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霜沉
2023-07-07苏轻浅
苏轻浅
她一生的荣光华耀都系在那个人身上。那他便拼其所有,为她争得天下清平,让她永享尊荣。
一
天地暝晦,金乌沦陷,内城的将士已经和叛军在城门对峙了一天一夜,滚滚浓烟遮天蔽日,可叛军仍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城门奔涌而来,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要将这座风雨飘摇的城池吞噬干净。
内侍小步急趋,长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待到了大明宫门口,他腿肚子一颤,绊倒在高高的门槛上,顺势滚进了内殿,倒伏在地:“陛下,城…城破了。”
“慌什么!朕还有亲兵,还有将士,把这个蛊惑人心的东西拉下去,斩了。”怀远帝从龙椅上霍然起身,一双眼怒目圆睁,沙哑的嘶吼在空寂的大殿几经来回,却无人响应。该跑的都跑了,只剩下几个瑟瑟发抖的亲随立在他身后。
“去,去把皇后给朕叫来。”好像一瞬间力竭,他垂着头闭目倚在柱子上。叛军一旦入城,定然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他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保住天家最后的尊严。
苏凝玉甫一入殿,一个火辣的巴掌就落在了脸上。
“皇后,朕的皇后,若不是你,朕怎会沦落至此,朕为了你,如今连江山也要拱手让人了。”
眼前人衣袍散乱,面容灰败,即便盛怒,她也一眼望见他眸底昭然的惊惧和无措。
苏凝玉缓缓跪下:“让臣妾去和他谈吧。”
宮里早已乱了,她刚才一路行来,只见烽火狼烟围城,内侍宫女慌不择路地逃亡。这几日,怀远帝日夜守在大明宫,早已心力交瘁,却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军报中,看到叛军一步步攻城略地,杀得亲军节节败退。
“可笑!朕若让一个女子替我言和?那朕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朕,要你死。即便他日,他御宇登极,也永远得不到你。”
烈焰正一寸寸地吞没着整个恢弘的宫宇,摧枯拉朽的坍塌声一遍遍蚕食着人的意志。殿里半晌无声,苏凝玉默默抬起头,却看到怀远帝复又坐回龙椅,招手唤来一个内侍。
少顷,内侍托着两个华光溢彩的琉璃金樽,小步走到苏凝玉面前。苏凝玉低头看着樽里摇曳的琼浆,里面倒映着她破碎的影,也倒映着这即将破碎的山河。
“喝了吧,同朕做个伴,你到死仍是受江山万民敬仰的皇后。”
“朕承认败了,朕最终还是输给了霍家那小子,可即便他得了江山又如何,你听听,城外揭天的战鼓,就是你的催命符,是他…是他在逼朕杀你。”
他一把抢下毒酒,紧紧捏住苏凝玉的脸,猛灌了进去,“饮了吧,若朕殁了,无人能再保你,这是朕能给你的最后的怜惜。”
鸩酒滚入咽喉,一路烧入肺腑,剧烈的疼痛猛地攫住她的心脏,仿佛灵魂生生被剥离肉体,她越飞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听不见。
二
昭元十年,霍家有子呱呱落地,三岁能诗,七岁能文,与众人行宴,常能含珠吐玉,旁征博引,旁人皆言霍家小儿有宰辅之相,将来必定能堪大任。
昭元帝十分喜爱霍子云,让他入宫和一起太子读书,又亲自批阅他们的文章,感叹霍子云见微知著,才思敏锐,常常用霍子云的文章勉励太子,太子本就长霍子云几岁,每每见到父王对他竭尽溢美之词,心中不悦,便暗中与霍子云较劲,却只换来昭元帝笑着轻抚他的头,我儿甚用功。
每年春猎,霍子云都能力压一众王公贵子拔得头筹,尽显将门世家风范,昭元帝特让他坐在自己下首,同太子一席。霍子云知道太子虽面色和气,却一向不喜欢自己,便婉言推拒,昭元帝却哈哈一笑:“子云谦瑾,将来必能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
那日,太子远远看到霍子云同女子在草场骑马,隐隐想起京中传闻,霍子云仿佛倾心苏将军家的女儿,他对苏凝玉并无印象,正准备离开,却见她的马匹突然抬起后蹄,一下把苏凝玉甩了下来。
霍子云好似并未发现,一骑绝尘,离他们越来越远。太子心内一嗤,好个霍子云,只顾逞一时英雄,却连喜欢的女子落马也丝毫未觉。
“苏凝玉,苏凝玉。”意识蒙昧中,好像有人在叫她,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只能从喉间艰难地挤出几片破碎的声音,“子云…?是你吗?”
