若公子不介意,那便小坐片刻,听我细细道来。”
叁
宣和二十一年,杏花落满头的春日里,锦绣阁迎来一位特别的客人。说他特别,是因为锦绣阁的顾客少有男子,更少有像他这般的翩翩佳公子,萧萧肃肃,如月下青竹,芝兰玉树。
“在下云惟清,素闻沈绣娘绣艺精湛,引一时风尚,不知绣娘可否为在下绣一幅山水古画?”
云惟清其名,沈雁早有耳闻。他才情过人,能诗会画,年前便因一幅《迟日山川图》荣获圣上青睐,如今更是受圣上御笔钦点为宫廷画师,常常在宫中与圣上赋诗作画,可谓圣宠无限,风头无两。
如此翩翩才子,自是不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今日得见他的真容,沈雁亦不由芳心暗许。
迎着云惟清温和澄明的目光,沈雁愣了半晌,还是柳如茵轻轻推搡了她一下,她方才反应过来,朝云惟清缓缓施礼,“能为云公子绣画,是绣娘三生有幸。”
云惟清浅笑回礼,“亦是云某之幸。”
那日之后,沈雁愈发忙碌,除却为夫人小姐刺绣,还要为云惟清绣画,有时绣着绣着,她会不自觉地出神,满心满脑都是云惟清,他的疏朗眉目,他的温言浅笑……她亦弯唇而笑,满面桃花。
柳如茵每每看见了,都会以那句“日日思君不见君”来打趣她。沈雁杏眸一瞪,似嗔似怨,眉眼间满是藏不住亦散不去的娇羞之意。
其实并非日日思君不见君。云惟清逢休沐时,便会亲临锦绣阁,看看沈雁把画绣得如何了。初时,沈雁心中窃喜,面上却是嘴硬:“云公子莫不是信不过我的绣艺,担心我把画绣坏了,故而才过来监看?”
话音方落,她便后悔了,怕云惟清听了不高兴,以后不再来了。而云惟清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微讶过后,有些窘促,“非也,在下只是……如有冒犯,还望沈姑娘多多海涵。”
沈雁闻言不禁扑哧一笑,觉得这个人说话文绉绉的,当真是不负他那文人才子之名。
云惟清不解,“沈姑娘这是在笑甚?”
沈雁摇头,犹然莞笑,“无妨,云公子想来便来,绣娘和锦绣阁自是极欢迎的。”
你来,我便可见你一面,便可,心生欢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幸而云惟清不负她所愿,仍常来锦绣阁,每次造访之前,他都会先托人递上一份拜帖,礼数周全。阁中其他绣娘歆羡不已,甚至有人说:“指不定有朝一日,这拜帖递着递着,便成了你和云公子的喜帖了。”
此言一出,满堂欢笑,沈雁虽觉羞赧,却也跟着笑。既然旁人皆已看出她对云惟清有意,她何须藏着掖着,倒不如主动去争取一番。
乞巧节那天,云惟清恰好休沐,沈雁故意赶在这天将绣画完工,又亲自送去他的府上。
云惟清赏着绣画,对其行针走线之章法好一番称赞,不经意间抬头,却见沈雁正盯着他看,嘴角噙笑,眼神坦荡清澈,可以窥见她眼底的绵绵情意。
“沈姑娘……”
“云公子,这画我已经为你绣好了,那你可否赏个脸,陪我逛逛乞巧市?”
沈雁已然考虑好了,倘若云惟清拒绝,那她便识个相,放弃这段情缘,左右她已帮他绣好了画,想来日后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而她入情尚浅,假以时日,她定能忘了他。
倘若云惟清没有拒绝她……
“有何不可?”思绪纷飞间,沈雁听见云惟清如是说道。
肆
临安城南的乞巧市素来热闹,只因此日,几乎全京城未出阁的妙龄女子都披红挂绿,前来祈福觅姻缘。
往年沈雁陪柳如茵一同来过,彼时她嫌人多嘈雜,扬言不再来,如今因着云惟清,她却觉得游人愈多越好,如此她便可靠近他一些,再近一些。
“沈姑娘。”云惟清忽而叫住她。沈雁脚步一顿,与他并肩停在一个首饰摊子前。
“你以数月时间为云某绣画,委实辛苦,虽已付过酬金,云某还想送你一份谢礼,你且看看可有喜欢的?”
