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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如故

2015-05-14阿星

飞魔幻A 2015年1期
关键词:阿姐父皇太祖

阿星

日暮的天,如同一块流光溢彩的琥珀,漫天霞光下,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足音跫然。

此时天光已暗,两侧身着甲胄的士兵默然肃立,我最后一次伫身回首,看了一眼已沉入远山的夕阳,然后沿着身前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巷子向前走去。

那是我第一次去那条巷子,若非因父皇之命,我想我此生都不会踏入那样污秽低贱的地方。

那里是贱民窟,是这个繁盛帝国藏在阴影中最不堪的伤口,聚集着世间最穷困凄苦的人们,满目都是枯槁憔悴的面容,满耳都是痛苦凄怆的呻吟,而我的弟弟萧琰,他就在这里。

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后,他睁着大眼正警惕地看着门外的人,一群宫人围在他身侧,我想他们已告诉了他他的身世。

我走到他身旁,他不过小我两岁,个子却只到我肩头,瘦得几乎要佝偻起来,可哪怕是满身尘灰,一脸污垢,却依旧可以看出他的面容漂亮得耀眼。

如同明珠,纵没入尘埃,亦难掩光芒。

“阿琰,我是你的姐姐,”我伸出手,对他柔声道,“你跟着我回家,从此,不会再让你受一丝苦楚,好不好?”

他愣愣地看着我,依旧戒备的样子,又带着怀疑与不安,我想自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可就在我准备缩回手时,他缓缓地将手递到了我的手上。

很多年后,我依然疑惑,他为何那样轻易就给予了我信任,并且再未收回过。后来我问他,他笑着答:“因为你是我的阿姐啊。”

有时候,他简单得令我羞愧。还需要什么理由,我是他的阿姐,这世间他仅剩的亲人之一。

而那一年,他十二岁,我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出那个于他如梦魇一般的地方,我想,后来他那样依赖我,或许是因为当我带他走出那个破败的院子时,让他在多年的黑暗之中看见了身前的光亮。

父皇第一眼见他时,激动得直欲落泪,仿佛这是他遗落在外的骨血。

他下诏封萧琰为清河王,入居重华宫。重华宫是明德太子生前所居的宫室,可见父皇对他有多看重。

明德太子是阿琰的父亲,亦是父皇的表兄、我的伯父。

萧家的旧事很是复杂,身为皇家血脉的萧琰之所以会流落在外,要从我大梁建国时,太祖那一朝说起。

太祖是一代英豪,推翻前朝的暴政统治,救百姓于水火,以马夫之身最后成就天下霸业,建立了新朝。

我的祖父太宗是太祖的胞弟,同太祖一起起于微时,共谋大业,后在成州拥立太祖为帝,在军中威望极高,是太祖的左膀右臂。

那时萧琰的父亲虽受封太子,却因为性子软弱而为太祖不喜,后来太祖病逝前,我的祖父守在病榻前,与之一番长谈,至于谈了什么再无第三人知晓。第二日太祖驾崩后,内监捧出金匣,匣中盛的是太祖遗旨,写的却是传位于我的祖父,即为后来的太宗皇帝。

民间对此多有异议,说太宗的皇位来得不明不白,太祖生前虽不喜欢太子,却从未有过废黜之意,且太子之后还有德王、英王等诸位皇子,其中也不乏英才,怎会直接传位给弟弟。

真相如何,我作为后辈不敢置评,但后来太宗的确是逼死了萧琰的父亲,然后以太子礼葬,谥号“明德”,而太祖留下的几位皇子、王爷也纷纷早逝,若非有太监抱着襁褓中的萧琰逃走,太祖一脉,怕是已断了。

