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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恨绵绵无绝期

2023-07-07枕歌

南风 2023年5期
关键词:贵妃皇后

枕歌

她这一生飞蛾扑火。甚至在死之后,都在为她所爱之人筹谋盘算。呕尽了心血。

通天游龙雕金红漆木柱,细碎波纹泼墨山水屏风,明黄色繁复刺绣龙服,还有落于头顶的暗纹发冠。

薛锦尧坐在御书房的案板前,指尖一页一页翻过眼前的诉状,面上没有太多的情绪,唯剩微微蹙起的眉,能令此刻跪于殿内的一众妃嫔知道他确实是在审阅。

“我想,你們所呈上的,这些皇后桩桩件件的罪责,定是有人证支撑,并非你们空口白话?”

两指稍一用力,案卷便被重重阖上,声响盘旋于屋顶房梁,也打在了妃嫔们的心上。随之而来的,还有薛锦尧听不出悲喜的话语。

原本冷冽窒息的气氛在这一刻愈显骇人。

“有的。”伶贵妃攀爬两步上前,离薛锦尧更近了些。面上挂着的,是刚刚梨花带雨之后,还未完全干涸的泪痕,空叫人怜香惜玉不已。

“御膳房的出入记录上记载着,昨日申时,皇后娘娘曾去巡视。”

首席宫人双手托举记录上前,薛锦尧垂眸微扫一眼,伶贵妃所言非虚。申时之后便是晚膳,这个时刻御厨最为忙碌,看起来,皇后颇费了一番心思。

“朕瞧着记录上也不止皇后一人出入了御膳房,前前后后十余人,怎么就断定是皇后所为?”

伶贵妃义正言辞道:“恰好有两个婢子目睹了。”

“哦?”薛锦尧唇角微扬,但未有暖意。他的食指在案板上轻轻敲击:“就这么恰好?”

妃嫔们的目光稍稍犹疑,薛锦尧一览无余,而此时的伶贵妃也香汗覆额,磕磕巴巴启唇:“是……是的。”

立在一旁的首席宫人会意,门外的两名宫女旋即被带入御殿,还未等问话,便率先开了口:“昨日奴婢二人皆在小灶旁守着燕窝的熬制,不曾去过御膳房主殿,更未瞧见过皇后娘娘,还望皇上明察。”

静默只是一瞬,顷刻间哭闹叫骂声一片。

首席宫人很快便将两位宫女领了出去,妃嫔们没有了发泄的源头,便又泣涕如雨的控诉自己被宫婢所骗,有人在背后谋划这一切想置她们于死地的惨状。

“朕想想,”薛锦尧斜倚而下,手肘支起,食指抵于额间,在青丝上来回摩挲:“污蔑皇后,欺君之罪,以下犯上。数罪并罚,应该给个什么罪名才好呢?”

其他妃妾原本就是纸糊的老虎,与伶贵妃拉帮结派狐假虎威罢了。听闻此言,早已昏厥的昏厥,呆滞的呆滞,唯剩张伶一人还佯装镇定:“即便这一件事皇后无辜,其他的,皇后也难辞其咎。”

“那可不见得。”薛锦尧起身朝殿外走去,目光没有落到她们身上:“能污蔑一次,就能污蔑十次百次,旁的罪名,也须细细查明了才好。”

外头日光大好,有宫人正拿着粘竿将树梢的蝉粘了去,薛锦尧挥手屏退了他们。

他此刻深觉,这些蝉鸣也未有殿内女人的啜泣来得恼人。

正值夏深,最为炎热。灼烈的光难以褪去,薛锦尧酉时时分推开勤政殿的大门,橘色晚霞打在红墙砖瓦上,一片色彩斑斓。

但这样好的夕阳,照不进东宫的窗。

“午后便遣人来报,朕今日要来你宫中一同用晚膳,怎么天还未完全暗下,就只剩下些残羹剩饭等着朕?”

林绾霜一动未动,两指捻起瓷勺,浅尝了最后一口冰镇绿豆汤,而后拿起锦帕轻点了两下唇角:“收了吧。”

须臾,原本落着各样菜式的圆桌便就只剩茶盅一壶。

“朕的皇后是连残羹剩饭也不愿施舍一番?”