“你从马上摔下来了,我抱你起来。”入耳的声音有些陌生,可她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就跌入黑暗。
待霍子云赶回来,哪里还看到什么苏凝玉,只有太子的仆从牵着她的马站在原地等他,“殿下说,苏姑娘落马受了伤,现下被带回府中诊治,你若回来,去太子府找她便可。”
霍子云到了太子府,看见昏睡中的苏凝玉,便要扬声唤她,太医摆了摆手,轻言道:“苏姑娘伤了头部,淤血凝滞,此时不宜喧沸,不宜挪动,只能静养,幸而太子救助及时,若再晚些,苏姑娘的形势只怕会更加凶险。”
然而,谁也没想到,待苏凝玉从太子府出来时,这天下早已改头换面,昭元帝薨逝,太子林毓即位,而她的一生也随之改变。
三
苏凝玉好像仍然沦陷在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漫天的大雾将她笼罩,空茫的意识仍在一片混沌中仓皇地摸索。
“苏凝玉,苏凝玉。”声声入耳。
“醒了吗?凝玉。”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呵,她松了一口气,低声唤他,“子云。”
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大石,恍惚间她以为是幼时的那次溺水,霍子云把她从湖里救出来,便是这般将她圈在臂弯里,小心翼翼却又牢牢地把她拘在方寸之间,生怕她再次溜走。
那时他的头磕在湖里的石子上,眉角流着血,却浑然不觉,只一直抱着她,拼命地喊,“苏凝玉,你醒醒,我还没有娶你,你不准死。”那是她唯一一次见他流泪。
她模模糊糊地抬手去摸他的眉角,问,“还疼吗?”一开口却立时被喉头的苦涩呛了满肺,重重咳了两声,“好苦…”
霍子云忙从旁边拿起早已备好的蜜汁,“良药苦口,喝了蜜汁,便不苦了。”
他看着眼前苍白的女子,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这些年他也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她几次,他跪在地上,向她行君臣之礼,遥祝她千岁千岁千千岁,那时,他们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
昭元帝临终前,允了太子求娶苏凝玉的折子。那时,边邻小国不断发生战争,渐渐合并为一国,随时会危及大召,纳苏将军之女为后,既是巩固政权,也有多年来,皇帝赞誉霍子云,冷落了太子的安抚,即便皇帝也耳闻过霍子云的轶事,但臣子再卓然出众也终将是臣子,若不懂服从天家,生了不臣之心,褫夺爵位不过一念之间,这也是对霍家的考验。
帝后大婚那日,霍子云借着酒醉大闹筵席,他虽未指名道姓,却骂得酣畅淋漓,林毓心有愠怒,却不好发作,只叫人拖了他去偏殿醒酒。
纵然霍子云对林毓有何不满,却因着世代忠良,外敌环伺,他只能留在朝堂上辅佐新皇,而唯有跪伏在苏凝玉面前,说出的这句祝愿,全然出自真心。
“我在哪里?”苏凝玉哑声问。
霍子云眉眼一沉,复而又深深望向她:“你现下在我府中,不用害怕……”
苏凝玉这才仔细地端视着面前的男子,玉冠罗衣,眉目冷峭,早已不是在水边哭泣的无措少年。
苏凝玉环顾四周,眼中尽是疲惫:“我还活着?”
霍子云看着她,默然地点了点头。
“陛下他……?”