沈雁本想说不必,不期然瞥向摊子,却是眼前一亮。
众多饰品中,那枚竹节玉簪并不起眼,可她一眼便相中了它,只因簪身的竹叶云纹栩栩如生,且设色清透温润,与云惟清给她的感觉一般无二。
“可是喜欢这枚玉簪?”云惟清循着她的视线拾起那枚竹节簪,见她点头,他便付钱买了下来。
道谢的话未及出口,沈雁便见云惟清主动靠过来,将玉簪缓缓簪在她的发间。
沈雁抬眸定定地看他。眉目如画,可倾醉春风,若说方才她自觉入情尚浅,此刻,她已然放任自己深深坠落,坠入他的深邃眼眸,坠入他的无尽温柔。
情难自抑,沈雁适时握住了他的手,“云惟清,你可知初次相见,我便心悦于你?”
她果真胆大,云惟清微微一愣,旋即轻笑着,与她十指相扣,“一见倾心的,何止你一人?”
只因喜欢她,遂借着绣画的名号,三番五次去见她,只因喜欢她,故而愿意陪她逛乞巧市,买下她喜欢的首饰相赠,欲讨佳人一笑。
如他所愿,沈雁果真笑了,笑靥如花生香,见之难忘。
当日沈雁回到锦绣阁,满面桃花遮不住她愉悦的心情,几乎全锦绣阁的人都知道她与云惟清定了终身,纷纷贺她得偿所愿。倒是柳如茵多了一份思虑,“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和他在一起?”
沈雁犹然笑着,笃定颔首,“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云惟清不嫌弃她是个孤女,也不嫌弃她在锦绣阁做工,如若真要计较起来,她是名动京城的俏绣娘,反倒是他攀了高枝。他还说,他择日便修书一封,托人送去故里浔阳,请父母将他们的婚期定下来。
沈雁提议,“那喜服便由我亲手绣制。”
“好,”云惟清语气含笑,“万事依你。”
沈雁并非矜持的姑娘,她趁着丈量身寸的机会,占尽了云惟清便宜。平日里一本正经出口成章的大才子,如今却被她惹得面红耳赤,半晌才挤出寥寥几字:“你这丫头……”
当她踮起脚尖吻上来时,他便连半个字都舍不得责怪她了。
沈雁的日子过得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在接待客人时,对方会向她贺喜,原是因为才子绣娘的天作之合早已传了出去,成为临安城的一段佳话。
当她将此事告诉云惟清时,后者罕有地面露难色,“雁儿,我们的事,不宜太过张扬。”
沈雁不解,问其何故。他不答,只是道:“总归是不太好的。”
虽觉奇怪,沈雁终是没有追根究底,只当他不喜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成为旁人的谈资。
可是后来,云惟清踏足锦绣阁的次数也少了,从一月数次变成一月一次,时至暮秋,他索性不来了。忧心之下,沈雁亲自登门寻他,然而未果,只从他的家仆口中得到一句:“公子近来公务繁忙,还请姑娘莫要来寻,待公务事毕,公子自会去见您。”
宫廷画师能有多少公务,沈雁并不清楚,但既然云惟清如此交代,想必他当真是忙得抽不开身来见她罢。
他何须骗她?又怎会舍得骗她?