林绾霜冷冷道:“不曾求着你来。”

薛锦尧佯装气恼,但唇边笑意却难以隐藏:“那朕就只好处罚你殿内这些个不懂事的丫头,皇帝还未发话竟敢收了碗筷,龙体有损可担得起?有段时日不来,她们就竟以为这天下是皇后的了?”

“简直不可理喻!”

林绾霜自然知道薛锦尧是为着今日之事而来。

张伶向来对她这个空降的皇后有着至深敌意,原本连最低阶妃嫔都不是的林绾霜,忽而摇身一变,就成了一国之母,何其可笑。怎叫父亲是两朝元老有着朝廷相位要职的张伶咽下这口恶气。

若非是她,这个皇后之位,定是会落到张伶头上。而非如今这个被人处处压着一头的贵妃。

今日午膳之后,林绾霜的贴身宫婢道御花园池中的白莲皆绽了,成片成片将清水池铺得不见缝隙,遥遥望去,宛如凛冬初雪。还有那难得一见的并蒂粉莲,甚是妍美。

一向不愿出宫门的林绾霜也终是凡心微动,不曾想,竟与刚出了御书房的张伶正面相撞。林绾霜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狼狈的张伶。

泪痕将精致的妆容冲刷得七七八八,华丽的衣装满是褶皱,玛瑙步摇将落未落。这哪里还是从前见到皇后也傲然不已的贵妃娘娘。

但即便如此,林绾霜对她依然有着惧意,如果可以,她是不愿碰见她的。

张伶对她的厌恶几乎是昭然若揭,这也是林绾霜暂缓了晨昏定省的缘由。

她根本招架不来。

这样好的日头,也抵不过张伶远远望见林绾霜之时,眸中凌厉的冷。

林绾霜亲眼目睹张伶扬手微微将乱发拨于耳后,抚了抚胸前衣襟,款步向她走来,欠身行了个礼,身子低得很低,但道出的话却是:“皇后娘娘不远万里来瞧嫔妾的笑话,甚是辛苦,嫔妾喜不自胜。”

但事实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御书房今日发生了何事。

“朕说过,前朝后宫这些腌臜事你皆无需关心,朕自会为你平息。你为何要去探听?”

能令一向高高在上的张伶成了这副模样,林绾霜再如何也是想清楚前因后果的。打探之下才知,后宫中无故殒命了一位宫婢,而她身为皇后,竟无人来禀。

“难道你就不曾想过,若那些折子上所禀的,皆为事实。确实是我想毒害伶贵妃,结果那碗燕窝碰巧给她的贴身侍婢用了,你当如何?”

薛锦尧浅笑一声,将茶盘中倒扣的茶杯翻转,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自小瞧着你长大,你是何样的心性,朕会不知?”

林绾霜有时觉得,薛锦尧好似比她都要了解她自己。但她向来是不了解他的。

譬如这个莫名落到她头上的凤冠,譬如几近没有底线的宠溺,又譬如,从不在她宫中过夜的缘由。

她是他名义上的正妻,但却从未有夫妻之实。

从前林绾霜总以为薛锦尧是顾念着自己尚小的年纪,但而今也过了二十生辰,他们的相处,依然与从前兄长在世时没有任何变化。

“早些歇息。”

一盏茶见底,也到了与薛锦尧离别之时了。

林绾霜亲眼目睹他的轿撵,是朝着张伶宫中而去的。

她知道,今日的这场相见,根本只是一个告诫。告诫她,活在为她缔造这个乌托邦里就好,旁的,莫听莫看。

月色沉静,印在池中宛如经久不衰的流光。

张伶宫中黯然一片,她立于窗前,月华铺满她身,身后是宫人清扫遍地碎瓷残渣的摇曳声响。

薛锦尧悄声禀退众人,瞧着只着寝衣未戴任何发饰的张伶,忽而心中有一根柔软的弦被拨动了。

当他缓过神来,他的五指已然穿过她如瀑的齐腰青丝,难以克制。

“皇上大抵在心中暗暗嗤笑臣妾的愚笨?”