“暴君已被诛杀。”
四
霍子云将门世家,浴血沙场威名赫赫,可是不管他是别人口中的阎罗鬼煞,还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莽将,当他看向苏凝玉时,那双如墨点漆的眼始终明亮。
他们一同长大,霍子云听说她被夫子惩戒,便包下百戏的场子,只逗她一个人开心;他知道她爱吃杏脯,便年年差人去林子里挑了头茬的杏子,酿了杏脯亲自给她送去。苏凝玉于感情一事开蒙较晚,直到那一次溺水,霍子云抱着她痛哭,她方才明白他的心意。
霍家和苏家素来亲厚,常相往来,何况霍子云心思坦荡,从未将心事隐藏,两家长辈都以为姻缘既成,便没有早早以一纸文书将两人捆绑。
苏凝玉也以为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嫁给霍子云。可若那天她没有鲁莽地和他赛马,明知技不如人却只顾争强好胜,她就不会遇到太子。
在太子府,林毓百般照顾她,她以为他端的是与霍子云的那份兄弟之谊,却没想到林毓竟转头去向皇帝求娶她。
她后来才知道,哪里来的兄弟情义,不过是臣服皇权的尽力伪装,林毓自小聪颖,深得太傅喜爱,可自从霍子云来后,万千宠爱,尽落在了他的身上,林毓无法直视父皇眼中对霍子云的欣赏,嫉妒和不甘让他整夜不睡地温书,可最后仍是技不如人。
这一次,也该轮到霍子云尝尝倾尽一切却还是得不到的滋味。那天,林毓看着他在婚宴上发疯,心中暗笑,任你此时悖言狂乱,第二日,仍要在大明宫,跪在自己面前,磕头承认酒后失仪,亲自领罚。
苏凝玉醒来后,身子仍然虚弱,霍子云请了太医日日为她调养。朝中仍有很多事需要他处理,但他总能拨冗来见她。若苏凝玉不想说话,他就在一旁静静陪着,她在里间看书,他便支了屏风在一侧处理公务。
太医告诉苏凝玉如今的皇帝是霍子云从怀远帝的宗亲中擢拔出来的,稚子尚幼,朝中诸事都把持在霍子云手里。
入夜,一燈如豆,苏凝玉静静地看着屏风上霍子云低头批阅公文的侧影,他并非是嗜杀残暴的人,也向来无意于皇权,那他披甲引弓当真是为了自己吗?
“你为什么不当皇帝?”
霍子云抬起头,看着屏风后亭亭矗立的女子,他知道她想问什么,是不是当真冲冠一怒为红颜。
他身在朝堂,自然把怀远帝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他知道他暴虐多疑,昏聩无能,不耻他明知道自己喜欢苏凝玉仍一意孤行夺人所好。可他从未想过要谋朝篡位,因为她是皇后,她一生的荣光华耀都系在那个人身上。那他便拼其所有,为她争得天下清平,让她永享尊荣。
五
直到宗室和老臣再也看不惯山河动荡,皇帝仍骄奢淫逸,不思朝政,便派人来游说他。
“只要你领兵入城,杀了怀远帝,另择贤明,你就可以娶苏凝玉。”
“以怀远帝的性子,一定会在破城之后杀了她。”霍子云冷冷嗤道。
“怀远帝身边有我们的内应,他会力劝皇帝用鸩酒毒杀苏凝玉,然后中途换药,令她假死,到时只需昭告天下,帝后自戕,苏凝玉就是你的了。”
那时,他眼中才乍起一丝光亮,可是却看着窗外的云起云落,久久没有言语,若有一天,苏凝玉知道他是为她涂炭生灵的,一定不会原谅他吧。
那人又言:如果世子想要独善其身,那苏凝玉必死无疑。
霍子云知道,他们若没有他相助,必不敢轻易走上颠覆王权的路,只因他们没有胜算,他是他们的筹码。而苏凝玉的命是他的筹码。他们捏住他的软肋,逼他就范,这篡权夺位的滚滚骂名,也将会世世代代背负在他身上。刀剑一出,无论结局如何,最终伤及的只有自己。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拼尽一生,就是为了一个苏凝玉而已,他想让她活着。
霍子云站起来,对着屏风那一侧说:“君临天下易,稳坐江山难,我志不在此,也害怕会有同样的结局…”
难道那场血流漂杵的宫廷浩劫,也似阴云般笼罩在他心上。苏凝玉默默地想。
“若不是民不聊生,四海动荡,我怎会轻易拿起杀敌捍疆的剑,蘸着黎民的血,祭奠这个无道的王庭。”
“凝玉,我想要的,自始至终都不是这些。”
苏凝玉站在原地,突然想起那一年兰秋,她坐在院子里习字,霍子云翻墙来找她,“苏凝玉,夫子又罚你抄书了吗?”