父皇与祖父不同,他长于太平盛世,是祖父唯一的子嗣,登上皇位是顺其自然的事,故而对权柄并无兴趣,倒是寄情于书画中,又深信佛学,整日不是写诗作画便是召僧侣谈论佛理。

所以他倒不似帝王,反而更像文人。

对于当初祖父所为,他一直心怀愧疚,觉得皇位来得不正,我们这一脉欠了太祖一脉,而后来他病后夜夜惊悸,更加笃信是因罪孽深重而受到佛祖的责罚。

故他吩咐臣下,一定要找到遗落在民间的太祖后裔,以求赎罪。

重华宫距我的云英殿不远,父皇特意嘱咐我照料萧琰,他胆小又不愿让人靠近,唯有我,能让他卸下防备。

他入宫后不久,我依父皇之言,带他去护国寺上香祈福。

当洗尽尘土、换了锦衣后,他瞧上去与京中自幼长于富贵世家的公子们无异,只是瘦削的身形依旧让人有些心疼。

“日后要多进些膳,将身子养壮起来,知不知道?”我替他理了理衣襟,像哄孩子一样嘱咐。

他的样子依旧有些瑟缩,仿佛是在长久担忧恐惧的生活中烙下印记,这样谨小慎微,仿佛连抬头看看我都不敢,只轻轻点了点头。

护国寺是国寺,里面住持已等候良久,我们的车驾一到,就有僧侣前来恭迎。

“阿琰,来。”我向着神色有些忐忑的萧琰伸手,在他将手递给我后牵着他一同向主殿走去。

“你有什么愿望,便告诉佛祖,若许的愿灵验了,他日阿姐再带你来还愿。”我引着他入了大雄宝殿内,接过身后僧侣奉上的香,与他一同跪倒在蒲团上。

其实我从不信佛,对萧琰的照拂也并非全出于血脉之情的怜惜,我要做一个好姐姐,是要做给父皇看,这也注定了我与萧琰本质的不同。

我在残酷诡谲的皇宫生活了十多年,看惯了那些阴谋手段,然后渐渐地,也成了那些工于心计的女子之一,从我第一次看进他那清澈见底的眼眸时,我就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只要他不会影响到我的计划,多给予他一些关怀,让他对我心怀感激、言听计从,又能让父皇满意,这对我有利无害,我这样告诉自己。

“阿姐,”回去时,他突然轻声唤我,看了看四周的殿宇后,向我道,“其实,我来过这里的。”

我不经意脱口问:“来上过香?”

他摇了摇头,浅浅笑了起来:“这里是不会让贱民入内的,但我们可以守在寺外,来这里上香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随意施舍一点都比别处多很多,不过这里的僧人很凶,若被他们撞见我们向香客乞讨便会拿扫帚打我们,那时怎会想到,有一日我居然成了里面的香客。”

听他说完,我竟不知如何作答,第一次,我因他的目光而感到愧疚。

他曾受那样的欺辱,我却在心底计较他日后是否会威胁到我。

我命人叫了住持来,对着那住持道:“日后寺外但凡有行乞的孩子,你们不得对其驱赶打骂,准备些粥食衣物,给他们果腹御寒。”

“可是殿下,”住持有些犹豫道,“那样便会有数不尽的乞丐围于寺前,岂非影响了国寺的威严?”

“既为国寺,便更应慈悲为怀,那些贱民同样是陛下的子民。”我沉声道,“若住持担心吃穷了护国寺,便用我的俸禄来补如何?”

我们在那住持惊慌的告罪声中离开了那里,一路上萧琰不住地扭头看我,眼中是藏不住的感动——回去时我让他与我同乘一辆车驾。

他坐在我身旁,有些紧张地垂着头,良久,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阿姐,能遇到你……真好。”

回宫后,父皇听闻了我在护国寺下的令后很是赞赏,若在平常,我必心中暗喜,可这一次,却生出一丝悲哀。

我是父皇唯一的子嗣,可即便是这样也无法让我安心,我还要费尽心机地去谋取他的每一丝宠爱。

我想起母后曾说的,这世上永远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想要的,必须自己去拿过来,否则,它就是别人的。

萧琰已经十二岁了,却只字不识,父皇决定亲自教他习诗书,不过若论学问,的确,朝中学士亦不及父皇。

除此之外,他还需去校场练骑射,文武都不能落下。

他很刻苦,听他宫里的宫人说,他夜夜都要通宵达旦,满架子的书,不过一个月就看完了。

我偶尔会去看他,带着点心过去,他放下书坐到我身旁,每次打开食盒总是无比开心。

我微愠道:“读书也要注意休息,慢点吃,小心噎着。瞧你,平日没吃饱吗?”