薛锦尧的动作止于此刻,张伶始终不曾转过身来,他心中不安之感渐浓。

但张伶却不曾将这个话题延伸下去,倏地话锋一转,柔声问:“可曾用过晚膳?嫔妾这里有些许点心,可作夜宵。”

薛锦尧浅叹一口气,双手从张伶腰间滑过,顷刻一阵暖流便顺着紧贴而来的体温自张伶的背后流转全身。

“你总是替朕着想,为朕周全。”

倏地,两点热意便落在了薛锦尧附在张伶臂膀的手背之上,他还未来得及明了这份灼热从何而来便滴滴答答如雨点般不停歇砸落。

而他怀中的人,极尽隐忍也依然颤抖不止。

到底是瞒不住的,薛锦尧想。

张伶从前总以为,皇后手段了得,令皇帝对她予取予求,并且在每个她为皇后特制的局里,她总能先她一步破解这个局,甚至反败为胜将她一军。

今日之事,也不例外。

原本早已对好口供,也拿她们父母亲人的生死做了筹码,理应万无一失。但就是在最后的关键时刻,那两个婢子忽而反口,这盆脏水竟泼到了自己身上。

张伶面上佯装震惊不已,实则内心波澜不惊。这个结果,她是早就想到了的。

若说今日这一场硕大的棋局是针对皇后,倒不如说,是为皇帝所特制。

张伶早就发觉,林绾霜好似真的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璞玉,并非只是伪装如此。她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什么手腕,什么心计,不过是她的一场自我幻想。这些年她暗自较量的,陪她共演这一出又一出戏剧的,根本就是薛锦尧。

也唯有薛锦尧,这滔天的皇权,才能令那两个宫婢相信,她们的父母亲人会得以解救,而她们,也将保全自身。

在这宫中无人不知,林绾霜根本没有任何靠山,即便守着皇后这个虚位,执掌六宫的实权也在她张伶手中,这些皆在薛锦尧的默许之下。

因为在前朝,薛锦尧的皇权稳固,需仰仗张相。所以哪怕是皇后予以她们二人承诺,她们也绝不敢肆意妄为,赌这一把。

但若是皇帝,性质就彻底变化。宫中都是谋定而动,精明似狐狸的主儿,利益相搏之后,她们选择哪方不言而喻。

好大的一场笑话。

斗了半生,妒了半生,对方却未被溅到分毫。而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君,早已支起了一块屏障,将之彻底护于其中。

烛火又灭了一盏,张伶望向身侧人,她忽而发现,离得再近,她也是看不清他了的。

晨露点点落于一把青色之上,片刻便被路过的蜻蜓浅啄而去。

今日早朝没什么要紧事,散得早了些,薛锦尧便心血来潮绕去了御花园,想借满园争艳的百花祛祛心头烦闷。

谁知,才至池畔,只见昨日还纯白一片甚是赏心悦目的白莲今日竟已全全不见踪影。徒留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窒息不已。

“是伶贵妃?”薛锦尧负手而立,冷冷问道。

宫人弓着身乖巧上前:“回皇上,是皇后娘娘。”

“皇后?”薛锦尧声线乍现一霎惊诧,旋即恢复无悲无喜:“可知为何?”

“据说,昨个儿皇后娘娘与伶贵妃在此不期而遇,闹了好大一通不痛快。”

小孩子心性,薛锦尧心中暗笑,在活人那受了委屈便借着无力还手的死物出气,这么多年,她是一点都未有变化。

大抵还是从前林暨在世时,他们二人一同将她惯得如此。

“傳旨下去,昨日在御书房污蔑皇后的那几个妃嫔皆降位一级,罚俸一年,以儆效尤。皇后宫中,要第一个知道。”

“那伶贵妃……”

薛锦尧微不可闻蹙了一下眉:“糊涂东西,这些个旨意向来都是不涉及贵妃的,你是头一日当差?”