“是爹爹让我写的,他说若我连字都写不好,以后如何做得了主母,打理阖府之务。”
墙头上的少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檐上,瓮声瓮气地说道:“你若嫁给我,不必习字,只做个悠然闲逸的主母可好?”
“你说什么?”苏凝玉抬起头来看他。
“我说…你不必习字。”
“那我如何做得了主母?”
少年目不斜视地看着天,晃动的脚也端端悬在半空。
“说呀。”苏凝玉站在下面催促他,霍子云素来主意多,若能不必每日辛苦习字,也能做主母,听起来倒是不错。
可霍子云一下子恼了,从房檐上坐起来,谁知用力过猛失了平衡,一头栽到花圃的泥里,活像个落难的斗鸡。
苏凝玉见状噗嗤一笑,霍子云气得指着她道:“苏凝玉,你笨的要命,跟你多说无益。”说罢,带着满身的泥,翻过墙头跑了。
六
霍子云在屏风后立了良久,轻轻唤她的名字:“凝玉?”
“嗯?”
“你还愿嫁给我吗?我不能给你一国之母的荣耀,也沒有一个像样的婚仪,但我能给你的,是毕生之诺。”
人人都说苏凝玉媚主祸国,自怀远帝立她为后,日日贪欢享乐,沉湎于后宫的莺歌燕舞中,又横征暴敛,大建行宫,百姓叫苦连天。而苏凝玉,纵然已是万千尊荣加身,却仍能蛊惑霍家世子,为她逆了天道,颠覆整个朝廷,即便最后她以死向天下人谢罪,也仍堵不住悠悠之口的讨伐。
这两个男人,一个给了她权倾天下的威仪,一个给了她至真至诚的情爱,可这些从不是她强求来的,她却被迫用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她的父亲和哥哥战死了,甚至连她自己,也死了,从此她不能再拥有姓名,只是白日里的一个孤鬼,不露真颜,没有过往。她应该恨谁?
从今往后,她只能依凭着霍子云过活,做霍府里的无名侧室,做他九曲柔肠里他想让她成为的女子。她连恨也不能。
霍子云仍站在那里等一个答案,他看着她神思流转,沉沉往事遮蔽了那双明媚的眼,他紧抿薄唇,指甲也不由地掐入肉里,几乎要像幼时那般他惹了她不高兴,她低头不理他,他急得拽住她的袖子,慌乱地问:“你说话啊,苏凝玉。”
眸中人仍似少年郎那般忐忑,许久,苏凝玉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好的,子云,我答应你。”
他眼中的乍然欢喜,如同海潮托起的明月,圆满又阔达,这一刻,不管她是否被情势所迫,不管她是否出自真心,但他愿意相信她想要和他携手一生。
这一日,本就是仲春三月,柳长莺飞,苏凝玉早早起身,借着日光,坐在窗前习字,却突然眼前一黑,一双手覆上了她的眼,身后人道:“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是东云阁的把件?还是闲月楼的朱钗?”苏凝玉的生辰快到了,往年的生辰,霍子云总会精心挑选四方异宝送入皇宫,可她更喜欢小时候他送给她的那些小把件,精致又机巧,她常常能把玩好些时候。
“都不对。”身后人俯下身,贴上她的耳朵,“我们一起去云泽原赏春好不好?”