沈雁仍日日绣制两人的喜服。待入了冬,原本湛蓝的长空变得青灰,日子一深,临安城便下起了初雪。
亦是在这一日,一名衣饰华贵的年轻男子造访锦绣阁,将一封书信交到她手中时,他眼里的情绪似嘲弄、又似惋惜。然不等沈雁细看,他已转身离去。
沈雁带着疑问展开书信。信笺上的字迹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而字里行间之意,她却参悟不透。
伍
“沈雁愚钝,还请公子帮忙解释一下,‘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是为何意?”
沈雁将茶盏放置对面,抬眸瞥了眼男子,后者会意,与她相对落座,“说者何意,在下怎好妄加揣测?”
闻言,沈雁勾起极轻的一抹笑,些许苦涩,“诚然,不好揣测,我便寻思着找他问清楚。”
可她等了数日,也找遍了云府,终是寻不到云惟清。
有人说他圣宠过盛,惹得权臣奸相红眼嫉妒,遂趁夜将他刺杀,抛尸乱葬岗。有人说他因一幅含沙射影的画触怒龙颜,被放逐岭南,永生不得召回。还有人说,他与三皇子合谋陷害太子,被圣上当场抓获赐死。
沈雁想,倘若他死得仓促,那封决绝书又是从何而来?她坚信他尚在人世,他不来见她,她便去寻他。
岭南乃是烟瘴之地,穷山恶水,她怎会不知?但她从来不是胆小怯弱之人,既然心有不甘,怎能轻易放下?
她甚至去了浔阳,他的故里。至此她方才知道,原来他根本不曾修书归家,请父母择定婚期。原来他一直都在骗她,骗她的心,骗她的情,骗到手后,弃之如敝屣。
“我寻了五年,只为一个答案……所以云惟清,你现在可否告诉我,为何当年要抛下我?”
对上沈雁诘问的眼神,男子匆促起身,“姑娘认错人了,在下并非……”
沈雁嗤笑,径自打断他的话:“托人递拜帖、递决绝书、递赔礼,经年已过,云惟清,你的习惯竟是丝毫未变。”
“还有,你脸上这张人皮面具,当真是差到极致。”说话间,沈雁迅速扯下他的面具,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一别经年,终得见君。
须臾间,沈雁泪盈于睫。明明恨极怨极,此刻她却原谅了所有,只想轻抚他熟悉的眉眼。然而云惟清犹如溃败之军,落荒而逃,徒留沈雁在身后一声声哭唤着他的名字。
惟清……惟清……
清茗楼下,那辆马车依旧候在原地。云惟清掀帘入内,却见里头坐着的,赫然就是昔年三皇子,如今的大晋天子萧恒。
萧恒眼神锐如鹰隼,语气却是轻飘,令人捉摸不透,“云卿当真好情趣,将孤的爱子留在马车,独自幽会姑娘去了。”
他口中的爱子便是昨夜与云惟清同游花街的孩童,此刻正枕着萧恒睡得香甜。
“臣知错,还望陛下赐罪。”
萧恒冷然哂笑,并不允他平身。马车一路驶向皇宫,云惟清便也跪了一路。
陆
御书房里,烛火通明。萧恒一改以往勤政作风,反倒舞弄起文墨来,“先皇生前最喜丹青,过些时日便是他的忌辰,孤欲将此画作烧赠与他,云卿以为如何?”
云惟清研墨的动作一顿,觑了眼书案正中的水墨画——乌鸦反哺,未见孝心,反觉可笑。
“陛下有心了。”身处宫阙多年,他早已习惯言不由衷。
“你在怨孤。”不等云惟清应答,萧恒自顾自往下说,“当年若不是孤将你牵扯进那场风云,如今你与沈绣娘许是琴瑟和鸣,儿女绕膝了罢。”
当年当年,云惟清此生最不愿忆起的,便是当年。
宣和二十一年初秋,太子萧忱因病薨逝。彼时云惟清正于府中执笔写家书,堪堪过半,便被圣上匆匆宣召入宫。圣上痛失爱子,不堪悲楚,遂借由文墨丹青转移注意力。云惟清奉旨伴于君侧,终日陪他写詩作画,至先太子出殡方休。
便是在此关头,萧恒向他袒露了夺得储君之位的野心。之所以找到云惟清,只因他是圣上身边的红人,比他这个三皇子更为受宠。
“你只需帮本王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他自会明白的。”
云惟清不喜这种逢迎趋附的把戏,更不屑为之,遂矢口拒绝。然而萧恒并不恼,幽幽笑道:“本王听闻你与锦绣阁的沈绣娘情投意合,已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需要本王帮忙做些什么?”