原以为,这样的处置会同时将她们二人皆安抚下来,不曾想,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薛锦尧第一次吃了闭门羹。

林绾霜与张伶都称身子不适无法面圣,她们厌倦每次如出一辙不痛不痒的处置了。

薛锦尧被一生中最看重的两位女子皆拒之门外,虽看重的缘由各有不同。

分明后宫佳丽三千,但薛锦尧立在张伶紧闭的宫门之前,竟觉无处可去。

林绾霜的性子薛锦尧无比清晰,发个几日的脾气,他好声好气的哄着很快便好。但张伶,不一样。

薛锦尧怎会不知张伶在外头杀伐决断,目中无人。但只要在他面前,顷刻便化作小鸟依人的温柔性子。替他知冷知热,抚背宽心。

哪怕曾几何时,为了稳定朝臣之心,瞒着她与她父亲共作一局,在朝堂上将张相一贬再贬,张伶也从未对他有过一句怨言。

甚至,怕他为难,从不求情,也只字不提。她是相信着他的。

因为爱,所以甘愿将自己荣耀家世皆置之身后,义无反顾的信他。

而他,到底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待异己除尽,又恢复了她父亲的相位。

是功臣,大功臣。张相是,张伶亦是。

薛锦尧万分感念他们。

再后来,林暨病逝,他将原本已许诺给张伶的后位转头便给予了林绾霜。

张伶的恨,张伶的怨,薛锦尧清清楚楚,这份滔天责难该他承受,他甚至打算修一座与东宫华丽无异的宫殿赠予张伶居住,以此来宽宥她心。

但张伶拒绝了这份馈赠,不愿国库负担。

她甚至都不曾责怪薛锦尧身为皇帝却出尔反尔,后位之事也从此再不提起一句。

所有的伤心失落皆咽于腹中,她不忍心怪罪他。

但也就是这样的张伶,第一次,拒绝见他。

这样炙热,单衣薄衫尤显多余的夏夜,薛锦尧立在这扇紧闭的门前,只觉悲凉。

“贵妃的病要如何医治?”

张伶立在绯门内侧,她知道,薛锦尧与她不过咫尺,只需将这枚扣锁轻轻一拨,她心心念念的人便能搂她入怀。

但又有何用。不过是与从前无异罢了。

薛锦尧是明君,是顾念百姓的好皇帝。张伶全心全意的深爱着他。

她爱他朝堂上的运筹帷幄,批阅奏折时的浅浅蹙眉,还有共赏风华时信手拈来的吟诗作赋。

一切以稳定江山为基础而做的所有决定,哪怕是牵连她整个家族她也全然不说一句,因为他是明君。她要做不令他为难的贤妃。

张伶自小读史,她明白明君无爱,从不流连儿女情长,所以,薛锦尧不会爱她这件事,她年少便懂。

她也知道,她的明君不爱她,也不会爱别人,唯有江山不朽。

这几乎成为了张伶所有的执念与底线。她是基于此才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一切的。

但就在这场局之后,她的底线彻底分崩离析,被薛锦尧撕得粉碎。

张伶忽而发觉,薛锦尧不是不会爱任何人,他会爱,并且,会想方设法,殚精竭虑的爱。他为他所爱之人将所有肮脏污泥阻挡在外,而自己,就是他要阻挡那一块块污土。

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张伶轻轻将搭在扣锁上的葱指落了下来,回内室吹灭最后两盏红烛。

若要问她后不后悔,大抵是后悔的。早知真相如此惨痛,不如便活在自我幻想之中,到底还能找个发泄之人,何必令自己尝尽苦楚。

薛锦尧亲眼目睹印在门上的影子逐渐走远,而后,整座宫殿化作一片黑暗,好似要与这金碧辉煌彻夜不眠的皇城割裂。

她终是没有回应他。

夏蝉的鸣叫与木槿的香气一同湮灭在了萧瑟的秋风中,木芙蓉的花苞在一场绵绵细雨后都绽了,美不胜收。

薛锦尧本以为张伶受了滔天的委屈定是要修书于张相诉说苦楚。张伶是张相独女,自出生起便是千呼万唤的掌上明珠,前朝了不得又是一场风波迭起。

但是没有。

张相同从前一般,只聊朝堂之事,只字不提后宫。

张伶竟未曾向她父亲提过只字片语。这项父相的权势,她一次也不曾用过。

每每薛锦尧路过张伶寝宫之时,只能看见她日日紧闭的宫门。分明自从她足不出户之后,后宫的是非便少了许多,是难得的清净,他从前,总嫌吵闹。

但真正到了这一刻,薛锦尧只觉寂寥。他是这样怀念从前张伶每隔数月便会做一个局,来污蔑皇后的日子。

薛锦尧如今终于承认,在他每每与张伶斗智斗勇之时,其实他是乐在其中的。这些争宠妒忌的小心思,不过源于——她爱他。

他享受她因爱他而为他争风吃醋的每一刻。

“主儿,皇上在门前站了许久了。”