她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子云:“你要带我出去?”这一年,她从不敢奢望会离开这里,甚至她以为今生也走不出这方小院。她就像断了翅膀的蝴蝶,奋力歇在了最近的一朵花上,却不知这朵花究竟是救赎还是牢笼。
她看着他手中拿的那枚纸鸢,跟他小时候亲手做过的那个一模一样,她了然他的心思,只因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开心,心事郁积,病情才会反反复复,她向他微微一笑:“子云,谢谢你。”
却不防手中的紫毫拿的太久,一滴墨恰好落在了刚刚写好的字上,她眉头一皱,却被霍子云一把抱起,“快去收拾,我们即刻就走。”
七
那一日云泽原上春风浩荡,燕子在柳絮间起舞,霍子云手中的纸鸢追着雀鸟越飞越远,越飞越高,那时,苏凝玉忘记了那些早已泯灭在烟尘中的往事,只记得漫山的杏雨梨云落满发梢,轻盈如絮,她的心浸在春风里也变得愈发柔软,这世上,或许只有子云是真心懂得她的。
回来之后,她的精神一日好似一日。不再像从前常常坐在廊下发呆。她开始下厨、理事,像一个真正的主母那样,在夜里等他回家,看见他的眼睛在热气腾腾的羹汤下灼灼闪耀。
初夏的夜,凉风细细,她照旧坐在案前边习字边等他。一只手扶上她的肩,顺势紧了紧,苏凝玉笑着嗔道:“等了你许久,肩膀也写酸了,不如你索性给我揉揉,眼下那碗莼菜粥还烫,等一下再喝将将好。”
她正要回头看他,颈间却忽地一凉,冰冷地刀锋擦过细嫩的肌理,让她浑身一颤,这才想起盈夏半天都没有回话,“你是谁?”她喝问道。
“皇后娘娘,别来无恙。”身后人声音细如莺鸟,竟然是宫中人。
来人许诺,如果她杀了霍子云,便能给予她新身份,让她重回世间。他说:“娘娘,若您杀了他,今生今世,您与皇城便再无瓜葛。”
她心下黯然,却道:“霍子云行军多年,警惕性极高,此事恐怕不易。”
“娘娘,不急,若事成,自有人前来相助。”一把匕首落入手中,阴寒生冷让她忍不住战栗,“锋刃上淬了毒,一刀便可毙命,娘娘一定要快,不要给他任何挣脱的机会。”
那人如夜枭一般转瞬融入夜色,苏凝玉这才软身跌坐在地上,中衣早已湿透。那一夜,苏凝玉辗转反侧,她渴望自由,却没想过要以霍子云的性命为代价。匕首在床板的缝隙里像是掀起了燎原之火,引得碧纱帐内越来越热,几乎喘不上气,她不可抑制地咳起来。
“做噩梦了吗?”霍子云从身后抱住她,用头蹭向她的颈间,一遍遍亲吻她莹白如脂的雪肤,“别怕,有我在。”
霍子云在朝堂上呕血的消息传入府中时,苏凝玉正在小厨房切菜,盈夏匆匆跑进来,还未张口,那刀便斜斜切在苏凝玉的指上,“是子云出事了吗?”
血霎时涌了出来,苏凝玉来不及疼,却想起了那把藏在床缝里的匕首,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一场蓄意的谋划。
八
太医连日来一直留在霍府中,每每苏凝玉露出隐忧的神情,霍子云总会安慰她,“不过是积劳成疾,静养些许时日就好,无需担心。”
苏凝玉知道,不似在她面前那般温良谦和,霍子云在朝堂上向来说一不二,气势凌人,他积极肃清吏治,整顿官员私自屯田,想要在这浑浊的政局中荡出一条清明的路。
霍子云越是轻松,她越觉得不安。她悄悄让盈夏去查了倒掉的药渣,盈夏回来却说,医馆的大夫说,这药并非治病强身却是一味解毒良方。
霍子云中毒了,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终究还是遭到了反噬,即便他以万夫不挡之勇,站在了青云之巅,可是他动了世家的根基,那些臣子不会放过他。那些曾经拥立他的人,转眼便想将他碾死在历史的烟尘里,纵然他有心力挽狂澜,却也不过是这权欲倾轧下的一只蝼蚁。
造林者毁林,渡河人沉舟。他做了那些老臣的棋子,被推到庭前受尽天下人折辱,如今天下初定,便有人要除之而后快。
苏凝玉霍然起身,拔步将行,却被霍子云拉住:“你去哪儿?”