云惟清闻言不自觉攥紧了拳头。这是笑里藏刀的威胁,他不会不明白。他有一身傲骨,却无半分勇气将沈雁置于危险境地,毕竟,她是他想要毕生守护的姑娘。
萧恒确有野心,亦有慧根,可论及贤明,他比不上先太子,故此,他向来被先太子压下一头。如今先太子亡故,正是他显露锋芒的好时机。
原以为有云惟清相助,储君之位唾手可得,偏偏半路杀出个景宁公主。若说众皇子中无人可与萧恒匹敌,倒也不差,但景宁公主的野心并不比他少上半分。
前有武周称帝,凤凰长鸣,如今她当个储君又如何?
皇子皇女明里暗里斗得甚欢,老皇帝却两耳不闻,或者说,佯装不闻。偶尔云惟清想替萧恒说上几句好话,均被他匆匆打断。后来不知何故,这些“好话”反倒传入景宁公主耳里,她便据此断定,云惟清与萧恒乃一丘之貉。
她给过云惟清机会,甚至放下身段邀他饮茶,“良禽择木而栖,你可想好了,当真要与三皇兄为营?”
云惟清哪边都不想站,可他无从剖白心迹,否则极有可能被萧恒抓住把柄,若是如此,沈雁便会陷于危险。
“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谢公主赐茶。”云惟清起身作别,可刚走出去几步,他便觉头目晕眩身体燥热,恍惚间,他看向案上那杯仍在冒着袅袅热气的浓茶,以及案边人嘴角噙着的一丝诡笑。
云惟清后知后觉被下了药,可已然迟了,他两眼一黑,晕厥了过去。
他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醒的,朦胧间听闻女人凄厉的啼哭,他蹙了蹙眉,循声看去,却是贵妃拽着圣上的龙袍,一声声哭喊“臣妾冤枉”。
年轻的贵妃衣衫不整,青丝凌乱,云惟清上身亦是寸丝不挂——贵妃与臣子“通奸”,证据确凿。
寝殿堂上,老皇帝支额闭目,丧子之痛尚未平复,如今又要经受最宠爱的妃子和最信任的臣子的双重背叛,他当真是累极,就连发怒都了无力气。
他没给云惟清解释的机会,云惟清亦不知该如何解释,被公主陷害是事实,与贵妃“有染”亦是事实,左右他难逃其咎,是生是死,只在老皇帝一念之间。
“将云惟清关入大牢,处以宫刑!”
柒
是年冬,宣和帝病重,卧榻不起。萧恒趁机笼络百官,把持朝政。景宁公主欲与之抗衡,却因身为女流之辈不被文臣武将看好。所谓独木难支,她终是败下阵来,被萧恒褫夺了公主之位,幽禁于道观,终身不得踏入皇宫半步。
前朝后宫云波诡谲,与幽闭晦暗的地牢恍若不同人世。昔日云惟清有多么光鲜,如今便有多么狼狈,衣衫褴褛,形如乞丐,终日与虫鼠腐臭为伴。
他不知今夕何夕,直至萧恒前来探监,告诉他景宁公主败了,他帮他报仇了。
云惟清心觉可笑至极。萧恒猜到是公主陷害于他,可此仇因谁而起,萧恒难道就不清楚吗?