“阿姐做的点心是最好吃的!”他鼓着双腮眯眼道。

“傻瓜,”我伸手拂去他襟前的碎屑,笑着道,“这自然是宫里厨子做的,你阿姐可做不来。”

他愣了愣,眼中光芒微黯,羞赧地笑了笑,然后道:“阿姐是不该做这些事。”

萧琰落马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殿内看书,我下令先不得将消息告诉父皇,然后匆匆赶去校场。

太医已替他看了,并无大碍,是皮肉伤。有人向我禀道,在萧琰的马鞍下发现一枚银针,那针刺入马身中,才令马发狂,将萧琰摔了下来。

我在院外将所有当值的人都叫了来,看着身前那些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淡然道:“将上驷院中看管这匹马的下人都杖毙。陛下最近潜心论佛,这事若是让陛下闻知,你等便去陪那些看马的人吧!”

这次萧琰坠马,背后是谁人所为我已大概能猜到。当初因宫中并无皇子,所以有朝臣上书,奏请父皇立我为皇太女,被父皇驳了回去。但他们都觉得,我是唯一的皇嗣,父皇当下虽不立我,但日后总会无奈立我为储的。

可萧琰入宫后,情况便有些不同了,他们担心父皇生出还位于太祖一脉的心思,便将萧琰视如眼中之钉。

这其中当以我的外家陈氏为首。萧琰坠马之事,即便不是我外祖父安排的,但也定得到了他的首肯,所以我决不能让此事泄露出去。

抬首时我才看到,萧琰正站在门口看着我,方才我的话定然被他听了去。

我命人将他搀上马车,他一言不发,我直直看着他问:“怕了吗?是不是如今阿姐在你眼中是个可怕的人了?”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却摇头道:“我知道阿姐是为了保护我,我不怕阿姐,只是……我想快些长大,以后便可以保护阿姐了。”

他果然还是个天真的孩子,不知道这简单的事件后,藏着怎样复杂的谋算。

我笑了笑,道:“你放心,阿姐再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了,只是这件事,若被陛下知道会牵连更多的无辜,所以,你也不要再让任何人知晓,可以答应阿姐吗?”

他终于笑了起来,精致的五官一时更加夺目,他用我见过最澄澈的目光看着我道:“嗯,我什么都听阿姐的。”

萧琰在骑射上的天赋惊人,习箭一年后便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有时我随父皇去校场看他练习,他在校场上仿佛换了一个人,立在那里沉稳如山,弯弓时凛然自威,羽箭一出,必中靶心。

那样的他,哪怕是站在一众人高马大的将领中,气场也丝毫不输于他们。

等他看到这边华盖飘扬,知道我与父皇来了,便匆匆赶来。听完父皇的询问嘱咐,便走到我的身边,却再无方才从容的样子,有些忐忑地问:“阿姐瞧见我方才射箭了吗?”

我点头:“比上回又长进了。”

“下次会更好的,”他憨憨地笑起来,瞧了瞧我又问,“阿姐还来看吗?”

“自然会的。”我在他有些紧张的目光中抿唇一笑。

他去行猎,总会收获满满,带回来给我,兴奋地指给我道:“这些貉子皮可以给阿姐做斗篷,这几只银狐的皮可以给阿姐做裘衣……”

“我的斗篷、裘衣穿都穿不完呢,以后别这样费劲了,”我淡笑着对他道,“陛下不喜行猎杀生,让他知道要说你呢。”

他失落地低下头去,喃喃道:“可我能为阿姐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男孩子在十三四岁之后是最长身体的年纪,几乎半个月不见,他就噌噌长了一截,转眼已高过我半个头了。