张伶独倚在软塌上,面前是一碗一动未动的燕窝。

“主儿,您已许久未见皇上,甚至连晋封皇贵妃的旨意都称病驳了,再如此下去,即便张相有滔天的功劳,皇上也是会厌弃您的。”

“厌弃?”张伶浅笑一声,眸中宛如一汪没有波澜的寒潭:“他原本就是厌弃我的。”

今年中秋的月比往年都要圆,蟹酒佳肴,宴请众臣。

臨近宴席伊始,薛锦尧环视下座,唯独张伶的贵妃宴位空悬以待。

张相已瞧了空位许久,眼见便要起身询问,薛锦尧迅速侧首低声道:“再去请。”

与薛锦尧并排而坐的林绾霜眸色微动,但未发一言。

宫人的步子刚刚挪了两步,就见盛装打扮,刻意点了精致妆容的张伶款步而来,她头颅高昂,傲气遍身,欠身问了皇帝皇后安便落了座。

是皇后之下的首位。

薛锦尧的心在瞬间安定下来,他瞧着张伶许久,瘦了,也苍老了些。

一曲歌舞之后,薛锦尧举杯遥敬众臣,而后单独敬了张相一人。张相将满盏饮尽,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老臣请皇后安。”

林绾霜连忙回敬,本想寒暄几句,只见张相又落了满盏朝向张伶:“请贵妃安,贵妃娘娘近来可好?”

爱女心切,奈何头衔在前,只得先问候皇后。

张伶眼中霎时一阵热意来袭,她迅速抬起衣袖掩面,不动声色将这抹情绪隐去不令她父亲担忧。

“本宫甚好。您瞧这头上簪的玛瑙是异域进贡的上等之品,只此一枚,皇上特意命巧匠制成了步摇赠与本宫,这恩宠,后宫中头一份儿。”

“那就好,那就好。那老臣就放心了。”

而今后宫人人皆知昔日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伶贵妃一朝失宠,皇上是连她的宫门都不入了。落于下座的各个妃嫔都对她这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嗤之以鼻,心中暗笑。唯有薛锦尧知道,哪怕到了这一刻,她也是咽着自身苦楚在替他周全前朝。若是今日张相不来,只怕他连这一面也是见不到她的。

从未有过的酸涩顷刻如翻腾的海啸自薛锦尧血液沸腾开来,直逼心脏。

他终是起身朝张伶遥敬了一杯:“你是朕心尖上的人,朕会待你好。”

这一次,他说的是真心话。

但张伶目光一刻也不曾落到他身上,只浅浅一句:“谢皇上。”

而后掩面将这一杯清酒饮尽。

林绾霜瞧着这一幕一幕,心中早已愤慨不已,碍着身份不得发作,只等宴席结束就向薛锦尧讨个公道。

不曾想,薛锦尧比她更要迫不及待。

月上枝头,今夜张伶饮了不少酒,回宫之路走得很慢,被急急追来的薛锦尧堵在了林荫小道上。

猝不及防,张伶便撞入了一个怀抱之中,她所熟悉的气息顷刻便将她围绕,抽空了她的所有力气。

“你受苦了。”

一瞬之间,泪如雨下。

原来,他都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气色极差,只好浓妆艳抹出席。也知道自己不惧众妃嫔耻笑,佯装恩宠无二只为他前朝安好如初。

若非为了他,她哪里愿意于宴会上强颜欢笑。

“从前是朕不好,辜负了你的全心全意。而今那些令你难以承受的所有事朕都要给你一个交代。你是朕的枕边人,朕向你保证,从此之后,不会再欺瞒你任何,并予你全然的信任。”