他自始至终都清楚,但他并不在乎,毕竟云惟清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如今他胜券在握,这枚棋子便也可有可无了。
然而,他还不想这么快就扔掉它,因为握在手里玩弄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见云惟清面如死灰,萧恒落下一声嗤笑,“你一心想死,可知沈雁还在寻你、等你?”
听闻沈雁之名,云惟清呆滞的目光倏尔鲜活起来,然而只一瞬,便又黯淡下去,“恳请殿下帮我一个忙。”
他要来笔墨纸砚,写下一封决绝书——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他一副残缺之身落魄之躯,如何配得上那般明媚俏丽的姑娘?倒不如一刀两断,从此不相往来。
两月后,宣和帝驾崩,萧恒登基继位,改元昭熙,大赦天下。
出狱后,云惟清改了脸面,更了名字,曰“云非”。
自此世间再无云惟清。
捌
马车辚辚而行,沈雁却不知它要载着自己去往何处,对面的男人也不说,只道去了便知。
沈雁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五年前,便是这个男人将云惟清的决绝书交与她的。而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再次造访锦绣阁,承诺定会带她去见云惟清。
沈雁自诩处事谨慎,不轻信旁人,奈何她对云惟清早已思念成狂,加之那日他离开得仓促,未给她留下一字半句的解释,她定要寻他问个清楚。
男人以一种轻佻玩味的眼神看她,沈雁心感不适,却也只能隐忍着。直至马车终于停下,有人齐声高呼“恭迎陛下回宫”。
沈雁心下一惊,掀开帷幔张望,只见入目尽是朱墙斑驳,绵长的宫道上,一应内侍朝着她所在的这辆马车,伏地跪拜。
沈雁犹自震惊,萧恒已然下了马车,吩咐了句“随孤来”,她这才回神,心惴惴地跟上去。
萧恒将她带至一处偏殿,随后唤来云惟清,让他把偏殿收拾一番,“孤从宫外带回来一美人儿,你可要好生伺候,怠慢不得。”
云惟清的主要职责是教授皇子,收拾宫殿本不是他的分内事,然天子下令,他哪有不从的道理?
他领命前往,垂着眼眸,客气疏离地向殿内人道明来意,回应他的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惟清?”
顷刻之间,云惟清感觉自己的理智好似被什么东西击中,轰然坍塌。
萧恒口中的美人儿便是沈雁?他将她带进皇宫,意欲何为?
不等深想下去,云惟清猛然抓住沈雁的手,带她出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速离开!”
沈雁用力甩开他的手,“我若不来,如何见你?云惟清,你躲了我五年,难道不应给我一个解釋?”
已近黄昏,夕阳斜照,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云惟清无声站立良久,渐渐冷静下来,“沈雁,在这偌大皇宫,除了皇上,没有哪个男人可以久留不去,如此,你可明白?”
他说得隐晦,沈雁却是懂了,其实方才见他的第一眼,她便已明白了。
他与她入宫时见到的那些跪拜于地的人一样,都穿着内侍的行头,他已不是男儿身。
可是她不在乎的,只求能与他远离这是非之地,厮守白头。
“孤既已带你入宫,便没有放你离开的道理。”萧恒自宫廊转角处而来,龙袍加身,步履稳健,端的是威风凛凛,“沈姑娘,你若是想见他,孤便封你为妃,让你留在宫中,日日与他相见,互叙旧情,如何?”
“陛下!”
云惟清知他性情古怪,难以捉摸,却未承想他竟疯狂如斯。让妃子与内侍通情,如此荒唐之言,他竟也说得出口?
萧恒略一挑眉,“云卿可有异议?”
云惟清不露声色地松开紧攥的拳头,作揖道:“沈氏曾与臣有过婚约,终被臣所弃,贞洁名声俱损,眼下不过贱妇一名,如何配得上陛下?”