随着身高变化的还有他的声音、容貌。

记得有一日的黄昏,我去看他,他正立在庭中,我出声一唤,他闻声回身来看我。

暮光映照下,他用一支玉簪束了发,身着广袖白袍,眉目俊朗,玉树临风。

“阿姐。”他在看见我的一刻笑了起来,瞬间璀璨生辉。

我竟有些发愣,从前他在我眼中是个不知事的孩子,如今却和普通的男子并无二致了。

明明我们常常相见,我却总觉得他是一夜间长成如今这样的。

而随着他的成长,父皇将他视如己出,越来越喜爱,朝中已隐隐变成两派。一派是支持立我为皇太女,认为前朝也曾有过女帝,照样朝政清明。

而另一派则是那些世代簪缨的大家,认为萧琰既是男子又是太祖嫡孙,更适合做国之储君。

储位之争越来越激烈,我与萧琰自然不可能再如以前那样亲近,或许从他入宫时起,我就料到会有这一日,我们会站在对立的两面。

我不再常去看他,不再过问他的衣食,不再什么都护着他,明显地与他拉开了距离,而他也感觉到了。

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知的孩子,也渐渐听闻朝堂上那些争执,知道我为何要远离他。

但他找到我,还是令我惊讶的。

“阿姐为何不来见我了?”他直直地看着我,像是犹豫之后的决绝,只问,“是因为朝中那些言论,对吗?”

我转过身不去看他:“你又何必再问呢?”

“阿姐真的相信以后我会同你抢皇位?”他眼中满是惊痛,又带着倔强,“我那么努力,不过是想让阿姐看到……看到我不再是贱民巷子里那个低微无能的孩子罢了!我想要变强,不过是想要让阿姐为我感到骄傲,而不是……不是为了让阿姐对我心生怀疑、戒备……”

“可那并不重要,”我淡然道,“我只想拿自己想要的,你怎么想,无关紧要。”

“阿姐……”他难过地垂下头去,突然,在我还来不及反应时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管不顾地道,“我保证,保证不会跟你抢,绝不让自己威胁到你!你……别不理我好吗?”

他力气大得惊人,我挣脱不开,只得冷声道:“萧琰,放手!”

他惊慌地放开了我,我沉声道:“不管为了什么,我都会和你保持距离的。阿琰,你已经长大,而我,也要谈婚论嫁了。”

我的婚事,是母后逝前就为我定好了的,下嫁给大将军徐彻之子徐岷。

我与徐岷自幼相熟,当初父皇并不愿让我嫁去徐家,他重文轻武,说徐氏“一室兵戈,满门武夫”。

可母后自有打算,徐家手握兵权,可助我登位。

在我之前,母后曾怀过两胎男婴,俱是胎死腹中,好不容易将我平安产下后,却是个女儿。那时她已近四十,不可能再孕了。

母后同父皇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从来只讲究结果,不在乎手段,所以才能在后宫立于不败之地。

故除了我之外,宫中再无婴孩能降生于世。

她说要将世间最好的东西给我,世间最好的,在她眼中莫过于帝位。

那时她一定没料想到有萧琰的到来。

在母后逝前,父皇答应了她在我及笄之后,为我和徐岷赐婚。如今我及笄已有两年,父皇不得不考虑我的婚事了。

不久之后,赐婚的圣旨下来,婚期在一年之后。父皇有些不舍,叹息着对我道:“朕其实知道你母后的心思,可女孩子家,夫敬子孝、一生平顺才是幸事,她总是太要强,朕却只希望你幸福。”

虽我一直避着萧琰,但在父皇身前却总免不了相见,我从乾元殿一出来,就被随后赶来的他叫住。

“阿姐,”他走到我身前,“还记得那年你答应过我的吗?你说要陪我去护国寺还愿的。”

“你的愿望实现了?”我漫不经心地问。

他迟疑着,却只道:“我只想让你能陪我去一趟,在你……出嫁之前。”