而这一切,都被落于月色与树荫之后的林绾霜,目睹了全貌。

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笑话。

秋意阑珊,凛冬未至,但寒风依然砭人肌骨。

自中秋佳宴之后,伶贵妃又恢复了以往的恩宠,她依然目中无人,依然一手遮天,但从未再针对过皇后。

而薛锦尧还同从前一般,三天两日去林绾霜宫中与她一同用膳,听她发发小性子,但从不过夜。

晋封皇贵妃的大典赶在初雪之前,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张伶与林绾霜一同缺席。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枚锦盒,里头放着的,是半截被斩断的手指。

薛锦尧认得出来,那是林绾霜的。

当他赶到的时候,东宫早已闹得一塌糊涂。委顿在猩红血液中的林绾霜,与手中沾满黏稠,满目惊恐的张伶。

而林绾霜的下腹,早已被短匕没入,刺得极深极重,徒余木柄裸露在外。

薛锦尧已来不及传太医,他迅速将林绾霜打横抱起,朝太医院怒步而去。

张伶亲眼目睹薛锦尧望向她的那双眼中,有着难以遏制的寒,若眼神可以杀人,只怕她早已死了千百回了。

她还未来得及道出那句,臣妾没有。薛锦尧的声音就已冷冷落在她耳畔。

他说:“若绾霜有个三长两短,将你凌迟都不解朕心头之恨。”

林绾霜死了。如此狠厉的一刀,心性狠辣,只想将她置于死地,神仙难救。

她在闭上双眼之前,执意将她失去了小指的手伸至薛锦尧眼前,薛锦尧以为她是想被他握住,不曾想,她竟说的是:“你说,若是哥哥泉下有知,知道我下葬时连个全尸皆不曾有,会作何感想?”

原本薛锦尧是不明白这句话的,巨大的悲伤将他所有理智洗刷得一丝不剩。他守了一辈子,护了一辈子,视为亲生妹妹的林绾霜就这么离他而去了。

但后来,他明白了。是在宫人来禀张伶自缢的消息之时明白的。

当他赶到张伶寝宫,只剩一条白绫,与一具冰冷的尸骨在等着他。

林绾霜是在报复他,才自导自演了这一出戏。要令他此生最想留下的人皆与他天人永隔。

她到底是利用了他对她这份灼热的兄长之情,她知道他会为她失了理智,痛斥张伶,用最狠毒之言将她彻底击溃。

林绾霜是拿自己的命在赌,赌张伶会对他彻底死心。她傲气了一生,死的时候,自也是要带着傲气的。

总不能,等到他真的来将她凌迟,那也太难堪了。

一场局,浩大的一场局。薛锦尧筹备了半生的温室,只想为林绾霜这支花苞抵御所有严寒与恶意,但最后,她也将后宫那些肮脏的诬陷手段学得完全。

其实比起张伶每每步下的棋局,林绾霜根本过于浅显,只稍稍细想,便知这是一场构陷。

已得知所有真相的张伶,已被封为皇贵妃的张伶,已被所爱之人深情回应的张伶,究竟有何缘由,要对林绾霜痛下毒手,也令自己难以脱身。

但当时薛锦尧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思索这些,只看得到满目的红,林绾霜的痛楚,以及直涌入鼻息的血腥气。

除了一叶障目,他别无他法。

但分明是在不久之前,他才许诺张伶,要予她全然信任。

不过匆匆两月,已被置之脑后。她终是没有给他幡然醒悟的机会。

冰冻三尺非一尺之寒,大抵,对于张伶与薛锦尧这些年的种种,林绾霜是早已看在眼里的。

她机关算尽。

从中秋佳宴的那个夜晚伊始,林绾霜就将曾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所有疑虑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的兄长林暨是太子伴读,自小便伴着薛锦尧,情分宛如亲生手足。而因着这个缘故,林绾霜也常常入宫与他们玩耍。

她的心,在多年以前,是就暗许给薛锦尧了的。

林暨自然知晓这件事,所以他在病逝之前请求薛锦尧,将林绾霜纳入他的后宫,好生养着。因为他的这个妹妹确确实实是被惯坏了,无法无天,单纯得紧。唯有将她交到薛锦尧手中,他才能安心。