“去向天下人揭露他们的罪行。”
“不能去。”霍子云死死拉住她的衣角,几乎从榻上跌下来。
“为何?”苏凝玉转身质问,却看见霍子云目色深深,似有千言万语已滚到喉头,却搁浅在唇边,哽得他红了眼。
原来她才是一切始末的因由,她才是这些老臣敢钳制他的筹码,只要她活着,他便不能清清白白行走世间。那些所谓的雷霆手段,修罗心肠,只是暗夜独行中挣扎出的一条求生之路。
霍子云的毒反反复复,近来一直都在府中议事,他虽面上如常,可几个时辰下来,汗水早已湿透衣裳,待人退尽,他才敢松懈片刻,每每都要下人抬回房。
凉风入夜,苏凝玉坐在床边为霍子云擦汗,他刚刚饮过汤药,却仍觉得周身炙热,苏凝玉拿起团扇给他扇风,空气中,漫溢着草药的腥苦,太医近来的药越下越猛,霍子云也越来越暴戾,今天不仅在堂中叱骂向来对他忠心耿耿的吴将军,又当众杖责五十,把他贬到西南守边。
过了几日,听说他又杀了几个私结朋黨的臣子,亲眷皆被流放。一时间,朝堂上一片肃杀,如黑云压境,让人透不过气,连小皇帝也不敢多言。
傍晚,盈夏端来汤药,霍子云刚刚饮了一口,便一把将碗摔在地上,“药味有异,难道连你和你的主子也想置我于死地吗?”
盈夏猛地伏倒,大哭道:“奴婢不知,奴婢拿了药,亲自煎了,从来不曾动过手脚。”
“来人,此奴谋害家主,把她拉出去打死。”
苏凝玉闻讯赶来,拉住正要被拖出去的盈夏,“子云,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待查证清楚,再惩治盈夏不迟。”
“查证?她自己也亲口说了,药是她拿的,又是她一眼不错地盯着煎的,若不是她里应外合,监守自盗,我的药为何不对?”
“兴许是太医又新换了方子也未可知。”
“未经我的同意,太医怎会随意增减药剂。”
“子云,盈夏从我母家一路追随至今,一向忠心耿耿,凡事细致妥帖,从不妄议是非,她绝不会谋害你。”
“不是她,那就是你!”他凌厉的气焰劈头压上来。
“霍子云!”苏凝玉猛地起身,“你若想要打死她,不如先打死我,若真是她,也是我素日管教无方。”
霍子云双目赤红,俨然是耽误了药时,血气逆行,他一把捏住苏凝玉的脸:“如今连你也要来忤逆我?先把她打死,再来查办你!”他的手指青筋暴出,显然是用了几分力,苏凝玉早已泪流满面,却一脸决然地望着他。
九
盈夏走了,屋里的旧仆全被霍子云打发出去,换了一批自己的人,日日监视着苏凝玉。
霍子云也不再来她的院子里,有时她坐在廊下绣花,针脚错了,脱口而出:“盈夏,快来看看,我这一针该落在哪儿?”半天无人应答,她才想起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盈夏。
前厅又隐隐传来争执声,秋风卷起廊下的最后一朵花,落在她脚边,那个笑着给她簪花的女孩,就这样消失在了尘世中,不过月余的事,再想起来,却像是从故纸堆里捞出的旧文,手一抖就满是尘埃。
半夜,她口渴叫侍女送水,却怎么都没有回应,迷迷糊糊间,却见窗边有个黢黑的影子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恐惧一下子漫上头顶,她刚要叫,那人大步向前,一把捂住她的嘴。
“你是谁?”
“娘娘,为何还不动手?霍子云已经疯了,若等我们主子亲自动手,娘娘也就没有了生机。霍子云如今众叛亲离,娘娘若再等下去,只怕也会断送在他手里。”
那一夜之后,苏凝玉主动去找了霍子云,他又瘦了些,脸色苍白,眼睛却灼灼有光。
“子云,是我的错,我不该当众质疑你。”她俯下身靠在霍子云的胸口:“子云,夜里冷,我有些怕,你回来陪我好不好?”