我没有拒绝他,我想,不过是上一次香而已。

我们一路沉默,上了香,出了殿,外面雪已大了,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银白。

他突然转了头来看着我,然后慢慢向我伸出手来,难掩忐忑,却又故作坦然地解释:“地滑。”

我将手递给他,看着他笑了起来,那笑里有满足,也有难过。

很短的路,却似乎走了很久,最后他扶我上车时轻声道:“阿姐,曾经你牵着我,如今我牵着你,就像曾经你护着我,而今后,由我来守护你。”

我想起方才佛像前他低声对我说的,他说:“我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连佛,也帮不了我。”

我没有问他当年许了什么愿,或许问了他就会告诉我,但我已不想知道了。

一年的时间过得很快,其间徐岷常来看我,这场联姻在母后的计划中,也在陈徐两家的计划中,他们都已准备好了,必要将我扶上帝位。

父皇年纪已大了,如今疾病缠身,整日昏昏沉沉,我去看他,他却对我道:“出嫁之前,去看看阿琰吧,你们姐弟感情一直很好,朕知道他如今难过。”

在我出嫁前一晚,我依言去看萧琰,他正赤足坐在院子里,身侧是几个空酒坛。

我将手里的点心盒子递给他,坐在了他的身旁。

他愣愣地将盒子打开,愣愣地拿出糕点放入口中,然后愣愣地转头看着我。

我看见他的泪慢慢溢出了眼眶,我教过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如今竟不忍出言责骂。

“果然什么都是会变的,”他喃喃道,“你送来的点心,也不似当年的味道了。”

“阿姐,”他突然开口,“你嫁给他是不是为了他家的兵权,是不是防着我以后威胁到你?如果是那样,那你不如现在杀了我吧。”

他从袖中拿出一柄匕首,递给我,痴痴道:“你杀了我,便不用担心陛下传位于我了,也不用嫁给他,好不好,娓娓?”

我震惊地抛开那匕首,震惊地看着他。他最后唤我的那两字是我的乳名,只有母后曾唤过,如今从他口中说出来,说不出的亲昵暧昧。

他来扯我袖袍,我一巴掌掴到他脸上,冷冷道:“萧琰你看清楚,我是你的姐姐。”

他在下一刻发了狂似的,第一次那样愤怒地大声对我道:“不是!你我既不同父,亦不同母,从我第一眼见你,就不只是拿你当姐姐看!”

我在急怒之下只觉手足俱寒,冷冷笑了起来:“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忌惮你?因为我的祖父杀了你的父亲、叔父!我不是陛下,不曾念佛,我知道我是你的仇人,这永远改变不了!”

我在嫁与徐岷后搬离了宫中,住进了之前建好的公主府。

徐岷很好,万事都迁就我,也常同我一道入宫探望父皇。

父皇病得越来越重,整日为病痛所折磨,见了我才难得一笑,却难掩苍老憔悴。

我陪他说话,说着说着他便提到萧琰的婚事,他对我道:“满帝京的女子他都看不上,你去劝劝他,他一直听你的。”

我离去时正碰上萧琰前来,如今我出了宫,都是他整日陪着父皇,我但凡来见父皇,都尽量与他错开。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遇到我,就那么傻傻地看着我,我对身旁的徐岷笑了笑,让他去前面等着我,我与萧琰有话要讲。

我与萧琰隔着一道长廊,他缓缓向我走来,他已快及冠,如今长身玉立、卓尔不群,立在我身前我竟要仰视着他了。

“陛下担忧你的婚事,让我劝你。”我言简意赅。

“我知道,”他轻轻笑了起来,转了头去并不看我,只道,“阿姐放心,我会如你所愿的。”