更何况,他知道她一定不愿嫁与他人为妻。

林暨在他的皇位之路上为他鞠躬尽瘁,不惜替他挡下暗箭,以身试毒,所以才会年纪轻轻便落下恶疾,英年早逝。

他的心愿,他是一定要达成的。所以薛锦尧不光将林绾霜纳入了后宫,甚至还予她了皇后之位,这是他对林暨的回报。

但薛锦尧只将林绾霜视作亲生妹妹,只想将她好生的养在后宫中,并不想与她成为真正的夫妻。

这也是他从不在她后宫中过夜的缘由。

知道真相的林绾霜心中信念一朝崩塌。从前她总以为,薛锦尧对她的宠溺皆来源于他心中有她,是男女之情。

而今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他回报林暨的一个工具,他根本不爱她。

不,从未爱过她。

太痛楚了,若是如此,倒不如对她冷淡至极,至少她还有分毫的机会,她根本不想以这个身份留在他身边。

从前的所有予取予求,而今看来,好似一场浩大的讽刺。

林绾霜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刀一刀剜下,只见伤口,却深不见血。

林绾霜是死在了中秋之夜的,从前的她与她的心,一同被葬在了月光之下。

但中秋之后,她又重生了。

她不再将情绪展露,只以从前的模样与薛锦尧相处,但她的心,早已不复从前那个在所有人保护之下,单纯澄澈的她。

随着时间的流逝,计划逐渐圆满。费尽了心机,用尽了手段,终是利用薛锦尧对她的这份所谓兄妹之情,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她要他余生,每一步皆走在黑暗之中。

每个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刻,皆枕边无人。

从此守着这个虚空的皇位,孤独一生。

陵轿走得远了,薛锦尧立在城楼之上许久,直到这一抹纯白,再也看不见。

他在想,他这一生,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错的。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自己绝不会对女子动心,他享受着张伶对他所有的予取予求与灼热爱意。几乎无需回馈,她也能奋不顾身。

但就在她对他避而不见伊始,薛锦尧忽而发觉,自己竟是如此割舍不下。他终于承认,自己早已对这个不顾自身,事事以他为先的女子,动心了。

第一次,浅尝到了想念是何滋味。

原来爱情,也没有他想象之中的如洪水猛兽。或许,他也能做一个美人江山两不误的君王。

但果然世间世事难两全,曾以为自己是例外。

没有例外。

而至于林绾霜。

是他没有底线也想宠爱的人,哪怕她骄纵无度,无视礼仪。薛锦尧何其聪慧,自然知道林绾霜对自己的心意,就连她想要成为他正妻的这个心愿,他也终究是满足了她。

但他怎么也无法将她视为妻子。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啊,是要替亲如手足的林暨守护好的小妹。他怎能明知不爱她,却去碰她。

那才是真正将她毁灭。

他只想为她筑起一整座高墙,将她的纯澈护于其中,阻挡所有恶意,而后守她终老。

但最后,竟是如此恶果。

薛锦尧此生最不愿伤害的两个女子,皆在饱受霜苦之后选择自我了断。

亲手斩断自己的手指,又亲手将那把利刃插入自己下腹。拼尽全力,无求无悔。

而张伶,落至房梁上的那一抹白与踢掉垫蹬的那一刻,是多么义无反顾啊,她再也没有任何留恋了。

于這尘世。

二人都是这样的决绝,为的只是,逃离他的身侧。

“皇上,适才伶皇贵妃宫中的婢子送来了这个锦盒。”

薛锦尧轻轻将扣锁一拨,“喀拉”一声,锦盒之内的物件就在他面前完全呈现开来。

“她说,这都是伶皇贵妃在自缢前写的。伶皇贵妃交代了,将她秘密下葬,而后每三个月向张相递出一封家书,令他知晓女儿在宫中安好。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足够周全皇上的后半生了。”

她这一生飞蛾扑火。甚至在死之后,都在为她所爱之人筹谋盘算。

呕尽了心血。

薛锦尧望着锦盒中落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封家书,信封之上的“致父相”几个字是如此娟秀妍丽,好似还能看到张伶昔日的音容笑貌。

他终于,泣涕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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