萧恒不置可否,转而看向他身后的沈雁,目意深深。
恶语寒心,沈雁掩下心中酸楚,福了福身子,“民女沈雁……谢主隆恩。”
云惟清一怔,僵在了原地。
玖
萧恒命司天监推算吉日,最终定于花朝节这天颁发封妃诏书,甚至,他依沈雁所求,差人前往锦绣阁,将她亲手绣制的喜服送入宫中。待到册封那日,她要风风光光“嫁”给天底下最为尊贵的男子。
云惟清问她为何这般想不开?沈雁反唇相讥,他既已舍弃她,视她为贱妇,便是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地来劝她?
“云惟清,你就是一个懦夫!”
他懦弱吗?许是如此吧。出狱之后,他自觉无颜面对亲友,遂更名换脸,以残缺之身苟活于世,伏低做小地侍奉着将他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如今还要眼睁睁看着他抢走自己心爱的女人,可怜且可笑。
可他云惟清也曾意气风华,满身傲骨啊,他也曾以为圣宠加身,前程锦绣,殊不知当巍峨皇宫沦为争权夺势的斗场,阴谋与陷阱便无处不在,行差踏错半步,亦足以误终生。
他的雁儿应当翔于碧空,而不该步他后尘,困于囚笼,即便这囚笼华丽金贵。
册封日前夕,云惟清仗着自己是萧恒近侍,拟了一份假圣旨,带去偏殿。彼时沈雁试穿喜服,听闻脚步声,以为是萧恒差来的侍婢,未及作声,手已被人牵起。
她错愕抬头,对上云惟清坚定的眼神,“我们一起离开。”
怔愣过后,沈雁不由展颜,与他十指相扣,逃离这个囚笼。
然而他们甫一踏出殿门,数十名侍卫拥着萧恒步步逼近,最终将他们层层包围。
“云非假传圣旨,挟持皇妃,按罪当诛,速速将他拿下!”
剑刃出鞘寒光闪。云惟清蹙眉看着萧恒,字字铿锵:“臣,恳请陛下,放沈氏出宫!”
萧恒恍若未闻,迤迤然行至沈雁跟前,勾起她的下巴,调笑道:“爱妃不愧为京城俏绣娘,绣的喜服甚是好看,穿上更是倾国倾城。”
说罢,他强行将沈雁掳入殿中,欲行不轨之事,无论沈雁如何挣扎打骂,他皆不为所动,直至身后传来异响。
云惟清此生做过最为大胆之事,便是从侍卫手中夺过利剑,剑指天子,可他的一生也终结在这一刻,因为有另一把剑更快地自他背后刺穿胸膛,贯身而过。
须臾间,血洒一地。
“惟清!”
沈雁使出浑身解数挣脱萧恒的束缚,旋即不管不顾地奔向云惟清,那染血的剑尖就这样刺入她的肉身,将她与云惟清连为一体。
云惟清缓缓抬手抚她的脸,满目痛惜。
沈雁眸中噙泪,勉力笑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爱上他,是她之幸,从来无悔。
“来世,云惟清定娶沈雁为妻……”云惟清以最后的气力吻她,一点一点,吻尽呼吸。
后记
云惟清第一次遇見沈雁,是在宣和二十一年的花朝时节。彼时他被皇帝御笔钦点为宫廷画师,意气风发,便想学古人那般一日看尽长安花。
陌上花开繁盛,枝叶扶疏。妙龄女子三五成群,手撷花枝,自道上悠悠缓行。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弄花香满衣,她们嬉笑玩闹,恣意且张扬。那个行走在最前端的女子更是明媚昳丽,比春光,春光亦不由变得黯淡些许。
倾心不过一瞬间,云惟清忍不住向旁人打听,方知她便是名动京城的俏绣娘“沈雁”。
不日,他借着绣画之名造访锦绣阁,只为见她一面,却也因此与她结下情缘。
兴许,他一开始便已行差踏错,由是误了终生,亦误了佳人。
今生既有憾,唯愿来世顺遂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