我在不久之后便懂了他那句话的含义,他在王妃备选之人中选择了一位家世最差的。

他总以为是我忌惮着他,却不明白,一切皆是局势所迫,我与他,都注定是身不由己的人。

随着父皇的病重,朝上立储的呼声越来越高,暗潮汹涌之中,我从太医处得知,父皇怕是熬不过今春了。

徐岷越来越少回府,他在外谋划什么我知道,也常有老臣私下来见我,商讨对策亦表明忠心。

但我也知,朝中还有一批大臣,他们当年跟着太祖一路封侯拜相,对祖父当年窃位敢怒不敢言,所以便一直向父皇进言,传位给萧琰。

至于父皇是怎样打算的,我大约也能猜到,他不是不疼我,只是把万事都想得太过简单。

父皇驾崩前,徐家连同陈家一起将宫中控制了起来,萧琰更是被囚禁在了重华宫里。

我是一直守着父皇直到他离世的,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说着:“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却一直将阿琰视如己出,朕希望保全你们两个……若传位给你,他们必不会留他,你拗不过徐家与陈家的……可若传给阿琰,他一定会保住你的,豁出性命他也会的。”

他混浊的眼里慢慢流出泪来,呜咽着道:“不是为父不疼你,可阿琰是萧家仅剩的后嗣……”

父皇阖眼时,我才发现自己也已泪流满面。我抬起他的头,将他头下的枕匣拿了出来,里面应当是他早已写好的传位遗旨。

外面跪了一地的宫人,太监在我身后高呼“陛下殡天”,我将手中圣旨递给那太监,当念出我入承大统后,所有人跪呼万岁。

那圣旨是我之前就藏在袖袍中的,我与徐陈两家早已商议好,他们带兵围宫,我将父皇留的遗旨换下。

如今我终于如母后所愿,登临帝位,我想起父皇临去前安然的眉目,终究,我还是违了他的意。

丧钟在此刻响起,按之前的计划,我应在此等徐岷他们前来会合,再宣百官前来哭祭,也叩拜新帝。

可我没有停留,径直去了重华宫。

萧琰正坐在烛光下,见我来满脸愕然,丧钟声传来,他惨白了脸,看着我冷笑道:“我现在要称阿姐为‘陛下了吗?”

我不答,只向身后人示意,立即有士兵入内,立在萧琰身后。

“皇姐终于决定杀我了吗?”他毫无惧色,只是看着我。

“我已安排好一切,你出了宫便有人接应,”我转过身去,“赶在徐家人赶来之前,你赶紧走吧,再不要回来了,从此,我们也再无瓜葛。”

“阿姐……”他带着颤音唤我,低低地问:“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不,不是的,”我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答,“我留你一命,只当是还了祖父当年欠下的债。”

“阿姐,你总是这样口是心非。”他缓缓说着,我侧眼看见身后他的影子,和我不过一步之遥,他伸出了手,却终究在要触及我的那一刻垂了下去,我只听到他低声道,“阿姐,我第一次见你的那天,你站在我的身前,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回家,你说家……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有一个家,那时我看着你,闻着你身上的衣香,感觉自己低微得如同你绣鞋上沾染的尘土,可你说带我走,这让我平生第一次有了期盼,期盼有一日,可以和你并立。”

时间紧迫,我吩咐那两个士兵:“将王爷带走。”

“萧善音!”他在最后那一刻叫我的名,我抬眼去看,他眼中涌动着我并不懂得的情绪,仿佛是痛苦,仿佛是绝望,终于,他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萧琰走后我并没有离去,我在他的寝殿里踱着步,这里每一处,都有他留下的痕迹。

徐岷赶来时,萧琰已不在了,他只一眼便明白,问:“善音,你答应配合我们的计划,其实,只是为了保住他对吗?”

我抬眼去看他,这是我的丈夫,却让我觉得无比陌生。

我笑着对他道:“曾经我很想坐上那个位置,那时我多可怜,每日想的都是谋取父亲的宠爱和权势。母后从小教我算计,于是我算啊算,可算到最后,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算了,我想要皇位,也只是为了完成母后的遗愿而已……”

他颓然扔掉手中的剑,苦笑着说:“我挑开你盖头的那一日,看见你泪流满面,我一直想问,你的泪到底是为谁流的。”