霍子云垂着眼摩挲着她的手,面色有一闪而过的哀戚。“凝玉,你能来,我很高兴。”
今日议事厅里,因边境主战主和之事又吵了起来,霍子云建议挥刀北上,一举灭了北方游牧率兵南下的野心。可大召不过安定几年,仍然百废待兴,急需休养生息以定国祚。此时举兵北上,无异以卵击石,必成败局。
可霍子云当即杀了两个主和的将领,破口大骂:“身为主将,竟无男儿之勇,留之何用?”
入夜,苏凝玉哄着霍子云睡了,她起身看着睡着的男子,他的脸色越来越颓败,药石也越下越猛,常常他还没走近,她便已经闻到萦绕在他身上的苦涩。
她拿起那把藏在床缝里的匕首,月色下,她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手里的那把尖刀,寒刃吞吐出摄人心魄的冷光,她却觉得手中炙热滚烫,几乎握不住刀柄。可她不能再让他错下去了,不能再让他背负万世的骂名,在阿鼻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这一刻,她的心剧烈地颤抖。这个男人一生的热忱都与她有关,每一寸喜怒哀乐都和她的生命重合。
可她也曾是大召的皇后,不管她现在身在何处,那些人也曾是她的子民,曾经她没有庇护过他们,而现在只要一刀,她便能结束这场还未开始的劫难。
尖刀没入他的胸口时,倾倒入室的月光也随着她一起颤抖,霍子云缓缓睁开眼,他眼中的清明和她的惊惧交错夹缠,苏凝玉抓住他的手,恸哭道:“子云,对不起…对不起…”
霍子云定定地看着她,弯了弯唇角:“凝玉,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我知道有人想要我的命,也知道有人想从你手里买走我的命。可是你不忍,即便我杀了人,杀了盈夏,你还是不能痛下决心,那我只能用天下苍生的性命来赌你心中的大义。”
“我赢了,凝玉。我总是赢你。”他几乎笑出声来。“可是他们也赌对了,这天下谁都杀不了我,能杀我的也只有苏凝玉一人而已,即便我死也要死在你的刀下。”
悲痛拉扯着苏凝玉的每一根神经,她的肺里像被潮水倒灌几乎不能呼吸,“子云,我从没想过独活,我会一直陪着你,今生来世我们都在一起。”
说罢,她举着刀往自己的胸口刺去,霍子云却借着最后一丝余力,一把打掉她手中的刀,生铁落地,在静夜里发出清脆的响动,几人从屋外跑进来一掌劈晕了苏凝玉,霍子云挣扎道:“快…快把她带走。”
十
好像睡了很长一觉,在意识浮浮沉沉间,苏凝玉不停地叫着霍子云的名字。
一碗水递上来,浇熄了喉间的燥热,一只手仔仔细细地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她猛地惊醒,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臂:“子云。”
可面前的人让她霎时楞住,“盈夏,怎么会是你?”
盈夏早已热泪滚滚:“将军自知时日无多,宁愿被你误会,恼恨,也要假意把我赶走,只是为了让你下决心离开他。”
“子云他……”话到嘴边,心却已绞成一团。
“将军,他去了……”
“他可留下什么话?”
车帘外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将军说苏姑娘前半生坎坷,后半生该为自己而活,也要替他,好好活着。”
苏凝玉掀开车帘,“吴将军,原来你也……”
“是,连末将也是将军局中的棋子,只是那时末将不知,多有怨憎,直到到了西南,收到将军的信后,方知他用心良苦,他说西南富庶,远离朝廷,我们可以安稳一生。”
苏凝玉坐在吴将军身侧,任夜风呼啸在耳边,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的英姿少年。翩翩贵公子,气盖苍梧云,他本该“百战沙场碎铁衣”,“平明拂剑朝天去”。可是他偏偏遇见了她,为她引弓执戟,为她百转身折。她想起那晚月色如银,他从身后抱着她,轻叹道,我这一生,自始至终想要的,不过一个苏凝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