我没有答他,我想他已知道了答案。

我想起当初萧琰对我说,一切都会变,就连我带给他的点心的味道都变了。

其实那本就是两个人做的,他曾说“阿姐是不该做这些事”时,那样黯淡失落,之后我便找来那个厨子,学着做那些糕点,一遍又一遍,然后才拿给他吃。

就像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对他好,是做给父皇看的,我这样自欺着,却终究没能骗过自己。

我在第二日登基称帝,却并没有愿望达成后的喜悦,或许是因为这从来都不是我真心想要的。

看着徐、陈两家人兴高采烈、趾高气扬的样子,我竟莫名觉得悲凉,其实,我也不过是他们的一枚棋子而已。

而有一件事只有我一人知——那日,我拿出装着父皇遗旨的匣子,打开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我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愿去想,我宁愿这样就是尘埃落定了。

这个谜被揭晓是在半个月之后,萧琰回京之时。

他不是一人回来的,而是统率着数万将士,兵临城下。

徐陈两家都没有想到,京中虽被他们控制,可宣同、大冶两地的驻军已为萧琰所用。

那两地驻扎的士兵是京中的三倍,原被是用来保卫京师的。

京中神武等营骤然出兵制住了徐家,打开了城门,迎萧琰入内,原来一切,已在他的掌控之内。

而父皇的那道遗旨正是在他手中,上面写着传位于他,他拿着那道圣旨,便占了大义。我则成了矫诏夺位的罪人,便是他说我弑君,我亦无可辩驳。

这些年,他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却能设下此暗渡陈仓的大计,而我与父皇却丝毫不知,朝中多少大臣暗暗被他收服,我今日才一眼得见。

天翻地覆,竟不过是在顷刻之间,曾经信誓旦旦效忠于我的那些臣子,转眼便归顺于萧琰。

我再见他,明明只隔了几日,却似隔了半生。

潮涌一般的士兵将乾元殿围住,他在众将的簇拥下走到我的面前。

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他谋划了这么久的这一局棋。而原来我步步深陷,不过皆入了他的局中。

“父皇说得对,你的确比我更适合做国君。”

他比我隐忍,也比我狠。输给他,我不怨。

萧琰没有杀我,他下旨废我为庶人,终身幽居于云英殿里。

那一日,我身着素衣,穿过永巷,去到那个将永生囚禁我的地方。

日暮的天,如同一块流光溢彩的琥珀,漫天的霞光下,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足音跫然。

此时天光已暗,两侧俱身着甲胄的士兵肃然默立,我最后一次伫身回首,看了一眼已沉入远山的夕阳,然后沿着身前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巷子向前走去。

那一日,她穿过长巷离去的时候,其实他就在她的身后远远望着。

可她没有回首,便不曾看到身后的他。

其实他很想将她拉住,因为他明白,她这一去,就是一生了。

可他不能,他谋划了这么久,有多难,却不能退后一步。

他想起她问,这皇位有什么好。

是啊,这皇位有什么好,其实他根本不想要。

可惜命运没有给他选择的权利,父亲、母亲、舅舅、叔父……他的所有亲人,都死在她祖父的手中,他的脚下踩着那么多白骨,容不得他心软。

他抬眼去看她,她的背影在暮光里美得不可思议,仿佛一伸手,就触得到。

可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那个背影就在他眼前缓缓倒了下去。

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向她奔去,可晚了,他将她搂在怀中时,她的嘴角已有乌黑的血流了出来。

“你吃了什么?”他的声音已破碎,整个人都发着颤,“快吐出来,吐出来……”

她已经不能答了,双眼缓缓阖上,浑身都冷了下去。他像个傻子,一直唤,一直唤。

“阿姐,阿姐……”

一声声呼唤在巷中回响,却再也等不来应答。

天光向晚,此刻宫鸦结阵飞过,黑压压的羽仿佛要遮天蔽日,在那些响彻天际的尖唳声里,他的声音被彻底地掩去。

一切,都如那道已沉入远山之后的残阳一般无法挽留,曾照亮他生命的光亮就此熄灭,天地一片黯淡,而他的世界,从此一片漆黑。

这一刻,山河俱寂,岁月无声。

他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仿佛这样,就不会再有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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